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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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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1988年10月1日,我去德園參加同事的婚禮,不料碰見了多年不見的肖克勤。 當時酒席尚未開始,我站在德園門前抽煙,邊同幾個老師聊國際大事,忽然有人在我肩膀上輕輕拍了下,「何光宗。」我一回頭,一鄉下人模樣的長臉大漢仁立于我一旁,手上捏著兩個饅頭,頭上戴頂舊草帽,腋窩夾著個爛黑皮袋,嘴角掛著憨厚且遲鈍的笑紋。「不認識我了吧?」「肖克勤!」我伸出了慚愧的手。 我們握著,緊緊地! 「我一直站在馬路對面認了你半天,」肖克勤說,目光在我眼底尋找舊的友情。我立即給了他:「好多年不見你了。」「我也是。」 肖瞥著我。這個被大學同學遺忘的人(因為他沒畢業就未把他列入湘江賓館同學聚會的名單裡),臉上有種深沉的憨厚,讓我同情。 「你小孩有多大了?」我找話說。他一笑:「我沒小孩。」我以為他還未結婚,忍不住問他:「你老兄怎麼回事?」他把笑容放進了口袋裡,「我老婆有心臟病,不能生孩子。」「沒有孩子好,省得自己找麻煩。」「我們帶了個女孩。」他說。 「那也好,」我順著他說,「人老了,有什麼苦惱病疼,想想自己的子女也能化去一點。」他說:「我正是你這樣想。」我覺得他完全不是他了,生活的利爪在他臉上留下了些抹不掉的爪櫻大學時代他是何等活躍,何等引人羡慕和嫉妒啊,生活的鐵拳把他打扁了。我還不至於那麼不經打,繼而感到我比他堅強。「你這些年還畫畫沒有?」我換個話題說。肖臉上一塘死水似的笑容,「一直沒畫了。大學出來後跟村裡一個模具師學做模具。平反後,進了縣鞋帽廠做鞋模。這幾天在長沙聯繫銷路。」我問他住在哪裡。他說他住在同事的叔叔家裡。我說:「你們出來銷售,廠裡還不報銷住宿費?」「廠裡每天補貼12元,我想儘量省下來,為家裡增加點收入,我妻子是農村戶口,身體又不好。」「其實你應該幸福,」我同情地瞅著他。他絲毫不在乎我的同情,「並不是你想像的,相反,我覺得很輕快。」「那就好。」我說。我等著他問尚青青,但他始終沒提尚青青一個字,我懷疑他把尚青青從他記憶的倉庫裡清理出去了。「你們廠做什麼鞋?」我找話說。肖眼睛一亮,「什麼鞋都做,皮鞋,旅遊鞋,球鞋都做。你要是能聯繫到業務我可以給你百分之二的回扣……你鞋帽店有熟人嗎?」「沒有熟人,」我抱歉地說。 肖的目光又暗了下去,像一支蠟燭滅了。 這當兒新郎走過來請我入席,我和肖的談話便結束了。我告訴了他地址和乘車線路,我要他到我那兒去住,但他沒有來。 我估計肖克勤這一生是確實不走運,只要有機會他是不會放過的,他是那種精明且會表現自己價值的人。而我這一生卻接連丟掉了兩個機會像人家扔可樂瓶子。 1959年我大學畢業,那個把肖克勤打成右派的系主任想要我留校。我得知尚青青分回湖南後,很乾脆地說我想回湖南。我若留校,憑我的小聰明混個系主任和教授當是不會有困難的。緊跟著我又丟了第二個機會。我分配到省文化廳文藝處工作,可是沒有尚那動人的身影我坐不住,繼而痛恨八小時坐班。我打調動報告前後打了三份,一年後終於調到了離尚很近的一所中專教書。我要是不調學校就不會打成現行反革命。我若在文化廳,現在再糟也混了個處級。我或許是個好領導,我能設法理解人,我會儘量替別人排憂解難。我是1960年夏調學校的,一年後,我像肖克勤一樣因為一句話成了反革命分子。報應。 那年5月,物理老師吳從湘西奔喪回來,瘦了一圈肉。他一進辦公室就唉聲歎氣,當時辦公室裡除我以外還坐著三個人。老吳說他母親是得水腫病死的。他說農村裡到處餓死人。他說了件令人嘔吐的事。汽車開進鳳凰縣車站一停車,一胖女人下車便蹲在樹下嘔吐。一個衣著破爛肌黃寡瘦的孕婦等胖女人走開,便走上去抓著嘔吐物吃,緊張地吃著,生怕別人搶似的。我很噁心,於是衝口說了些在當時過頭的話,「舊社會還沒有這種噁心事。」我說,「舊社會一個叫化子每天討一碗飯吃是隨便的事。那時候一逢年過節,我家門前就叫化子排長隊,我奶奶叫一個傭人給叫化子一人舀一碗飯。現在人人都喊肚子餓,其是實在有點瞎胡鬧。」 我同肖克勤一樣的命運,只是更慘。在全校師生大會上,黨支部書記(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被紅衛兵小將整死了)很起勁地分析著我上述的這段話,把它列為三條。「第一,何光宗大肆宣揚舊社會好,其用心是妄想變天。第二,何光宗無視事實,惡毒攻擊社會主義的新中國人人餓肚子。試問,我們肚子餓嗎?我們人人都吃得飽穿得暖,哪裡餓了?第三,何光宗侮蔑共產黨的社會主義是瞎胡鬧,夢想國民黨蔣介石打回來,讓人民受第二遍苦,而他好回到那種剝削階級的生活裡去!地主階級的傳聲筒——何光宗,給我站起來!」他凶凶地吼道,猛擊了下桌子,砰,仿佛是一個雷劈在我臉上。 我嚇得腿發軟,尿也出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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