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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這些詩引得慕名的女生紛紛來請教,雨翔表哥也擠在裡面聆聽教誨,回來後就在筆記本上仿了那首現代詩,但才子畢竟是才子,寫文章有羅素的風采,別人要學都學不像。

  雨翔表哥咬筆尋思半天,還是功力不夠;女孩子要詩,那詩一定要是情詩,情詩的最高境界就是愛意要仿佛河裡的遊魚,捉摸不定,若隱若現;象徵手法的運用要如同克林頓的誹聞一樣層出不窮。最後給人的感覺是看了等於沒看但沒看卻不等於看了。這才是情詩觀止。

  這類詩詞往往只有女孩子寫得出來,所以雨翔表哥不得不去央求系裡的才女。

  那才女惡醜——史上大多才女都醜。因為上帝「從不偏袒」,據說給你此就不給你彼,所以女人有了身材就沒了文才,有了文才就沒了身材。

  大學裡受人歡迎的文學巨作多數出現在課桌上和牆壁上,真正紙上的文學除情書外是沒人要看的。那才女收到雨翔表哥的文約,又和雨翔表哥共進一頓晚餐,不幸懷春,半夜煮文烹字,終於熬出了成品: 少年游?忘情持到纏綿盡後,願重頭。煙雨迷樓,不問此景何處有,除部巫山雲。

  兩心滄桑曾用情,天涼秋更愁。容顏如冰,春光難守,退思忘紅豆。

  作完後,雖然覺乎民大亂,但還是十分滿意。文人裡,除同性戀如魏爾倫,異性戀如李煤者,還有自戀如這位才女——自戀者莫過兩種,一種人奇美,別人她都看不上;一種人奇醜,別人都看不上她。這兩種都只好與自己戀愛。才女屆後者,她越看這詞越覺得好,捨不得給人。

  雨翔表哥又請她喝咖啡,那才女結合中西文學史,悟到自古少有愛情與文學的完美結合,思忖再三,終於慷慨獻詩,還附送了一首《蘇幕遮?絕情》 斷愁緒,空山居,天涯舊病,盡染入秋意。緣盡分飛誓不續,時近寒冬,問他可尋覓2緲蒼穹,淡別離,此情已去,願君多回憶。我欲孤身走四季,悲恨相續,漠然無耳語。

  兩首詞情淒絕慘,感人肺腑,雨翔表哥從才女手上得到詩,好比從美女身上取得貞操,馬上不留戀地走了。到臭味餐天的男生寢室裡,想到也許分量不夠,又想央人幫忙補兩首詩,那「文思如尿崩」的天才最近交桃花運,人都不知道在哪個角落裡,只好親自動筆,決定按歌詞。男生寢室裡的才子們為了樹立起自己比較帥的信心,聽歌都只聽趙傳的,手頭有歌詞,當然現鈔: 那年你決定朝北而去而我卻必須往南遠行你渡過那條治得小河而我卻翻越這座高山經過多少年一切都無法找回你我卻都背著各自的疲憊是否該丟掉心中的累贅 擦乾這些年的眼淚別忘了當年你我的約定希望能總有一天再次相聚共同分事彼此過去的經歷那年你堅持往左的路而我卻抱定向右的。

  你走進那座茫茫城市而我卻…… 離別之情凝於筆端。雨翔表哥被感動,再按一首《當初就該愛你》,直豔慕作詞人的才華。一併寄去後,心事也全了。那才女一度邀請他共同探討文學,他嚇得不敢露面,能躲則躲,自然,「探討文學」一事被他延宕無期。

  林雨翔其實並沒有要詩的意思,說說而已,寄了信後都忘記了。這些日子越來越難過,過一天像是過一季,忙得每天都感覺消瘦了好幾斤。

  突然收到大哥的信,見赫然四首詩詞,驚異無比。仔細~看,覺得略有水平,扔掉嫌可惜,以後可以備用,便往抽屜裡一塞,繼續作習題。

  現在的考試好比中國的足球,往往當事人還沒發愁,旁人卻替他們憂心忡忡不已。該努力的沒努力,不該努力的卻拼了命地努力。

  林雨翔本人還沒有緊迫的感覺——主觀上沒有,他父母卻緊張得不得了,四面托朋友走關係,但朋友到用時方恨少,而且用時不能直截了當得像騎上求愛,必須委婉一通,扯談半天,最後主題要不經意地流露出來,最好能像快熟的餃子,隱隱快露出水面又沉下去。實踐這門說話的藝術是很累的,最後區中松了口,說林雨翔質地不錯,才學較高,可以優先降分考慮。當然,最終還是要看考試成績的。此時離考試遠得一眼望不到邊。

  林母割愛,放棄一夜麻將,陪雨翔談心——她從報紙上見到在考前要給孩子「母性的溫暖」,林父恨不能給,重擔壓在林母肩上。

  那天林雨翔照常放學後去大橋上散心,天高河闊風輕雲淡。橋從東到西的水泥扶手上刻滿了字,雨翔每天欣賞一段,心曠神信。

  今天的那一段是直抒胸臆的:我愛你/我愛你/愛你愛到屁眼裡/那裡盡是好空氣/那裡——沒靈感了!未完待續/未完待續。還有痛徹心扉的:十年後,此地,再見。讓人懷疑是此君刻完後跳下去了。橋尾刻了三個字,以饗大橋,為「情人橋」,有人覺得太露,旁邊又刻「日落橋」。雨翔喜歡「日落橋」這個名字,因為它有著舊詩的含蓄。在橋上頂多呆半個鐘頭,看著橋兩旁破舊不堪的工廠和閒逸的農舍,還有橋下漠然的流水,空氣中回蕩的汽笛,都醉在如血殘陽的餘暉裡。

  回到家裡就不得安寧。林母愛好廣泛,除麻將外,尤善私人偵察,翻包查櫃,樣樣精通。做兒子的嚇得把書包裡大多數東西都放到教室裡——幸好書是最不容易遭偷的東西——所以,那書包癟得駭人。

  林母怒道:「怎麼這麼點書!」轉念想到報上說溫柔第一,便把聲音調和得柔軟三分,「快考試了,你呀,一點不急。」

  「不急,還有一個學期!」

  「曖!不對!古人說了,一寸光陰一寸金,說的意思是一點點時間一點點——許多的錢呢!」幸虧她沒見過羅天誠「烏飛免走」之類的名言,否則要發揮半天。

  「我呢,特地要跟你談心,放鬆你的壓力!」林母這話很深奧,首先,是特地,仿佛搓麻將已成職業,關心兒子好比賑災捐款,是額外的奉獻或是被逼無奈的奉獻;其二,談心以後,放鬆的只是壓力而不是林雨翔的身心。林雨翔當時都沒體會那麼深,但那隱義竟有朝發夕至的威力,過了好一會兒,雨翔悟出一層,不滿道:「你連和兒子說話都成了『特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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