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四部 時代犧牲
鐵雲被捕
鐵雲度過了緊張的早春,不再有其他不祥的消息,看看平安無事,心放寬了,膽也
壯了,依然僕僕風塵滬寧道上,正式在南京成立了三洲地皮公司,高價出售沙洲地皮,
買地的人居然也有,鐵雲和程文炳都興頭得很,好比推牌九的賭徒,翻出一對天牌,以
為天大地大,必勝無虞,壓在浦口江心洲上的這一寶算是壓准了,一本萬利的日子不遠
了,除非莊家能翻出一對至尊寶來,壓倒他的天牌,可是鐵雲玩了幾十年牌九,也不曾
見人拿過一對至尊。
五月之後,鐵雲帶了李貴常住南京辦事,秦淮河中以船菜船妓聞名的畫舫和釣魚巷
深處銷魂蕩魄的妓院,是他經常光顧的地方。
天氣漸漸炎熱了,南京是座出名的火爐城市,六月初頭上驕陽如火,眼看就交小暑
了,熱得桌椅板凳燙手,白天一點風絲絲也沒有,鐵雲身軀肥壯怕熱,叫苦連天。李貴
是北方長大的,尤其不耐酷暑,整天汗淋淋地打著赤膊,有客來了,才匆忙套上汗褂。
李貴這一年也有四十三歲了,鐵雲幾次欲為他成家,他都嫌這嫌那,至今還是光棍一條。
六月初四晚上,稍稍有了一陣陣的涼風,據說是從海上吹過來的。電報局總辦王孝
禹在這難得的涼意中,突然驅車來訪。他現在是制檯面前的紅人,白天上衙門,靴帽官
服,前呼後擁一大群,今晚只穿一件月白色杭羅長衫,未帶隨從,親自叩開大門,問李
貴道:「你家老爺在家嗎?」
李貴正在院子裡揮扇乘涼,懶得去取汗褂,赤了膊來開門,見是老爺把兄,慌忙請
安道:「寒磣,寒磣,老爺在家哩。」
鐵雲未帶家眷,只租了一座可以對外出入的別院,三間北屋,兩間廂房,一座庭院。
孝禹正欲進內,李貴忽然攔阻道:「別,別!」於是拉直了嗓門喊道:「老爺!有客!
王大老爺來了!」
孝禹皺眉道:「傻李貴,我有要緊事,別汗淋淋地攔住我。」
李貴做個鬼臉道:「不瞞您老人家,我家老爺也正打著赤膊在院子裡乘涼哩。」
孝禹好笑道:「不要緊,我在家中也歡喜赤膊。」
只聽見鐵雲在裡面喊道:「孝哥進來吧。」套上白紡綢褂褲,一邊扣著鈕子,一邊
迎了出來,匆忙中,還赤了一雙腳,踏著草拖鞋,說道:「孝哥,大熱天勞您出門,快
寬衣,就在院子裡納涼吧。」
孝禹笑道:「老弟,我怕你出門應酬了,放下飯碗趕緊過來。今天怎麼安下心來在
家乘涼了,明天遇見了小桂芬和桂琴,怕不又要擰你的耳朵了。」
鐵雲也笑道:「今天心神不定,意興索然,所以不出門了。」
李貴穿上汗褂,端了椅子出來,鐵雲讓孝禹靠在藤躺椅中,自己坐在椅上相陪,寒
暄了幾句,李貴已經麻利地捧了一盤切開的冰鎮西瓜出來,兩人大嚼了一會,撤下果盤,
李貴又絞手巾給賓主擦了嘴。知道老爺要和客人商談要緊的事,搬一張小竹椅子到大門
外和鄰居們乘涼聊天去了。
孝禹這才鄭重地談了正事,說道:「老弟,今天午後上轅門,午帥屏去下人和我密
談,說是京中有人來訪,談起本初進了軍機,辦事雷厲風行,手段甚是厲害。午帥問那
位來客,本初對兩江可有什麼褒貶,來客說:本初對午帥甚是恭維,說是究竟出過洋見
過大世面的,出手不凡,就只是對不法之徒劉鶚稍覺手軟了一些。」
「還說別的沒有?」鐵雲急問道。
「就這一句話,午帥已經坐立不安。他向我說,陳瀏最近一次上的稟帖,雖又由江
浦縣查明上報:「未發現劉鶚有私招洋股之事」,但是此人糾纏不休,給軍機的印象不
好。要我勸你,不如拿出幾百畝地來捐獻國家,建造商埠車船碼頭,表明你買地並非僅
