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界
第二章 北非銀幣:100
美元偽鈔1988年IO月·3O次特別快車
林育華登上廣州直達北京的特快列車時,正努力把兩天前發生的事忘掉。他說
服自己,這一切都是必然的和必須的,在大陸設立中國姑畢竟是前所未有的行動。
林育華在包廂裡攤開一幅中國市區圖,他的目光掠過一條條街道,心裡卻不能把兩
天前的事和自己的大陸之行有效地聯繫起來。這讓他很惱火。
在大嶼山旅館的那天夜晚,林育華預測殺手還會再次行動,他從開始就不寄希
望于殺手弄錯了目標。林育華選定大嶼山下塌是經過精密設計的,那裡遠離鬧市區,
發生什麼事都有充裕的時間躲開警方的糾纏,林育華可不想吃不到魚反惹一身腥。
如果一舉除掉追殺者,可以神不知鬼不覺處理掉屍首;如果自己失手被殺,相信殺
手也會知道這個環境的妙處;如果還是炸彈,粉身碎骨當然沒什麼好說——最有效
的滅跡措施。
林育華沒有使用武器的打算,在他看來,一雙手就足以應付任何訓練有素的敵
手。況且,一擊不中抽身而退是職業刺客的準則,他們絕不會死纏爛打。只有無賴
才那樣幹,職業刺客只會另選時機,殺人於不知不覺之中才是他們最值得炫耀的能
力。
林育華鑽進衣櫃之後就摘掉了櫃門上的折頁,他可以免去開門的麻煩,整扇櫥
門轟然倒下不僅突然而且還會使對手片刻間失去判斷力。這一點時間足夠了,林育
華就是要利用這一瞬間置對手于死地。
林育華放心地睡了三個小時,淩晨2時他準時醒過來。他的生物鐘總是準確無
誤,這要感謝五年來的非人訓練。林育華躺在櫃子裡收縮和放鬆各部位的肌肉,使
它們在需要的時候能夠運用自如。「該來了。」林育華看了看夜光錶。「就該來了。
或許,他已經進了客廳。」
林育華把耳朵貼住櫃底傾聽,他沒有聽見任何聲響。正當他抬起臉吸氣的時候,
從割開的縫隙裡看見了一條黑影掠過櫃門。殺手並沒有走正門也沒有破窗,他是通
過天花板自上而下而來。林育華笑了笑,殺手肯定早已住進了旅館,這家旅館的平
頂結構給殺手帶來了靈感,難就難在他居然割開板棚而無聲無息。
林育華割開的縫隙正對著那張大床,他看見刺客個子不高穿一件黑色緊身衣,
黑衣人抬起手裡的槍。林育華看見了槍口的兩次短促閃光,聽見兩聲噗噗的射擊聲。
林育華慢慢躬起身體。奮力一撞,衣櫥的門忽一聲飛出去,林育華也隨著櫥門飛向
刺客。
事後林育華痛駡自己沒用,機關算盡反倒自己計算了自己,這使林育華想到
「藝無止境」的古訓。
黑衣人正如林育華預測的那樣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他大概沒能想到林育
華會用這種19世紀的肉搏方式和自己對抗。本來,林育華算定自己會一擊得手,
刺客也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但他幾乎沒有躲開林育華閃電一撲的可能。
櫥門一下把刺客砸倒了,但正是櫥門挽救了殺手。林育華沒有計算出櫥門可以
攻擊對手但同時也會阻擋了自己的攻擊,林育華被門沿絆了一下,這使他的手掌失
去了準確性。林育華跌倒的瞬間雖然奮力砍過去,但只好中了刺客的肩膀邊緣。
黑衣人悶哼一聲,從門板下抽出腿然後飛身跳開,他沒有開槍,他的槍在倒地
時已經摔出去,他踢開窗子躍出客房,落地聲很重,似乎受了一點傷。
林育華顧不上罵自己,他緊跟著黑衣人跳出窗子,但黑衣人已經不見了,小巷
裡沒有一個人影。
林育華在黑暗中搜尋了一會,沒有結果。他突然罵了自己一句什麼,然後翻窗
跳回自己的客房。林有華走進衛生間攀上天花板的硬木框一翻而入,林育華打開微
型手電筒,一條清晰的爬痕展示在他的面前,在厚厚的灰塵中,他看見了幾個手印
留在開花板上,他用自己的手壓上一隻手印比了比然後疑惑地搖搖頭。他認為那種
手形只有女人才會有,這怎麼可能呢?
