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我們像野獸 | 上頁 下頁
一一


  李國慶確實覺得自己在這裡多餘,他們是兩對,他是剩下來的人。他傷感地走出來,徑直走進了臘味店。臘味店裡沒幾個人,除了那個一看見她就露出微笑的姑娘,還有一個中年女人和一個中年男人。李國慶直視著姑娘,視中年女人和中年男人而不見。他點上支煙,自認為目光如鉤地盯著姑娘,姑娘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就扭開臉望著門外的陽光。正是黃昏邊上,李國慶背起了唐詩: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他背完之後,笑著瞥著姑娘,你曉得這是哪個的詩嗎?姑娘望他一眼,你說啥呀?李國慶想她太沒文化了,藝術不懂還可以原諒,詩也不懂那就有點問題了。李國慶又背一首詩道: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這首詩是誰的曉得嗎你?他望著姑娘,他真希望她回答說陸遊,那他就可以跟姑娘大談愛國詩人陸游。姑娘望他一眼,又望一眼她的同事,他們都對她笑。她臉上浮起了兩朵紅雲,搖搖頭。李國慶說:這首詩名叫《示兒》,是南宋大詩人陸游死前作的最後一首詩。他死前還惦記著祖國的河山。姑娘有些羞澀,因而顯得更漂亮了,說你要買什麼?豬頭還是豬蹄?李國慶又大聲背詩道:荷盡已無擎雨蓋/殘菊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正是橙黃桔綠時。我就是傲霜枝,李國慶望姑娘一眼,這首詩就是寫我,知道是哪個寫的?姑娘一旁的中年女人回答:蘇軾寫的吧?李國慶愣住了。中年女人立馬譏笑道:蘇軾死了近千年了,怎麼會是寫你?你也太自作多情了。李國慶說話的調子沒那麼高了,我是幽默一下呢。中年女人說:我想你也沒那麼老。李國慶見中年女人插到了他和姑娘之間,就覺得沒意思了,說稱半斤臘腸子。姑娘拿了臘腸子放到秤上稱了給他,他拎著半斤臘腸走出臘味店,丟到了陰溝裡。

  當天晚上,他們于喝啤酒時同西安人打了一架。李國慶於苦悶中把唐詩帶到了西安街頭的啤酒攤上。背一首詩,或者背一句,接著就要楊廣或王軍接,接不下來就罰喝啤酒。李國慶這段時間因為沒愛談,買了幾本唐詩宋詞放在床頭,睡覺前背上一首,目的就是用詩來勾引妹子。既然勾妹子失去了效應,他就用他學的這點破知識來制王軍和楊廣。他背道:紅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廣鱉,後面兩句是什麼?楊廣答不上來,就叫他的陝西姑娘替他想,陝西姑娘動了動眼珠,也想不出,楊廣就認輸地喝一大口啤酒。李國慶又望著王軍,荷盡已無擎雨蓋/殘菊猶有傲霜枝。這首詩是哪個寫的?王軍笑著回答:我崽寫的。王軍讓他叫來的西安姑娘替他回答,西安姑娘只曉得背流行歌詞,就搖頭。李國慶覺得王軍比臘味店裡那個賣臘味的中年女人還不如。蘇軾鱉寫的,李國慶大聲道,喝酒,一口幹。王軍說:幹卵呢。李國慶說:幹,講好了的。王軍一笑,你這鱉這幾天讀了幾首詩就來害人,好的,明天我去書店裡買本詩集讀讀,我要害醉你。李國慶哈哈大笑,說可以可以。楊廣搜索著自己的大腦,忽然想起了一首詩,就瞅著李國慶說: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後面兩句是什麼國慶鱉?李國慶被楊廣問得愣住了,說我應該曉得的,你這一問,突然就不記得了。我想想。李國慶想了一氣,沒想出來。楊廣就命令他喝酒說:喝酒。李國慶喝了口,楊廣嫌他喝少了,不行,多喝點。李國慶還在思考,楊廣又問他:這首詩是誰作的?李國慶說:不記得了。楊廣說:王昌齡鱉寫的。喝酒。李國慶喝了一大口,表示遺憾地直搖頭。楊廣抓著這首繼續做文章道:詩名叫什麼?李國慶拍著腦門說:我應該想得起的,被你一詐唬,反而全忘了。楊廣又令李國慶喝酒,喝酒,喝了酒我告訴你。李國慶覺得自己太吃虧了,不玩了。一首詩讓他左一口右一口地喝了這麼多酒,他不喝。王軍說不行,老子喝了六七瓶了,你一定要喝。李國慶說:老子不玩了。王軍說:不玩可以,但你得把酒喝了。王軍端起李國慶的杯子,要把啤酒灌進李國慶的嘴裡,李國慶抬手一揚,那杯啤酒潑了,有一部分潑到了一旁的西安人身上。他們也在喝酒,就坐在他們一旁。他們早就注意這三個講一口長沙話的長沙人了,他們一旁坐著兩個如此漂亮的西安姑娘,這讓西安男人早就想尋釁鬧事了。那個身上潑了點啤酒的西安男人站直了身體,瞪著他們。

