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丟掉自己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他們上了樓,他有四天沒回這個屋了,一開門,一股久違了的親切感就撲到了他臉上。他心裡有一種釋然感,感到這個世界還是他的世界。他拉著她走到臥室裡,拷機果然扔在枕頭邊上了。「我沒騙你吧,你不信?」他們剛才上樓時,她問他為什麼不回她的拷機,他說他沒帶,她不相信。「我這幾天到鄉里玩去了,天天是釣魚,打鳥。」他又說。

  「天天釣魚打鳥,這麼好玩的事情,怎麼不叫上我?」她迷茫地瞧著他。

  「我還敢叫你?我怕你老公打上門來。」他撒謊說。

  他們坐下了,他坐在床上,她坐在一張折疊靠椅上。她看了眼窗外,窗外傳來誰學英語的聲音。她把臉折過來看著他,他對她輕輕一笑,「好久沒看見你了。」

  「你釣魚打鳥還記得我?」

  他沒有表示出過多的熱情,他只是說:「記得。」

  她希望他不光只是說「記得」兩個字,她希望他說更多的內容,希望他像在珠海一樣把她摟在懷裡,或者像一隻大貓一樣倒在她懷裡。但這已經不是珠海了,他也不是貓,這是長沙,儘管分開沒幾天,但感情卻不像在珠海時那麼濃烈了。在珠海的那一切此刻都還在她腦海裡清晰地演義,那一幕一幕都已經昇華成愛的詩篇了,兩隻無憂無慮的梅花鹿在飄蕩著玫瑰芬芳的海邊奔跑著,海風含著一股腥味吹撫著他們的臉兒。現在,她看著他,她感覺到他的目光不像前一向那麼帶電流,身上的氣味也不是那種好聞的魚腥味了,而是一種她感覺不出的味兒,有點像橘子汁的味兒,酸酸的。他在她的注視下把臉扭開了,吹著口哨,吹《忘情水》這支通俗歌曲。「這幾天我都要瘋了。」她說。

  「怎麼呢?」他停止了吹口哨,問她,邊從口袋裡掏出煙,點上了。

  「你可以不抽煙嗎?」她關心他的健康。

  他說:「抽煙是我個人的事。」

  這種表示個人意志的話他以前是不說的,在珠海時她只要這樣說,他就會迅速將煙撳滅,甚至還要說一聲「好」,但這會兒他卻不在乎她的關心了,她明顯感覺她的比重在他心裡失衡了,就好像一團金子被人兌換成了一團黃銅,輕了。她回答他的話說:「你不回電話,你看我急不急,你自己可以想。」

  「這有什麼急的?」他說,看她一眼,「我又不是幾歲的小孩子。」

  「你就是去鄉下玩,你也要跟我打個電話。」她強調說,「我以為你出事了。」

  「我沒來得及,我姐夫……」

  她聽他解釋,她看他的表情,他的目光有些猶疑和煩惱,她看出他有些不安。愛情是敏感的,是沒法欺騙的,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欺騙,但愛情沒法欺騙。愛情是用心靈去體驗,而心靈是沒法欺騙自我的。她說。「我發現你變了。」

  「我沒變,我一直就是這樣。」他說,看了下表,還笑了下。

  她感覺他臉上的笑容是假的,有點兒漿糊的味道,仿佛是畫上去的油彩,隨時可以用手心揩去一樣。於是她推測他的愛也是假的。他的愛沒有她的愛真實。他居然看表,這是為什麼?他又點了支煙,一支煙剛剛抽完還沒有三分鐘,他又點上了支煙。她感覺他的心不在她身上。而是在另一件事情上。她說:「你想什麼?」

  「我什麼都沒想。」

  她沉默了。他對她是拒絕的,她說什麼他都是用一種很簡單的話回答,不像戀人間的對話,甚至都不是朋友間的交談,而是一種有隔膜的口氣。她感覺他被她丈夫嚇退了,她丈夫只是一個電話就讓他喪魂落魄了。他的男子漢勇氣呢?他不是還上過戰場?那個面對敵人的槍口也衝鋒陷陣的戰士呢?她記起了他曾說他們是預備師,他沒有參加過一次戰鬥。她對自己追求的愛情產生了疑惑。

