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界
第一章 從新加坡到香港
1988年IO月·新加坡
距啟錨還有半小時的時候,開始下了雨。每一年從10月開始,這個地處赤道
附近的城市就進入了多雨季節。港口上花花色色的旗幟在微弱的小雨中安靜地垂下
面孔,一艘艘遠洋輪在雨水的沖刷下逐漸變得清潔新鮮。
年輕人沒撐雨傘,他站在頭等艙外的欄杆前,頭髮正在小雨中濕濕地貼住前額。
潔白的皮爾·卡丹西服一點一點透出裡面的顏色,那件藏青色襯衫給他的身體增添
了幾分寒冷的意味。年輕人的目光穿過灰暗的天幕,似乎努力尋找什麼。
站在碼頭上看那艘豪華客輪,年輕人獨立船舷的畫面非常富於人情味。在遼闊
繁雜的碼頭上,確實找不到第二個不用雨具材立雨中的乘客。
年輕人用眼角瞥一眼鄰艙,他的嘴角不輕意地抽動了一下,鄰艙的門有一道纖
細的開縫,年輕人知道一雙眼睛正通過門縫注視自己。年輕人想了想回到自己的客
艙,他沒有換下潮濕的衣服就走進衛生間,他打開水龍頭,銀白的水鏈震響著泄向
浴盆。年輕人走出衛生間,水聲掩蓋了他的腳步聲。他從床下拉出皮箱,從裡面翻
出一本四公分厚的硬殼書扔到床上,然後脫去衣服半仰在沙發上。
鄰艙的門在年輕人離去後打開了,一位年近30的荷蘭男子走出來,他貼近年
輕人的艙門聽了一會,然後長長籲了一口氣。荷蘭人吹著口哨下了舷梯,在二等艙
和三等艙之間的樓梯拐角,他對一個男子打了一聲響指,對方略呈惱怒地瞪了他一
眼,繼續玩手中的小型電子遊戲機,遊戲機裡不時傳出脆生生的英語:「好極了!
好極了!」「好笨啊!好笨啊!」看上去他也是荷蘭人,比他的同胞年紀稍長,一
副很懶散的面容並不能掩飾他眉目間的精悍。
幾聲悠揚的汽笛響過之後,「皇家巡遊者號」大型客輪駛離新加坡6號碼頭。
人們耳邊還有汽笛餘音迴響的時候,頭等艙裡的白西服年輕人拿起那本厚厚的書,
他揭了揭書脊,書啪一聲翻開,一支微型手槍和一支消音器展現出來。書籍偽造得
如此逼真,看上去似乎可以一頁一頁翻動,年輕人裝好消音器,上滿紅彈頭子彈,
他小心地把槍舉起瞄準艙門,瞄了一會他滿意地笑了。
年輕人打開皮盒,從自己眼眉上抹去一小撮假眉,再除去淡黃色假髮,然後從
皮盒裡取出假鬍鬚粘在上唇和下巴上,再戴上一副金絲邊眼鏡。現在,年輕人由一
個德國血統的歐洲人變成了黃種中年紳土。他將除下的東西拿進衛生間包好丟進廢
紙簍,然後換上一身墨綠色西裝,手槍就裝進前襟的衣袋裡。
晚上9點多鐘,客輪駛向南中國海的納土納大島。雨仍然不緊不慢地下著,海
空上低垂的雨雲給「皇家巡遊者」罩上了陰鬱的氣氛。舞廳裡跳舞的人不多,人們
還沒能從陸地的感受中解脫出來,他們大部分躲在客艙裡讓自己一點一點習慣海洋。
紳士從窗口跳上甲板,他從容走下舷梯,看見了玩遊戲機的荷蘭人。荷蘭人看
了中年紳士一眼又去擺弄遊戲機,紳士心裡一陣輕鬆,對方對自己的變化一無所知。
紳士用英語問候了荷蘭人,荷蘭人喉嚨裡回答了一聲,他的注意力在遊戲機上。
紳士走進舞廳,侍者很恭敬地引他找到座位然後問他喝點什麼,中年紳士說:
