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四部 時代犧牲

           駝鈴聲聲,雪山綿綿,劉鶚來到烏魯木齊


    鐵雲抵達漢口以後,改由湖廣總督督標親兵押送,取道陸路北上,然後由河南、陝
西巡撫派兵接差,直押送至甘肅境內。八月中秋前一日抵達平涼,發了一信給揚州卞德
銘,八月二十七日來到省會蘭州。同時抵蘭的除了李貴外,還有次子大黼,他乘船趕到
漢口,追上父親,可是押送的巡警不許父子交談,只能遙遙瞻望父親憔悴的顏色。鐵雲
見到了大黼,稍稍得到了安慰,畢竟尚有父子之情。抵達蘭州之後,大黼去藩台衙門稟
見岳父毛慶蕃,這時慶蕃已實授甘肅藩司,是紅頂子的二品大員了。大黼哭訴父親遇禍,
押送新疆戍邊,已到蘭州來了,懇求岳丈設法營救。慶蕃歎道:「你父親不聽吾言,以
致惹下大禍,只能先去新疆,以後再看機會設法。你就留在蘭州吧,不要再跟了父親西
去了,去亦無用。」

    當晚慶蕃先差家中老僕帶了兩名藩衙親兵前往鐵雲歇宿的旅店,向平涼府的押送委
員打了招呼,說是少刻本省藩台大人前來探望親友,委員點頭哈腰,哪敢不依。過了一
會,慶蕃換了便服,帶了大黼乘轎來到,李貴上前請了安,嗚咽道:

    「大人,我家老爺受苦了。」

    慶蕃歎息道:「李貴起來吧,你也辛苦了。」

    鐵雲在房前門口迎接慶蕃,兩人原是不拘形跡的少年知己,如今一個是赫赫二品大
員,一個是充軍的欽案要犯,地位天懸地隔,若非慶蕃書生本色,不畏人言,不忘故舊,
兩人本是不可能再相會的。鐵雲一躬到地,唏噓道:「實公,慚愧,慚愧!簡直無顏相
見了。」

    慶蕃扶起鐵雲,惻然道:「鐵雲快別如此,進屋去談吧。」

    大黼上前給父親請了安,鐵雲道:「很好,你也來了,蘇州夫人好嗎?」

    大黼涕淚滿面,哽咽道:「夫人接到電報,當時就昏過去了,醒來終日哭泣,要尋
短見,雖然勸住了,卻飲食不進,臥床不起,哭哭啼啼,說是生不如死。所以兒子遲了
幾天才趕到南京,來不及跟爸爸一起走。」

    鐵雲歎道:「難為你一番孝心。你出來時家中沒有人來抄家吧?」

    「沒有。」

    「謝天謝地,還算不幸中的大幸。不要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嗎?你不要跟我到新疆
去了,犯不著父子兩人一同受苦。」

    慶蕃也道:「是啊,我已吩咐大黼留在蘭州了。」

    慶蕃的老家人押了飯莊夥計挑了兩擔酒菜來到旅店,一擔酒菜擺在客堂中,由老家
人和李貴陪了委員和押送的差人飲酒,藩衙親兵也被拉來同飲。既為委員接風,也是餞
行,因為他們明天就回轉平涼府,由陝甘總督督標親兵另行押解了。還有一擔酒菜送進
鐵雲客房,由兩位老友對酌,大黼在旁侍候。