僅圖一己的私利,將來上面再有話說,便於替你解釋,想必可以消去不滿,不再苛求了。」
鐵雲遲疑不語,白白地拿出幾百畝地來,究竟心疼,但不用這條苦肉計,又不能過
門。猶豫了一會,只得苦笑道:「午帥為我打算,仁至義盡,他的話我怎能不從。浦口
永生洲有我的五百七十五畝地,就都拿出來報效朝廷吧,請轉稟午帥,對劉鶚援手之恩,
沒齒不忘。」
孝禹道:「蝮蛇螫手,壯士解腕,我知道你會作出大決斷的。不過捐獻之事,不能
僅憑口述,你今晚索性辛苦一下,寫一份稟帖讓我帶去,明天送給午帥過目後存檔,以
後就有案可查了。」
鐵雲道:「很好,你就在這裡稍坐一會兒,我進屋去馬上趕寫出來。」
不多一會,鐵雲拿了謄清了的稟帖出來,上弦月昏暗朦朧,無法辨認字跡,孝禹也
不看,折了起來放入袋中,說道:「天熱,告辭了,你自便吧,釣魚巷此刻正是熱鬧的
辰光哩。」
鐵雲笑道:「不一塊兒去嗎?」
「不了。那些姑娘們打打鬧鬧,抄袋袋,摸荷包,樣樣都來,這張稟帖不能落到她
們手中,還是回家去吧。」
鐵雲丟掉五百多畝地,心痛了幾日,寫信告訴駐節皖南太平府城(今當塗縣)的程
文炳,回信說他太傻,笑他「不戰而退」。但是也認為送掉五百多畝地求得太平無事也
好。馬貢三則為他一再惋惜。鐵雲獻地之後,想來再無事了,依然夜夜尋歡作樂,不過
十二點鐘不會回家安寢,並且時時在外面過夜,這種風流放蕩生活就連端制台也是知道
的。
卻說大紳在北京接到父親來信,說是僅僅虛驚了一場,幸而安然無事,也放心了。
不料六月十七日下午,軍機章京張少純又突然匆匆趕來,說道:「本初要動手了,今日
軍機堂商議,令尊大人案情已明,必須立即拘拿,慶邸亦無可如何。電報還沒有發,動
手只在一二日內,趕快設法通知令尊暫避,萬萬不能延誤。」說罷匆匆告別而去。
大紳年輕未經大陣,慌慌張張不知電報如何拍發,岳丈羅振玉指點道:「這是機密
大事,不能用明碼發報,只能用上海時報館的密電本,外務部鐘笙叔那邊有這個本子,
上海狄楚青收到了會轉給你父親的,快快去找鐘叔父。」
於是大紳帶了老僕鄭斌四處奔走,尋找鐘笙叔,偏偏他不在外務部,也不在家,不
知上哪兒應酬去了,真是急死人!一直等到夜半三更才回寓,當即用密電本翻譯了電碼,
趕到電報局拍發。上海狄楚青接到電報後大吃一驚,慌忙加了封套,命報館聽差乘火車
送到蘇州胭脂橋劉府,可是當鐵雲家人看到這封電報時,已經是六月二十日以後,鐵雲
已經出了事了。傳說電報被蘇州家中一位「至戚」耽擱了。那時候蘇州家中除了鄭氏外,
還有大黼在家,也有管門的僕人,收到電報,不交給少爺,不交給太太,而讓一位親戚
擱置起來!再說,狄楚青一向辦事老練,對於這樣一份事關重大的電報,竟不曾叮囑一
定要面交劉府主人,而且取得回條,似乎都是不可想像的事。原來的傳說似有不實之處,
究竟電報是在北京、還是上海和蘇州耽誤了,不得而知,這事只能存疑了。
在這六月十七日的下午,南京兩江總督衙門來了一位神秘人物,四十來歲,河南口
音,高高大大,穿了四品袍服,坐一頂綠呢大轎,前導後擁,隨從顯赫,由聽差從護書
中抽出手本遞給門上,求見大帥,當然隨手也就塞過去沉甸甸的一封紅包。門上不敢怠
慢,慌忙進中門稟與文巡捕,轉遞到制台簽押房中。端方正在屋中品賞一份新弄到手的
宋拓《豐樂亭碑》,朝手本瞄了一眼,見上面寫著「候選道員楊文駿」,知是指省到兩
江候補的,不覺皺眉道:「又是一個候補的!」正想擋駕,忽見籍貫寫的是「河南項城!」!
