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三部 洋務買辦

   若英夢寐追求的正室夫人身份,能如願以償嗎              

    朱太夫人當嘉麗在世時,因她常年臥床,見面的時候很少,淡淡漠漠,若有若無,
並不怎麼放在心上,一旦去世了,卻受到了猛烈的衝擊。從小看到嘉麗長大,後來成了
一個稚嫩的新嫁娘,羞羞答答,惹人憐愛,來到了劉府,一轉眼怎麼竟離世而去,天哪,
才只三十六歲哩,而她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驀地裡覺得周身衰老,天堂伸手可及,沒
人時不住喃喃自語:「我也該走了,娘家的人一個個少了,大哥、二哥先後故世,該輪
到我了。」忽又暗暗垂淚,「我對不起娘家人,不該讓嘉麗年輕輕先我而去,難怪嘉元、
嘉亨他們疑惑,六合的老親們一定怪我虧待了嘉麗。」

    老太太變得沉默遲鈍了,話少了,也不玩紙牌了,常常枯坐著,口中喃喃說些含糊
不清的話,素琴每天陪伴她解悶,為老人的變化而吃驚,總以為是哀傷嘉麗的故世,過
一陣就會好的。這天,鐵雲進內院來問晨安,說道:「老太太,嘉麗故世許多天了。」
太夫人聽到嘉麗的名字,淚水就湧了上來。鐵雲不敢再說下去,等了一會,見老太太沒
有作聲,硬硬頭皮又說道:「二房這許多年全靠衡氏內外支撐,雖是側室,其實與正室
無異。既然嘉麗不在了,兒子想將若英正式明確是妻室的身份,也好當家辦事,親友來
往有個稱呼,族譜上也記上一筆,不枉她為家中出了不少力。」

    太夫人聽著聽著,突然狂叫道:「不行!嘉麗是什麼人,衡氏又是什麼人!她配頂
替嘉麗?人家把小老婆扶正,是因為老爺年紀大了,不想再娶了,才將就把小妾扶為繼
室,你年紀還輕,盡可從從容容選擇門當對的官紳大戶人家,幹嗎匆匆忙忙把小老婆扶
正?也不想想衡氏配做我家的正室媳婦嗎?」

    「老太太,兒子覺得若英沒有什麼不好。」

    「她的門第不高就是最要緊的,再能幹也沒用,丫頭老媽子還有比主子能幹的哩,
你也都娶了來做媳婦?沒良心的,嘉麗生前,你欺侮她,把她丟在一邊不理不睬,全被
衡氏迷住了,還當我不知道。嘉麗才死就把小老婆扶正,正好被六合我的娘家人猜中了,
嘉麗定是死得不明不白,怎麼教我見娘家人!」

    素琴聞聲從西屋趕了過來,勸道:「老太太別動氣,若英妹子雖然門第寒素,人卻
是出色的,做媳婦未嘗不可,只是現在喪事期間,談論扶正的事嫌太早些,鐵雲,過些
時再說吧。」

    鐵雲默默地不敢再提,老太太卻依然怒氣不息,嚷道:「我說不行就不行,莫說過
了喪事,就是再過多少年,衡氏也還是個小老婆,休想扶正。這一陣有些弔唁的親友太
太們來和我聊天,問我:「聽說要把衡二太太扶正是嗎?」我說沒有這回事,她們說:
「對啊,究竟老太太有主張,小老婆扶正,十有九家道不和,不吉不利,不得興旺,就
是親戚走動,人家知道某某人家的太太是小妾扶正的,當面不說什麼,背後卻是瞧不起
的,我們何必被別人指指點點,就是祭祖時,祖先神靈也會罵我持家不正,慫恿兒子胡
鬧,我死了還有臉面見劉氏祖宗?」」

    素琴勸不住母親,只得說道:「鐵雲,你外面事忙,且先下去應付,若英的事再商
量吧。」

    鐵雲沒法,只得頹然退出屋來,忽聽見老太太在屋中放聲哭了起來:「嘉麗,你走
得太早了啊!」鐵雲猶豫了一下,拔腳離了內院,來到務本堂書房,想向大哥求援。孟
熊正在屋中臨寫碑帖,見了鐵雲,說道:「你坐吧,這一頁就快臨完了。」