林育華放棄思索,他沿著爬痕來到隔壁的屋頂。「果然如此。」林育華摸著板
縫一摳,方方正正一塊天花板應手而下。林育華勾住框木跳下去,正落在洗漱地的
邊緣上。林育華驚奇自己的對手對自己的行蹤掌握得如此準確,而自己在一天裡幾
乎每時每刻都在注意行跡可疑的竟然沒有發現蛛絲螞跡。
林育華拉開客房的電燈,客房裡整整潔清根本不像有人用過的樣子。林育華還
是細心地進行了一番搜查,他認為自己終於有所收穫。
在衛生間洗漱他的下水孔裡,林育華很緩慢地拉出一根黑色毛髮,大約有20
公分長短。他不敢斷定這根頭髮屬殺手還是前一位房客,但他還是把頭髮用紙包
起揣進口袋。不知為什麼,林育華有一種奇怪的預感,他遲早要見到這根頭髮的主
人。或許,這一天不會離得很遠,或許就在最近幾天之內。
林有華順原路爬回自己的客房,途中他又研究了一會那些細瘦的手印,他只是
不願相信生了這麼一雙小爪子的手會有如此高絕的身手,而實際交鋒又恰恰證實了
對方的確卓越不凡。林育華笑了笑。
「請問,124 房間的小姐是不是出去了?」第二天早晨,林育華結算時詢問服
務員。
服務員是一個年近30的女人,有一張巨大的臉。她風情萬種地對林育華一笑,
「先生不是看錯人了吧?124房間的客人和您一樣是個美男子。」
林育華說:「對不起,大概是我弄錯了。」
服務員把帳單遞給林育華卻不鬆開手指,她格格格笑了幾聲,「先生怕是不喜
歡女人吧?格格格。」
林育華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服務員鬆開帳單,又說:「用不著害羞,我什麼樣
的男人都見過。」她又笑起來,身上的肥肉幅度很大地上下顫動。
林育華驚慌張張走出旅館,走了一段路才想起回答的內容,他自己對自己說:
「我寧可幹男人也不幹你!」說完很得意地笑了,然後又狠狠呸了兩次。
那支槍裡的子彈讓林育華後怕,居然是達姆彈,這種子彈足以把人的肚子裡面
炸成漿糊。林育華還是想不出究竟是什麼人要殺他,他覺得有必要和瑪爾塔取得聯
系,只有她能幫他。問題是林育華無法和瑪爾塔聯繫,瑪爾塔行蹤從來都不能確定,
只有她想找林育華的時候聯絡才會實現。林育華感到了孤獨,這種孤獨比當年的原
始森林中的訓練有所不同。那時畢竟是面對大自然,而如今面對的則是不見頭尾的
人。
林育華還是決定留下那支槍,他要保存它到進入大陸之前的最後時刻。林育華
決心用槍來保護自己,他決定下一次他將率先射出子彈。林育華回到伊莉莎白大酒
店,10點鐘山崎禾子有電話要來,昨天分手時約定的。
10點整,電話鈴果然溫柔地響起來。林育華等鈴聲響過四遍才摘下耳機。
「我以為你已經忘記了。」禾子說,並不是真的抱怨。
「昨天夜裡一直想著你,睡得遲了。」林育華說。
「是嗎?我為這一點向你道歉。」禾子笑著說,她在電話裡講話要放鬆得多,
林育華想。
「接受了。你準備怎樣表達歉意呢?」林育華的手伸進衣袋,他觸到了那個小
紙包。他的心跳了幾下。
「見面後再講條件,同意嗎?」禾子的聲音突然充滿誘惑。
放下電話,林育華坐在床上沉思了好一會。後來,他拿出那支手槍反復觀察。
後來,林育華把手槍揣進西裝口袋,林育華預感到今天的某些時候會用得著它。
禾子穿上了日本和服,這使林育華有點驚訝。和服遮住了禾子的大部分肌膚,
這使禾子看上去有點神秘。禾子化了淡妝,和香港大街上的女子相比,這個日本少
女古典之極。
林育華覺得自己有點緊張,說不清為什麼,林育華覺得山崎禾子身上有一種讓
人不敢正視的東西。林育華隱約記起幾年前獨自面對非洲沙漠時的情形,那時候林
育華只能閉上眼睛,仿佛一睜眼自己就要遭受沒頂之災。林育華定了定神,他為自
己的奇怪感覺不好意思。
「怎麼?不認識我嗎?我是山崎禾子啊。」
林育華租了一輛西德產「奧迪古貝」跑車,兩個人沿著環島公路兜風。跑車的
車身非常寬敞,坐在裡面很舒適。跑車馬力大功力高,發動機轉動起來幾乎沒有聲
響。
兩個人都不說話,車裡的氣氛有點異樣。