不是袁世凱的小同鄉嗎?莫非有些瓜葛,不能怠慢,於是吩咐:「傳見!」候補道楊文
駿以司道見總督禮,向端方恭恭敬敬作了三個揖,端方呵呵腰還了半禮,邀入暖閣炕上
坐了。文駿雙手奉上吏部分省候選的憑照,又打了一躬,說道:「請大帥栽培!」端方
將憑照放在炕几上,和顏悅色地問道:「貴道出京多日了吧?」
「職道本月七日出京,沿路在天津、上海都沒有逗留,在路上只花了十天功夫。」
「呵呵,老哥從政心切,換了別人,在天津、上海一耽擱,朋友應酬,至少個把月
才能到得南京。」
「回大帥的話,職道在津滬一帶舊雨新知也不少,都想挽留職道多住幾日,可是為
了袁宮保一件要事,所以急急趕了來了。」
「什麼事這樣要緊?」
楊文駿先伸首探望了一下四下無人,方才湊過身來輕輕稟道:「袁宮保為了已革知
府劉鶚犯了大案,囑我面請大帥即將劉鶚拿解去京,不知此人現在何處?」
端方聽了暗暗詫異,既是要緊的事,項城(袁世凱)為什麼不直接發密電來,不是
又快又好?幹嗎托一個不相干的人千里迢迢趕來送個口信,又無公文為憑,怎能輕易拿
人?誰知道此人是否真是袁項城差遣來的?文駿見制台沉吟,知道有些懷疑,便從袋中
取出一封八行書遞了上去,說道:「職道忘了,宮保命我帶了信來向大帥問候。」
端方過去與袁世凱相熟,接信看了,核桃大二三十個字,不過幾句官場寒暄應酬的
話,但從筆跡看來,認得是世凱的親筆,釋去了三分疑惑,但還不能貿然抓人,便道:
「很好,宮保所囑之事兄弟明白了,老哥遠道而來,且先下去休息,以後常在南京,還
有借重的地方。」說罷端茶送客。
文駿起身稟道:「職道暫住城內中西旅館,待大帥拿住了劉鶚,再來稟謁。」又連
揖了三下告退。
端方這才恍然,袁世凱是派楊文駿來坐催捉拿劉鶚的,看來是下了非辦不可的決心
了,若是拿到京裡,下了刑部大獄,至少也是個充軍。他沉吟了一下,歎了口氣,如果
是為浦口買地的事,那末劉鶚已經報效幾百畝地歸公,這個案子該可以從寬發落了,看
在素日的交情,再為他爭一爭吧。於是命文案師爺擬了一則電報發到北京。
北京袁宮保:楊道文駿本日到寧,面述尊諭,囑拿革員劉鶚即劉鐵雲解京。刻查得
該革員適因浦口議開商埠來此,具呈聲明,應用地段,全行報效公家,其鐵路碼頭應用
地畝,亦全行報效。應否即行捕獲?請示遵行。再該革員就獲後,應如何奏明起解,並
解交何處?祈示。方,筱。光緒三十四年六月。
「筱」是詩韻上聲第十七韻,過去電報中代表十七日。
隔了兩天,接到袁世凱的複電,大概他已察覺端方有意衛護劉鶚,所以撇去一般官
場電文中較親切地以私人名銜相稱,改以外務部的名義出面,口氣嚴厲生硬:
至急!南京制台寧密。筱電悉。革員劉鶚系光緒二十四年四月都察院據雲南舉人沈
鋆章、山西京官邢邦彥先後聯銜具呈代奏稱:「該員壟斷礦利,貽禍晉沂,請查拿遞解
回籍,交地方官嚴加管束。」各折片。軍機大臣面奉諭旨:「著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查明
辦理,欽此。」當經查拿未獲。庚子之亂,伊更名在京,勾結外人,盜賣倉米。上年六
月,據駐韓總領事馬廷亮稟:「韓有人在甑南浦私設鹽運會社,合同內載華人劉鐵雲、
劉大章均為發起人。」又勾結外人,營私罔利,迄未悛改。該革員既在江寧,希即密飭
查拿,先行看管,獲後電複。候酌定辦法,再電達。外務部。光緒三十四年六月十九日。
是日傍晚,端方接到複電後,知道事情無法挽回,只能在南京捉拿中做手腳了,然
而又不能做得太明顯,只能暗中給王孝禹以通知劉鶚逃跑的機會。於是將王孝禹召入衙
中,將電報給他看了,孝禹大驚,慌忙打躬作揖道:「懇求大帥救劉鶚一命。」