    臨完帖,鐵雲道:「大哥,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是二太太安葬的事嗎?」

    「不。」鐵雲覺得難以啟口了,猶豫了一下,還是鼓起勇氣道:「大哥,嘉麗去世
了,一家人都很難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如今二房無人當家,若英多年來實際上代
替嘉麗主持中饋,我想就正式扶為正室,向親友們明白宣告,使她名實相符,大哥你看
怎麼樣?」

    孟熊毫不思索地斷然道:「我不贊成。衡二太太雖然能幹,究竟是個小妾,「妾」
是什麼?許慎《說文解字》你也讀過,他解釋古篆的「妾」是「有罪女子給事(聽使喚)
之得接於君者」,從立,從女,是站著侍候人的女子,與婢僕下人不同的,僅僅因為
「得接於君」,侍奉主人寢處,生兒育女,所以小妾既不是僕人,也不是主人,稱她衡
二太太已是抬舉了,扶正卻不行。我們官宦之家必須大家閨秀才能相配,衡氏小家碧玉,
絕對不行,要給人家笑話的。你年紀還輕,何必這麼著急,慢慢地再等一門合適的親事
不行嗎?」

    鐵雲想不到大哥事隔多年還是這麼堅決反對,心情沮喪,為難地說道:「我已答應
若英了,當初在開封時也曾和她約定,但凡正室病故,便將她扶正,現在不好交代。」

    「你請示過老太太沒有?」

    「老太太也不答應。」

    「好啊,少年時的荒唐戲言怎麼可能作數,你就說老太太不答應,還有什麼好說的?」

    鐵雲碰了兩處釘子,悶悶地知道此事難辦,又不敢讓若英知道,惹得她傷心,只是
敷衍拖延。誰知到了九月二十八日,嘉麗的喪事將要終七,正準備大辦道場,老太太忽
然無疾而終,享年七十四歲。合第舉哀,哭聲震天,傷心人素琴尤其悲慟過人,她本已
無意于人世,體貼她的老母突然謝世,更使她哀毀無望,便思絕食自盡,跟了老母同去。
多虧若英多般婉勸,又讓她的兩個女兒文娟、文穎帶了孩子們哭著跪求,方才打消了死
意。

    地藏寺巷劉府一樁喪事才了,又辦了太夫人的大喪,這回喪禮更加隆重,奔喪弔唁
的各地親友更多,連淮安知府、山陽知縣都到了。孟熊兄弟身穿重孝,帶領子侄們分班
守在靈堂幕後草墊上,叩謝弔喪的賓客,每日早晚兩祭哭靈,哀聲動內外。

    大太太雖是長媳,究竟上了年歲,精神不濟,裡裡外外仍是若英一把總抓,多虧她
敏於決斷,家中又不乏錢財,還有二房女總管耿連協助,這番大喪辦得體面風光,有條
不紊,無人可以挑剔,縱是瞧不起姨太太的頑固老太太們也說:「劉府衡二太太可惜投
錯了娘胎,若是生長在大戶人家,倒是一把好手。」鐵雲表弟卞德銘接到訃電也從上海
趕到淮安來,還帶來了馬建忠和程恩培送的兩副挽對。程恩培是太谷教中舊友,馬建忠
是世交,也是鎮江人,字眉叔,比鐵雲大十二歲,是個奇才,早年留學法國,得了博士
學位,精通各國文字,回國後入了李鴻章幕,幫辦外交和洋務,做過招商局會辦,此時
是上海機器織布局總辦。德銘祭奠完畢,鐵雲邀到客房休息,說道:「家門不幸,內人
和家母先後謝世,這些日子我的腦中紊亂極了,東抓抓,西摸摸,不知幹什麼才好。你
來了最好了,幫我提醒提醒,把這兩件喪事應付過去,才能定下心來。」

    德銘安慰道:「生離死別,人生難免,舅媽無疾仙逝,是上仙召她回歸天班,該看
作喜事才對。你這麼想了,心就不亂了。」

    鐵雲點點頭道:「是啊,親友都說老太太福氣,她老人家信佛,該是菩薩召她去了。
三姐說當時仿佛還聽得天上有仙樂之聲,祥雲繚繞,定是迎接老太太升天的仙童仙女哩。」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竟說得活靈活現,越說越高興,好像老太太真的已經在慶雲環
繞中冉冉地升入天堂,還在笑盈盈地向兒女們招手哩。鐵雲興致上來了,笑問道:「老
弟近況如何?不是說打算捐官嗎?」

