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四部 時代犧牲  

                 時代的犧牲者

 
    朝廷新遭大喪,登基的又是三歲小皇帝,宮中以大行在殯,停止了宣統元年正旦的
朝賀大典,隆裕皇太后的聖壽節也停了筵宴,悲風淒淒,哀思濃濃,委實無喜可言,大
赦一事也就無人提起了,鐵雲等人伸長了脖子,不見普赦天下的詔書到來,料想將是個
案辦理了,只得耐心等待,又各自琢磨消遣光陰的辦法。高子衡仍然去啃他帶來的大部
頭書《二十二子》,子谷勤讀英文,笙叔專心臨摹碑帖,鐵雲做事無常性,抓抓放放,
總是閑的時候居多。

    子穀讀過鐵雲在《天津日日新聞》上發表的《老殘遊記》頭二十回和續稿九回,見
鐵雲閑得無聊,便道:「此間無洋人交往,亦無花間應酬,要麼誦佛參道,修心養性,
要麼拾起你那殘缺不全的《老殘遊記》續編,再寫下去吧,至少也能如李伯元的《官場
現形記》,寫上六十回,索性標明是「丹徒劉鶚新疆獄中作」,那必定使世人格外轟動。」

    鐵雲笑道:「我寫《老殘遊記》,初時不過是為了連夢青換些錢養家活口,本無宏
篇巨制的規劃,興到即寫,寫了隨手塗改過了便不再看,有時不免在小說中發些牢騷,
罵了「北拳南革」,或是賣弄太谷教中學問,弄得連篇累牘,盡是玄虛荒誕之言,叫人
難摸頭腦,未免美中不足。二十回後續寫的九回,更是遊戲文章,寫了陰間地獄,閻王
小鬼,和犯了口過而受酷刑的罪人,明眼人一望便知是咒駡那些對我造謠誹謗罵我是漢
奸的冤家對頭,寫到後來自己也覺沒有意思就中斷了。不瞞你說,我做事沒有常性,寫
小說也是如此,後來雖然又動筆寫了外編,以「堂堂塌,堂堂塌」開頭,嘲諷新舊社會
交替中的可笑現象,可是一回亦未寫完就擱筆了。我非小說家,沒有曹雪芹寫《紅樓夢》
那樣孜孜不舍的非凡毅力,和一絲不苟的嚴謹精神,我的小說或可與前人較一日之長短,
但是本來就不曾正正經經定下心來寫書,前二十回中的第十一、十五、十六、三回還是
光緒三十一年去東三省時在瀋陽小客棧中補寫成的。倉促可知。所以我的書成不了永垂
宇宙的不朽巨著,我劉鐵雲有自知之明,不過以半吊子小說家終其身罷了。

    前二十回已經有了單行本問世,銷路很好。擔心有了前二十回的虛譽,兒孫輩抵不
住社會的期求而將後九回和「堂堂塌」也都拿出去付印,那只會畫蛇添足,反而損害前
二十回給讀者的良好印象,我若在場,必定大喝一聲:「住手!」可是現在無能為力了,
誰知道身後的事呢?」子穀道:「那麼你就索性將後九回一概推翻,正正式式地定下心
來重寫,現在有的是時間,還會像去瀋陽時那樣匆忙?」

    鐵雲笑道:「人也怪,一鼓作氣,凡事可成,再而衰,三而竭,就勉強不來了。原
來心中有牢騷,所以下筆千言,無非罵人,如今毓賢、剛毅之輩已死,要罵就罵袁世凱,
可是黃三先生和毛公都勸我不要怨天尤人,今後決計不罵人了,所以小說也寫不出來了。」

    子穀大笑道:「吾兄真是妙論,原來你的小說是罵出來的。」

    鐵雲道:「小說不寫,我卻有事作。這裡地處邊陲,缺少良醫,萬一我輩中人得了
病,無人能治,豈不糟糕!我本來就懂些醫道,想乘此閒暇鑽研醫術。子衡從杭州帶來
的那套浙江書局善本石印版《二十二子》中有《黃帝內經》是學醫者的重要入門書,我
已借來看了,準備再到書坊中搜羅些醫書來研究,就不會覺得無事可幹了。」