林育華駕駛跑車駛向海灘,汽車呼嘯著碾過遍佈石子的海灘忽地沖進海裡,車
頭激起的海水撲上車窗,兩個人眼前出現了銀白的水幕。、禾子沒有像一般的女孩
子那樣驚叫,也沒有因驚恐而偎向林育華。
林育華目視前面的海水,「你替誰幹?」
「你說什麼?」禾子一副迷惑不解的神色。
林育華彎過左臂圈住禾子的脖子,禾子沒有掙扎,她順著林育華的力量依進男
人的懷裡。林育華卻一下擋開,他從衣袋裡取出紙包丟給禾子。
禾子看看林育華,然後打開紙包,她看見了裡面的頭髮,「回答我!替誰幹?
否則……」
禾子的聲音變得乾澀,「否則怎麼樣?」
「你幹這行肯定比我強。你知道的。」林育華轉過身的同時已經持槍在手,他
把槍輕輕頂住禾子的下額。
山崎禾子被迫揚起臉,在她美麗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怯意,她說:「你也知道,
幹這種職業只有兩條路可選。」
「要麼殺人,要麼被殺!」林有華知道不可能從禾子嘴裡得到什麼,他的食指
扣住了扳機。
禾子說:「你根本不是勝利者。如果我真的要殺你,你根本活不到今天。」日
本少女的聲音平穩鎮定。
「怪你自己太愚蠢了。你居然想不到我可以躲在衣櫥裡。」
「如果要殺你,也用不著非要晚上,有更多的機會是不是?」
林育華回想起與未子在一起的時間,禾子說得沒錯,她有一百個機會可以殺掉
自己。林育華收回槍,他看著槍口,說:「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麼?我可以……」
禾子摸了換下額,那裡有一個粉紅色的槍口印痕。禾子笑了笑,說:「我什麼
也不會告訴你。」
林育華把槍遞還給山崎禾子,「中國有句俗話,『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長痛不如短痛,你殺了我吧。」
禾子接過槍一揚手拋進海水裡,「貝克爾先生,我的任務既沒完成也完成了。
祝你好運氣。」說完,她用肩膀一扛,林育華猝不及防一下摔出車門,冰冷的海水
使林育華大叫一聲,他掙扎著站立起來。
禾子用日語道了一聲再見,然後駕駛著跑車離開海灘疾馳而去,林育華聽見了
山崎禾子的笑聲。
林育華跑了幾步絕望地站住,他沖著消失的汽車破口大駡了一陣,然後垂頭喪
氣地朝海邊的公路走去。
搭車回到伊莉莎白酒店時,服務台的值班警衛交給林育華一把鑰匙,「先生,
這是一位小姐要我轉交給1404房客的。我想她說的就是您了。」
林育華一邊接過跑車鑰匙,一邊說:「是我。謝謝。她沒說車子放在哪裡嗎?」
林育華怒火中燒,他覺得自己被日本姑娘當成孩子一樣戲耍著。
「酒店停車場75號位。」警衛又說:「還有一件不太愉快的消息要通知您。」
林育華有些惱怒地回頭看著警衛,警衛很年輕也很高大,他迎接了林育華的目光。
「這裡有一張超速行駛的罰款單,大約600港幣。」
林育華接過來,「也是那女人給你的?」
「我認為她是一位性感的小姐。」警衛說。
「謝謝。」林育華很不得打警衛一個耳光。
「不客氣。」警衛隨隨便便敬了禮,轉身走向電梯。
包廂裡的冷氣一直開放著,林育華努力使自己從兩天前的沮喪中解脫出來。瑪
爾塔好像突然間從地球上消失了,林育華掛了三個國際直撥電話,「對不起,這個
號碼已經取消。」話筒裡三次傳來電腦小姐的回答。瑪爾塔似乎不想和林育華有任
何聯繫,林育華現在只能獨往獨來。
對面的席位是一個年近六旬的男人,從他的穿著和氣質林育華猜測自己在和大
陸的政府官員同行。林有華打算和這個人結識一下,以他在中國二十多年的生活經
曆,林育華知道這種人最容易在利益面前投降。
他注意到對方不是很好接觸的人。林育華幾次搭話都讓對方冷漠的回應截斷,
林育華只是從他的口音中判斷出對方是河北人或者北京人。林育華索性放棄結交的
念頭,躺回到鋪上讀英文版的《茫茫黑夜漫遊》。
「先生,您是從哪兒來?」旅伴突然主動說了話。
「玻利維亞。」林育華振作起來。「在南美洲。」