「波爾多白蘭地。」
侍者猶豫了一下,說:「船上沒有這種牌子。您能換一種酒嗎?」侍者的手有
點痙攣,他抓緊手巾。
紳士說:「中國嶗山礦泉水。」
侍者仿佛讓冷風吹了一下,他臉色有點發白。侍者半躬身退走,紳士微笑著看
他走進櫃檯,他環視了一眼舞廳,看見了鄰艙的荷蘭人。荷蘭人正報警惕地巡視,
他的目光和紳士相對的時候,中年人回了一個平淡而友好的微笑,荷蘭人略略遲疑
然後躲開眼睛。中年人認為自己已經開始接近目標,但他不想為這件事浪費精力,
他知道傳者會替他做好準備工作。
侍者很快回來,託盤裡是一杯礦泉水和一張歌曲名單。他把歌單遞給紳士,躬
身說:-9點45分,您游水到阿諾阿鑽井平臺,有人接你去香港。記住,您只剩
下25分鐘時間了。「
「兩個保鏢怎麼處理?」
「我不知道。」侍者已經恢復了鎮定。「他們付給您那麼多錢,肯定包括保欽
了。」躬了躬身體,說;「祝您運氣好。」
紳士不動聲色地鐵一口礦泉水,然後翻過歌單背面,上面是進入一等艙的最佳
路線。他哼了一聲把紙單塞進口袋,他根本不會使用這條路線。
他站起身走出舞廳,然後走向自己的客艙。這時候他注意到舞廳裡的荷蘭人跟
了出來,他的擔心兌現了,經驗豐富的荷蘭人肯定發現了什麼,他沒有停止腳步,
從客經過自己的艙位,再走過鄰艙的門前,停止在欄杆前朝海面上凝望。他聽見荷
蘭人的腳步停在自己的身後,他的肌肉繃緊了。他的雙臂一直架在欄杆上,這使他
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槍拿在手中。幾秒鐘之後,他偏轉臉看著荷蘭人。
「晚上好,先生。」他溫和地說。
「晚上好。」荷蘭人說,然後他背靠欄杆側對中年人。「我好像在哪兒見過您。」
他說。
「當然見過,在新加坡。」紳士沒有看荷蘭人。
「不!我想應該是在南非的開普敦。」
他果然認出我了,紳士想。他略略感受到一種遺憾。我本可以放過他的,紳士
想。「你肯定搞錯了。我是在新加坡上的船。」他有點燥熱,如果不是這兩個傢伙
礙手礙腳,在船抵路易港之前就該了結這件事。他握緊了手槍。
荷蘭人突然伸手板位中年人的肩膀,一路警惕的荷蘭人犯了一個不該犯的錯誤,
或者是他低估了自己的對手,他把自己的前胸和脖頸不加防範地暴露給了中年人。
中年人鬆開了握槍的手,順著荷蘭人的手勁轉過身體然後一手抓住對方的胞部,另
一隻手切向荷蘭人的喉結,荷蘭人咕地悶叫了一聲,腕骨和喉骨幾乎同時發出碎裂
的響聲,中年人就勢一掀,荷蘭人寵大的身軀越過欄杆跌落在黑暗的海水中。
中年人搖搖頭,歎了一口氣。他四處看了看,沒有什麼異常。中年人掏出鑰匙
開了自己的艙門,走進衛生間之後取出一把20公分半徑的圓錐,插上電源,圓鋸一
面噴水一面無聲無息旋轉起來,他小心地切割艙壁,幾乎聽不見鋸齒和艙壁磨擦的
聲音,5分鐘之後,他用力一扳,鄰艙的燈光帶著水響泄進來。他毫不遲疑地鑽進
去。
方洞的位置正對浴盆,中年人鑽進去的時候,一個六十多歲的歐洲人正在沐浴。
和他一同沐浴的還有一個妙齡女郎,她正在替老頭塗抹浴液。老頭一邊閉眼享受女
郎的撫摸一邊呻吟著喘氣,看樣子兩個人還不像是做過愛的樣子。他們沒有發現中
