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四部 時代犧牲

                   營救與充軍起解


    王和重新踅回劉宅去投信,恰見劉老爺已被巡警帶上馬車押走,知道自己誤了事,
只得回去向主人撒謊,說是李貴不肯開門,只得回來了。孝禹暗想,大概鐵雲已經得了
風聲逃走了,李貴怕有巡警來抓人,所以不肯開門,好讓主人有個逃遁的時間。不料次
晨上轅門遇見何黼章,才知鐵雲已在半夜被捕,不禁暗暗叫苦,急忙抽身回家,命馬車
夫火速去馬貢三家送信,不一會,貢三匆匆來到,神色倉皇。孝禹道:「快救鐵雲要緊。」

    貢三道:「昨夜鐵雲被捕時,李貴大哭大鬧,要跟了主人同去,巡警委員不許,鐵
雲也囑他留下來辦事。趕緊寫了一張字條給我,今晨一大早李貴送了來,哭著求我想辦
法救他主人。我已按照鐵雲囑咐,分別發電報給太平程軍門,蘇州的老二,上海的老大,
淮安的老三,北京的老四。府上管家若是不來,我也要趕過來請觀察設法營救了。」

    孝禹歎道:「午帥尚且無能為力,程軍門恐亦只能幹著急,至於幾個兒子,只不過
通知一下,其實不能救他父親。要救鐵雲,惟有請日本人出面,說鐵雲與日本人合夥貿
易,經手有事未了,不能起解。老哥,你趕快親自去上海時報館找社長狄楚青,請他轉
求日本總領事設法營救,要快,遲則來不及了。」

    貢三道:「我馬上就動身。鐵雲目前在巡警衙門看守所中,不讓探訪。李貴已送了
鋪蓋用具去,就在所中侍候他。鐵雲身邊不缺錢用,我去了明天就趕回來給您回音。」

    端方也是次日早晨何黼章來稟報時,才知道劉鶚竟不曾逃脫厄運,暗暗責怪王孝禹
何以如此糊塗,竟不曾領會他的用心。事已至此,只得公事公辦了,於是又發了一電給
袁世凱:

    北京外務部鈞鑒:寧密。十九日電悉。革員劉鶚,已派巡警總監何道黼章帶同委員
許炳璈,設法在寧拿獲看管,應如何辦理?候電示祗遵。光緒三十四年六月二十日發。

    袁世凱接電後,在軍機處提出將劉鶚充軍抄家的意見,鹿傳霖道:「早該這麼辦了,
再加個永遠監禁吧,這種人不能讓他再回來勾結洋人為非作歹。」

    張之洞鼻子裡哼了兩下,算是同意了,對於袁世凱的一切主張,他是不屑附和的。
慶親王只說了一聲:「就照這個意見請旨吧。」慈禧太后對這些小事點了點頭,於是電
報發到了兩江:

    至急!南京制台、迪化撫合:申。本日軍機處片交稱:軍機大臣面奉諭旨:外務部
奏已革知府劉鶚貪鄙妄謬,不止一端,請旨懲處一片。革員劉鶚違法罔利,怙惡不悛,
著發往新疆,永遠監禁。該犯所有產業,著兩江總督查明充公,辦理地方要政,該部知
道,欽此。希欽遵辦理,原奏另密諮。處務部。光緒三十四年六月二十三日。

    在這封電報之後,端方忽然接到日本駐上海總領事的急電,橫插一手,要求從緩押
解劉鶚,端方罵道:「荒唐!朝廷欽犯怎容外人干預!」當時就複電拒絕,並電告袁世
凱:

    急!北京外務部:劉鶚一犯,今日已派員乘坐福安官輪押解赴漢,諮請鄂督派員接
解前進。頃接日本駐滬永瀧總領事來電,以據本國人鄭永昌電稟,劉鶚前因鹽務貿易,
尚欠伊款四十萬元,懇請電北京緩解,以免鉅款無著等語。現已複電該總領,告以劉鶚
系奉旨飭拿要犯,業已起解,未便轉請去後。惟查該犯素與外人勾結,往來蹤跡詭密,
現雖電複日領,難保不復來干涉。若由一處派員長解,治裝遠征,不無耽延。擬請鈞處
電告沿途經過:鄂、豫、陝、甘各督撫,預先派定妥員,一俟該犯解到,即日接護押解
前進,以期妥速,而免枝節。邸相(奕劻)前祈送閱,並盼電複。光緒三十四年六月二
十五日。