    慶蕃舉杯道:「鐵雲遠來不易,為老友重逢滿飲一杯。」
    鐵雲飲了酒,苦笑道:「說來愧煞,若不是得罪了朝廷,恐怕是很不容易在蘭州相
見的。」

    慶蕃夾了一筷魚腹給鐵雲,說道:「黃河鯉魚肥而嫩,是有名的美味,過了蘭州就
嘗不到了,因為黃河由南向北去了。」

    鐵雲黯然道:「春風不度玉門關,何況黃河鯉魚!可恨袁本初不知怎麼和我結下了
冤仇,對我下了如此毒手!」

    慶蕃:「莫怪袁宮保一個人,你做的許多事都值得推敲,我不是已經勸告過你多次
了,你的思想敏銳,見解超群,凡事為天下先,勇氣可嘉。可惜膽略有餘,端謹不足,
不守規矩,蔑視朝廷,與洋人交往過密,難免有逾越國法民情的地方。譬如擅賣太倉米,
當然犯了朝廷的大法,聯絡朝鮮人私運東鹽,更是萬萬不可原諒,為福公司代買浦口地
皮也是國法所不容許,當然惹惱了朝廷,惹怒了江浦縣的士紳,如今不是一二大臣和個
別鄉紳和你過不去,而是國人皆以為非,怨不得誰和誰,平心靜氣想一想,反躬自省,
就不會怨天尤人了。」

    鐵雲默然了一會,說道:「大概是我錯了。黃三哥也寫信告誡我:「怨天尤人,倒
行逆施,君子之所不與也。」你們二位都這麼說,看來是我錯了。」接連吃了兩杯悶酒,
忽然仰天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如今世上人人畫地為牢,蹲在無形的圈圈中,
循規蹈矩,奉公守法,或者老成一點的,雖則隨心所欲而猶能做到「不逾矩」,就是不
越過孔老夫子和歷朝皇帝為我們劃定的這個圈圈——尊祖,守道,在朝為忠臣良吏,在
家為孝子賢孫。而我卻如一匹野馬,偏偏要跳出這個圈圈,盡往廣闊無涯的天地中去闖
蕩。我以豪放曠達不守規矩敢為天下而自豪,視那些碌碌一生,從娘胎中來到黃土中去
的凡夫俗子為大成先師和國家大法的奴才,于國無益,於世無補,我之所以不被世人所
容,也就是不免避免的了。鴉片戰爭以後,國勢積弱到如此地步,李中堂提倡洋務,辦
海軍,正是為了富國強兵,為炎黃子孫在世界列強虎視眈眈之下爭得一席自強生存之地,
可惜甲午一戰,接上去是庚子之亂,他齎志以沒了。當此國家危險萬狀的時候,汲取洋
人的資金技術以發展我國的經濟,趕上時代潮流,尚可以為垂亡之人注射一針強心劑,
振作精神,恢復元氣。可惜世人不理解我,罵我是漢奸,是貪利枉法之徒,是一匹害群
之馬。也許我有違犯國法之處,可是我的心地是善良的,我的願望是無私的,大概是我
跑到時代的太前面了,安然蹲在圈子裡面的正人君子當然看不順眼,罵我野,罵我荒唐
放肆。他們怕我這匹害群之馬再闖回圈子裡去盅惑人心,煽動大家都跳到圈子外面去遊
蕩,索性遠遠地把我充發於萬里之外,再不認我是他們中的一員,好像從此圈子裡的世
界就太平純潔無事了,哈哈,當然我就非到新疆去不可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圈了
裡罵我趕我的人很多很多,何止袁本初一人,我卻以為是他一個人和我結冤,算來算去
又沒結下冤仇的地方,真是太傻了,哈哈,太傻了!」說罷又接連豪飲了兩杯,大笑不
止。

    慶蕃瞅著鐵雲悲憤失常的神態,心中難過,說道:「鐵雲,圈子裡也有頭腦清醒的
人,可不要把世人一概都罵煞了。」

    鐵雲愕然望著慶蕃,醒悟道:「該死,該死!我只圖發洩心頭的苦惱,不想把好人
也帶進去了。來,表示歉意,飲此一杯!」

    慶蕃飲了酒,勸慰道:「鐵雲,你的心情我理解,受此大禍,遠戍邊疆,誰能承受
得了,可是也不要太消沉了,憂憤傷身,而強壯的身體現在對你是非常可貴的。所幸再
過三年就是皇上四十大壽,願你逢凶化吉,否極泰來,將來遇赦回鄉,還可以安度晚年。」