對方的眼睛翻向車頂,想了一會,說:「就是巴西和阿根廷的那個洲?」
「是那個洲。」林有華說。
「貝利和馬拉多納那個洲?」
「那個洲。」林育華坐起身,他努力讓自己不要笑。
「馬拉多納其鬼精靈,用手把球弄進英國球門,裁判卻看不見。真是沒話說。」
他的眼睛依舊看著車頂棚。
林育華終於笑了,他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個一臉憨相的人。對方放下眼皮看了看
林育華,也嘿嘿嘿笑了起來。
「小夥子,你明明是中國人嘛,怎麼是玻利維亞?」
林育華又一次敘述那部偽造的家族史,旅伴聽得只會點頭,連問題都想不起提
問。「小夥子,你算得上有福氣,才三十多歲就是億萬富翁。」旅伴咂著嘴感歎了
一會,說:「在咱們中國,再過一百年也沒指望。」他沉默了一會站起身。「小夥
子,算咱們有緣份。,走,我請你喝酒去。」看林育華猶豫,「怎麼?看不上中國
窮老頭子?實話跟你講,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你小夥子在中國沒准什麼時候
會想得著我呢?」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林育華。林育華一邊道謝一邊恭敬接過。
環宇實業總公司北京辦事處謝國良主任
有電話號碼,有辦事處地址。林育華對北京並不陌生,他知道北京的香格里拉
飯店大部分都是國外駐京機構,一個國內公司能住進這種星級酒店,足以說明它不
僅有強勁的財力而且有看不見的社會關係做後盾。林育華畢竟是中國人,他瞭解自
己的祖國。
林育華也遞過自己的名片,謝主任看了連聲稱好。「說不上哪一天,咱們會在
一起發財呢。」
林育華說:「還靠謝前輩多關照,晚輩初出茅廬並且人地兩生,有您的指點是
我的榮幸。」
謝前輩哈哈哈笑了一氣,拉起林育華的手就出了包廂直奔餐車。林育華心裡有
點遲疑,但還是興高采烈地和謝前輩進了餐車。
時近午夜,餐車裡用夜宵的人很少。服務員開始並不很情願的樣子,待謝主任
送了名片並且拋過三盒「紅塔山」香煙,情緒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旋轉。「本餐車有
中國最優秀的廚師和一流的服務,兩位提寶貴意見。」
謝主任看了看服務員殷勤的背影,然後朝林有華眨了眨眼睛,說:「看見沒有?
幾盒『紅塔山』就管用。」
兩個人喝「青島」黑啤酒,在謝主任好奇的追問下,林育華不斷地講敘南美洲
的情況,當然,這些內容用不著偽造。謝主任聽得津津有味,時時忘了喝酒。
「謝前輩,你該講講自己了。光我亂講沒意思。」
謝前輩歎了一口氣,「有什麼好講的?咱們中國人一輩子稀裡糊塗。說起謝國
良嘛。國之良民,今年已經56歲,有一個結髮老妻,今年退休當家庭婦女。一個
兒子在軍隊裡當連長,二炮,就是導彈部隊。一個女兒在北京第二外國語學校讀書。
謝國良呢?一輩子混了一個副廳級,如今在這個辦事處當主任是官不大權不大實惠
不少。」歎了口氣又說:「廉頗老矣!話說回來,不老又能怎麼樣?人早早晚晚還
不是要蹬腿閉眼見閻王?」
林育華突然間也有一些傷感產生,聯想起幾年來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反倒有
些羡慕謝國良。林育華舉起酒杯和謝前輩碰了一響。「謝前輩,咱們也算是忘年知
音。來日方長。飲了這杯酒。」
謝前輩哈哈大笑兩聲,「說得好。幹了。」
林育華結了帳,原因簡單:謝前輩已經喝多了,他嘀嘀咕咕只說一句話:「痛
快!」林育華扶著謝國良回到包廂,還未上鋪謝國良就已經睡得酣聲大作。
林育華喘了幾口氣坐下,突然又跳起,他的眼裡迸出銳利的殺氣。林育華伸手
鎖上包廂的暗鎖,一動不動觀察著自己的皮箱。他注意到皮箱開合處的頭髮絲斷了,
有人打開過箱子!林育華心內的憤怒幾乎無法控制,他猜測又是那個山崎禾子搞名
堂。這個臭婊子!她到底想怎樣?
