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頓 > 丟掉自己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十二


  他帶她走進了一幢辦公樓,走到了一處走道的盡頭,那裡是廁所,一股難忍的臊氣充斥在周圍。廁所對面是一張由很粗的圓鋼焊成的鐵柵門,鐵門裡黑洞洞的。他們走到時,她丈夫像看見了救星走到了鐵門前,對她叫道:「鄧瑛。」她看到田勝的臉鑲在鐵欄杆裡,同時還看見另外兩張年輕人的臉也嵌在鐵門上。她對這裡厭惡極了,廁所裡擴散出來的惡臭充斥在鼻息上。她譴責丈夫道;「你做好事咧。」

  丈夫一副罪犯樣的老實相看著她。民警拖拖拉拉地打開了鐵門,他走了出來。年輕民警說:「要把毒戒掉啊,不然,你屋裡錢再多也會吃空的。」

  她逃也似地離開了派出所,她丈夫跟在她身後。回到家裡,丈夫一副贖罪的樣子瞧著她,目光裡還有幾分惶惑,就像一隻討主人厭的髒狗,不安地瞧著主人一般。「你吸毒,你居然背著我吸起毒來了。」她一臉氣憤,「你怎麼會變成這樣的人?我這樣為這個家賺錢,你卻拿我的錢吸毒,你怎麼會是這樣一個男人?你一點用都沒有呢你!」

  他悶坐在一邊,垂著頭任她責駡。她從裡到外地罵了他一個遍,罵得自己都累了,懶得說話了。她覺得自己也罵夠了,一看牆上的鐘,已是淩晨四點多鐘了。她重新上床睡覺。他跟著她走進臥室,撲通一下跪在床邊,低著頭說:「我確實沒用,我確實不好。我什麼都不如你,我沒有讀大學,沒你會賺錢,我欠你的太多了……」她不理他,扭開臉閉上眼睛睡覺,但她怎麼也睡不著。他跪著,這無形中給她的大腦施加了壓力,讓她無法進入睡眠。她忍著,看他怎麼辦,他一直跪著,不再說話地跪著。也許跪了半個多小時,也許是跪了一個小時,她打開了眼睛,窗外的天空竟開始發白了。她翻轉身看著他,他一臉賤相說:「你原諒我吧。」

  現在她想起這一幕,她覺得他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一個沒有尊嚴的人是做得出任何事情的,就因為他沒有尊嚴,別人不屑於做的事情他也會做,別人害怕做的事情他也敢做,一切都決定於他沒有自尊心。你要擺脫的不是一個正常男人,而是一個無賴。她想,你要擺脫無賴那你就得學會做無賴的那一套,但你是女人,女人也可以成為無賴嗎?女人可以成為「雞」,但沒聽人形容某個女人是無賴。

  那天晚上她實現了在知青茶樓的許諾——把身體交給了大力,這之前她總是守著最後一道防線,儘管她愛上了他,但她被深深埋在她心裡的道德觀念制約了,就好像捍衛著村莊的大堤被縱橫交錯的樹根牢牢地抓住了一樣。那天晚上她決定聽其自然,把一切都交給上帝會審判。她先是開著車在馬路上瘋跑,她覺得她在這座城市裡有點像一隻受傷且饑餓的山羊,到處尋覓綠茵茵的草地,可是迎接她的是空漠、堅固又冰冷的荒地。她越來越覺得她在這座高樓林立的都市里,不過是一隻頸脖在滴血卻無人理睬的、孤立無助的山羊。她感到恐慌,感到這個世界是那麼冷酷和陌生,就同一只真正的山羊打量著這座喧囂的城市一樣。她決定到塔克堡去,讓音樂和年輕人的歌聲沖淡她的恐慌和不安。

