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申 > 熱河大兵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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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姍捂著臉就跑回屋。大姑心裡砰砰跳,暗道可夠直腸子的,連孝敬丈母娘的話都說了。大姑心想閨女的工作調動挺要緊的,隨便眼下答應了他,將來也未見得就成,便笑道:「中啊,你要把事辦好,我一高興,沒準兒就把我閨女嫁給你。」 老吳叭地一個立正:「丈母娘,說話算數!你瞧好吧,老吳俺去了,三天就辦成。」說罷扭頭就走了。他走了,李姍出來埋怨母親,說不該跟這大兵開這玩笑。大姑反倒說我看這個條件挺好的,光身一個人,無牽無掛,身板也不錯,還會說順口溜。李姍臉上發熱,倒不是愛上這位老吳,是犯愁,這事要是讓黃小林知道了可咋辦?她連忙看看西廂房北屋,她怕住在那屋的剃頭匠小石頭聽見。 院裡的話不說讓小石頭聽見了,隔著窗戶,小石頭還把老吳看了個仔細。石頭也不小,二十多了。家住熱河省灤平縣金溝屯,娶妻王臘梅。小石頭瘦小結實,石頭蛋子一般,從小在熱河城裡學剃頭,出徒後自己置了副剃頭擔子,走街串巷,撩動「喚頭」,當當的長音響起來,就把主戶喚出來。新社會裡人們都想有個新面貌,政府又提倡講衛生講自由,於是,剃頭刮臉的人就多。 小石頭生意好,逢年過節給家裡捎錢,後來就不願意和旁人夥著住小客棧,租了我大姑家的這間房。順便說一下,我大姑這院是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三間,那原是我爺爺奶奶住的,我大姑頭一個丈夫沒了,就帶著李姍回娘家,跟老人住一塊。後來老人沒了,我爸我叔在後院都有房子,想想姐姐命很苦,就把整個前院給她住,於是又招來了這個大姑夫。這個大姑夫非要去北京,跟他是倒插門有極大的關係。再往後老吳又倒插門,鄰居們便說這前院邪了。我爸活著的時候找過一個風水先生來看,人家說毛病出在大門外的臺階上,六層條石,最下那層用的是反面,換句話說,光滑那面挨著地,腳踩的這面不光滑。 不光滑就澀,就抓腳,男人腳大抓不住,就抓女人腳,不讓嫁出去。其實,這條石這麼放,是我爺蓋房時有意這麼做的,也是個風水先生說這院後面就是避暑山莊,是福地,是聚財之地,為了不讓福和財跑了,你家臺階必須有一條石面是不打磨的,當時石料都已備好,我爺靈機一動,把一石階翻過來使。兩個風水先生兩個說法,其實都是瞎扯淡,一個臺階子哪能管那麼大事。為了愛情,千山萬水都擋不住,一個麻面石條就能攔住姑娘?還不是你家有空房子,要是七八口人住一間屋,你結婚想倒插門,有地方讓你的男人插嗎。 再說小石頭,悠著挑子到了西大街二道牌樓下,他就犯了琢磨。他不知道該不該給黃小林副區長報個信兒。黃小林主抓區裡的小手工業,挺器重小石頭,讓小石頭當了行業小組長,還把區政府理髮的活都交給小石頭。有一天,黃小林還說區政府有意成立理髮店,想第一批就讓小石頭進去。小石頭熱血沸騰,盼著快點過上那麼一種新生活。如此說來,黃小林對自己有恩,倘若小林與李姍好了,這院裡就是他丈母娘家,和他的關係就能走得更近。而新冒出來這吳大兵,不光看著眼生,腦袋長得還不圓,有硬梆梆的勺子,剃頭都不願碰這腦袋,不論動推子還是下刀子,都彆扭。據說三國時蜀國大將魏延腦後有反骨,是啥樣兒,小石頭沒處去考察,但肯定跟正常人的腦袋不一樣,老吳那腦袋八成就有那骨蓋子,這傢伙要是成了這院的女婿,自己肯定得受他的氣呀……想到這兒,小石頭順著西大街,就奔頭道牌樓區政府去。 李姍喊了聲:「媽呀!」捂著臉就竄出去。把老吳弄呆了,心裡說你跑個毬。我大姑在外屋聽得清清楚楚,情不自禁一手抓褲腰帶,一手撩開門簾問老吳貓起秧狗戀幫還得先互相膩咕一會兒,你咋上來就動真的,你是屬什麼的!老吳納悶說俺一肚子話還沒說,她就竄啦。李姍躲在東屋說那什麼叫進行吧。老吳說進行就是開始的意思。李姍說為啥不說開始。