年人正提著手槍站立起來,兩個人很投入地洗浴。
中年紳土若有所思地坐在抽水馬桶的蓋子上,他的槍手放在膝蓋上,一隻手漫
不經心地撫弄自己的假鬍子。他的眼睛開始出現不耐煩的神色,他舉起槍對著女郎
的後頸勾動板機,女郎挺直身體然後倒在老頭的身上,老頭被這突然的重量壓進浴
盆,他嗆了兩口水正掙扎著掀開女郎,紳士一個箭步竄上去用腳踏住老頭的脖子迫
使他重新浸入水中。老頭試圖掙出水面換氣,但女郎壓住了他的身體,暗殺者踩住
了他的脖子,幾分鐘之後老頭就軟綿綿躺在盆底,他的眼睛在水裡睜得滾圓,有血
絲從鼻孔裡冒出。
中年人抽出濕滾滾的左腳,對著老頭的腦袋開了兩槍,他看見老頭的頭頓一下
就炸裂了,乳白色的浴液頓時變得鮮紅。
中年人大大方方走出艙門,他丟掉手槍的同時順著船舷系好的繩索滑下海水。
冰冷的海水使中年人叫了一聲,他迅速脫離客輪的渦流區,游向正西方向,他已經
看見了阿諾阿鑽井平臺上閃爍的燈光,還看見一艘小艇正開著探照燈向這裡駛來。
中年人回過身看了看客輪,「皇家巡遊者」正一如既往平穩安靜行駛。中年人
取出一隻高能電筒舉出海面,一道纖細卻很醒目的紅色光束迎向黑暗中而來的小艇。
探照燈光中,艇上的人發現了海水裡的中年人,她喊:「貝克爾!是你嗎?」
中年人興奮起來,他高聲叫:「瑪爾塔!」他嗆了一口水,沉沒的瞬間,他聽
見了瑪爾塔略帶沙啞的笑聲和馬達停息的寧靜。
第五天·香港
偽造一個合法身份,對於瑪爾塔的自由天使組織來說如同穿衣吃飯一樣簡單又
頗費心思。在中國大陸設立一個聯絡站是瑪爾塔多年的願望,如今這個願望極有可
能在貝克爾身上得到實現,貝克爾第一次行動幹得非常漂亮,雖然難度很大,但貝
克爾似乎有一種負重若輕的天然本領。負責接應貝克爾的人對貝克爾除掉艾克斯裡
爾的方式大加讚賞,他甚至親眼目睹了貝克爾把艾克斯裡爾的荷蘭保鏢撒入大海。
在菲律賓呂宋島聖費爾南多港,瑪爾塔終於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貝克爾。貝克
爾正躺在沙灘上,健美的身軀在海濱的陽光下閃著古銅色光澤。他看著瑪爾塔,心
裡奇怪自己為什麼會如此迷戀這個女人的身體。
「一切都替你安排好了。」瑪爾塔說,「這個中國站的重要性無法用準確的詞
去表達,你只需知道我們在歐洲的處境就不難作出判斷。」瑪爾塔一隻胳膊越過貝
克爾的胸膛支撐住沙灘,她的乳房垂落在貝克爾的下頜附近,那種熟悉的氣味衝擊
著男人。
「我是中國人,知道大陸的情況。那裡可不是搞恐怖活動的好地方。」貝克爾
思忖著說。
「這正是派你去那裡的理由。」瑪爾塔抽回手臂抱膝而坐。「你的任務是替我
們的人安排退路或者中轉,沒有特殊理由,不需要動手殺人,中國是一個全民族都
有警惕性的國度,你只需正常經商正常生活。」瑪爾塔嫣然一笑,「還可以娶你的
同胞做老婆。」
貝克爾笑了笑,「有現成的老婆呢,只是怕已經另有其主了。」他的眼裡滑過
一線惆悵。
瑪爾塔捕捉到了,她說:「我不想過問這類事情,但你必須知道,任何疏忽都
會給你和組織帶來致命的危險。用中國人的話講:」無毒不丈夫『。「
