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申 > 多彩的鄉村 | 上頁 下頁


  從溝膛子裡走出孫萬成老漢。他和趙德順沾點親戚,德順的三女兒玉琴嫁給萬成的親侄兒孫二柱。但萬成不省心,他自己的兒子頭年出去做買賣,一去沒了音信,八成是讓人給害巴了;侄子孫二柱呢,也不知叫誰拐帶的,不學好,又饞又懶,氣得玉琴跟他鬧了好幾次離婚了,若不是德順和老伴說看在兩個孩子面上,再看看再等等,玉琴早就跟他散了。這麼一來,就可憐了萬成老兩口,自己的兒子沒了,侄兒指不上,老伴又有病,下不了炕,屋裡屋外,全靠萬成一個人。

  趙德順見來了人,也不好意思再罵,國強雖說是自己的兒子,可畢竟是村幹部,罵寒磣了,傳出去對自己也不光彩。趙德順忙打個岔問:「這一大早,你鑽溝裡去幹啥呢?」

  萬成抖抖褲腳上的露水,說:「去看看我那幾壟豆子。」

  趙德順苦笑:「想吃豆腐?上我那去,拿現成的,你老嫂子沒斷了做。」

  萬成搖搖頭:「唉,二柱沒正形,沒臉蹬你的高臺階喲。」

  趙德順說:「瞧你說的,外道了不是。這陣子,你屋裡的病咋著了?」

  萬成說:「怕是熬不到秋下了。我老伴說得攢點三子,發送人那一天,咋也得給人家做豆腐,不能虧待了人家幫忙的……」

  趙德順鼻子發酸,他一揚拐說快拉倒吧,別說喪氣話,好日子才來,還得正兒八經好好活。萬成歎口氣,說要是像您老家裡那樣,敢情是越活越想活,越活越活不夠呀,三將村,像您這樣的能有幾戶。說罷,萬成老漢顛顛地往村裡走去,日頭從他的身後照來,照出一個長長的影子,不管溝溝坎坎,一頭撞過去。

  趙德順摸摸汗榻的口袋裡,有煙,他樂了,心裡說還是老伴,比這兩窩子少的都強。他揀塊乾淨的石頭坐下,抽著煙,不由地就想想自己這一家子的爛事——真的是爛事,可不像剛才萬成老弟說得那麼光堂,想起來,還真叫人頭疼。

  要說清趙家的事,還就得從三將村說起。三將村為啥起了這麼個名字,三個啥將?這裡有這麼一段事,說是在康熙年間,京城發下一道令,就把青龍河兩岸的好地都留給了哪位王爺,王爺在當地放下管事的,也就是莊頭,具體管理收租子進貢等事宜。莊頭富呀,建起高大的宅院,窮莊稼人看著都眼暈。可到了光緒年間,打口裡來了幾戶人家,為首的姓趙,人稱趙大個子,有力氣,有手藝,更有心計,聯合著錢家孫家李家,光撿邊邊溜溜沒人要的坡地種,打了糧食把人肚子填飽了,就倒騰牛羊,辦小燒鍋,伐木頭往口裡賣,一來二去,還就成了點氣候。那時,王爺在京城忙自己的事,顧不上鄉下了,莊頭的後代又淨是些吃乾飯的傢伙,幹挓手行,動真格的就沒大招兒了,結果,才進民國,趙家就發達得連莊頭的宅院都給買過來了。平靜下來就想得給這村起個新名字,不叫原來滿人起的說不清啥意思的名字,正巧這當口來個風水先生,他看了青龍河水碧波粼粼,盤龍一般從村南繞過,這村莊後有靠,前有照,東面有路,西面有林,他脫口便說:「此地風水好,日後當出三名大將!」

  村人便當了真,趙大個子說就叫三將村吧,有朝一日,封官」居顯,也耀祖光宗。但隨後連年戰火,兵匪難分,青龍河氾濫,吞了半個村子。連年乾旱,毀了不少人家。人們疲于顧命,早已忘了風水先生的預言。但後來三將村出了木匠影匠豆腐匠,卻是遠近聞名:趙大個子的兒子,也就是趙德順的父親,耍了一輩子木工手藝,方圓幾十裡的房子,沒有沒沾過他的手的。七六年唐山大地震,青龍河兩岸不少新房子都歪巴了,惟獨有許多黑不溜秋的老房子紋絲沒動,有關防震專家來考察,發現這些房子都是當年經德順他父親的手建成的,許多妙處都讓專家記到本裡,照到相片裡。後來人家就找設計者,一打聽,德順他爹吃食堂時給餓死了。再問後人手藝如何,趙德順自己就說黃鼠狼下豆鼠子——一代不如一代。但不管咋說,趙家的高水平木匠,在三將村是一大驕傲,起碼是曾經有過。影匠是錢滿天他爹。錢滿天是趙德順的二姑爺。滿天他爹年輕時好俏,跟跑江湖戲班子裡的女角相好,後來爭風吃醋讓人弄瞎一隻眼,沒法出頭露面了,就回老家唱皮影。他嗓子好,專唱旦角,人稱錢小娘子,隔著影窗,聽他的唱,把人魂都勾過去。可惜他舊習不改,剩下一隻眼還專盯人家大姑娘小媳婦,不知使了啥手段,還就能勾引成。後來事情敗露,定個壞分子,把錢滿天哥幾個坑個不輕。不能出去念書,不能去當民工,當兵更沒他們的份。要不是錢滿天聰明能幹,媒人又下大力氣,加上德順的二閨女玉芬小時候因家貧沒念幾天書,人大憨厚,德順說啥也不能把玉芬許給滿天。當然,說這些話都是運動還沒結束的事。眼下可不一樣了,錢家富了,錢滿天他爹下去時,幾個兒子張張揚揚地辦了一場,發送時搞得驚天動地的,光影人就燒了好幾大箱子,叫旁人看著直心疼,說不如留著演演給大家看,錢滿天說有電視啦,沒人看啦,大火燒得那叫一個旺,滿墳塋地都是焦驢皮味,引了不少老鴰來。至於豆腐匠,名氣就不如前二者了,但也是一提就有不少人知道。豆腐匠是孫二柱的爹,剛解放那陣,他當村長,愛吃豆腐,但不是壓成方塊的豆腐,他愛吃當地的水豆腐,就是豆腐點得嫩嫩的,連豆腐帶湯一起往外擓,放在柳條編的篳子上,下面擱個盆,湯往下流,嫩豆腐留在上面,撒上鹽晶(作料),就高粱米飯吃。那時上面經常有幹部到村裡來,孫二柱他爹管派飯,婦女有時間做啥呀,他就說水豆腐,一來二去,人家一見他來派飯,就主動說做水豆腐,豆腐匠外號也隨之叫起來。不過,豆腐匠這點令人佩服,他愛吃豆腐,派飯派水豆腐,可他從不跟著吃人家一口豆腐。後來,三將村的幹部講起向前人學習,往往就提到豆腐匠。可惜豆腐匠死得早,死之前特想吃口豆腐,沒吃上就走了。豆腐匠老哥仨,他老大,老二就是萬成老漢,老三叫萬友,抗美援朝時傷了一條腿,文革後他要求落實政策,縣裡給他安排在醫院把大門,八五年剛興起單位辦公司時,他說能給單位買緊缺的醫療器械,單位領導給他錢讓他去北京買,東西沒買來,錢卻給花光了,結果,把他給開除回村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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