    「捐好了,捐了個候補道。」

    鐵雲笑道:「究竟卞大少爺手面大,一捐就是候補道,我該向你請安了。」

    「莫取笑,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如今應酬席面上,甚至窯子裡擺花酒,碰來碰去
少不了都有候補道台,你若僅僅捐個知府、同知,相形之下,見人就得打躬請安,多寒
磣,所以要捐就捐個候補道。」

    「那末準備指省候補嗎?」

    「不,我一不想搜刮民脂民膏,二不等著官俸使用,傻瓜才去省裡鑽營拍馬,等著
督撫大員賞你一個差使。不捐官,我是無拘無束的卞子沐,捐了官也還是逍遙自在的卞
德銘,北京,天津,上海,任我優哉遊哉多好,家裡還有幾畝田,我才不想做官哩。」

    「嘖嘖嘖,子沐真是想得開,我卻還在作繭自縛,去北京總理衙門弄了個候補知府,
幹些雜差,實在乏味得很。老太太去世了,在家守孝兩三年,正好讓我冷靜地想想,今
後幹些什麼。」

    「初步有個打算嗎?」

    「上次曾在京中和實君閒聊過,現在最划算的大買賣,莫如從辦洋務中找出路,如
果有機會聯絡洋人承辦一條鐵路,一座煤礦,那就是我大顯身手的時候了。」

    「私人引洋人辦礦辦路,恐怕是禁忌的罷,只要有人說一聲:「某某人引狼入室,
幹賣國的勾當」,不但事辦不成,恐怕還會受人攻擊。」

    鐵雲笑道:「我不會那麼傻,我會做得妥妥貼貼,只要有督撫大老撐腰,就不怕人
家閒話了。聽說張南皮上了條陳,建議興修蘆漢鐵路,如果承包到手,我會找洋人合作,
洋人出錢,我出面,只怕到那時候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洋人。」

    「不要緊,我在上海常見到馬眉叔,他的洋人朋友多,都是公司大班,那時候請他
介紹一下,我想是會答應的。」

    「有這一條路就好了,待我孝滿了再進行。可是這漫長的二十七個月服孝時期,可
把我悶壞了。」

    「這不正好在家裡享受清福嗎,這裡有衡二太太,再把濟南姨太太也接回來,左擁
右抱,還嫌悶?大概是怕服喪期間不能自由自在去逛窯子了吧?」

    「這倒也不儘然,你不知道我現在的煩惱,不妨和你說說,幫我出個主意。」瞧見
德銘瞅著他發愣,歎口氣道:「你再也猜不出,我現在為衡氏扶正的事弄得進退兩難,
狼狽不堪。我已答應了若英,可是老太太生前堅決反對,大哥也不贊成,若英則等老太
太的喪事辦了,便又要催我發帖子請客,大開祠堂,讓她祭祖,上族譜,正式以二房妻
室的身份會見親友。答應吧,違背了老太太的意願,大哥也不樂意,不答應吧,怎麼能
過若英這一關?若是每天吵吵鬧鬧,哭哭啼啼,這日子怎麼過?反正我夾在當中,總要
得罪一邊,而大哥是無論如何不能開罪的,對於若英,我又不忍心自食其言欺侮她,你
教我怎麼辦?」

    德銘笑道:「這倒是個難題,不知道舅媽和大表哥為什麼反對?」

    鐵雲說了如此這般,德銘笑道:「她們說的都有道理,你還不到鬢髮皤白,何必年
輕輕就把姨太太扶正,找個籠頭套!」

    「這是什麼意思?」

    「我講一段歷史給你聽,你必定也記得。中唐有個憲宗皇帝李純,年號元和,那個
時代文風很盛,韓愈、柳宗元、白居易、劉禹錫都曾光芒四射,為百代師表。那憲宗在
做皇太子時,以汾陽王的孫女郭氏為王妃,按理做了天子,郭妃名門之後,當然便是皇
後了。不料就因為他是汾陽王之後,家門貴盛,憲宗很有顧忌,怕她做了皇后,倚仗門
第威勢,霸持中宮,不容他在後宮任意寵愛妃嬪,因此只將郭妃進為貴妃,終他在位的
十五年中,不曾立為皇后。拿平民百姓家的話來說,李純一生沒有大老婆,只有一群小
老婆,只有妾,沒有妻,所以他才能在宮中盡情享樂,妃嬪小妾之間相安無事,可見李
純的策略頗有獨到之處。二表哥,以古喻今,大老婆不能太能幹,也不能太有威望,你
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聽說衡二太太精明厲害得很,你可更得小心。」

    鐵雲鼓掌大笑道;「好一個卞子沐,使我大開茅塞,依你說,還是不將衡氏扶正的
好?」

    「是這個意思,既不違背母志,又沒有大老婆來管頭管腳,大老婆若是一尊好好菩
薩也就罷了,越是能幹,越就是醋罎子,能幹愈甚,醋味愈濃,那時定會管教得你走投
無路,何如今日沒籠頭羈絆的快活?」

    鐵雲呵呵笑道:「就這麼辦吧,不過怎麼向若英交代呢?