    子穀笑道:「很好,不但自己有病可治,還可以掛牌行醫救人。」

    於是鐵雲從書坊中陸續覓購了《金匱》《傷寒》《醫宗全鑒》等重要醫書,想不到
烏魯木齊離內地數千里,竟也能買到這許多好書,可見商販無遠不至,人能生存在世,
是少不得商人的。從第二年正月開始,鐵雲朝夕研讀這些醫書,究竟原有基礎,很快就
融會貫通,並且手癢起來,也想寫一部系統敘述中國醫學的著作,以供世人借鑒,名為
《人命安和集》。

    這中間,赦書陸續下來,高子衡首先蒙赦回轉內地去了,想來下一批就輪到鐘、高
二人,鐵雲也有生還的希望了,因此更加勤奮地趕寫醫書,作為流放新疆的紀念。

    看看到了這年七月初七那晚,頭一卷即將完成,這一夜,鐵雲伏案疾書,時間太久,
頭中覺得一陣陣發麻,開始頭暈起來,眼看沒有多少字就完卷了,他是個性急的人,不
願再留到明天,便忍住頭暈繼續奮力書寫,聽見街上更夫敲了二更,又敲了三更,李貴
催了幾次猶不肯睡,李貴卻已伏在桌邊睡熟了。敲了四更,燈油也快燃盡了,方才草草

完卷。鐵雲擱下筆,只覺頭暈得厲害,閉上眼歇了一會,稍覺好些,便站起身推醒李貴,
高興地喊道:「李貴,老爺已經寫完頭一卷了,你還在睡大覺!」

    李貴揉了眼咕嚕道:「還有四卷哩,就這麼高興!」

    鐵雲笑道;「你懂得開頭難嗎?開了頭,寫順手了,以後就快了。」

    李貴望著鐵雲神采飛揚的臉龐,忽然驚呼道:「老爺,您的臉!您的臉!臉上通紅
發亮,好怕人!病了嗎?」

    鐵雲摸了摸臉道;「有些發燙。」取過鏡子照了一下,說道:「是有些嚇人,頭也
暈,恐怕熱血上沖了,我體胖,要當心中風,趕快睡吧。菩薩保佑,不能在新疆得病!」

    李貴埋怨道:「勸您早些歇息,不聽,一定要弄出病來,怎麼得了?」

    鐵雲笑道:「別嚕蘇了,我不是就睡了嗎,你也快去唾吧,反正不上衙門,明天遲
些起來。」

    鐵雲躺到炕上便覺暈暈糊糊,昏昏沉沉,頭重得厲害,心裡有些發慌,「莫不是真
的要中風了吧?」他捧了頭喃喃祝禱道:「值日星君,夜遊神,普天諸佛幫個忙吧,弟
子還有好多心願不曾了卻哩,再給我幾年陽壽,讓我回到內地再做一番事業。那時候,
辦洋務成了人人追求的時尚,不再有人罵我漢奸,罵我勾結外人,貪贓枉法,反而譽我
為洋務先驅,識時務的俊傑,而且比李中堂、盛宮保他們更大膽,更開放,更直接了當,
更有利於國計民生,若是我現在就一命歸陰,此恨綿綿,將無法彌補了。再則我對不住
若英,至今愧疚於懷,祈求能夠回到淮安向她負荊請罪,倘若今晚兩眼一閉,離了人世,
只能遺恨無窮了。我也想續寫《老殘遊記》,將後九回殘稿付之一炬,重新精心執筆,
認認真真像像樣樣地當作小說來寫,可能會比前二十回更為精彩,如果此願不能實現,
那也只有抱憾終天了。過往仙神聽到了弟子的祝禱了吧,寬恕我這一生的荒唐放肆,且
許我完了諸種心願再閉眼吧,那時我將心悅神怡地永別塵世而毫無遺憾。」

    鐵雲迷迷糊糊,不知什麼時候入睡了。次晨醒來,陽光已經燦亮燦亮地射進屋中,
摸出枕下打簧金表,已是上午十點了,趕緊一躍而起,不料用力過猛,頭又暈,下了炕,
一個趔趄,骨咚一聲如泰山崩頹般重重地摔倒在磚地上。若在平日,一翻身就爬起來了,
可是只覺天旋地轉,四肢不聽使喚,想喊卻喊不出聲,一刹那間便失去了知覺。

