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我們像野獸 | 上頁 下頁
三四


  他們一走,黃中林就從閣樓上跳下來,他一身的灰,卻自我欣賞道:幸虧我身手矯健,不然跑不了一場毒打。小青覷著他,你還幽默,她說,你快走吧,他們都是黑社會的打手。黃中林望一眼小青,看來我是得躲幾天,你怎麼辦?小青不屑道:我明天就走人,你不要管我,我有的是地方去。黃中林走上去在小青臉上親了下,我非常抱歉,沒想到會是這樣。小青推開他,你快走你的吧,免得他們又突然轉回來。黃中林就走了出來,他在白水縣城街上兜了一圈,覺得躲到哪裡都會被他們找到,找到了不打斷他的腳也會挑斷他的腳筋,就想這雙腳留著還有用,於是趁著朗朗的夜色,大步向長沙方向走來。這一天是一九九四年元月的一天,這一天是長沙的冬天裡少有的一個晴朗夜空。他大步走到省道上,先後攔了輛手扶拖拉機和一輛農用汽車,搭乘了五十多裡路,剩下的三十多公里路他只好徒步。他身無分文,連乘公共汽車的錢也沒有。他想他這等如喪考妣的模樣回岳父岳母家,那不會被他們嫌死?他想到了楊廣,便向楊廣父母家走去。他以為楊廣在家裡。

  先天下午,楊廣的母親給神州牌熱水器維修部的人打了電話,讓維修人員上她家修熱水器。維修部的人說只能是明天,因為所有維修人員都派出去修熱水器去了。早上六點多鐘,楊廣的母親聽見有人敲門,以為是修熱水器的人來了,就走過去開門。楊廣的母親望一眼黃中林,但沒認出他來,說你也太早了點還只六點多鐘。黃中林如喪家之犬樣站在門口,隔了會才說:伯媽,楊廣在家沒有?楊廣母親聽到這只喪家之犬提到她兒子的名字就掉過頭來看他,這才認出這個頭上冒汗且一臉狼狽的傢伙是黃中林。楊廣母親抱歉道:小黃是你,我以為是來修熱水器的。進來進來。黃中林脫下了沾滿泥沙的爛皮鞋,進了客廳。楊廣母親說:楊廣不在,他在搞裝修設計,你不曉得他住在金華賓館?黃中林說:我不曉。楊廣母親說:聽我楊廣說你在白水縣城開了家廣州髮廊,生意還好不?黃中林說:沒開了,停業了。楊廣母親說:你吃早飯沒有?沒吃的話我煮碗面給你吃?黃中林走了一個通宵,肚子早就餓得咕咕亂叫了,一聽說有面吃就咽了下口水,馬上說:還沒吃。楊廣母親就走進廚房煮面,楊廣父親起床了,見是他,笑笑,說你打楊廣的叩機看。黃中林就拿起電話打著。

  楊廣正擁著小宋睡覺,都還在夢鄉裡,叩機響了。楊廣沒聽見,小宋聽見了,推醒楊廣說你的叩機響。楊廣從床頭櫃上拿起叩機,費了點勁才看清是家裡的號碼,就回了過去。楊廣沒想到接電話的是黃中林。楊廣笑道:你怎麼跑到老子家裡去了?你到金華賓館來吧。黃中林說他馬上來。楊廣撂下話筒,小宋還在睡懶覺,蜷縮在被窩裡。楊廣瞧見的是她的腦門頂,頭髮亂糟糟的,就像梅超風在練九陰白骨爪樣。有線台正在重播《射雕英雄傳》。那段時間,楊廣和馬宇就睡在金華賓館的套間裡,套間裡擺著張大桌子和一些畫圖工具,這是便於隨時畫施工圖或改變設計方案,有的設計不太合理或者甲方提出了異議,他們就改變它。肖滿哥是他們接觸裝修中第一個快言快語的人,拖把說他為人豪爽,這倒看不出來,在楊廣和馬宇看來,他好像還有些小氣。他這麼大一個搞裝修的老闆,只抽盒白沙煙,盒白沙批發價三十八元一條,這是打工族抽的煙。但肖滿哥卻皺著眉頭說他只喜歡抽盒白沙,這就讓楊廣和馬宇暗笑。肖滿哥的口袋裡也裝著芙蓉王,但那是他開給別人抽的,自己卻抽盒白沙。芙蓉王零售要二十二元一包,批發也要兩百零八元一條。楊廣和馬宇拿了肖滿哥付給他們的第一筆設計費,第一件事就是屁顛屁顛地跑到商店裡一人買了條芙蓉王抽。不像肖滿哥,口袋裡永遠裝著兩種煙,自己抽盒白沙,見夠份量的朋友就遞送芙蓉王。