林育華穩定住自己的情緒。手指緩慢地沿著皮箱摸索一遍,兩遍,沒有什麼東
西。林育華小心取下皮箱,一琢磨是否打開如何打開。林育華取出水果刀,在皮箱
正中間劃開一個圓洞,掀開羊皮和硬塑板伸手進去一寸一寸摸索,這段時間非常久,
持林育華咬牙打開箱子時,他的身上已經淌滿了汗水。
皮箱裡面的東西都原樣擺放著,林育華沒有翻動它們,只是凝視它們思索。林
育華伸手進皮箱夾層,他的心抽緊了,憑直覺他知道裡面多了什麼東西。
林育華看了看謝國良,謝前輩睡得酣暢淋漓。
林育華取出夾層裡的皮夾揣進懷裡,然後他走出包廂進了廁所。他鎖好門,耳
貼門板仔細諦聽了大約三分鐘之久,然後才取出皮夾。
林育華一眼就看見了黃色庫印紙幣。
1988年10月·武漢·晚上好
30次列車抵達武昌是在第二天下午,林育華在此前的十幾個小時裡始終繃緊
著神經。他並沒有挨車廂尋找可能是山崎禾子的人,那個人完全可以在昨天夜裡就
離開列車,韶關、郴州都可以是那人下車的地點。林育華慶倖謝國良一直睡到湖南
的岳陽才醒來,否則,他真不知道該怎樣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皮夾裡的紙幣和林育華攜帶的紙幣幾乎完全相同,但林育華還是馬上識別出那
是一張偽鈔。那張偽鈔不是採用塗改或挖補真鈔的方式,而是採用全部偽造的方式。
這張100元面值的偽鈔的偽造技術屬第二代工藝水平,採用的是照像製版,它
的印製比石版石印技術要精細,但必須進行著色加工或者修補圖案以填補黑色底版
的缺陷。林育華拿到的這張偽鈔似乎並沒有經過十分仔細的處理,票面上的污點很
多,線紋多處中斷,佛蘭克林頭像仿佛生了瘡似的斑駁不堪。值得稱道的是背面印
制得十分精美,獨立堂前的樹葉都清晰可辨。這的確是奇特的假鈔,背面的印製完
全代表了第三代複製技術,而正面卻搞得和第一代的石版石印水平相近。林有華看
著那張假鈔一時間如墜雲霧之中。
他不知道對方為什麼要把一張假鈔塞進皮夾。更不清楚這樣幹的目的。除了瑪
爾塔,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林育華中國之行的任務,更沒有人能識別出林育華的真面
目,連他健在的父母和妻子也無法和林育華相認。除了瑪爾塔,還會有誰能如此精
確地掌握自己的行蹤呢?如果是瑪爾塔,她又有什麼必要派人殺林育華呢?如果僅
僅是為了檢驗林育華的能力,山崎禾子射出的兩顆達姆彈又做何解釋呢?