「我早就五毒俱全了。」貝克爾一下按倒瑪爾塔。「我願意試試,也有點想念
中國了。」
瑪爾塔掙脫貝克爾的糾纏,嚴肅地看著對方。「明天夜裡23點你應該在蘇比
克灣換乘一艘科林級遊船去馬尼拉市中心的玻利維亞領事館,在那裡,你將和一個
叫做思克諾的玻利維亞官員會面,你那時的身份已經是一多有中國血統的玻利維亞
商人,你將申請去中華人民共和國同東北的一家公司聯合經營土特產生意。你還是
一個富於民族熱情懷有愛國之心的華僑,你的大本營將設在中國的首都或者東北重
工業城市瀋陽。你不能指望得到幫助,但你的一切將在組織的視野之中。」
貝克爾站起身,沙粒紛紛落下,他一言不發地走向大海,在沒胸處向前一撲,
水花飛濺中貝克爾向深處遊去。瑪爾塔眯起眼睛注視著貝克爾。
在香港海關,貝克爾的護照上已經是瓦倫西亞·林的名字,林還有一個很普通
的中國名字:林育華。現在林育華身穿真絲白色T恤,白色亞麻絨長褲,腳蹬「雷
寶」旅遊鞋,他伸長脖子在入境的人流中尋找那位同機女子。
在馬尼拉機場登機之後,林育華和那個日本姑娘分別坐在頭等艙的一排座位上。
林育華能講幾種不同民族的語言,當他用日本語向姑娘致意時,姑娘驚訝地睜大眼
睛。林育華的心跳了幾下,。遙遠的影像在姑娘的丹鳳眼睜大的瞬間突然清晰。林
育華在飛臨故土的飛機上想起了自己的法定妻子。「七年,一別就是七年。」林育
華想,「她已經27歲了。27歲的女人該是什麼樣子呢?」林育華想到瑪爾塔,
瑪爾塔已經38歲,但馬爾塔依舊顯得年輕而充滿活力。在床上,瑪爾塔所顯示出
來的力量是他接觸過的許多女人無法相比的。中國女人不行,林育華想,一過25
歲,中國女人就呈現出衰老的跡象,中國女人的青春短暫得如同中國東北的春天。
「我祖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移居玻利維亞,此後我們一家始終生活在這個
南美國家。」林育華侃侃而談,和這樣一個陌生女子敘述偽造的經歷給林育華帶來
快樂,他可以借機把謊言變成真理。「這個國家的首都也成了我的首都。蘇克雷是
一個很小的城市,地處東科迪勒拉山脈中段。我們家族一直住在西部的拉巴斯,這
是玻利維亞最大的城市,有一支國內最優秀的足球隊。」林育華繼續說。「拉巴斯
建立在3600多米的高原上,卻有溫和的氣候。對了,它的官方語言是西班牙語,
在玻利維亞,印第安人占人口總數的54%。」
「我看過許多美國西部電影。」日本姑娘說,「印第安人給我的印象很野蠻也
很善良。」
「這是一個空間的民族,因此他們喪失了生存的家園。在玻利維亞,印第安人
的處境比北美洲的同胞要好得多,他們其中的大部分都改信了天主教。共同的宗教
信仰使白人、印歐混血人和印第安人能和平相處。」
日本姑娘看了看林育華,她顯然被林育華的途述打動了,有知識有教養的男子
總是能讓浪漫女人動心,林育華此時正是扮演了這樣的男人。
姑娘叫山崎禾子,正在日本早稻田大學讀書。她的祖父在夏威夷開日本餐館,
禾子到夏威夷是屬探親兼勤工儉學,此時她把掙來的錢花在旅遊上。「我的下一
