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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就犯了困,又埋頭睡。

  文學社那裡沒有大動靜,徵文比賽的結果還沒下來。馬德保癡心地守候,還樂顛顛道:「他們評選得慢,足以見得參加人數的多,水平的高。」騙得一幫只具備作家的文筆而尚沒練就作家的狡猾的學生都信以為真。

  每週的課也上得乏味。馬德保講課只會抱時間而不會拖內容,堂而皇之的中西文學史,他花了一個月四節課就統統消滅。沒課可上,只好介紹作家的生平事蹟,去借了一本作家成名史。偏偏那本書的作者似乎看多了立體未來主義《給社會趣味一記耳光》的宣言,字裡行間給大作家打耳光,馬德保念了也心虛,像什麼「郭沫若到後來變成一隻黨喇叭,大肆寫『畝產糧食幾萬斤』的噁心詩句,這種人不值得中國人記住」,言下之急是要外國人記住。還有「卡夫卡這人不僅病態,而且白癡,不會寫文章,沒有頭腦。《變形記》裡格裡高爾?薩姆沙變成甲蟲後怎麼自己反不會驚訝呢?這是他笨的體現。德國人要忘記他!」馬德保讀著自己覺得不妥,不敢再念。見書扉頁上三行大字:「不喜歡魯迅,你是白癡;不喜歡馬裡內蒂,你是笨蛋;不喜歡我——你老得沒藥救了。」

  馬德保不認識墨索里尼鍾愛的馬裡內蒂,對他當然也沒了好感,往下讀到第三條,嚇得發怵,以為自己老得沒藥可救了。不過「老」確是無藥可救的。

  馬德保再翻到一本正規的《中國作家傳》,給前幾個人平反,但是先入為主,學生的思想頑固地不肯改,逢人就講郭沫若是壞蛋,卡夫卡是白癡,幸虧現在更多的學生沒聽說過這兩人的名字。

  這天馬德保講許地山的散文,並把他自己的奉獻出來以比較,好讓許地山文章裡不成熟的地方現身。學生毫無興趣,自於自的。馬德保最後自豪地說他的上冊散文集已經銷售餐盡,即將再印。學生單純,不會想到其實是贈送蹈盡,都放下手裡的活向馬老師祝賀。馬德保說他將出版個人第二本散文集,暫定名《明天的明天的明天》,說這是帶了濃厚的學術氣息的。學生更加相信,眼前似乎湧上了許多引證用的書名號。連書名都是借了動力火車的。學生對馬德保這本「大後天」的書都很期待。

  週五晚上照例去補英語。林雨翔英語差,和英國人交流起來只能問人家的姓名和性別,其它均不夠水平。林父十分看重英語。在給兒子的十年規劃裡,林雨翔將在七年後出國,目標極多,但他堅信,最後耶魯、哈佛、東京、早稻田、斯坦福、悉尼、牛津、劍橋、倫敦、巴黎、麻省理工、哥倫比亞、莫斯科這十三所世界名大學裡,終有一所會有幸接納他兒子。最近林父的涉獵目標也在減少——俄國太冷,拿破崙和希特勒的兵敗,大部分原因不在俄國人而在俄國冷。兒子在溫帶長大,吃不了苦受不了寒;況且俄國似乎無論是什麼主義,都和窮擺脫不了干係,所以已經很窮的一些社會主義小國家不敢學俄國學得更窮,都在向中國取經。可見去莫斯科大學還不如上北大復旦。林父林母割捨掉了一個目標後,繼續減員。日本死剩的軍國主義者常叫囂南京那麼多人不是他們殺的,弄得林父對整個日本也沒了好感、兩所日本大學也失去健力。兒子理科不行,麻省理工大學也不適合,於是只剩下九所。

  這九所大學全在英美法澳,通用英語,所以林父在逼兒子念古文時也逼他學英語。

  雨翔觸及了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化,愛國情債濃得化不開,對英語產生了排斥,英語成績一直落在後面,補習尤是急需。

  林父在兒子臨去前塞給他一支派克筆,囑他把筆交給白胖高,讓白胖高重點照顧雨翔。這次補課不在老闆酒吧,遊擊到了鎮政府裡。才五點三刻,雨翔到時,政府機關大門敞開,裡面卻空無一人。這鎮上的機關工作人員幹什麼事都慢,惟一可以引以自豪的是下班跑得快。五點半的鈴仿佛是空襲警報,可以讓一機關浩浩蕩蕩的人在十分鐘裡撤退乾淨,足以惹得史上有名的陸軍將領眼紅不已。

  機關很大,造得十分典雅,還有仿古建築。補課地點有幸在仿古建築裡。那幢樓編號是五,掩映在樹林裡。據說,設計者乃是這小鎮鼎鼎有名的大家。當然,那人不會住在鎮上,早去了上海的「羅馬花園」洋房裡定居。他初中畢業,神奇地考進了市重點市南三中,又神奇地考取了南開大學,再神奇地去劍橋名揚天下的建築專業讀一年。劍橋大學不愧是「在裡面睡覺人也會變聰明」的神奇學府,那小子在裡面睡了一年的覺,出來後神氣地回國,神氣地成為上海建築界的一顆新星,神氣地接受故土的邀請,設計出了這幢神氣的樓房。

  那可是鎮長書記住的地方。美如宮廷。羅馬風味十分足。白胖高在會客室裡等人,身邊一個靦腆的大學生,大嘴小眼,是看得少而說得多的生理特徵。他一定會讓兩個女生失望不小。

  梁律君最後趕到。補課隨即開始。大學生用英語介紹自己,完了等學生反應,恨不得代替學生對自己說「I』veoftenheardabout you!」失望後開始上課,見學生不用功,說:「Youarewanker!" 學生不懂,他讓學生查詞典,說學英語就要多查生詞,多用生僻詞,滿以為學生會Dq「原來『Wanker』是『做事粗糙者』的意思!我明白了!」不料學生都在暗笑,兩個女生都面紅耳赤。他發師威道:「笑什麼!」

  梁樣君苦笑說:「我們不是——」

  「怎麼不是?你英語好還是我英語好?」大學生混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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