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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11

  1955年我如果信了我舅舅的話去讀北京師大(那年我同時考上了北京師大和浙美兩所大學),文化大革命中我肯定會被歷史的車輪碰得傷筋折骨或者餓死了。舅舅對我學美術大為光火,有幾回把我畫畫的書和工具扔到陰溝裡去了。舅舅是匹性情暴烈的馬,他死得早是因為他想死。舅舅得的是肺病,這在當時已能治好了,但他不願配合醫生吃藥,他把藥都從窗戶裡扔了出去,他說這樣了結一生很好。三十年前,他曾很理直氣壯地沖他愛慕的一位門第很高的千金說:「我不會自殺,你放一百個心,最多我只是病死。」

  他死的時候剛滿50歲,那年我上大學二年級。

  舅舅沒有結婚,他把我當親兒子看,對我要求極嚴。他對我要去浙美讀書又氣憤又傷心,強迫我把美術學院的錄取書交出來。

  他拿出一副殺人相威逼我把錄取書燒掉。他說上北京師大數學系,憑我出生的時候臉上有紫霞之氣(鼻子是黑的)的兆頭,也許能做個教育部長。「學畫畫有什麼出息?」我說齊白石很受周總理尊敬。舅舅橫我一眼,「那只有一個。」我說徐悲鴻也受周總理尊敬。

  「閉嘴!」他咆哮道,「什麼東西不好學?嗯?我問你?」他從我左邊走到我右邊,又從我右邊走到我左邊,「學美術造化再大也就是畫畫,」他小看已極,「那有什麼光宗耀祖的?!」我對舅舅一味地要我光宗耀祖心裡很不舒服,「你又不是我父親,你沒權管我。」我頓感眼裡金星一冒,半邊臉火辣辣地,他一個巴掌拍在我臉上。

  「你這黃眼畜生!」他眼睛充血地說,「你要是我崽,我就一菜刀剁死你!」母親怕我和舅舅打起來,求和道:「算了,隨他去。」舅舅指著我母親,「你懂個屁!」母親抽泣起來,拿枕巾捂著臉說:「由他去由他去……」舅舅就一副強盜相瞪著我,形同一只狂怒的貓,「沒有志氣的東西,你們何家就斷送在你身上!看你怎麼有臉上黃泉路上去見你的祖宗?!」

  我死後確實無臉去見爺爺父親他們,我曾祖父在清朝年間做過湖南的學政(這在省志上是留有大名的),我爺爺在地方上也算個大鄉紳,我父親做過國民黨的縣長,我家上輩人都或多或少有點頭臉,所以我很希望陰間地府還有另一扇門,讓我不至於同爺爺,父親,舅舅碰面。

  話說回來,倘若舅舅在九泉下獲悉中國大陸上發生了場空前絕後的文化大革命,我想他對我學美術就不會懷恨了,因為就算我遵循了舅舅的旨意上北京師大數學系讀書,即便我在1961年沒有打成反革命分子去勞改,單憑我這地主出身和特務兩頂大帽子,(文化革命中,我所知道的不少在海外有關係的人,尤其是解放前夕跑出去的國民黨家屬,幾乎全被戴上了隱藏的階級敵人和特務的帽子。)我的日子就會如熱鍋上的螞蟻般難熬,若再添上反革命分子的身份就更可想而知了。

  我再一次要說我要感謝美術這門職業。

  毛主席的光輝直接照耀著何光宗。

  1968年10月我在長沙市商業局革命委員會畫完「毛主席去安源」的大幅油畫像,又被請到省商業局畫毛主席胸像,在那裡我遇見了尚青青。尚青青當時已給文化大革命的浪潮沖得烏呼哀哉,罪名是叛徒的老婆,她丈夫歷史上有污點,被造反派打成叛徒且關黑屋子裡反剩我在那兒畫毛主席像時,尚的工作就是打掃食堂內外的衛生,抹桌子,掃地和運垃圾等等。我畫的那幅毛主席像有半壁大,是我這輩子畫的最大的一幅,是打格子放大畫的,我常常得退到賣飯菜的窗口觀看畫面效果,好及時修改。尚總是低著頭掃地或抹桌子,不敢看我,臉上是那種麻麻木木的表情,讓我極其同情。我在那裡畫了將近一個月,同她說話只有一次,那是我快要完成這幅毛主席像的前幾天,那天下著滂沱大雨,食堂內充滿一股油膩膩的豬油氣。中午吃飯的人剛走完,尚下身透濕地走了進來,她的褲腿都打濕了,腳上的一雙解放鞋還咕唧出水,那可是11月初冬的日子,我一連聽見她打了幾個噴嚏。