端方歎道:「事已如此,難以挽救了。晚上我要宴請幾個客人,請老哥作陪。」
孝禹心急如焚,說道:「職道家中尚有瑣事需要回去料理,恕不奉命了。」
端方撫須笑道:「也好,你先回去「料理妥當」後再來吧,反正你知道我的酒宴是
不到午夜不散的。捉拿劉鶚過了午夜再動手,這個人風流得很,不過十二點是不會回家
的。」
孝禹倉皇回家,匆匆寫了密函,囑鐵雲即速出逃,命家人王和前往投遞。王和來到
劉宅,以為向來為主人送信,劉老爺都開銷賞錢,可以痛飲幾杯,不料今晚把門擂得通
天響,不見有人開門,他認得李貴,便喊道:「李貴開門,王大哥來了!」李貴赤了膊,
扯一條汗巾擦著汗,咕嚕道:「大熱天,老子正洗澡哩,敲個魂!」
打開門見是王和前來送信,忙嘻嘻笑道:「王大哥,我不曾罵你。不巧得很,我家
老爺出門應酬還沒有回來哩,信交給我吧。」
王和怎肯把信脫手,脫了手就拿不到賞錢了,何況有主人的再三叮囑,於是道:
「不行,我家老爺關照務必交給劉老爺本人,我等一會再來。」
說罷掉頭就走,生怕信被李貴搶了去。回去稟告了主人,孝禹心如油煎,暗暗叫苦:
「壞事了,八成是鐵雲今晚又到堂子裡胡鬧去了。」於是按照他平日知道鐵雲常去作樂
的幾處地方,命王和一處處去找,過了兩個鐘點,王和大汗淋漓地跑了回來,說是跑斷
了腿也不曾找到。孝禹頓足歎息,鐵雲必是被哪一位朋友邀到陌生的堂子裡吃花酒去了,
無可奈何再命王和去劉宅看看,說道:「若是劉老爺還沒有回來,你就在他家裡坐等,
等到三更天也要把信交到他手裡。」
王和餓著肚子,不情不願地再跑到劉宅,怨氣沖天擂開了大門,李貴說道:「王大
哥,我家老爺半夜之前不會回來了,信裡說的什麼,告訴我吧。」
王和怒衝衝罵道:「誰知道什麼要緊的屌事?老子跑了一身臭汗,還餓著肚子哩。
你家老爺回來時,就說王老爺家的王和來過了,鞋都跑穿了,明天該賞我一雙新鞋。」
說罷,不聽李貴叫喊,也不管主人是怎麼吩咐的,氣鼓鼓地去附近一家酒店喝酒吃
飯,酒醉飯飽靠在店門前竹椅上乘涼,涼風襲來,渾身舒適,不過一忽兒的朦朧竟睡著
了。
卻說鐵雲過了午夜十二點才醉醺醺地回到寓所,李貴睡眼惺忪地出來開了門,說道:
「老爺,王大老爺家的王和送信來過兩次了。」
「知道什麼事嗎?」
「不知道,叫他把信留下來又不肯。」
鐵雲暈乎乎地想了一下說道:「大概不會有要緊的事否則王大老爺會自己來的,明
天我去見他。嘿嘿,睏了,快讓我洗個澡好睡覺。」
鐵雲剛洗完澡,外面又敲門了,李貴高興地又叫道:「老爺,准是王和又來了。」
誰知才打開門,卻湧進來一隊黑乎乎烏鴉兵似的巡警,端著槍便往裡走。李貴驚呼道:
「你們幹什麼?」
帶隊的巡警總監、候補道何黼章和劉鶚常在應酬場上見面,忙喝住道:「不要亂動,
莫驚壞了劉老爺。」又向李貴道:
「不要駭怕,帶我去見你家老爺,有話和他說。」
鐵雲已經聞聲出來,見是何黼章和委員許炳璈親自帶了巡警深夜到來,頓時明白過
來,從容地拱手道:「何觀察,有何見教?」
黼章帶著歉意道:「奉大帥之命,因接得北京外務部電報,請閣下到敝衙去住幾天。」
鐵雲笑道:「事情是該到了完結的時候了,讓我穿好衣服跟你走吧。」
一刹那間,忽覺天地異常開曠,腦中異常清靈,一切煩惱都淨化了,沒有悲痛,沒
有懊喪,反覺如釋重負,心情輕鬆,好像事情本該早就終結了。朝廷不容他,社會輿論
不容他,一切掙扎抗鬥全屬徒然,他疲勞,他心力交瘁,路已走了不少,應該去那遙遠
僻靜的地方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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