    你就好事做到底,也為我策劃一番吧。」

    「這也不難。她不過是愛面子罷了,你就在別的地方讓些步,譬如說,按照大太太
的稱呼服飾,將來若是有朝一日娶了繼室夫人,不帶到淮安來,淮安家中以她為大,總
可以過得去了吧。」

    鐵雲皺眉道:「那就試試看吧,若英厲害得很,不見得就能對付過去。」

    於是兩人又談了一些上海情況,德銘道:「你知道眉叔是個洋務通,尤其熟悉日本
和朝鮮情況。光緒八年,朝鮮與各國立約通商,後來又鬧內亂,眉叔曾奉總署之命會同
北洋水師丁軍門(丁汝昌),三次去過朝鮮。最近他和我說,「日本狼子野心,在朝鮮
得寸進尺,妄想從我手中奪占朝鮮,幾年來備戰不遺餘力,只要有個藉口,就可能發動
戰爭。李中堂知己知彼,不願意輕啟戰端,可是恐怕頂不住皇上和一些頑固大臣求戰的
壓力,他們想通過戰爭教訓日本,李中堂夾在當中,無能為力。」我問他什麼時候會打
起來,他說:「日本侵朝迫不及待,倘若明年就打起來也極有可能。」聽他的口氣,我
們不一定能取勝哩。」

    鐵雲疑惑道:「我們北洋海軍竟會不敵小日本嗎?」

    「眉叔這麼說,大概總有道理吧,海軍經費不是都挪去建了頤和園了嗎?」

    鐵雲歎了口氣道:「但望不要打起來吧,我還指望從洋務上大幹一番哩,若是朝廷
有了大變化,恐怕都成了泡影了。」

                         二十九 若英遇到一位青天大老爺

    劉母朱太夫人安葬之後,奔喪的親友陸續散去,偌大的地藏寺巷劉宅又淒淒寂寂異
乎尋常地冷靜下來,悲思哀緒仍然幽幽地籠罩著庭前院後。沒有了歡聲笑語,也不聞度
曲吟唱之聲,整個家族還不曾從一場大喪中回過元氣來。若英渴望早日明確自己的正室
夫人身份,可是鐵雲在請示老母、大哥碰壁之後,並不曾和她談起,若英心急催促,他
總是含含糊糊,說:「急什麼,慢慢再說。」當老太太突然逝去之後,若英悲傷之餘,
覺得沒有了老人這一關,也許更省事了。喪事辦完,礙於家中仍然濃濃鬱鬱的悲肅氣氛,
不好意思再催,鐵雲也樂得能拖則拖,圖個眼前清靜,於是相安無事。過了年,乃是光
緒二十年(公元一八九四年),歲在甲午,看看到了春三月間,家中哀傷氣氛漸漸淡了
下來,鐵雲和若英商量準備去濟南將姨太太瑞韻接往鎮江居住。當老太太去世後,本就
應該通知瑞韻母子回家奔喪,無奈瑞韻當時已有九個月的身孕,即將臨盆,上不得路,
後來坐了月子,更不能動身了。天寒地凍,產後易受風寒,不宜出門,一直等到春回人
間才決定去山東接眷。若英聽了,忍不住冷冷地發話道:「瑞韻妹子當然要接,你不回
山東做事了,讓她留在濟南幹嗎?可是我的事你也該上勁一些,已經拖了半年,我可不
耐煩了,把我的事辦好了再走吧。」

    鐵雲知道推宕不過去了,只得硬硬頭皮笑著道:「你是說的扶正的事吧?」

    「什麼扶正不扶正,我本該就是正室太太的身份了,不過向大夥兒宣佈一下罷了,
這也要拖到這個時候?前些時為了喪事,我不催你,現在喪事早過了,能上濟南接姨太
太,就不能先花幾天功夫為我明正一下妻室的身份,你說該不該?」