站是中國。我一直想去中國。我祖父幾十年前曾經去過中國,」那時候他在日本關
東軍當廚師。「
山崎禾子有一頭細軟的長髮,她把它們盤在腦後,整個人顯得清清爽爽。在林
育華的記憶裡,妻子似乎也喜歡這種髮式,並且也生了白皙的脖頸和勻稱的胳膊。
林育華提醒自己不能胡思亂想,生活是一條河,不論怎麼轉彎都不會倒流。七年的
時間足以改變人的全部生活,況且,自己在親人的眼裡早已經不在塵世。林育華也
好,貝克爾也好,都不過是異國他鄉的一個陌生人。
看得出來,山崎禾子是一個既開朗熱情又很謹慎的姑娘,她和林育華的交談把
握了很好的分寸。面對林有華幾次咄咄逼人的注視,山崎禾子都假做觀賞窗外的天
空而不著痕跡地回避了。精明過人的林育華不能不發現這種回避中包含的禮貌,也
收回升起的不軌之念嚴肅和體面起來。
下飛機的時候,林育華感到幾分失落,他問:「禾子小姐,你給人留下了非常
美好的印象。還能見到你嗎?」
山崎未子露齒一笑,說:「那要著機緣嘍。」說完就率先走下飛機裹進入港的
乘客裡。
林育華看見山崎禾子上了一輛出租車,林育華芒然地站了一會,然後乘出租去
香港中心的伊莉莎白酒店下榻。
林育華跟著侍者沿長長的走廊去自己的1404房間,這個號碼使他產生了不
愉快。在漢語發育中,「4」非常不吉利,林育華叫住侍者:「我想換一個房間。」
「先生,這是酒店裡最好的一套了。當然,你要換……」
林育華發現自己已經通過侍者打開的房門看見了香港的天空。侍者說:「從這
裡能看見中國大陸,還能看見大海。」林育華不由自主走到窗前,他果然看見了遙
遠的北面有一片不很明亮的燈光。侍者說:「先生看見的是大埔。大陸的深圳、蛇
口、沙頭角只能憑您的心感受到它們,這套房間肯定能為您提供最好的機會。」侍
者看著林育華的臉色補充了一句:「伊莉莎白酒店在任何時候都有義務告訴貴客。
這套房是本樓層唯一的客房。」林育華好奇心陡起,「其它房間呢?」
「不知你注意過沒有,其它房間的門都在樓層的另一側。您在走廊裡看見的房
門只有一張,您的。您說過,要一間最清靜的。」侍者已經開始替林育華往櫃子裡
放皮箱了。
林育華因為號碼而產生的不舒服就這樣消失了,他很大方地抽出一張渣打銀行
發行的IO0元紙幣,侍者接過躬身退出。
職業習慣使林育華從客廳到臥室到衛生間仔仔細細檢視了一遍,在確信房間裡
沒有異常跡象之後他躺到沙發上小想。放鬆所帶來的困意使他朦朧睡去。
林育華雖然睡態很沉,但他還是立刻醒過來,一種微弱的聲響足以讓訓練有素
的林育華振作精神。林育華依舊躺在沙發上保持原狀,他微微掀開眼皮朝正對沙發
的房門望過去。房門的圓形把手以不易察覺的速度轉動,卡簧發出的聲音幾乎不可
能聽見。林育華知道自己該行動了。
林育華撲向房門的時候已經扔掉了上衣,旅遊鞋高彈力膠底比赤腳還要輕捷,
他撲到門的另一側之後並沒有站立,他側臥在地毯上注視已經被推開的房門。
林育華先看見了尖尖的鞋子,然後是穿黑絲襪的小腿。林有華突然扯住那條腿
一拽,未等對方出聲,他已經把女人捂住嘴壓倒在地板上,林育華看見了一張陌生
的面孔。林育華用另一隻手在女人的身體上摸索了一遍,沒有發現武器。他站起身