  她把車停在了位於塔克堡前的坪上,走進了喧鬧的酒吧,她希望強烈的搖滾樂能洗滌她那緊張的大腦。她覺得她的腦海裡長滿了海藻,而那些海藻正同她的生命一併爭奪著她腦海裡的氧氣。她希望像風暴一樣強烈的搖滾樂能掃蕩她的腦海,把恐慌和晦氣排泄出去。她坐到了一處小方桌前,服務小姐為她端來了一杯茶,還端來了一盤水果,水果是切開的西瓜、美國提子和一瓣一瓣的蘋果。一個頭髮很長的年輕人正在昏暗的燈光下唱著崔健的歌,一邊努力地彈著吉它,一群年輕姑娘圍著這個年輕歌手看著。她估計這個長髮年輕人只有二十幾歲,她想要是她也只有二十幾歲那多好啊,那她就可以重新生活,重新選擇。一個坐在一旁的中年男人時而拿目光審視著她,猜測她是一個人還是還會有人來。他拿不准樣的瞅她,那種目光是探尋女人奧秘的目光,仿佛上面裝了個探測器。她不理他,就讓他盯吧,我一個人太孤獨了。她想。她的手機突然在她包裡響了。她拿出手機時看了那男人一眼,那男人正表示驚訝的樣子盯著她,似乎是為她還有手機吃驚一樣。她想笑,但覺得那男人長相並不討厭。「喂。」搖滾歌聲和吉它聲太吵了,她聽不清對方的聲音。她舉著手機走了出來,這時她才聽清對方是大力,他說:「你那裡好像歌舞昇平樣的。」

  她似乎聞到了他身上的魚腥味,那種混淆在這座空氣齷齪且塵土彌漫的都市里的魚腥味。她忽然很希望他在她身邊,「你在哪裡?」

  「我在家裡看電視,電視沒味,所以就跟你打電話玩。」

  她為他找的蒼白的藉口一笑,她仿佛看見一隻漂亮的海豚騰空躍起,又跌入碧藍的海水中隱沒不見了,但它卻濺起了一片美麗的白色的浪花,讓視者心花怒放。「那你來一起聽歌吧,我在塔克堡。」她說。她回到位置上坐下時,鄰桌的男人還是用那種含勾引意味的眼光瞧她。

  一刻鐘後,大力穿件細格子襯衣和一條西短褲來了,他沒看見她,她卻看見了他。她為自己把他想像成了一隻海豚而微笑了一下,他的身材、他的臉和他身上的氣味還真有點海豚的味兒。歇斯底里的搖滾歌聲讓她的心情變得好多了,沒有目的地呆坐變成有目的地等待,這也是她心情轉好的另一個原因。她太需要一種刺激了。她覺得世界在她身邊舞蹈,人人都在扮演著角色,而她卻如一具僵屍,沒有參入感,有的只是局外人的觀望。她現在想參入,想在某種尋歡作樂的過程中尋找自我。她覺得她的生活太沒有陽光了,她覺得她只是站在生活岸邊的一個木頭人。她看著尋找著她的大力,當他快走到她身邊時,她向他招了招手,對他笑。他在她身邊坐下了,這時她瞥了眼那個一直拿眼睛盯著她看的男人,那個男人這時已扭開了頭,目光拋到了別的女人身上。他是個在這種場合尋找女人的孤獨者,他的生活肯定也同她一樣一團糟。她問大力:「你喝什麼茶?」

  「隨便,」大力說,「有兩天沒看見你了,一看見你就覺得很親切。」

  她很高興他說這種親密的含挑逗性質的話,「我看見你也很親切。」

  他的眼睛亮亮地盯著她,她喜歡這雙眼睛,這雙眼睛像魚的眼睛一樣黑亮黑亮的,有一種電流從這雙眼睛裡放出來,與她交合。

  她盯著這雙眼睛,昨天晚上,她夢見他長久地吻著她的脖子,讓她仰著頭。這個夢讓她的心頭顫慄。她說:「你的眼睛長得好。」

  「我就是眼睛長得好?我的鼻子怎麼樣?」他高興地問她。

  她於是就端詳著他的鼻子,「鼻子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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