    這天清晨,鐵雲起解了。因為程文炳親自趕來南京,派人抬了滿滿一箱銀元,到巡
警局上下打點,看守所中特別優待,獨自一間單房,一日三餐有酒有菜,都是大飯館送
進來的。李貴每天出入為他傳遞消息,侍候洗澡抹身,告訴他馬貢三先生去了上海,日
本總領事答應給制台電報,要求緩解。鐵雲聽了只是搖頭道:「孝公和貢三為我盡力,
死馬當活馬醫,可是反而幫了倒忙。請日本總領事出面為我說話,不正坐實了我和外國
人「勾結」之深嗎?況且煌煌上諭,午帥不能不奉旨,還是作起解的準備吧。」

    六月二十四日深夜,李貴服侍完了回寓所去了,委員許炳璈突然來所中向鐵雲道:
「劉鶚,恭喜你明日起解,一早就走,快收拾收拾吧。」

    鐵雲急問道:「大概是上戍所了吧?」

    「給你猜著了,是去新疆永遠監禁。」

    鐵雲心頭猛然一震,頓時臉上失色,眼前暈黑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恢復了鎮靜。
充軍早在意料之中,卻不曾想到永遠監禁,老天爺!從此再無出頭之日了,朝廷待他何
以如此殘酷!他歎了口氣,懇求道:「許委員,商量一件事,我那幾個不肖的兒子至今
沒有一個趕到南京來,能否遲一二天,讓我們父子見個面。」

    炳璈扳了臉道:「這是欽案,制台定了押解的日子,要上奏朝廷的,誰敢作主改變?」

    「那末明天讓我帶了家人李貴一起上路,他大概早上七點半就來了。」

    「不行,福安兵艦明天九點開船,七點就得動身去下關碼頭,不能等!」

    鐵雲無話可說,委員走了之後,他匆匆提筆寫了一張便條,準備花錢托看守留交李
貴,告訴家人他已啟程去新疆,繼而一想,又把字條撕得粉碎。他已害得一家人為他擔
驚受怕,名譽掃地,至今沒有一個兒子來南京探望他,大縉、大紳路遠,大黼最近,就
在蘇州,大章在上海,也不過半天可到,日本總領事都在為他出力,兒子們卻無動於衷,
想來父子之情不過如此。

    鐵雲一夜轉側不安,次晨未明即起,托看守幫他卷紮了鋪蓋,收拾衣衫用具裝在一
只皮箱內。七點未到,巡警就來吆喝:「劉鶚,準備好了嗎?」

    看守端來一大碗糙米粥,一碟蘿蔔乾,一雙竹筷,說道:「劉先生,今天走得早,
飯館來不及送早點來了,你將就吃些粥上路吧,也算我們幾天的交情。望你交上好運,
皇恩大赦,早日回來吧。」

    鐵雲苦笑道:「我是永遠監禁,要在新疆過一輩子了。這粥,多謝你費心,肚裡飽
得很,實在吃不下。」

    看守歎口氣,端了碗碟走了。七時正,委員許炳璈帶了十幾名巡警一人一杆漢陽造
毛瑟槍,殺氣騰騰地來了,命令道:「劉鶚,是時候了,走吧。」

    可憐鐵雲無人隨行,只得自己把鋪蓋卷扛上肩頭,一手提了皮箱,踉踉蹌蹌出了屋
子,幸虧身強力大,居然還能對付。出了巡警局大門,上了馬車,如臨大敵般放下車簾,
又派兩名警士荷槍站在馬車兩旁踏腳板上押送,防備半路有人攔劫,其餘警士騎馬護送。
到了下關江邊碼頭,福安兵艦已經停泊在碼頭邊升火待發。艦上一名管帶見巡警局的人
到了,靠在船舷邊大喝道:「快,快,老子都等了多時了。」

    許炳璈和管帶打了招呼,吩咐鐵雲下車,說道:「趕快上船去吧!」

    鐵雲懇求道:「委員,求你行個好,等一等我家的聽差吧,他就來了。」

    炳璈還不曾答覆,管帶又在船邊甲板上吼叫起來:「升火多時了,磨磨蹭蹭,還不
快上艦來!」

    鐵雲沒法,只得再打起鋪蓋,提了皮箱,可是舷梯陡窄,喘吁吁地怎麼也沒法上去,
押送的巡警只得咕嚕罵著從他手裡接過行李,送到船上,鐵雲剛上了船,忽聽到李貴發
瘋似地哭喊著奔了過來:「老爺,帶我走!老爺,帶我走!」邊喊邊向舷梯上闖。守在
船舷邊的幾名南洋海軍士兵一腳把李貴踢下梯來,罵道:「混帳小子,竟敢亂闖兵艦,
快滾!」李貴爬起來喊道:「劉鐵雲是咱主人,咱要跟主人去新疆,為什麼不能去?」