    「該該該!」鐵雲搔頭摸耳,渾身冒汗,竭力設法擋回若英的要求,嘻嘻地推託道:
「本朝喪禮,服喪期間不得宴會作樂,不得娶妻納妾,為的是喪期不能舉辦喜事,以示
不忘哀悼,為你明正身份,也是喜事,現在就辦,不大妥當吧?」

    「胡扯!」若英發火道:「我嫁到你家來十六年了,是新娶嗎?你本已答應得爽爽
快快,現在忽然胡亂推諉,定是心裡有鬼,是想變卦嗎?」

    「不,不,我怎麼會變卦,實在是有難處。」

    「什麼難處?你說!」

    「實話告訴你,老太太故世前我就和她老人家,也和大哥提過了,無奈她們都不答
應,我也無可奈何,所以拖到現在。」

    「她們為什麼不答應?」

    鐵雲只得照實說了,若英咬咬嘴唇,遏住難言的憤怒,說道:「現在老太太已經不
在了,沒有老人家阻擋,還不好辦?」

    「老太太人雖去世,遺言猶在,做兒子的若是違反,便是不孝,大哥不會答應的,
何況他也不贊成。」

    「我們二房的事,何必要別人來管!」

    「長兄如父,我是從小受大哥的教導,至今不敢違拗。」

    若英含著一汪悲憤的淚水,怒道:「旁人的話我不管,只要求你照原來答應的話辦,
否則決不罷休!」

    鐵雲歎口氣道:「若英,不要難為我了,我並非存心食言,實在是辦不到。但是我
仍然儘量尊重你,淮安這個家就你最大,你就是二太太,還用分什麼妻和妾?」

    「不行!」若英叫道:「我要名正言順的做妻室,做堂堂正正的二太太,不要不明
不白的過日子。我要開祠堂,上族譜。穿蟒袍補褂,宴賓客,向親友們正式宣告我是二
房繼室,不是偏房,是妻,不是妾,你一定要做到這一點。」

    「若英,我實在沒法做到,請原諒我。」

    若英抹著眼淚道:「不原諒,決不原諒。你不要欺侮我娘家無人,大清臣民還有官
府國法在。我已經再三思量過了,你既無情,我也無義,只能到縣衙門告你,讓合府官
紳百姓都知道縱是婦人女子也不是好欺侮的,請官府作個評斷,我哪一點夠不上做正室
夫人?那時你不要後悔。」

    鐵雲嚇了一跳,慌忙打躬作揖道:「若英,求求你,別開玩笑,家中的事不可外傳,
你這一鬧,我的臉面往哪裡擱?大清朝立國二百餘年,哪有老婆告丈夫的,豈不讓人笑
話死了!」

    「你傷透我的心了,還以為我開玩笑?你若怕人笑話,就依我的話辦,勸大老爺別
管二房的事,不就行了嗎?」

    鐵雲無可奈何地歎氣道:「若英,千萬別火,先平平氣,再商量商量。」

    「沒有什麼好商量的,若不依我,就只有公堂相見。」說罷悲悲切切地數說道:
「早在開封初見,就知道你們男人遲早會變心,所以和你約法三章。你自己摸摸良心,
這三樁,你哪一樁做到了?第一樁分開住吧!已經被你騙到淮安來了;第二樁,嘉麗姐
去世,仍然不給我明確妻室的身份;這第三樁不變心,當然也就不必提了。我母親地下
有知會傷心死的,我的苦命的媽媽啊!」

    若英的號哭聲驚動了耿蓮和孩子們,都進屋來探視,佛寶十二歲,大縉也有十歲了。
耿蓮本已攛掇若英要求明確身份,這時瞧著屋裡光景,明白了七八分,瞅著鐵雲笑道:
「是二老爺惹惱了太太了吧?可不應該啊。」

    「不,沒有的事。」鐵雲尷尬地說道。

    佛寶知道父母鬧彆扭,便安慰母親道:「媽媽,是爸爸欺侮你了吧?不要氣,爸爸
不好,可他平常待你很好的呀,你就原諒他吧。」又朝父親眨眨眼,說道:「爸爸,你
不看見媽媽正在氣頭上嗎,你去書房思量思量,等一會給媽媽陪個罪吧。」

    鐵雲笑了,說道:「佛寶,你好好勸勸媽媽,我怎會欺侮你媽媽呢?耿蓮,你也勸
勸。」於是趕緊離開了屋子去找大哥商量。

    若英知道鐵雲走了,摟著拂寶和大縉,向著耿蓮啜泣道:

    「耿蓮,他變心了呀!」

    鐵雲來到孟熊書房,說道:「大哥,若英的事不好辦,剛才和我鬧僵了,說要上衙
門告我。」

    孟熊聽了兄弟的敘述,不悅道:「婦道人家,怎可輕易出入公堂。為了妻妾名份的
事竟然要把丈夫告到官裡,笑話笑話,可見不是安分之輩,益發不能扶為正室。若她做
了二房的大老婆,一定欺淩妯娌,虐待姨太太,而且動不動上公堂,把你鬧得喘不過氣
來,這還了得!」

    「大哥,可是她真要鬧到公堂上,家醜外揚,究竟叫人難堪。」

    孟熊沉吟道:「我猜她也不過是嚇唬,未必真會去告。」

    「只怕她騎虎難下,鬧假成真。」

    「不怕,萬一她打官司,總要有人幫她寫狀子,或者代她出庭作「報告」,關照幼
雲哥不要幫她,看她孤單單一個人能弄出什麼名堂來。再則你不是要去濟南接眷嗎,且
先穩住她,就說等你回來再商量,拖一天是一天,也許日子久了,她的氣平了,狂妄念
頭打消了也未可知。」

    「那也只能這麼辦了。」

    鐵雲回到惜陰堂,若英已經哭停,正和耿蓮說著話兒,鐵雲進了西屋,示意耿蓮退
下,耐心地哄勸道:「若英,不要性急,我能不為你著想?不過此事並非一朝一夕就能
辦通,且等我去濟南接了瑞韻回來再從長計議好嗎?」

    若英冷笑道:「你別貓哭老鼠假慈悲了,定是去和大老爺商量過了,換個法兒哄我,
你還當我是一般婦人,三哄兩哄就沒了主意?我問你,既然從濟南回來就能想出個辦法
來,為什麼現在就不能這樣做?是怕大老爺阻擋,還是你自己受了別人的擺弄,變卦了,
怕我正了名分管得你頭疼,不自由自在了,是嗎?你說啊,你說啊!你的眼睛不要眨,

我看出來了,你心虛了,我一眼就看穿你了,必定兩者都是,哼哼,一點不錯,兩者都
是!」

    鐵雲慌忙搖手道:「不,不要胡猜,我哪會變卦,實在是母命猶在,大哥難違!」

    「不要掮出老太太來做擋箭牌,人都不在了,還能管得你許多?大哥的事,你現在
說不通,從濟南回來就說得通了,你說不通,我自己去問他,憑什麼二房的事要他亂拿
主張!」說罷便要衝出屋去。

    鐵雲急忙攔住,左打躬,右作揖,好說歹說:「千萬別鬧到大哥那裡去,大哥一家
之主,得罪不得,破了臉,這事就更難辦了。」

    若英含著淚水道:「你太教我傷心了,兄弟倆合在一起作弄我,敷衍哄騙,我能信
你?告訴你,這場官司打定了,你歸你去濟南,接瑞韻的事我不阻擋,她也是受人玩弄
的可憐女子。我一切都準備好,等你回來,只要你開口說一句推託敷衍的話,我馬上就
去縣衙遞狀子,你給我好好想想,休怪我到時候潑辣無情!」

    鐵雲心事重重地動身走了,若英立刻命丫頭請帳房王幼雲來到客堂坐了,說道:
「幼雲大哥,你幫我寫一份狀子。」

    「哦唷,二太太告誰啊?」幼雲已由鐵雲關照過,心中有了譜,故意笑著問道。

    「我告你二兄弟。」

    「哎呀,二太太,你告鐵雲做什麼?」幼雲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道:「你不是說笑
話吧,好好一對夫妻,和和睦睦十多年,誰都誇你們才華相匹,旗鼓相當,幹嗎要弄到
對簿公堂?」

    「幼雲大哥,我不是說笑,是真的要告,鐵雲太欺侮我了。」

    「可是二太太,我從不曾打過官司,不知道狀子怎麼寫法,只從京戲法門寺中聽到
小太監劉瑾讀過一段狀子。」

    「行啊,就照那樣子寫好了。」

    「可是事過多年,全忘了。」

    若英怏怏地說道:「你再想想,不能去找一個訟師?不說告的什麼事,只要討教一
下訴狀格式就行了。」

    「可是我不認得淮安的訟師。」

    「幼雲大哥,你也真是。」若英有些不高興了,一雙明亮亮頗有鋒芒的眸子緊盯住
幼雲,忽然又笑了,說道,「大哥,你是老實人,定是大老爺、二老爺和你打了招呼,
教你別管我的事,是嗎?」