  「尚青青,」我終於克制不住自己感情地走上去,她抬起頭瞧著我神氣像條魚,我臉頓時血紅,聲音都啞了,「你回去換雙套鞋羅,」我說,「你會病了去。」她看著我,沒說話,她又低下頭掃地,隨後她走出食堂消失在雨霧中。後來的幾天她都沒有來打掃衛生,她病了,代替她的是個白髮老頭。後來,我完成了畫像,過了兩天來拿錢時尚青青又在食堂裡抹桌子掃地了。那天上午我去找他們革委會伍主任批條子,伍主任一個飽嗝打給我,「你來得正好,」伍主任嚴肅地說,「夥計,你的畫有點問題。」我想不出會有什麼問題,「除非是反革命分子搞的破壞,」我說。伍主任瞟我一眼,「在我們商業局的黑五類裡還沒有一個不怕人民的鐵拳的。」他說,「問題是出在你自己手上。」「不可能。」我說。伍主任霍地起了身,「來,我們去看。」他先我一步出門,我跟著他,一路上又有幾個人加入了我們的行列,於是一行人走進了食堂。伍主任對我那幅毛主席像指出的毛病,是我這一輩子也忘不掉的,因為他忠於得過了分。「你看,毛主席像,應該眉心,鼻子,下巴,領扣和第二粒扣子成一條直線。」他站在毛主席像前指手劃腳地說,「你沒畫直,這是路線問題,夥計。」他是指風紀扣,領扣和第二粒扣子這條線沒有對準鼻尖和眉心。我拿出毛主席像給他看,「又不是我沒對準,是像上沒對準,這我不能隨便改。」我說,這時我驀然又瞅見了尚青青,她望著我們。伍主任的臉掛不住了,「哦哦是這樣的。」

  他感到自己丟了醜。後來他想在錢上面卡我一下,也讓我不痛快。

  「好多錢?」回到他的辦公室後他問我。我說:「四百元。」「四百?」

  他的眼鏡都從馬臉上掉了下來。他拾起眼鏡又說:「沒有那高吧?」

  我瞥了眼牆上的毛主席像,「我是畫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在很多地方畫偉大領袖毛主席像,」我加重語氣說,「還從沒碰見過革命造反派在繪製領袖像的報酬上同我討價還價過!不信你可以去問。」

  伍主任盯了我良久,忽然從抽屜裡拿出信紙和筆,伏在桌上寫道:「偉大領袖毛主席巨幅畫像繪製費四百元整。」

  回到家裡,我把四百元錢塞進一隻爛紗襪子裡,又把襪子塞進舊套鞋裡,把套鞋扔在床鋪下。「我想那些紅衛兵小將總不會懷疑這只爛套鞋裡有名堂吧。」我對秋蘭說。次日秋蘭又把400元錢從套鞋裡拿出來,塞進一隻廢棄了的藕煤爐的夾層裡,用煤灰埋住,再把幾隻爛鞋子爛碗放在爐子上。這筆錢直到1975年才起出來用。當時已不興畫毛主席像了,當時我在工藝美術社畫蛋殼畫古色古香的花瓶和茶壺,工資是80元一月。這筆錢救了家雲一條生命。那年春天家雲患了急性肺炎,發高燒打擺子,全身摸起來燙手。我和秋蘭急急把女兒抱到三醫院,醫生說:「要先交200元住院費。」我感到一種茫然,我的工資是80元,秋蘭是36元一月,活得還是比較寬鬆(那個時候生活水平仍很低),但也沒有餘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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