    說罷,像是鬥紅了眼的蠻牛,拼命向攔阻的士兵沖了過去,左推右搡,又爬上了舷
梯,可是士兵人多,又把李貴拖了下來,摔在地上,用槍托狠命打得李貴滿身是血,李
貴抱住頭在地上翻滾著,喊著罵著,就是不哭不叫痛不求饒。鐵雲在船上看了不忍,懇
求管帶道:「這是我家的僕人,十分忠心,求你行個好,讓他上船吧。」

    管帶瞄了鐵雲一眼,白紡綢長袍,西洋草帽,純是個洋派商人,知道他是個闊佬,
便有心刁難道:「劉鶚,這解單上只有你一個名字,怎麼能多出一個人來,下一站怎麼
交差?」

    鐵雲道:「那麼讓許委員添個名字吧。」

    「來不及了,馬上要開船了。」管帶說是開船,卻又不開,一雙眼只是睃著鐵雲的
皮箱,看他是否領會意思。可憐鐵雲雖然帶了些銀元,卻無銀票,光天化日之下,怎可
公然行賄?

    只得向碼頭上喊道:「李貴,回去吧,不要上來了。」

    李貴不聽,他血淋淋地,不管兵士們怎麼打他踢他,忍住痛,只是謾駡:「你打,
你打,老子怕你打不是好漢!」忽地一個鯉魚打挺,一蹦而起,使出渾身蠻力,把兵士
們沖得東倒西歪,大步跨上舷梯。一個大個兒兵士被激怒了,端起毛瑟槍便向李貴瞄準,
忽聽得身後有人大喊:「別開槍,有話好商量!」原來是劉鶚親家程恩培和大章一塊兒
來了,大個兒這才把槍放了下來。

    原來恩培他們昨晚從上海趕來,先去劉宅見到了李貴,知道晚上不能去看守所探望,
所以今兒一早雇了兩輛馬車來到看守所,卻說鐵雲已起解了。恩培等大驚,李貴搶天呼
地,捶胸大哭,往外便奔,要去追趕兵艦。恩培打聽得是九點開船,也許還追得及,急
命李貴、大章上車,另外加賞車夫銀元,馬車夫加鞭快趕,李貴發狂般催促車夫沖在前
面,先到了一會,正在緊要關頭,恩培的車子也到了。恩培先向大章道:「你看李貴忠
心護主,多麼可敬,你做兒子的不想送父親一程嗎?」

    大章嗜好鴉片,滿面煙容,遲疑道:「我還要設法營救父親哩。」

    「那也好。」恩培歎氣道:「就讓李貴一個人同行吧。」

    恩培認得許炳璈,上前拱手見禮道:「劉鐵雲是我親家,有煩照應。」說罷,取出

二百元銀票兩張,托他和兵艦管帶打個招呼,讓李貴上船。炳璈情面難卻,又看在銀元
面上,親自上船去和管帶悄悄講了兩句,又塞過去一張銀票,管帶點了點頭,兩人到管
帶室在押解文書上添了隨從李貴的姓名。然後炳璈下船向恩培點了點頭,管帶也在船上
向士兵們喝道:

    「手續辦好了,讓李貴上船吧!」

    海軍士兵們猶然怒氣不息地咒駡著將李貴趕上了兵艦,收去舷梯,鳴響了幾聲汽笛,
福安艦啟錨了,大章含淚向漸漸移動的船上奔著叫著:「爸爸,爸爸!」

    鐵雲點了點頭,「總算有一個兒子為我送別了。」忽然歎了口氣,想起了古人說的
「虎父犬子」!他的感激的視線移向親家程恩培,不斷向他擺手,也帶著一番歉疚,是
他心血來潮的主意,把太親翁程文炳也捲進了一場無休無止的官司中。——鐵雲充軍之
後,陳瀏為了浦口沙地繼續和程文炳打著官司,直至清朝覆滅。

    福安艦又響亮地鳴了幾下汽笛,掉頭鼓浪前進,直向上游漢口駛去。濤聲低咽,岸
柳遠去,鐵雲終於離開了生於斯長於斯的江南大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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