    過了不知多少時候,李貴推門進來,見主人跌倒在地,大吃一驚,喊聲:「老爺!」
慌忙上前扶了起來,誰知一鬆手又倒了下去,李貴詫異道:「老爺,您怎麼了?」卻沒
有回答,兩眼直勾勾地,口角流涎,眼中淒淒地流下淚來。李貴大叫道:

    「高老爺快過來,咱老爺中風了!」

    子谷聞聲大驚,急忙趕了過來,見鐵雲這個模樣,駭然大叫道:「果然是中風了,
天啊,昨晚還是好端端的!」趕緊與李貴合力將鐵雲抱上了炕,可是鐵雲已經全無知覺,
子穀摸他手腕寸關尺部,找不到脈處,細聽心音,似有若無,子穀驚慌道:「李貴,不
好了,你家老爺恐怕沒救了,快找醫生來看!」

    李貴不信,也抓起主人的手想按脈膊,只覺主人的手冰涼冰涼,李貴大哭道:「高
老爺,咱老爺果然不行了,請醫生來不及了,咱馱他去找醫生!」

    子穀又用手在鐵雲鼻前試了好一會,嗚咽道:「李貴,不中用了,你家老爺一點鼻
息也沒有了,他……他過去了。」

    鐵雲終於抱恨而死了,時為光緒三十四年七月初八日,終年五十三歲。

    李貴抱住主人大哭道:「老爺,您醒醒,您沒有走,您一定還活著,快醒醒,莫急
壞了李貴。咱主僕兩人相依為命,您不能死,您要活!老爺,家中還有老老小小一大群
哩。他們不能沒有你,您要活下去啊!」

    當證實主人確實已死時,李貴大哭道:「老爺,您在開封大相國寺救了咱,跟了您
三十幾年,您不在了,咱也不要活了,跟了您到陰間去服侍吧。」

    說罷,哭著叫著,一蹦多高,扼住自己喉嚨,跳著腳,只想自盡。子穀拼命勸他,
扳他的手,泣道:「李貴,你家老爺不在了,你若死了,誰來料理後事?」

    李貴清醒過來,可是一腔悲痛無處發洩,他咆跳著死命咬住自己的手臂,想殘傷自
己的身體以表示對於主人的忠誠哀悼,鮮血從臂上淋淋地滴了下來,和著李貴大顆的淚
水淌了一地。子谷慌忙從李貴口中搶出了這條臂膊,李貴發瘋似的又去咬另一條。

    子穀痛哭著抱住李貴喊道:「李貴,李貴,料理老爺後事要緊,還要你這雙手派用
處哩,你把它咬傷了,還能做事嗎?」

    李貴這才鬆開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嗚嗚地號啕痛哭,哭夠了,忽然一蹦而起,
抹了眼淚道:「不哭了,高老爺,料理咱老爺的後事吧,先說該做什麼,咱去辦。」

    於是又去通知了鄰近的鐘笙叔,也急忙趕了過來,又震驚,又哀痛,三人匆匆為鐵
雲換了乾淨衣服,臉上蒙了白布,暫時停靈在炕。李貴泣道:「可憐老爺辛苦勞累了一
輩子,讓他穿了官服入殮吧,見了先老太爺、老太太也好交代。」笙叔道:「本朝規矩,
革了官職的人是不能穿官服入殮的,我們去撫台衙門求求看吧。」

    李貴道:「咱跟兩位老爺一齊去。」

    子穀匆匆寫了「已革罪員劉鶚亡故」的稟帖,和笙叔李貴一塊兒來到撫衙,找文巡

捕遞了進去,請求恩准劉鶚官服入殮。撫台初時不准,李貴直挺挺跪在轅門外號啕哭求
了半日,撫台憐他是個義僕,方才格外開恩允准。於是買回了棺木和一套四品袍褂靴帽,
草草為鐵雲成殮。然後發電報給蘭州護理陝甘總督毛慶蕃,告訴他鐵雲中風病故,棺柩
無力運回家鄉,請電新疆撫台協助。另外又發了幾份電報,分別通知淮安、北京、上海
親人。