  楊廣把小宋叫醒,說黃中林要來了。他要小宋去收拾一下,他不喜歡他的女朋友頭髮亂蓬蓬的,口也沒漱臉也沒洗就見人。小宋的缺點是每次睡覺起床,眼角都沾著白眼屎。小宋說:你討厭。她昨天晚上沒睡好。昨天晚上他畫施工圖畫到深夜一點,她看電視也看到深夜一點,睡覺時兩人一開始沒打算做愛。但身體一接觸,他精神就來了,說怎麼辦呢我睡不著?小宋說:那你去畫圖吧,我要睡覺了。楊廣沒去畫圖,而是用他畫圖的手摸她的乳房。她打了下他的手,要他別動她。楊廣是那種人,越是要他別動他就越要動的人。他不但摸她的奶子,還把她的褲子也脫了,當然就做了。到了兩點多鐘,兩人才安靜下來。事實上他們只睡了四個多小時,黃中林就打叩機把他們打醒了。小宋去衛生間漱洗,漱洗完畢,收拾了下又很漂亮了。她對楊廣有意見道:好討厭的,你。楊廣笑笑,說你真漂亮,親愛的。

  黃中林真害人,六點多鐘打叩機,九點多鐘才到。馬宇九點鐘到的,他比馬宇還晚進來一刻鐘。他進來時那副如喪考妣的樣子讓楊廣沒認出他來,還以為他是做裝修的木工,說施工圖在電視機櫃上,你拿去。這是黃中林與先一天來拿施工圖的那個民工小頭目樣,穿著假軍棉襖,下面一條假軍裝。在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復員或轉業軍人在湖南的任何一個縣城都很吃香,因為農民都比較喜歡軍人形象。黃中林儘管是天津美院畢業的,受了高等教育,但身上總是打著縣城人的烙印,也入鄉隨俗地穿起了軍衣軍褲。馬宇認出了他,因為在楊廣對黃中林說施工圖在電視機櫃上時,黃中林一臉茫然,馬宇從這張茫然的臉上認出了他。中鱉,馬宇說,我日你的,是你!黃中林走了一個通宵,長長臉上充滿了疲憊,加上心情不好,臉相都變了。黃中林坐下,問楊廣要煙抽,說有煙沒有?桌上就扔著包芙蓉王,但黃中林太悲傷了,沒看見。楊廣說:煙就在你面前。黃中林說:芙蓉王?我日你的你們抽這麼好的煙?楊廣和馬宇相視一笑,覺得這個白水鱉變得很土了,土得讓他們都有點為他難為情了。黃中林將煙抽出一支,放到鼻孔下嗅嗅,上唇為此翻了上去。那種樣子很醜。黃中林點燃芙蓉王煙,貪婪地吸了口,將煙從兩隻鼻孔裡慢慢噴出來,這才說:老子走了一晚,從白水走到長沙來的。楊廣和馬宇都愕然。黃中林又說:販高利貸的鱉要挑斷我的腳筋,我總不可能白白地站在那裡讓他挑,只好連夜逃跑。我口袋裡只有三毛錢,連一包煙都買不起。他把所有的口袋都翻出來給兩個朋友看,全是布,再就是一些落在口袋裡的煙絲。他望著楊廣,說我是吃了你媽煮的面,恢復了點勁,才從你家裡走到金華賓館的,連公共汽車都坐不起了。馬宇說:你不是混得蠻好嗎?怎麼一下子變成這樣了?黃中林說:都是賭博害的!輸光了,連髮廊也輸了,借的一萬元高利貸也輸了。楊廣想起了那個小青,你的小青呢?黃中林又迷醉的樣子抽口芙蓉王煙,說我還能管她?我只能隨她去了。楊廣說:那多可惜啊,那個妹子很性感的。黃中林說:其實你那天霸點蠻就把她搞了,你又不肯霸蠻。楊廣說:不是我不敢霸蠻,是她不肯。我已經把她摟到按摩床上了,她討厭我那樣做地把我推開了,說滾開點。臉上冷冰冰的。我就不好再進一步了。黃中林嘻嘻一笑,說我本來想先回家,但我一身溜光的,怎麼見我岳父岳母?總要拎點什麼禮物才有臉進門啊。楊廣口袋裡還有一千一百元,馬上拿出一千塊錢給黃中林,你先拿去用。黃中林接了錢,有些激動,手也有些抖。馬宇也打開錢包,錢包裡有八百多元,他把那八張一百元的票子全部扯出來,遞給黃中林,說你穿著這身衣服回家,你岳父岳母會嫌你,去制點派頭,回家看看老婆和岳父岳母。黃中林哭了,嗚嗚嗚,謝謝謝謝,他哭道,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今天對我的這一幕。楊廣鼻子一酸,說中鱉你不要說這些,聽上去跟臨終遺言似的。黃中林嗚嗚嗚哭道:在我走投無路時,你和宇鱉還把我做朋友,我黃中林有朝一日發達了一定會報答你們。馬宇說:中鱉你講點別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