林育華確實束手無策了,連日來發生的事都違反了事情發展的邏輯。似乎一切
都出於偶然,卻又都有著不可分斷的聯繫。假鈔的出現使事情之間的關係變得清晰
同時又更加迷離撲溯,最不可思議的是那張假鈔居然也是黃色庫印藍色連號的銀幣
中
這種銀幣券是美國財政部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特別印製的軍用票券,它專用
於北非戰場上的美軍和盟軍,黃印是有意和藍印形成明顯的區別,它可以在銀幣券
落入敵人手中後自行做廢。這種軍用券雖然在戰爭結束後依然流通,但數量已日趨
減少。現在在世界上流通的主要是二戰之後開始發行的「聯邦儲備(準備)券」。
來人為什麼要偽造北非銀幣券呢?這個人難道清楚林育華手裡有一張真的北非
銀幣嗎?事實上,林育華所持的只是100元面值北非銀幣券的正面,只有背面和
它粘合起來之後才能使用。當然,林育華並不需花用這100美元,它另有用處,
這個用處可能只有三個人知道。
林育華決定把偽幣毀掉,這張東西放在身上只能暗示著潛在的麻煩,他可不想
被當成假鈔持有者。
林育華決定在武昌下車,他想在途中和那個隱蔽者較量。北京或者瀋陽是以後
漫長的歲月中自己的根據地,在那裡出現任何閃失都不能設想。林育華揣測,對方
如此緊咬不舍,也肯定不會錯過武昌一試。
謝前輩醒酒之後很羞愧,對林育華中途下車深表遺憾,相約在北京一聚,以補
昨夜東道主未做成的遺憾。
出了車站,林有華乘出租車去江對岸的「麗宮飯店」。司機駕車順武洛路拐上
中南路再上中北路。林育華暗自笑了,「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一點不假。
司機欺林育華外鄉人,駕著汽車在武昌兜起了圈子,他不知道林有華1979年夏
天在武漢住了將近兩個月,對武漢熟悉得程度超過了故鄉瀋陽。林育華並沒有阻止
司機拐上徐東路,他有自己的想法,汽車又駛上和平大道回頭向南。
林育華一開始對後面的深灰色「桑塔納」並沒有十分在意,但當他注意到「桑
塔納」一直跟在自己的「豐田」後面的時候,林育華眼睛眨了眨。他讓司機把車停
在工人文化宮附近,下車之前他掃了一眼後視鏡,「桑塔納」在距「豐田」兩百碼
的地方也停下來。林育華告訴司機等候,他走到文化宮門前買一張廣州出版的《足
球報》,他假裝翻看報紙,然後轉回身走向汽生。轉身的瞬間,他看見「桑塔納」
的後座上有人伸頭出來,不是山崎禾子,而是一個中國男人。林育華有點緊張,但
他不露聲色。林育華雖然還不能完全肯定「桑塔納」裡的男人和自己有關,但直覺
告訴他事情有些麻煩。
林育華讓司機在「中央農民運動講習所」舊址停下,他下車買門票進去參觀。
「桑塔納」也停下,但裡面的人並沒有下車。林育華希望有機會看清男人的臉,但
男人一直沒有露面。「他並不急著見我呢。」林育華想。兩次停車已經和偶然沒有
任何關聯,林育華終於肯定「桑塔納」裡的先生和山崎未予一樣是給自己製造麻煩
的人。
林育華在展覽室轉悠了一圈再回到出租車上,司機載著乘客過了武漢長江大橋
繞上武勝路、解放路最後才到達「麗宮飯店」。這期間,「桑塔納」始終不遠不近
尾隨其後。不會有什麼差錯了,林育華想。
「我應該幹掉這個傢伙1」林育華惱怒地想,情不自禁地捏捏拳頭。「不能讓
他們太放肆了。」林育華被自己的想法弄笑了。「他們?」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們是
誰呢。
林育華丟給司機200元人民幣,「謝謝你帶我觀光了大半個武漢,下一次走
原路。,)
司機愣了愣,尷尬地笑著收了錢,一溜煙跑掉。林育華看見「桑塔納」駛過自
己身邊折上中山大道,車窗關著,他無法透過折光玻璃看清乘客的面孔。
林育華馬上叫了一輛出租車?「按我的指點走。」
他們在中山大道和武勝路交叉路口處追上了「桑塔納」,林育華已經在「桑塔
納」轉彎的瞬間記牢了車牌號碼。兩輛汽車相距100米左右一前一後駛上長江大
橋,在黃鶴樓前「桑塔納」停了下來。林育華讓司機繼續向前行駛,「掛二檔!」
汽車不快不慢行駛,距「桑塔納」十幾米的時候,「桑塔納」的後門打開,一個三
十來歲的男人鑽出汽車。林育華看清了那人的形象,粗眉大眼,有一抹黑胡橫在上