  她又看到一隻孤獨的山羊在她腦海的一處荒島上徘徊,咩咩地叫著。我不可能是一隻梅花鹿,她想,說:「大力,我這幾天都是住在我弟弟家裡,我死活也要跟他離婚。」她只是說了這麼一句,但他馬上說了一籮筐。他說:「其實……」他見她望著他想聽下文,就換了一副淡淡的表情,「其實我覺得沒必要。你這樣也蠻好,如果你老公不肯離婚,也用不著急於要離婚,這會鬧成不必要的魚死網破,我感覺。你要曉得你老公是吸毒犯,一個喪心病狂的傢伙,他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他的話驗證了她心裡的感覺。他說的一切都變了。她突然想笑,她覺得她為之付出的一切都很好笑地笑出了聲。

  他為自己臉紅了,望著她,「你笑什麼?」

  「我笑我自己好蠢的。」她說。

  還說什麼呢?夠了,已經夠了,她覺得她太蠢了,她太耽於幻想了。她的生活是一攤泥沙,她的愛情是紙做的,一陣風就可以吹跑,她居然想拼命抱住這張紙。她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到弟弟所在的學校的,門衛為她開了門,她回來時已過了關大門的時間。她一臉失魂落魄,她甚至都忘了對門衛說一聲「謝謝」。學校裡一派寧靜,已經是深夜了,也許是十二點鐘,也許是淩晨一點鐘,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頭腦仍然處在一片混亂中。弟弟家的客廳裡亮了一盞小燈,她已走到了弟弟家的門口,但臨了她又走開了。她想散散步,清醒清醒一下頭腦,頭腦脹脹的,好像塞滿了鋸木屑一樣,沒有一點空間了。校園裡安安靜靜的,除了一片月光,除了一棵棵黑漆漆的樹木,幾棟黑黢黢的教學樓和辦公樓,剩下的就是自己了。四月的夜晚充滿了一種清新,風似乎是從灰藍的蒼穹上刮來的,帶些涼意。她的腦海裡還在想著她和他分手的那一刻,他一臉抱歉的樣子對她說:「我明天要到湘潭去,要過幾天才回來。我姐姐要我去有些事。」

  她相信這是托詞,他怕她丈夫找他的麻煩。她說:「那你去吧。」

  他甚至都不敢再親她,他們只是隨便地擁抱了下,他就走開了。儘管這樣,她並不恨他。她這一世終於嘗到了愛人的滋味,沒有他的出現,她不會有這種被愛情折磨的強烈的體會。這種體會如火爐燒烤著我。她想。她覺得她沒什麼好抱怨的。她走到一處水池前,這是一處設有假山的長方形水池,水池邊上有幾張麻石凳,她在一張麻石凳上坐下了。她看著前面的假山,又瞧著前面的樹木,她的視線忽然被明澈如鏡的水面吸引了。一個玉盤似的圓月倒映在水裡,月亮周邊還有幾圈紅、黃、藍、綠的顏色,這是月暈。她把目光從水中移到天空,她這才留意到寧謐的天空十分美麗,那輪圓月懸在碧天上,紅黃藍綠幾種顏色圍繞著月亮。這種月相她還從沒見過,她被迷住了,她盯著月亮。她想這是給我什麼啟示嗎?我從來就沒找到過我想要的東西,我以為我的愛情感動了大力,其實只是感動了我自己,我怎麼能感動他人呢?他有他的生活模式,他在他的自我意識裡存在著,一旦發生衝突,甚至只是露出衝突的端倪,他就躲到他的自我中心中去了,那個「自我中心」裡她的比重是那麼輕,也許只是一朵浮雲,也許連浮雲也不是。她想。她的目光又移到水池中,水紋絲不動,她拾起一顆小石子,丟到水中,水面上立即泛起了一圈圈漣漪,圓月破碎了,晃動著,隨後水面又恢復了平靜,月亮又成了一個由幾種顏色包圍的圓盤。遠處傳來輪船的嗚嗚嗚聲,還有一輛汽車駛過的聲音,這兩種聲音逝去後,世界又是一片寧謐。她想起弟弟在《長沙晚報》第四版上談論的一首禪偈,偈曰:夢時有我哭,醒時無我笑。貪嗔癡何在,正好自觀照。她又一次感到自己很好笑地笑了笑,她覺得她的大腦不再腫脹了,她覺得她像這個月夜一樣能面對她的未來了……她在這張石凳上坐了很久,她感到世界上任何美好的事物都是曇花一現,隨之而來的卻是煩惱和茫茫黑夜,你永遠捕捉不到你想尋找的東西,失望永遠等著你……天色微明瞭,她看見曙色從薄雲裡透出來,黃黃的一線,驅散著漫漫長夜,接著又有幾抹黃色從雲層裡射出來,將黑夜沖得更淡了。一隻鷹在晨曦中盤旋,忽而飛進雲層,忽而又從雲層裡飛出。整個天空都是它的,它在天空上自由自在地翱翔。她癡迷地瞪著它,我應該成為這只鷹,她想。弟弟被她回來的聲音驚醒了,弟弟本來就有起早床的習慣。弟弟注意到姐姐的臉色很白,像紙一樣白,且十分疲倦,便請到姐姐一晚沒睡覺。「你昨晚沒睡覺?」