走回客廳坐到沙發上。「你是誰?怎麼有這套房間的鑰匙?」
女人驚魂未定的樣子,她說:「是一個外國人給的,他說讓我先進客房等一等,
他過一會回來。」
林育華的思路飛快轉動,他立刻跳起來沖向衛生間,他把手伸到馬桶下摸索,
果然觸到了一個圓圓的東西,一條細細的白色尼龍線貼著馬桶鑽進水箱。林育華打
開水箱瓷蓋,那條拉線系在放水技鈕上,也就是說,便後沖洗時你會搬動拉鈕,由
此拉著炸彈引線,人和馬桶一起粉碎。這是最原始的引爆方式,但在特定情形下也
最可靠有效。
林育華解開拉線再取下炸彈,那是一枚高效塑料炸彈,靠拉線引火起爆。林育
華為對方的精明和冒險所震動,他瞥了一眼窗子,窗子一直開著。炸彈安置者肯定
就躲在窗外陽臺的拐角下面,他肯定喜歡做千鈞一髮的事:利用林育華應付妓女的
的幾十秒鐘空隙安置炸彈然後從容離開。在職業殺人領域裡,有能力這樣做的人毫
無疑問本領高超膽略過人,他甚至不屑選擇槍殺或投擲炸彈的方式殺人。職業殺手
有自己的驕傲感,林育華對著窗子笑了笑,他認為自己的敵人值得敬佩。
林育華困惑不解的是:為什麼有人來殺我?林育華畢竟不是做案累累的殺手,
不會有什麼組織或者個人對一個無名小卒如此關照,刺殺艾克斯裡爾是林育華出道
之後的第一樁生意,對手還根本不知道林育華是誰呢。從職業角度考慮問題,放置
炸彈的人比自己要高明得多,他甚至可以隨時採取行動,林育華現在唯一的希望就
是對手認錯了目標,雖然這種可能性很小。對於一個職業刺客來說,這種可能性等
於零。
妓女還沒有走,她坐在酒櫃旁的高腳凳上自斟自飲。
林育華走過去靠在桌邊,他發現妓女像大部分東南亞女人一樣高顎骨矮鼻樑,
塗了油妝的面孔現在浮蕩著淺淺的酒意,妓女有一具東南亞女人少有的高大身軀,
這一點讓林育華感到一些好奇。
林育華不想盤問妓女什麼,他已經斷定送鑰匙給妓女的人不會是殺手本人,甚
至也不會是幫手。稱職的殺手做事是不可能讓別人插手的,尤其像今天晚上這種送
鑰匙的方式只能是遺留線索的方式。所謂的外國男人其實充當了妓女同樣的角色,
他只是領了錢而不知道對方是男是女,他沒機會看見對方。
「不願意和我一起喝一杯嗎?」女人眯著眼睛問。
林育華從皮夾裡取出幾張港幣。女人一把抓過去然後嘻嘻嘻笑起來,「你這個
人倒蠻爽快。」一邊說一邊將罩衫脫下,透出兜著黑乳罩的胸脯。林育華看著女人
一句話不說。
女人再脫掉長裙,只穿三角褲衩。
林育華彎腰從地毯上抬起外衣替妓女被上,又示意她套上長裙,「你的服務已
經結束了,請你離開。」
妓女喝光杯子裡的白蘭地,嘻嘻一笑,說:「真看不出,你挺正經的。」然後
搖搖晃晃走出房間,關門之前回過臉給林育華一個認真的飛吻。
林育華沒有去鎖門,沒有必要,殺手想來隨時都能來,任何防範都沒有意義。
現在需要做的是好好睡上一覺,以不變應萬變或許是最好的方法。林育華把炸彈放
在床下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後脫掉所有衣服躺下,他果然很快就睡著了。夢中,林
育華回到了故鄉遼西。
早晨醒來之後,林育華給自己安排了時間表,先電傳給大陸的中方代表通知自