唇和鼻頭之間,中等身材,很粗壯,他沒有左顧右盼直接走進了旅館。
林育華冷笑了一聲,「停車。」司機刹了車,偏過臉問:「先生,你還有什麼
吩咐?」他對乘客的舉止肯定感到奇怪。
林育華想了想,掏出護照和500元人民幣。「你替我在麗宮飯店訂一個房間,
然後在飯店大廳裡等我。」沒等司機說話,林育華又拿出500元人民幣,「這些
錢是你的。」
司機睜大眼睛看著林育華。林育華說:「如果不方便我另找人。」司機還是不
說話。「不方便?」林育華問。
「方便方便。」司機才反應過來。
林育華的推測沒有失誤。他留下來在路旁的冷飲事坐了半小時左右,小鬍子就
拎著一隻皮箱走出了旅館,他叫了出租車駛上長江大橋。
林育華也坐了出租上了大橋。小鬍子在麗宮飯店門前下了汽車走進門廳。林育
華下車之後在飯店四周不慌不忙地轉了一圈之後才進了飯店大廳,那個司機看見林
育華連忙迎過來。林育華接過房間鑰匙,說:「謝謝。明天晚上7點半你來飯店接
我。這裡是500元錢,你用它替我買一張明天的38次特快軟臥,買原價買高價
看你的本事啦。」
司機這時候願意替大富翁做任何事情,他甚至預感到自己有可能時來運轉。
「這事就交給我啦。」
林育華來到接待室,「小姐,我是212房客。訪問您剛才是不是有人找過我?」
服務員想都沒想就說:「五分鐘之前有一位先生問起過林育華,您就是林先生
嗎?」
「是的。那位先生也一定住下了,請問……」
「他住210房間,跟您是鄰居。」
林育華已經有了領先感,由明處轉到暗處是林育華自己也沒有料到的。現在,
林有華已經有充分的把握先發制人,他可不願意再讓人家耍來耍去的。
林育華進了客房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然後鎖了門到街上去吃湖北風味小吃。幾
個小時在愜意的品嘗和閒逛中過去,晚上9點30分前後他回到住處。林育華躺在
床上看了一會電視,許多年不見祖國的電視節目,他還是看出了一些變化:文藝節
目活潑了一些,經濟內容多了一些,最大的變化是廣告節目越制越精美了。
看完體育新聞,林育華走進衛生間,他從旅行包的夾盒裡取出假髮套好,又戴
了一副黑框眼鏡,穿上一套咖啡色西裝。這時候的林育華已經面目全非。林育華把
水果刀揣進衣袋,又對著鏡子咧咧嘴,然後走出客房。林育華四處看看,走廊裡偶
爾有人走過。這樣更好,有人會看見一個長頭髮戴眼鏡的人走進了210客房。林
育華有禮貌地敲門。
門開了,小鬍子出現在門前,「你找誰?」他問。
林育華關上門,說:.「我就住這裡啊。」
「我包的房間,怎麼會有你住的地方?」小鬍子顯然沒有認出林育華,他惱怒
地質問陌生人。
「你可以問服務台嘛。」陌生人說。
小鬍子覺得是個好主意,就轉身走向茶几上的電話機。
林育華趁小鬍子轉身的時候一掌劈在小鬍子的太陽穴上,小鬍子哼了一聲就撲
倒下去,林育華搶前一步抱住小鬍子的身體,他擔心小鬍子砸翻茶几。
林育華用床單捆住小鬍子的手腳,用枕巾塞進小鬍子半張著的嘴裡,然後將小
鬍子放到床上蓋上被子。林育華欣賞了幾分鐘自己的俘虜,然後開始搜查房間。
他在小鬍子的皮箱裡找到了一支和山崎禾子同樣型號的手槍和同樣的消音器,
還找著了一套黑色尼龍衣褲,最後翻出一枚氰化物膠囊,皮箱裡再沒有其他特別的
東西了。
林育華坐在沙發上想了一會,然後走到床邊。小鬍子還沒有完全蘇醒,他一動
不動直挺挺躺著。林育華從小鬍子胸前的口袋裡掏出錢夾,他一層層撐開,有鈔票
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頒發的居民身份證。小鬍子叫王冬。林育華不認為王冬是小鬍子
的真實名字。林有華拿著錢夾捏了幾下,又對著電燈照了照,然後用力一撕,錢夾
外皮裂開,裡邊露出了一張紙片。
果然是一張北非軍用銀幣券的假鈔。
林有華取出另一張假鈔,除了連號不同,偽造的細節幾乎一模一樣。林育華陷
入沉思。
林育華開始意識到自己面對了一個有組織的敵人。槍型、衣飾、氰化物,最重
要的相同的偽鈔,這些細節由稅起來就不難發現,只有一個嚴密的組織才有可能以
相同的方式乃至相同的標誌出現。問題是,林育華和這個組織有什麼瓜葛呢?他們
又是因為什麼非要除掉林有華呢?