    由於撫台聯魁的全力資助,李貴終於能夠在這一年秋間,披麻戴孝,扶了主人的靈
柩從烏魯木齊啟程,進了嘉峪關,來到蘭州。慶蕃在城外設了靈帳,寫了祭文,含淚為
鐵雲舉行了路祭。幾十年老友從此永別,慶蕃的悲傷久久不能去懷。高子穀不久也遇赦
回內地,可歎鐵雲沒有等到這天就去世了。大黼此時尚逗留在蘭州,也在靈前哭祭了一
番,與李貴繼續扶柩東行。大縉、大紳在洛陽恭迎靈櫬南下來到漢口,大章已在這裡迎
候,於是舍車登船東下,由揚州而達淮安。

    若英含哀忍淚率子女為亡夫舉行了家祭,明年葬于城東南曹圍祖塋。一場夫妻糾葛,
三十餘年的恩恩怨怨,風風雨雨,想不到竟以生離死歸而告終,死者不能致歉,生者徒
然心碎,嗚呼!

    劉鶚死後兩年,革命黨人發動了震驚中外的武昌起義,轟轟烈烈的辛亥革命推翻了
滿清統治。歲月流逝,朝代更迭,劉鶚的友人,一個個默默無聞的離開了塵世,不再有
人懷念他們了。同時代的王公大臣李鴻章、王文韶、張曜、吳大澂、慶親王奕和張之
洞、袁世凱之流,亦如流星過天,成了歷史人物。羅振玉則以滿清遺老自居,可惜這位
國學大師晚節不終,於1940年6月14日病逝於旅順。鐘笙叔遲至1912年清室覆亡以後才從
新疆回來,後來去東北,曾在東三省督軍幕府中有過一段頗為得意的日子,1935年在北
平故世,被追贈為陸軍中將。高子谷是鐘笙叔家兒輩的三舅,以古稀之年故世於1950年。
最可惜的是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導師王國維,正當他的學術成就光耀中外如日中天的時
候,突然在1927年夏間拖著一條長辮,投入頤和園昆明湖中自殺,死因傳說不一。

    劉鶚死後二十餘年,淮安地藏寺巷劉宅依然由孟熊和鐵雲的兒孫們居住著,八旬高
齡的衡氏老太太若英撫育後代,安享晚年,向曾孫——「德」字輩孩子們敘述二太爺
(鐵雲)在世時的往事,和家中供奉三姑老太太素琴靈位的由來,茅氏夫人1917年謝世
於上海,年才四十九歲,王氏夫人回到淮安與若英作伴。李貴回淮安後,仍然生活在劉
家,常和孩子講述當年二太爺種種有趣的故事,他喜歡孩子,把「厚」字輩的孩子抱大
了,又把下一代「德」字輩中的孩子馱著抱著帶大,孩子們親切地稱他「侉爹爹」,或
者戲稱他「鬍子媽媽」。他先後服侍過劉家祖孫五代——劉成忠,鐵雲,以及後來的大
字輩,厚字輩,德字輩,直到七十二歲才快活地離開了人間。果如開封相國寺長老與十
二歲的小李貴臨別時所贈的四句偈言:「越年六十,曆世五代,東海西漠,有始有終。」
可算是古來罕見的義僕了。鄭氏安香的最後日子是在淮安度過的,那時剛強不屈的若英
早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於八十八歲時安然長眠了。安香死在1956年,柔柔弱弱,帶病
延年,竟也享壽八十有六。

    至於劉鶚,生前蒙受恥辱,死後忽因《老殘遊記》一書而名聞天下,近百年來先後
出了無數版本,印行了無數萬冊,還譯成英日俄和捷克文,介紹到了國外。洋務先驅者
劉鶚的超時代經濟思想不為時人所理解,而又狂放不羈,授人以柄,成了時代的犧牲者。
幸而小說家劉鶚的聲名留傳了近百年,讓世人懷念中國近代史上曾經有過老殘——劉鶚
這樣一個人物,直至遙遠遙遠……。

                               一九九二年六月初稿
                               一九九四年三月定稿
 

學達書庫www.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