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拉練 | 上頁 下頁


  彭指導員在主席臺上宣佈拉練的紀律,例如不能掉隊,不能一到什麼地方就私自買零食吃,不能下河或跳到塘裡游泳,一切都要聽從班主任和工宣隊的指揮等等。彭指導員最後大聲宣佈說:「如果哪個同學不聽指揮,違反規定,學校就要嚴肅處理,絕不寬容。」

  接練的隊伍在上午十點鐘的灰塵彌漫的太陽裡,在彭指導員手中那醒目的電喇叭的指揮下,從B中學的大操坪上出發了,一路唱著雄赳赳氣昂昂的革命歌曲,浩浩蕩蕩。拉練的隊伍以排為單位,一共五個排,87排走在中間,排長高豔紅手裡提著一隻紅塑料桶子,背上背著一個一床席子橫插的背包,背包上還耷拉著一個藍布米袋。班主任高老師走在最後,但沒走在隊伍裡,而是走在隊伍一旁。他是個不計較小缺點,但在大事上絕對堅持原則的老師,他對何建國、楊小平和李林幾個調皮學生,總是用一種寬容的口氣說:「算了,拉倒羅。」這句話當然是針對他們犯的缺點而言的,例如他們同任課老師頂嘴或者在教室外面抽煙被他撞見了,他在每天放學時刻,便昂著他那張擁有兩個「酒瓶子底」的猴臉,總結時表示寬容地揮著手道:「算了,我們拉倒羅。」那意思是他不計較了。

  何建國知道高老師最討厭他和李林,其次討厭楊小平,因為他們三人是他鼻子底下的調皮鬼,不讀書,不做作業,就是他佈置的作文,他們也不做,問他們做作文沒有,他們總是回答說「不曉得做」。「不曉得做,抄一篇也是好的。」高老師在教室裡黑著臉宣講說,「我是為你們好。你們學了知道是自己的,不是我高老師的。你們將來總要寫寫家信,或者參加工作後,要寫寫學習心得什麼的。不曉得做作文,總曉得抄吧——?」高老師拉長聲音說,一雙眼睛有氣不敢發地瞪著他們三人。

  但是他們也不抄,高老師就不再管他們的學習了,視87排沒有這三個學生。「我只要求你們調皮不要調過了頭。」高老師對何建國說,把何建國叫到他房裡,還給何建國泡了杯古丈毛尖茶,「調過了頭,管你們的就不是我高老師了,而是工宣隊,到時候何苦羅?」高老師喜歡說「何苦羅」,這是他語重心長的口頭禪,就是說他總是語重心長地在教室裡高聲反問五十幾個同學「何苦羅」。高老師是那種外強中乾的男人,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就被比何建國他們高兩屆的學生揪著鬥爭過,還押著他掛著「走白專道路」的牌子,從學校裡出發,游到南門口又遊到五一路,然後再揪著他一路打罵地走回來,把他身上本來就不多的銳氣完全徹底地「打」掉了。他現在給何建國和楊小平他們的感覺,就像一隻走了氣的籃球,拍不起來了一樣,這讓他們心裡非常不屑。

  拉練的隊伍在大街上行走時,前面和後面的唱歌唱得非常有勁,唯獨87排唱歌體現出一種要死不落氣的形容。這讓騎著單車來回檢查的彭指導員,在前面路旁停了下來,專等著他們87排出現。彭指導員的單車上捆著他自己的背包。他穿著洗白了的舊軍裝,腳上一雙黑涼鞋,背上橫背著一隻灰布袋,肩上背著一頂畫著紅五角星和「八一」的草帽,這無疑是某部隊生產的軍用產品。

  「你們87排的唱歌聲音不行,不嘹亮啊咧。」他舉起胸前的電喇叭對87排的同學嚷叫,「要用勁唱,唱出革命的激情來啊咧!就是你們排的聲音最低。下定決心,不怕犧牲——預備唱!」他給87排的起歌道,自己率先對著電喇叭唱了起來:「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他一臉亢奮,還不停地揮著他的右手,直到87排的全體同學並不像他鼓勵的那般積極地唱著「下定決心」,從他眼皮底下走過去。