    鐵雲淒然道:「以我的身體,支持三年毫無問題,可是諭旨處分定的是永遠監禁,
恐怕我將老死玉門關外,一輩子不得再聞江南絲竹之聲了。」

    慶蕃安慰道:「這也不見得,老弟究竟不像瑞郡王那樣犯了滔天大罪,引來了八國
聯軍,幾乎斷送了大清江山。以你之罪,判了永遠監禁是太重了些,將來只要再走慶親
王的路,在北京活動一番,還是有可能赦免的。」

    鐵雲鬱鬱地又飲了一杯,說道:「我已作了在新疆長住的打算,在平涼寫信給卞表
弟,說是新疆米為天下之冠,雞豬果蔬無一不佳,路遠人不肯去,其實大有用武之地,
勸他也去新疆試試身手,也許可以功成名就。」

    慶蕃大笑道:「鐵雲,你還是冒冒失失的老脾氣,心血來潮便異想天開,到了這個
地步,你還在和卞子沐開玩笑。新疆是當今充軍的地方,邊荒苦寒,路途遙遠,人皆視
為畏途,你卻勸說子沐也來新疆經營功名,豈不荒唐!別人聽了,一定當你是發瘋了。」

    鐵雲支使大黼走開一會,笑道:「我是有點私心,想多一個親友解除寂寞,其實知
道他是不會來的。這一路上我已為寂寞所苦,到了新疆更會受不了,不忍讓家中太太、
姨太太來受苦,所以在信中告訴子沐,打算明年複間派李貴去上海把桂芳閣的花鳳仙接
到新疆來。那時有人陪我,就會安心下來了。」

    「嘖嘖嘖!」慶蕃連連遙頭道:「怪不得人家說你離不開女人,到了新疆還想千里
迢迢到上海去接老相好來同住,大花雖是妓女,她肯去新疆嗎?」

    「會的,她和我很要好。」

    「哼,在上海時,你是闊佬,有錢,哪個妓女不奉承你,灌你米湯,服侍得你舒舒
服服,可是現在不見得吧。」

    「剛才我已差李貴發了電報到蘇州去,叫家裡給我匯錢去新疆,我雖充軍了,只要
有錢包她的身子,老鴇肯放,她也肯來的。」

    慶蕃歎氣道:「鐵雲,你真是太天真了,上海洋場有錢的人多,堂子裡的姑娘朝三
暮四,相好無其數。怎肯跟了你去新疆受苦?何況我讀了京報,關於你遣戍新疆的諭旨
中,還有「抄沒所有產業充公,辦理地方要政」的話,說不定蘇州家中也已經遭了殃了,
你還指望靠家中的錢來養婊子!」

    鐵雲愣了一會,喃喃道:「抄家!一定是抄家了!哈哈,我還在做夢,太可笑了,
太可笑了!」說罷舉杯一仰而盡,忽然伏案啜泣道:「荒唐了一輩子,這回完了,全完
了!家中的財產,浦口的地,一定都充公了,祖上的家業斷送在我手裡,我害了一家人!
安香無兒無女,怎麼還能生活下去?我真不該娶她,其實害了她。不知若英手裡還能留
下些什麼,但望淮安的房產田畝能夠保住,現在只能指望若英了。」

    哭了一會,忽然抬起頭來咬了咬牙,抹去眼淚,舉杯向慶蕃道:「昨天的劉鐵雲已
經死了,該把這個荒唐人埋葬了,讓他到新疆去自食其力過新的生活吧。我懂醫,到新
疆去為人診病,既行了善,也維持了生活,什麼赦不赦,還鄉不還鄉,我是再不去想它
了。來!實公,為我的新生活乾杯!」說罷猛飲而盡。