  我操你媽,他罵王軍,因為啤酒是從王軍端著的杯子裡潑到他身上的。王軍掉過頭來,他已對這個西安男人說了聲對不起,見西安男人罵他媽,就瞪著西安男人。西安男人見王軍斜著腦袋望著他,又罵道:我操你媽。如果沒喝酒,王軍也不會稱好漢,雖然他脾氣也有一斤,但他不是個喜歡找茬的人。今天不同,他喝醉了。他瞪著西安男人:你再罵一句?西安男人又罵道:我操你媽怎麼啦?王軍將手中的玻璃杯子砸了下去,砸在西安男人的腦門上,只聽見一聲破裂的聲音,就見血從西安男人的頭頂上流下來。另外三個西安男人立馬起身,舉著凳子向王軍砸來。王軍一閃身,凳子砸到了桌上,桌子頓時翻倒了。桌上的碗碟嘩啦一聲全倒在地上。楊廣拎著一隻還沒開的啤酒瓶,朝給了王軍臉上一拳的另一個矮壯的西安男人的頭上砸去,嘭地一聲,啤酒瓶碎裂了,啤酒流了那男人一身,那男人搖晃了下,倒在地上。另個西安男人操起啤酒瓶向楊廣擲來,楊廣用手臂擋飛來的啤酒瓶,痛得他叫了聲哎喲。他操起椅子向那個拿啤酒瓶的西安人砸去。西安人跳開了。王軍同另一個西安男人扭打于一團。你一拳我一拳,打得不可開交。李國慶於這個時候既興奮又緊張,要他背詩或談藝術,他倒是一套一套的,但打他從娘肚子裡出來起,他這一生還沒打過一次架。他不曉得應該怎麼打,先打哪個好。因此他被一個西安人打了兩拳,一拳打在臉上,一拳打在他胸口上。李國慶問那個西安男人:我又沒打你,你打老子幹什麼?西安男人比李國慶瘦,但拳頭挺厲害,又一拳打在他鼻子上。李國慶的鼻子一酸,鼻血湧了出來。啊,老子流血了。他尖叫著說。楊廣望他一眼,提醒他道:打啊。李國慶就一拳打過去,打在西安男人身上。西安男人又給他臉上一拳,把他的眼鏡打掉了。李國慶的臉上不能沒有眼鏡,一沒了眼鏡他就什麼都看不見。他說:我的眼鏡。就蹲下身在地上摸眼鏡。西安男人就對著他屁股一腳,踢得他一頭栽在地上。李國慶叫了聲媽呀,情急中用長沙話說:你這是做死地打我啊。小張姑娘替他拾起眼鏡,他把眼鏡戴上,看見穿制服的民警大步走來了,他大叫一聲:民警來了。楊廣望著他,王軍也望著他。幾個西安男人轉身便跑,跑得比兔子還快,一眨眼就從人堆裡消失了。

  這天晚上西安一定沒發生什麼大案,西安民警把他們三人帶進了當地派出所,旨在教育他們。一個長著一把山羊鬍子的西安民警目光炯炯地瞪著他們三人,喉嚨很粗地說:你們知道西安是什麼地方嗎?李國慶嘿嘿一笑,西安是歷史文化古都,秦始皇和李世民的地盤。西安民警望著李國慶,李國慶又說:我們昨天還去看了武則天的無字碑墓。西安民警說:但你們卻跑到西安來打架?李國慶說:我們沒打架,是你們西安人呷住我們湖南人。湖南人不打架的,老實得很。西安民警望著李國慶,湖南人老實?李國慶說:老實,西安人占著自己是秦始皇和唐太宗的後代,就欺負我們湖南人。西安民警望著李國慶說:毛主席是你們湖南人吧?王軍說:毛主席就住在我們家隔壁。我爺爺家隔毛主席家只有一個山坳。山坳這邊是我爺爺家,山坳那邊是毛主席家。西安民警感興趣了,很好啊,你爺爺跟著毛主席革命嗎?王軍說:我爺爺本來要跟毛主席革命的,但他好色。西安民警瞪圓了眼睛,他還是第一次聽一個青年說自己的爺爺好色。王軍說:我爺爺捨不得我奶奶,我奶奶當時是韶山村的村花。毛主席的老家就是韶山,紅太陽升起的地方。西安民警笑了,」文化大革命」時,我曾步行去了韶山。王軍做出不相信的樣子說:那時候你多大?西安民警說:十五歲。王軍說:十五歲步行到湖南的韶山?西安民警說:是啊,韶山是紅太陽升起的地方啊。王軍豎起了大拇指,佩服,我佩服你們西安人執著。西安民警說:你是出生在紅太陽升起的地方?王軍慚愧道:雖然出生在韶山卻沒有為毛主席他老人家爭光,丟臉了丟臉了。西安民警把他們放了,本來也只是拉到派出所嚇唬他們一下,因為打架的另一方都跑了。西安民警說:你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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