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申 > 熱河大兵 | 上頁 下頁


  老吳皺著眉頭說:「連這個都不懂,地球碎了,咱就到一個新天地裡去。不破不立嘛!你不把屎拉淨,肚子騰不出空兒,咋能往下吃東西?」

  王臘梅說:「地球碎了,這運動不是白搞啦?」

  老吳不耐煩了,小聲說:「操,本來也是白搞……」

  李姍嬌氣,怕曬,在堂屋嗑著瓜子聽,一聽老吳說走板兒了,抄起火筷子隔著竹簾就給了老吳一下,也沒看准地方,斜著往上捅,正捅老吳肛門。老吳這陣累得犯痔瘡了,十個司機九個痔嘛,他是年輕時就坐下的這毛病。火筷子是鐵的,捅爐子用的,把老吳疼得噌地跳起來喊:「誰說白搞啦!文化革命就是好,好像火筷燎豬毛,好得渾身起大包,好得老少整不住呀,放開嗓眼嚎一嚎。下面,文藝演出正式開始。」說罷捂著屁股就下了桌子。

  整個院子靜悄悄。這可不是假的,文革時人虔誠,現在誰看誰都笑的那些言行舉止,在當時都是革命舉動,大家都幹,沒人笑。就跟進澡堂光腚一個道理,你要是穿褲頭下池子,人家還不讓呢,人家會懷疑你是不是有病,再把別人傳上。文革時開會,你要不說點頭腦發燒的四六句,那你就不是正常人,你就有病,或者真懂馬列,跟張志新似的,那也就活不過來了。

  我們紅廟山上沒有那種水平的,所以,甭管老吳說到哪兒,大家都挺當回事聽著。文藝節目不光有大合唱,先是快板書、對口詞、三句半、還有《紅燈記》清唱,我二姐唱李鐵梅,紮個大辮兒穿小紅襖,沒有紅燈拎一個馬燈,唱半道掉地下,把燈罩子摔碎了。這燈是二寶家的,二寶在隊裡喊你賠。老吳這時脫了外衣又踩在飯桌上,抖抖白袖子說:「打壞東西是要賠。下面,跟俺唱,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

  我們扯著脖子就唱,唱得又整齊又嘹亮,老吳忙壞啦,六部,「第一,第一,第一,第一,第一,第一」,他得比劃六下,可他也不亂,越比劃越帶勁,唱到「第七」時,老吳腳尖著桌,雙手張開,雄鷹俯衝一般,二目圓睜,熱汗長流,跟醉搶花仙一樣,使勁比劃著唱:「第七不許,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

  婦女們都不幹了喊:「吳司令,你咋還調戲起來沒完啦!」

  老吳抹把汗說:「俺咕摸也多了幾回。就唱到這吧。」

  我們喊:「還有第八呢!」

  老吳眼睛濕了說:「俺的戰友都被虐待了,俺抓著他們,也不輕饒。這條讓旁人遵守吧,俺免啦!」

  本想出去震一下,不料武鬥升級,山下槍炮大作,震得我們都不敢出門了。我問老吳不是熱河化冰(兵)嗎,怎麼打起來。老吳撓撓腦袋說這也不是兵呀,這是「站派」「坐派」互相打,熱河流過去,正好給他們解渴,解完渴打得更凶。

  這期間我們紅山兵團也幹了點事,擋了一撥抄家的,砸跑兩撥外調的,抓了一個搞破鞋的。還從文廟扛回不少古書來。那是白校長冒著生命危險來報告的,說坐派和站派最近都逼問文廟地宮藏書室的門到底在哪裡。那裡有不少線裝書和建文廟時皇上御賜的寶物。坐派和站派都想表現自己是最革命的,燒光了地上的,這會又想起地下的了。老吳沒當回事,說一個舊書讓他們燒去唄。我大姑夫說那可是寶貝呀,燒了太可惜。白校長說我老伴已經讓他們逼上吊了,我也不想活了,聽說你們這個兵團實力強大,只能靠你們了,那兒有不少人把著。我大姑說您這是聽誰說的,他這個兵團哪來的實力,都些半大孩子,唱歌還行,跟那些造反派去搶東西,哪行呀。

  老吳不愛聽了,說兵不在多而在精,將不在勇而在猾。大姑夫說是謀。老吳說謀就是猾猾就是謀,你們看我的,甭管他是坐派還是站派,今天全讓他們成「白菜」。說罷他叫上王臘梅就去找小石頭。小石頭這陣子不得煙兒抽,兩派爭權,把他給擠到蔬菜公司去了。他想東山再起,看老吳手下有這麼一幫孩子,就和老吳化干戈為玉帛,在一起喝了酒。老吳一沾酒啥大話都敢說,拍著小石頭肩頭說大哥行伍出身,你打天下找俺。小石頭說你有需要我辦的只管張嘴。這時是秋天,正是下大白菜的時候,各家各戶甭管是哪一派,都得準備過冬的菜呀,所以,「菜票」成了最要緊的東西。小石頭管菜票,老吳和王臘梅要了不少張,一張是五百斤。到文廟一看,面生的少,面熟的多,老吳說俺買白菜路過看看你們,今年白菜可好呀,就是數量少,不少菜園子二伏時都讓人開會踏成場院啦。那幫人急了,說那可咋辦,一冬天也不能光吃土豆子。老吳一指王臘梅說:「瞅見了嗎?蔬菜公司革委會主任的老婆,渾身上下全是菜,跟她走,准有。」

  眾人說那趕緊走,夜裡還要來挖地宮。王臘梅兜裡揣著菜票悄悄問老吳領他們去哪個菜站。老吳說哪都行,五百斤夠他們往家咕搗一陣。王臘梅就領他們走了。這邊老吳給我們發話,背一書包獎半個燒餅,背十書包外加油條一根兒。好傢伙,我們這幫孩子撒了歡了。文革到這會兒,書沒了,包還在,抓起就往山下跑,從後院跳牆頭進後殿,後殿神龕後就是地宮,白校長指揮著,我們就往山上背。別看人小,小老鼠多了也能拖走大油瓶,天擦黑就給背光了。背最後一趟時,老吳留下十幾個男孩,指著地宮說:「進去,拉屎,尿尿。」這活兒我們太願意幹啦。有屎沒屎都硬擠咕,拉得臭氣熏洞,也不知誰踩了一腳,在牆上蹭呀蹭,完了關門跑了,回去領燒餅油條。這些書物都放在我家的廂房裡,後來被市博物館拉走了,也沒表揚我們更沒獎勵一分,還說我給搬破了不少書。氣得老吳直罵白校長,說自己白搭了那些燒餅油條。那都是老吳出錢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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