老吳說這不是為了使咱們的談話分量更重些嘛。我大姑說這不是買菜,你這一重可不要緊,把我閨女差點嚇出毛病。李姍小聲說我真讓他嚇出毛病了。這是真的,李姍打那坐了拉拉尿的毛病,一緊張就憋不住尿,文革當中最厲害,一聽有人砸門,她馬上就得找尿盆,一點功夫都不容。 老吳一個「進行」,把我大姑娘倆給征服了一半。大姑急著跟大姑夫去北京,這院裡除了小石頭之外,還有三戶租房的,都想渾水摸魚賴房錢。老吳又叉腰站在當院說誰賴俺丈母娘一分房錢,就別怪俺老吳不客氣,打官司,俺帶路,打架,俺去河套等你。一下子房錢全交了來,把我大姑那一半心也給整了去。我大姑一咬牙說就這麼著了,護院得養厲害狗,選婚不選窩囊男,就這個大老吳了。 許多年以後,李姍承認當時自己是太軟弱了,在關鍵時刻沒把握住,讓母親一句話定了終身。同時,她說老吳身上那股匪氣也確實嚇人,嚇得你只能順著他來。老吳說那叫陽剛之氣。李姍說狗屁,你劁小石頭雞,咬二寶娘腚,那是陽剛之氣?老吳不吭聲了,低頭抽煙。 那些事都發生在老吳李姍結婚之後,對他倆的結合,包括我母親在內,街坊鄰居全都認為是一堆牛糞砸在一朵鮮花上。不是鮮花插在牛糞上嗎?不,老吳倒插門住正房睡洋姑娘,在眾人眼裡就是牛糞撞進來了。那會兒我大姑大姑夫已去了北京,老吳成了這的戶主,他倆結婚好幾年沒孩子,工資多,日子當然好。老吳自打那年在學校操場連著守了一個月的夜,又動員了不少婦女來幹活,受到表揚後,領導把他調回區政府當了食堂管理員。那可是美差,淨吃好的,還花不了多少錢。李姍讓他帶的,也跟以前不一樣,不大愛搭理人,有點臭美,「穿皮鞋,披大氅,走起路來嘎嘎嘎,放個屁也噔噔響」。這是住東廂房大寶二寶和一幫孩子給李姍編的,為這我還跟他們打過架。 我雖然不怕他們,但怕他媽。他媽魯芝蘋母老虎似的,一臉橫肉,大屁股磨盤一般,兩口子打架,她坐斷過二寶他爸的四根肋骨。老吳要房租時,她才搬來不久,凶相未露,這幾年孩子大了,她男人在洋鐵社當個小組長,她就來了神了,誰都敢罵,急了還敢動手,人稱她是魯智深的妹子,女花和尚。她特嫉妒李姍家,李姍家有自行車收音機,夏天晚上在院裡坐著乘涼,李姍家收音機裡放評戲,是新鳳霞的《劉巧兒》,特好聽。魯芝蘋有屎都不去拉,硬憋著跟全院人一起聽。 老吳下班回來,也不吭氣,進屋就把收音機閉了,氣得魯芝蘋到廁所裡整蹲了一個鐘頭,嘴裡說你想拉屎,我憋死你。後來小石頭說您出來吧,您再不出來就把我憋死了,魯芝蘋才從茅房鑽出來。因為前院就一個廁所一個坑,門一關就誰也進不去。老吳可能在戰場上受過涼,腸子不好,愛拉稀,去廁所頻一些。魯芝蘋一跟老吳鬧彆扭,就去占坑氣老吳。有時真憋得老吳可院子轉,然後就不敢轉,捂著肚子在廁所外等著。魯芝蘋這時在裡面樂得直放響屁,隔著破牆聽得真真的。 還有一個小石頭。這會兒他不小了,兒子都挺大了。但小石頭在理髮店裡有個女相好,總想甩了鄉下的媳婦王臘梅。可憐王臘梅在鄉下又帶孩子又種地,好不容易來城裡一趟,小石頭對人家很冷淡,一嫌王臘梅臉黑,二嫌不會溫柔,深更半夜把王臘梅攆到當院哭。這本來沒有老吳的事,他卻好抱打不平,把小石頭堵被窩裡,問在鄉下種地的人,有幾個臉是白的。小石頭說那她也不會溫柔。老吳說啥叫溫柔,她會溫泔水就是溫柔。小石頭說我寧願削去這倆蛋,也不願意跟她在一起睡覺。老吳抄起剃頭刀說我幫你削,掀起被子就抓卵子,嚇得小石頭光腚從窗戶跳到院裡…… 咬魯芝蘋的腚是在夏天。那陣子,魯芝蘋逮誰欺負誰,看我家我媽一個人帶幾個孩子,她愣把我媽曬在院裡的一件藍褂子給偷走了。她偷時讓我看見了,我媽找她要,她不承認還罵我媽,把我媽氣壞了,躺炕上好幾天起不來。但我媽囑咐我不許害巴她家,惹不起咱躲得起。我很聽話,打那就不去前院玩了。有一天早上,正是人們上廁所的時候,魯芝蘋又把坑占上了。我在街上正玩呢,老吳從山上遛回來,手裡拎著條死蛇,他用樹棍紮到蛇肚子裡,瞅瞅四下沒人,他一指前院廁所後面的破牆洞子,小聲跟我說:「等我進院,你就往裡捅,捅完就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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