小鬍子的喉嚨咕咕響了幾聲,他蘇醒過來。
林有華掀開小鬍子頭上蒙的被子,他知道用不著擔心小鬍子叫喊,這種人是不
會叫喊的。於是林育華抽出塞在小鬍子口中的枕巾。小鬍子大口大口呼吸了幾次,
然後看看林育華。
「我不想知道你屬哪個組織。」林育華說,他搞下眼鏡。
小鬍子點點頭,他沒有說話,平為地看著林育華。
「但你必須讓我知道,你們為什麼要殺我?」
小鬍子依舊沒有回答的意思。
「山崎禾子現在還活著嗎?」林育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但他鬼
使神差般地問了。
小鬍子的目光閃過一線悲傷,但馬上消逝掉。林育華還是抓住了小鬍子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的推測不一定正確。林育華一時間也沉默了,他眼前閃過了山崎禾子的
面容和身影。
「你也得死。是不是?」林育華抓住小鬍子的肩膀。
小鬍子沒有回答,他閉上眼睛長長吐一口氣。
「我想幫幫你。」林育華說。
小鬍子說話了,「除了你死,否則你幫不了我。」
「這不行。」林育華說。「應該有更好的辦法。」
小鬍子搖搖頭。「對我來說,只有兩種前途。」
林育華想了一會,說:「我不想殺人,但也不願意無緣無故地讓人殺死。如果
非要死,我希望死的人不是我。」說完,林育華替小鬍子解開床單,小鬍子坐起來。
「我們有自己的規則,你已經兩次躲過了死神。從現在起到兩年後的今天,你
不會受到傷害,那之後就不好說了,他們還會派人找你。」小鬍子活動著麻木的四
肢,「你別指望能躲起來,除非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林育華笑了笑,他突然記起那個猶太老人的話:「誰都躲不過上帝的審判。」
林育華說:「我還是要說一聲謝謝。」
「貝克爾先生,」小鬍子叫了一聲。林育華回頭看著他。「你是一個古典主義
意味十足的殺手,這有點落後於時代。」
林育華向門口走去。小鬍子繼續說:「如今的時代是不相信饒恕的時代。」他
突然從床上一躍而起,整個身體在空中劃一道粗重的弧線直壓向林育華。
背對小鬍子的林育華在風聲中滑向一側,他的上身略向後仰,右腿膝蓋屈起,
右手抓住小鬍子的頭髮向下一壓,小鬍子的腹部不偏不倚正好撞在林育華屈起的膝
頭上,小鬍子哇一聲嘔吐了,他蜷曲在地毯上吁吁喘息。
「我七年前就不再相信寬恕了。」林育華對小鬍子說,「殺人並不難,但得值
得。你用不著我去殺。」說完林育華出了門回到自己的客房,林育華放心地躺下,
他知道好的職業剩客在暴露之後不會再幹:很丟人現眼的勾當。
現在,林育華打定主意不再想這些事。他願意相信小鬍子的話,在這兩年之間
肯定會發生許多事情,他也一定有機會和瑪爾塔接上頭,瑪爾塔十有八九會知道這
樣一個組織。林育華想起瑪爾塔在菲律賓講過的話:「你木能指望得到幫助,但你
的一切將在組織的視野之中。」還有瑪爾塔性感十足的身體。完全可能,瑪爾塔現
在就已經瞭解林育華的處境,她不會無所作為。
「武漢,晚上好。」林育華愜意地伸懶腰,又用英語、德語、日語和南美洲印
第人多用的瓜拉尼語對武漢道了一遍晚安。
入睡之前,林育華想了一下謝國良。
林育華嘿嘿嘿笑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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