    慶蕃同情地飲了一口,歎道:「官務在身,不能如往日那樣陪你暢敘友情。新疆巡
撫聯魁與我頗有交情,我會另外寫信託他照應,諒來不致受苦,望你早日遇赦東返,我
當擺酒為你接風。」

    過了一天,蘇州安香來電:「家被抄,財物蕩然無存,浦口地一千餘畝亦充公。無
款可匯,妾病,此間無法生活,明日回南京依母而居,望保重。安。」

    鐵雲讀畢電報,淒然長歎道:「安香走了,她不能不走了。抄了家,浦口地皮充了
公,再沒有指望了。」他心痛如割,頻頻歎息。

    李貴在旁邊見老爺如此痛苦,咬牙搓手,使不出力氣來幫忙,忽然念頭一轉,急忙
帶了兩塊銀元上街,請測字先生代擬了一通電報發給淮安二太太。

    當天晚上八點,這份電報飛遞到了淮安地藏寺巷劉宅,大縉接到電報,一看發報地
點是甘肅蘭州,便大踏步來到上房喊道:「媽,大概是爸爸來的電報,已經到了蘭州了。
快把電碼本給我來翻。」這時帳房王幼雲因年老體弱回到揚州,在卞德銘家管帳,電碼
本存在二太太若英房中。

    若英正和耿蓮逗著四歲的孫兒鐵孫(厚源)玩耍,瞅一眼電報,冷冷地說道:「自
作孽自受,管他到了哪裡!」

    六月二十日,若英第一次接到馬貢三代發的電報,得悉鐵雲被捕,雖然吃了一驚,
卻不慌張,也不悲傷,夫妻之間沒有了感情,也就沒有了憐憫,沒有了眼淚,反而恨恨
地說道:「該死,自作自受,可惜敗壞了祖上的名聲,連累了孩子們的前程。」

    那時大縉要求趕快到南京去探望父親,若英阻止道:「大章、大黼離得近,讓他們
去看望一下就行了,這種欽案很快就會起解,去了也見不上面。」

    第二天起,若英沒有再到經堂去參佛誦經,晨課晚課都免了,耿蓮提醒她,她說:
「信佛求神,無非祈求保佑合門平安,現在菩薩不靈了,求神而神降禍,不如不信!」
停了一下,又十分剛強地斷然道:「二老爺不在了,合家無主,我要挑起這副重擔,還
能一天到晚閑閑地和菩薩打交道。」

    不幾天,老縣丞蔡炳奉命帶了書吏和差人來劉宅抄家。幸虧蔡二太爺存心庇護,房
產田地一概未動,說是劉老太爺遺下的產業,並非劉鶚所置,不應抄沒。又說衡二太太
已和劉鐵雲分居多年,官司曾經打到縣裡,有目共睹,所以衡二太太財產分毫未動,只
抄了劉鶚名下存款五千元,還有一些衣物和不甚值錢的字畫古董,——這是若英和耿蓮
特意留下,以應付官家查抄的。

    今晚又來了電報,不知說些什麼,耿蓮把電碼本找出來交給大縉,說道:「三少爺,
你快翻出來看看吧,說不定有什麼要緊的事。」

    大縉一邊翻,一邊念,一邊寫下來:

    二太太,老爺發配新疆。

    耿蓮叫道:「不好,這是李貴的口氣,難道二老爺不在了?」屋中空氣頓時緊張起
來,說也奇怪,若英平日把鐵雲恨得牙癢癢的,此時忽然湧上了一汪淚水,聚精會神地
聽大縉念下去:

    現在蘭州,無錢辦寒衣,望速匯款蘭州金城旅店接濟。李貴。

    念完了,若英忽然放聲大哭道:「可憐的鐵雲!」

    耿蓮道:「太太怎麼哭了,二老爺不是還在嗎?」

    大縉也道:「爸爸平安無事,應該高興才是。」

    若英立刻止住哭,拭去淚水,說道:「你們不知道,老爺這個人這些年從不曾缺錢
用,如今英雄末路,連添衣服的錢都沒有了,自己不好意思,叫李貴打電報回家要。想
象他那副狼狽窘迫可憐相,不禁為他心酸,真是前世欠了他的孽債。」