    幼雲敦厚地笑了一笑,說道:「二太太知道我的難處就是了。」

    「好吧,不難為你了,我們商量一些別的事吧。」

    於是談了收取欠租,整修門樓的事,幼雲仍然悃悃誠誠的知無不言,為若英精打細
算,出謀劃策。

    幼雲告退之後,三姐素琴過來聊天,是鐵雲臨走時托她勸若英打消告狀的意思,素
琴卻反而勸鐵雲答應若英扶正,她道:「我們婦人往往受男人的欺侮,我是你姐姐,所
以你和孟熊知道我的苦楚,為我出面理論。若英受了委屈,你就漠不關心了,定要逼得
她告到公堂上去,她也是不得已啊,不是你逼的嗎?現在二房沒有正室,何必空懸著,
若英哪一樣不好,不過門第稍差些罷了,這有什麼關係,新娶親,講究這一套,十多年
的夫妻,還和她計較門第?你在外許多年,二房沒有她試試看,幹嗎心腸這麼硬?」鐵
雲不說自己不願,全推給了大哥,素琴去向孟熊勸說,卻又推說是老太太的遺命,做兒
子的怎可違反,素琴也無可如何。鐵雲出門了,她來與若英作伴,勸她切莫上告,再等
個一年半載,哥兒倆總能回心轉意。若英道:「三姑太太,感謝你的好意,恐怕鐵雲他
們是鐵了心腸了,我先做好準備,等他回家再談,到那時候如果仍然沒有誠意,我非告
他不可。縱然遇不上青天大老爺,官司輸了,也讓他,讓世上所有男人都知道,婦人不
是可以任憑欺侮,到頭來會起來反抗的,我告他們,就是要為我,為所有被欺侮的婦人
上公堂去大聲疾呼,要求尊嚴,要求公正,三姑太太,你說對不對?」

    素琴眼中浮上淚花,激動地握住若英的手說道:「好妹子,你的話,你的呼喊,就
像是從我心底裡發出來的。這個社會,把我們婦女幾乎打入了十八層地獄,男人說怎樣
就怎樣,沒有公正,哪有尊嚴,我真心希望你能打贏這場官司,可惜我是鐵雲的姐姐,
不能上公堂為你作證辯護,只能在家裡為你祈禱,求菩薩保佑你。」

    若英原籍淮安,本地還有不少老親,都為她不能扶正抱不平,少不得也慫恿她去縣
衙上告,並且托人為她寫了訴狀。於是當鐵雲去濟南把瑞韻、大紳母子和新生的女兒龍
寶送往鎮江回來之後,若英又和鐵雲談起了正名的事,說道:「你出去了兩個月,腦子
總該清醒些了,可以答應我的要求了吧?」

    鐵雲心慌意亂,愁眉苦臉道:「若英,不要逼我了,我才回來,心還不曾定下來哩。」

    「好吧,你是死不回頭了,你就等著縣衙門傳你出庭當被告吧。」

    「不不不!若英,千萬別上公堂,那會使我家的臉面都丟盡了,我求你了!」

    若英卻不睬他,帶了耿蓮和管事男僕們上米倉檢查存米去了。查看完畢,時光尚早,
回到惜陰堂,鐵雲到大哥屋裡去了,若英道:「耿蓮,是時候了,我們走吧。」

    耿蓮道:「讓我去吩咐備轎。」

    「不,給二老爺知道了,出來連求帶攔,就走不成了。」

    於是主僕倆攜了訴狀和鐵雲名帖,悄悄出了邊門,步行來到縣衙門前,耿蓮上前投
帖,說道:「劉道台家二太太求見蔡二太爺!」

    門上差人和劉府熟悉,詫異道:「怎麼劉太太不乘轎來?」

    「路不遠,用不著乘轎。」

    差人們久聞劉府衡二太太的威名,舉止畢竟不一般,又打量了一下耿蓮,笑道:
「劉總管呢?傻大個兒李貴呢?怎麼勞駕大姐自己來了?」

    「沒什麼兒,遛遛腿兒,也讓你們見識見識。」

    差人們知道強將手下無弱兵,耿蓮也不是好惹的,趕忙請若英主僕在門房間坐了,
舉著名帖進內稟報縣丞蔡二太爺。縣丞蔡炳與鐵雲相熟,乍看名帖,以為是鐵雲來到,
忙起立道:「劉鐵雲來了,快請進來。」

