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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你找我談心——就是談這個?」雨翔失望道。

  林母意猶未盡,說再見還太早,換而不舍說:「還有哪個?這些就夠你努力了!我和你爹商量給你請一個家教,好好給你補課!」

  回房和林父商量補課事宜。林母堅信兒子服用了她托買的益智藥品,定會慧心大增,加一個家教的潤色,十拿九穩可以進好學校。

  林父高論說最好挑一個貫通語數外的老師,一齊補,一來便宜~些,二來可以讓兒子有個可依靠的心理,家庭教師永遠只有一個的話,學生會由專一到專心,挑老師像結婚挑配偶,不能多多益善,要認定一個。學光那老師的知識。毛澤東有教誨——守住一個,吃掉一個!發表完後得意地笑。

  林母表示反對,因為一個老師學通三門課,那他就好比市面上三合一的洗髮膏,功能俱全而全不到家。

  林父咬文嚼字說既然是學通,當然是全部都是最一流的了。

  在這點上兩人勉強達成共識。下一步是具體的聯繫問題。教師不吃香而家教卻十分熱火,可見求授知識這東西就像談戀愛,一拖幾十的就是低賤,而一對一的便是珍貴。珍貴的東西當然真貴,一個小時幾十元,基本上與妓女開的是一個價。同是賺錢,教師就比妓女厲害多了。妓女賺錢,是因為妓女給了對方快樂;而教師給了對方痛苦,卻照樣收錢,這就是家教的偉大之處。

  因為家教這麼偉大,吸引得許多渺小的人都來參加到這個行列,所以泥砂俱下,好壞叵測。

  林父要挑好的。家教介紹所裡沒好貨,只有通過朋友的介紹。林父有一個有過一面之交的朋友,他專門組織家教聯繫生源,從中吃點小回扣,但就那點小回扣,也把他養得白白胖胖。他個子高,別人賞給他一個冷飲的名字——白胖高,白胖高的受歡迎程度和時間也與冷飲雷同,臨近七月天熱時,請他的人也特別多。林父目光長遠,時下寒冬早早行動,翻半天找出那朋友的電話號碼。白胖高記憶力不佳,林父記得他,他早已不記得林父,只是含糊地「嗯」,經林父循循善誘的啟發,白胖高蒙了歡的記憶終於重見天日,激情澎湃地吹牛:「我還當是誰呢!原來是林先生。我實話告訴你,我這裡的老師都是全市最好的,學生絕大部分可以進市重點,差一點就是區重點。你把孩子送過來,保管給教得——考試門門優秀!」

  林父心花怒放,當場允諾,定下了時間,補完所有課後一齊算帳。第一門補化學,明天開始,從晚六時到九時,在老闆酒吧。

  第二天課上完都已經五點半,橋上已經沒有回落美景,雨翔回家匆匆吃完飯,然後騎車去找老闆酒吧。大街小巷裡尋遍,那老闆酒吧一點沒有老闆愛出風頭的習性,東躲西藏反而像賊吧。

  時間逼近六點,雨翔只好去向街頭賣燒餅的花甲老人,那老人在這鎮上住了一輩子,深諳地名,以他的職業用語來說,他對這個小鎮情況已經「熟得快要焦掉」。

  不料他也有才流的時候,回憶良久不知道老闆酒吧在哪裡。雨翔只好打電話給父親,林父再持那朋友,輾轉幾個回合,終於知道「老闆酒吧」乃是個新興的事物,貴庚一個禮拜,尊處馬路旁。

  天色都暗了,黑幕裡探頭出現一顆早熟的星星,映得這夜特別淒涼。涼風肆虐地從雨翔衣服上一切有縫的地方灌進去,一包冷氣在身上打轉。尋尋覓覓,冷冷清清,那「老闆酒店」終於在燈火昏暗處亮相。

  白胖高白而亮的臉,代替了燈的功能。雨翔尋亮而去,和白胖高熱情切磋:「您就是——」

  「你是林雨翔吧?好好好,一副聰明的樣子。好好地補,一定會考取好的學校!」

  「嗅一一一一謝謝——」

  「好了,不說了,進去吧,裡面還有同學,也許你認識呢!」』 林雨翔遵旨進門,見裡面烏煙瘴氣,一桌人在裡面劃拳喝酒,陪酒小姐手掩住嘴哈哈笑,那笑聲穿雲裂石,雨翔只想當初怎麼就沒循笑而來。

  白胖高手輕輕一揮,說:「輕點,學生還要補課呢!」一桌人顯然和白胖高是摯友,甘為祖國的花朵而失聲。白胖高指引而翔進一間小房間。裡面一張圓桌,正襟坐著三個學生,還有一個老師,名副其實的「老」師。頑固的性格一覽無遺地寫在臉上,嵌在皺紋裡,真是老得啃都啃不動。老師嚴肅說:「坐下。人到齊了,我們開始吧。」

  白胖高哈腰關門退出。退出一步,發現忘了什麼,推門進來說:「同學們,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化學老師,他很資深啊,曾經多次參加過上海市中考的出卷工作啊。

  所以,他應該對這東西——比如卷子怎麼出——很有經驗的,真的!」

  老師仍一臉漠然,示意白胖高可以離開了,再攤開書講課。女人愈老聲音愈大,而男人反之,老如這位化學老師,聲音細得仿佛春秋時楚靈王章華宮裡美女的腰。

  講幾句話後更變本加厲,已經細成十九世紀俄國上流社會美女的手,純正的「求盈一掬」。那聲音弱不禁風,似乎有被人吹一口氣就斷掉的可能。嚇得四個學生不敢喘氣,伸著頭聽。

  努力半天後,學生終於鬆懈了,而且還鬆懈得心安理得——戀愛結束人以「曾經愛過」聊以自慰,聽課結束自然有「曾經聽過」的感慨,無奈「有緣無分」,無奈「有氣無聲」,都是理由。

  四個人私下開始討論,起先只是用和化學老師等同的聲音,見老師沒有反應,愈發膽大,只恨骨子裡被中國儒家思想束縛著,否則便要開一桌麻將。

  老師依然在授課給自己聽。雨翔問身旁的威武男生:「喂,你叫什麼名字?」

  男生氣壯山河道:「梁樣君。」

  「娘子軍?」

  「是梁——這麼寫,你看著。」梁樣君在雪白的草稿紙上塗道。

  「不對,是念『鋅』吧?」雨翔誤說。可見化學果然與日常生活有著密切關係。

  梁樣君挖苦:「喲,你語文不及格吧,連這字都會念錯。」其實名字裡有罕用字也是那人的一大優勢,逢人家不懂,他便有了諄諄教誨的機會。林雨翔是這方面的直接受害人,臉紅耳赤地不知所措。

  梁樣君標上拼音,說:「這麼念,懂破?」

  「我——我是不小心一下子看錯了。」林雨翔尷尬地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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