己抵達北京的日期;去水上樂園放鬆一下疲勞的神經;晚上換一家酒店僅保留伊莉
莎白酒店的床位;淩晨時再換一家旅館。
香港的IO月天氣依然很炎熱,但海風給炎熱的空氣中滲入了一些濕涼,比起
非洲,香港算得上涼爽之地。林育華在水上樂園的深水區長時間游泳,然後坐在遮
陽傘下喝一點啤酒。透過墨鏡,林育華看見了茶色的山崎禾子。林育華摘掉墨鏡叫
了兩聲。
山崎禾子也是獨自一人坐在遮陽傘下,她穿一件藍花黑底泳裝,摘下泳帽後的
頭髮直泄而下和泳裝溶為一體。聽見喊聲她轉過面孔尋找,林育華已經鑽出自己的
遮陽傘走進陽光裡。山崎禾子終於認出了林育華,她微笑著對林育華揮揮勻稱的手
臂。
「沒想到還能見面。」林育華說。禾子說:「這世界真是小。」
「不是世界小,是我們緣份大。」
禾子的臉紅了紅,略低下頭,說:「我不懂你的話。」
林育華說:「這無關緊要,現在讓咱們為再次相遇慶祝一下。」林育華一直站
著,他知道自己的身材很有您力。
禾子放鬆下來,抬起頭看著林育華,眼裡閃著天真而喜悅的亮光。「怎麼慶祝
呢?」
「我請你去山東餐館吃中國正宗魯菜。怎麼樣?」
「好。不過,一人一半付帳。」
林育華看了看禾子,禾子很認真地等待回答。林育華沒有堅持,說:「就按小
姐的意思辦。」
地處香港政府大球場東側的「齊魯茨館」規模不大,但裝模和服務都是高水準。
餐館小姐講一口山東土語,大約是一些從內地偷渡到香港的大陸女子。餐館老闆也
是山東人,他很懂得「風味」和「地方特色」的價值。
席間,山崎禾子告訴林育華她住在香港大學一位朋友的寓所裡,打算兩天之後
就去中國大陸。
林育華計算了一下時間,說:「正巧我也安排在兩天之後去大陸。可以同行嗎?」
禾子說:「太好了。」但馬上又低下頭,手指捏弄著桌布,說:「恐怕不行。
我不準備直接去北京。」
林育華說:「我可以暫時不去北京啊。」
「那怎麼成呢?你有公事在身啊。」
林育華直視著禾子,「陪一位美麗的小姐更重要。」
禾子的眼裡閃出一絲由衷的喜悅,她第一次大膽地正視林育華。「其實,我們
還算不上認識呢。」
林育華說:「中國有句古話,『相逢何必曾相識』?我非常珍惜這種巧合。這
麼多人偏偏我們能兩次巧合,你不覺得它非常有意思嗎?」
禾子看著林育華,林育華覺得禾子的目光裡有一種警惕的成分,林育華不想冒
險,他決定小心行事。
林育華堅持送禾子回住處,禾子堅持不受,林育華就替禾子叫了出租車,然後
自己到大嶼山島的一家小酒店裡訂了房間,走進房間時,林有華決定不再搬遷,還
應該來取以靜制動的策略。「我一天的行蹤肯定在他的監視之中。」他想。
林育華決定題在衣櫥裡,睡前,林育華把床上的被子裡塞進枕頭,偽裝成有人
蒙頭而臥的樣子。林有華拉熄所有電燈,鑽進農櫥裡躺好。衣廚很寬敞,林育華幾
乎用不著蜷屈就可以躺進去。「狗娘養的!我等著你哩!」林育華黑暗中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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