    「不,二太爺,來的是劉道台家的二太太。」

    「啊,衡二太太來了!」蔡炳吃了一驚,他久聞劉府二太太的大名,今天不知是什
麼棘手的事,撇開鐵雲,由她自己上門來了。他沉吟了一下,不好推卻,只得吩咐道:
「請劉府二太太花廳相見。」

    若英由耿蓮跟著進了花廳,上前福了一福,蔡炳忙還禮讓坐,說道:「鐵雲兄在家
吧?今天怎麼由劉太太自己來了,有什麼事見教嗎?」

    若英鬱結了一股怨氣,渴欲一吐,也不轉彎摸角,開門見山道:「我要告狀,請老
父台給我作主。」

    蔡炳以為是和他人打官司,倒也不以為意,說道:「不知是誰和府上過不去?」

    「不,我告的就是我家鐵雲!」

    蔡炳仿佛後腦杓子被人輕輕敲打了一下,微微有些發暈,忽然迷糊起來,呆瞪瞪地
瞅著若英,疑惑地說道:「劉太太告誰?不會是告鐵雲吧?」

    「正是告的他!」

    「劉太太,夫婦之間有些瑣瑣碎碎的事,何必告到官裡來呢?」

    「不,不是瑣碎小事,乃是妻妾名分大事,家裡談不通,只得請官府為我作主。」
於是從開封相識說起,原原本本講了與鐵雲關於妻妾名分的糾葛,說道:「我在劉府二
房早就是妻室的身份了,與劉鐵雲也曾再三約定,王氏夫人故世後,還曾談定為我明確
是妻室的身份,卻竟反悔了,逼得我只能告到官裡來。」說罷,耿蓮從身邊取出訴狀遞
給縣丞。

    蔡炳讀了狀子,說道:「這事本來簡單得很,王氏夫人既然故世了,就該將你扶正,
何必把事情弄得這麼複雜!」

    耿蓮忍不住在旁邊插話道:「二太爺究竟是青天大老爺,我家小姐在劉府二房裡裡
外外操持家業十幾年了,至今下人們都稱她二太太,誰不把他當作主母,可是我家老爺
沒良心,現在只有官府判了,他才能照辦,求二太爺為我家小姐作主。」

    蔡炳點了點頭,沉思此事十分棘手,劉府二太太的能幹人所共知,何況有約在先,
王氏夫人死了之後,將她扶正本是順理成章的事,現在反悔,必然另有打算。大哥孟熊
反對固然是一大阻力,看來男人心理,多不願女人爬到自己頭上,衡氏太能幹了,恐是
鐵雲有了顧忌的主要原因。這份狀子是收還是不收?鐵雲是熟人,不便得罪,衡氏所訴
有理,又是劉府的女眷,不好打官腔拒收狀子。若是收了,怎麼個判法?依了衡氏,鐵
雲不服,偏袒鐵雲,又未免傷了衡氏的心。官宦之家,我若秉公斷案,劉府恐會找知縣
通關節,那就更被動了。想了一下,說道,「劉太太,這件事到了如此僵持的程度,恐
怕一時難以化解,請稍坐一會,讓我去和縣尊商量一下。」

    誰知兩榜進士出身的縣太爺姚公道也是姨太太所生,在他中舉之前,母親被大太太
當作丫頭般呼來喝去,百般淩辱,父親又是出名怕老婆的,不敢為他母親作主。當他得
了舉人趕回家中報喜,總以為生母可以抬頭做人了,不料母親已被大太太折磨而死。從
此恨透了世間殘忍不道的大太太和奴視姨太太的男人們,反對一夫多妻制度,他自己就
只有太太,沒有姨太太,說是免得姨太太們受欺侮。聽了蔡縣丞的敘述,拍案叫道:
「好一位有勇氣有膽略的姨太太!我們應該為她叫好。把她的狀子收下來,鼓勵她大膽
控訴,本縣一定為她作主。我要親自來判這件案子,命劉府立刻承認她是妻室,不是妾,
為天下受壓制的姨太太們揚眉吐氣,正名那天,還要親自去祝賀,為衡氏把盞敬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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