    耿蓮嘲笑道:「二太太究竟軟心腸,李貴這傻小子一份電報就勾起你一大堆眼淚。
依我說,過去勸他千百遍都不聽,現在別睬他。」

    「耿姨。」大縉求情道:「爸爸在大六月天上路,衣衫單薄,不在蘭州制寒衣,到
了新疆要凍死的,媽媽,就匯些錢去吧。」

    若英歎口氣,和耿蓮商議道:「我家今非昔比,拿不出許多錢供他揮霍,就匯兩百
塊錢去吧,以後需錢時再匯,你看怎樣?」

    耿蓮眨眨眼笑道:「好吧,明天我就去匯錢,不過來電是李貴具名的,由我來答覆
李貴嗎?」

    若英歎道:「老爺遇上這樣一場大禍,死活都不知在什麼時候,過去的恩恩怨怨一
筆勾銷了吧,不必再計較了。這份電報還是由我出面。亞辛,你聽著,媽講一句你記一
句……。」

    兩天之後,鐵雲忽然收到若英來電:

    李貴電悉。從錢莊匯上二百元,請查收。家中粗安,日前曾有一場風波,幸已平靜,
屋舍田畝無恙。滬

    蘇兩地今後當由吾維持,勿念。亞辛在此,不及叩別,甚憾。衡。

    鐵雲詫異道:「李貴,你背了我發電報給二太太了,怎不先和我商量?」

    李貴傻笑道:「你得罪了二太太,不好意思發電報要錢,你不發,我來發,你看二
太太不記前嫌多好,今後家中就靠她老人家了。」

    鐵雲喃喃道:「是啊,今後就靠她了,她堅強得很。安香夫人弱不禁風,二太太這
根頂樑柱則是不會倒的,可惜我不能當面求她原諒了。」

    「那就回個電報謝謝吧,你不發,還是我來發。」

    鐵雲笑道:「傻瓜,感激的電報得由老爺自己發,待我收到款子再發吧,好讓她放
心。」

    又過了兩天,鐵雲從蘭州錢莊取到了二百元現洋,當即給若英發了複電,感激她的
關懷,表示了內疚之意。他們在蘭州一共停留了十天,主僕兩人添備了寒衣和橫過荒涼
的黃河以西戈壁灘所需乾糧、炊具和水,於九月初七日由督標親兵繼續押送,騎了駱駝
動身。出蘭州,乘羊皮筏子渡過黃河,一步步登上了海拔四千公尺的烏鞘嶺,乃是祁連
山東端的支脈,嶺上嚴寒逼人,飛砂走石,黃日昏昏,下了嶺便進入了狹長的河西走廊,
北有塵沙滾滾的浩瀚沙漠,南有綿綿不斷的祁連山和它的支脈,山頂雪線以上一片皚白,
覆蓋在濃林密翠的山巒上,龍蟠虎踞,雄偉壯麗,由東南斜向西北,一路上沒完沒了,
好似壓根兒就沒有挪動過一步,又好像一個好客不倦的旅伴,始終伴著駝鈴叮噹護送鐵
雲西上,駱駝把厚的腳掌軟軟地踩在亂石叢生的戈壁灘上,一二百里間只見黃羊奔突,
藍天一碧,不見人煙樹木,正乃是「浩浩乎,平沙無垠,炯不見人」的古戰場,惟有縣
城附近,才有片片綠州蓊蓊林木,給行旅帶來盎然生意。十天之後,駝隊來到了素有
「金武威、銀張掖」之稱的涼州府,水田豐美,冠于一方,古稱武威郡,地勢衝要,是
歷來兵家必爭之地,又是北方遊牧民族南下與漢族貿易的商業中心,所以城池寬廣,街
市整齊,一式二層樓房,這是塞下很少見的,顯見得昔日的繁榮氣象,押解委員家住武
威,在城中耽擱了五天,鐵雲乘此機會發了幾封家信,也給卞德銘寄了一信,寫道:
「前一函所寄老弟之云云,俱成夢話矣。」