  中午邊上,拉練的隊伍聲勢浩大地走出了長沙市,向東郊農村挺進,路的兩旁開始出現農舍、田野和一排排樹木了。農民的孩子看著這支背上背著背包和米袋的不很整齊的隊伍在太陽下走著,就像看耍猴把戲的班子從門前路過一樣,邊嘻開嘴巴笑著。這支隊伍不再像出發時那麼意氣風發鬥志昂揚,開始露出疲倦了,歌聲從這支拉練的隊伍裡消失了。這支隊伍裡每個人的衣襟和背上都被汗水浸濕了,臉上也盡是酸苦地流進嘴裡鹹鹹的汗珠。

  「我這一世還沒是這樣受過累。」何建國說,望了眼空曠的田野,「背著背包每天要行軍三十公里,曉得現在走了好多公里了?

  你猜有十公里沒有?」

  楊小平說:「十公里絕對不止,我估計快二十公里了。」

  「我腳都疼了,」李林說,「煙癮也上來了。抽煙不?他媽的抽支煙不?」

  何建國聽他一說,也想抽煙了。他們的口袋裡都帶了飛馬牌或大紅花牌煙。何建國看了眼高老師,高老師此刻走在隊伍的前面,走在徘長高豔紅的旁邊。隊伍已經放慢了行軍的速度,步子明顯變得沉重了。「抽煙羅。」李林從他口袋裡掏出了大紅花香煙。

  「抽我的。」楊小平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包大前門香煙,一臉賣弄的樣子,「這是我昨天晚上偷了我爸爸的煙。偷了兩包。」

  「你爸爸曉得了不會把你打醉?」何建國接過煙說。

  「我爸爸不打人的,」楊小平得意地說,「我爸爸只罵人,曉得了也只罵幾句。」

  「我爸爸打人,」李林接過楊小平遞來的大前門煙,一本正經放到鼻子前嗅了嗅,跟老煙鬼一樣。「我爸爸用皮帶抽,打起人來不做人打,有次打我弟弟……」「你爸爸是拖板車的,」何建國看不起道,「楊小平的爸爸是幹部,當然不同。」他說完,掏出火柴,嚓地一聲劃燃,立即點燃了煙,自然就深深地吸了口,然後把煙吞進肚裡,眼睛兩邊望望,看看有沒有老師注意他們,接著讓煙從兩個鼻孔裡緩緩地飄出來。

  楊小平也點燃了煙,吸一口憋著,也學著何建國的模樣謹慎地兩邊看看,再讓煙從鼻孔裡飄出來。李林也是如此。現在他們有煙抽了,疲勞感被煙提起的興奮取代了一部分。並不是煙真的能消除疲勞,而是抽煙的行為中產生的那種做賊的警覺心理取代了疲勞。抽煙是B中學三令五申禁止的,而彭指導員又總是騎著單車來來回回地巡視,這就讓他們不得不警惕,畢竟他們不想受批評,雖然他們也知道發現了也不會把他們怎麼樣。

  「彭指導員來了,」楊小平看著騎著單車駛來的彭指導員說,忙把半截煙藏到了手心裡,就是說手握成一個球狀,大拇指和食指掐著煙頭,另外一截卻隱藏在手心裡。

  何建國的煙抽得快,他的煙癮在三個人中是最大的,這會兒煙已經燃到了煙頭上,他把煙丟到了路邊的草地裡。李林也學他的樣丟了。李林在他們三人中,相對來說又是膽子最小的,他之所以抽煙,是因為他交的朋友都抽煙,而他自己並沒有錢抽煙。他的父親一分錢都不給他,他是靠撿破爛、偷鐵偷銅賣錢再買煙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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