  她回答弟弟說:「我看到了一隻鷹。」

  弟弟注視著姐姐臉上的表情,覺得姐姐臉上的表情有點兒古怪。隨後,他把目光移到了姐姐的頭髮上,他發現姐姐的有額上有一綹頭髮白了,他找到了古怪的原因,驚異道:「姐姐,你這綹頭髮白了。」他臉上露出了擔心姐姐的神色。

  鄧瑛並不驚慌,她走到鏡子前看了眼,她看見她右額上有一綹手指粗的頭髮全白了,繞著她的顱骨向後彎去,如一條白色的帶子纏著頭。她摸了摸,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白了就白了,姐姐也四十歲了。」

  她睡下了,她睡得很寧靜。中午弟弟走進書房叫她起床吃飯時,發現她的臉色在睡夢中恢復了紅潤,仿佛臉上有一層光在閃耀。弟弟說;「姐姐,吃飯了。」

  「哦,」她醒了,「我做了一個好夢。」

  「什麼夢?」弟弟問她。

  她回憶著那個夢的樣子看著弟弟,「我夢見我的頭髮都剃了,成了尼姑。」

  弟弟一笑,「這算什麼好夢?」

  整整一個下午她就這麼坐著,這麼凝望著藍天。她遐想她成了一隻鷹,在藍天上翱翔,想飛到哪裡就飛到哪裡,哪裡都有她翅膀投下的陰影,而任何一處美麗的地方都無法挽留她,因為她是一隻飛翔的漂亮的雌鷹,她是生,她是神性的存在體。弟弟的書房牆上有一幅字,是弟弟的手跡,弟弟從小就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那幅字是弟弟非常喜歡的一首禪偈,曰:茫茫拔草去追尋,水闊山遙路更深,力盡神疲無處覓,但聞楓樹晚蟬吟。她曾問弟弟這首偈是什麼意思,弟弟說有些求道的人往往是捨近求遠,把真實的自己丟掉,去追尋所謂更好的東西,其實更好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上是沒有的,而那些求道的人卻以為有,反而離生命的本體愈來愈遠。「其實生命的本體就是自我,自我從來就沒有丟失,哪裡用得著去追尋?但那些求道的人卻以為一定有更好的東西等待著他們去尋找。」弟弟說。她看著這幅寫在宣紙上的偈,想著和弟弟交談的心得,她想仰起臉大笑一氣,她笑了。

  幾天後,她消失了,事先也沒跟任何人說一聲什麼,誰也不曉得她到哪兒去了。大家都在找她,打聽她的下落,她丈夫還跑來找她弟弟要人,凶凶地威脅她弟弟,說是他把姐姐藏起來了。整整一年過去了,她丈夫,她弟弟,她的朋友都沒有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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