    駝隊繼續啟程,來到甘州府城張掖縣的時候,想起了母親朱太夫人平日喜歡吟詠宋
詞柳永《八聲甘州》:「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藐,歸思難收。」這才領悟到母親昔
日鄉思之深。歎河西,漢唐以來有過多少次兵戈爭戰,躍馬橫槍,張弓射虜,而每當中
原大亂,或是朝廷衰弱的時候,這裡又會出現幾人為王幾人為帝的封建割據局面,昔日
絲綢古道,商胡成群,水網縱橫,城開不夜。而今流沙南移,水利敗壞,村廓湮沒,河
西凋弊,再不見昔日的繁榮了。甘新大道上,前不見旅人,後不見來者,荒涼孤寂,惟
有押解劉鶚的駝隊緩緩西行,叮噹叮噹的駝鈴聲在曠漠上空淒涼回盈,教鐵雲聽了心碎。
向前一步,即是離家遠了一步,過了酒泉,來到嘉峪關,長城到了西盡頭了,他在城中
關帝廟中瞻仰徘徊,此生恐怕再無入關的時候了。

    終於到了新疆省會烏魯木齊,押解委員帶他去撫台轅門上掛了號,銷了差,回蘭州
去了。鐵雲取出慶蕃致撫台的信劄,托文巡捕遞了上去,過了一會出來道:「毛公的信,
大帥看過了,雖說是遣送軍台戍邊,其實也自在得很,有了毛公的信,大帥更不會讓你
受委屈,你就在這裡安心住下去吧。到新疆來戍邊的人,我見得多了,來時十有九個苦
眉愁臉,住了幾天就笑呵呵的了,過上一年二載也就遇赦過關去了。我也是從蘭州過來
的,認得毛大人,以後有什麼儘管找我好了。」

    於是鐵雲安下了心,向六道巷姓王的居停主人租了一所宅院,十分清靜,收拾了一
下,門外居然還掛上了「劉寓」的牌子。過了幾天,高子谷、高子衡、鐘笙叔也陸續被
流放來了,故人相見,唏噓歎息。子穀與鐵雲住在一處,子衡與笙叔另在附近阻了一處
屋子,時時相聚敘談,或讀書寫字消磨苦悶的時光。子谷則把上海青年會英語教科書都
帶來了,每天念念有詞地讀著,不忘有朝一日還能回到朝去辦洋務。

    轉眼到了十月下旬,忽從撫台衙門傳來消息,皇上和慈禧皇太后于十月廿一、廿二
日兩天之中先後駕崩,接著,嗣皇帝溥儀于十一月初九即位,改明年為宣統元年,以皇
上生父嗣醇親王載灃為監國攝政王。十二月初九日,致仕大學士王文韶病故,追贈太保。
十二月十一日,軍機大臣袁世凱被攝政王勒令回籍養屙,世凱奉旨,立即出京回河南項
城去了,朝政大權都在載灃手中。

    鐵雲等人好似絕處逢生,寓所中喜氣洋洋,飲酒高歌,都在等候大赦詔書。鐵雲向
眾人道:「這幾天消息紛至遝來,亦悲亦喜。悲者至尊晏駕,王中堂歸天,待罪新疆,
無法一申哀悼之意。喜則新君登基,必頒大赦,兄等罪名輕微,必赦無疑,我這個「永
遠監禁」的人,走了袁本初,也有回鄉的希望了。」

    眾人都道:「那是一定的了,雖然攝政王當國,可是尊禮老臣,慶親王不是加恩以
親王世襲罔替了嗎,只要他老人家出面說句話,沒有本初的阻撓,鐵雲兄的赦書還不是
早晚就可以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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