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三部 洋務買辦
若英告狀的結局
縣丞蔡炳回到花廳,一臉笑容,安慰道:「劉太太放心,我已和堂翁商量過,這份
狀子我收下了,你的事我們一定盡力而為,秉公辦理。不過鐵雲與我相交多年,賢伉儷
今後還要相處下去,驟然公堂對簿,必然傷了和氣。所以我想先邀鐵雲來衙調解,倘若
他能允了你的要求,最好,不然再行開庭審理。劉太太請先回府等候消息,將來事情若
是辦成,還要叨擾一杯喜酒哩。」
蔡炳是老公事,話到嘴邊留三分,雖然知縣說得那麼明白決斷,一定要命鐵雲依了
若英所訴的要求,他卻留有餘地,沒有審案之前,不把斷案意圖先向原告洩露,免得審
案時被動。若英是聰明人,見縣丞先是遲疑猶豫,去和知縣商量了出來,卻變得非常熱
情,立刻爽快地收下了狀子。聽那口氣,分明是知縣有了指示,同情支持自己的起訴,
不過對鐵雲再進行一次規勸罷了,有縣官出面開導,這事就有七八成把握了,因此滿心
歡悅,說道:「多謝兩位老父台為我作主,我就在家恭候鈞諭了。將來事情順當了結,
一定要請老父台光臨寒舍面謝的。」
「一定一定。」蔡炳笑容滿面地將若英送出花廳。
主僕兩人出了縣衙,耿蓮歡笑道:「這回我們的官司一定打贏了,看老爺還有什麼
話說。」
若英笑道:「這口氣憋了快二十年,總算遇上了明理的清官。回去且慢聲響,讓老
爺冷不防吃一驚。」
回到家中,主僕倆不動聲色,無人時往往相視吃吃而笑,只等縣衙佳音到來。若是
鐵雲奉召去見縣丞,一談就通,那末三兩天內便有分曉,大宴賓客也就快得很了,怎不
教人高興。鐵雲粗心,並不曾知道若英去過縣衙,見她不曾再提告狀的事,以為不過是
說說罷了,放下心來,時時找題目和若英說笑,緩和空氣,若英只是抿嘴冷笑。
次日上午,忽然縣裡來了一個差人,在門房間哼哼哈哈,說是要見劉鐵雲。李貴道:
「告訴咱什麼事,好去回話。」那人道:「縣裡蔡二太爺要見你家二先生,立等就去。」
說罷回身走了。
李貴來到惜陰堂書房,嘀咕道:「二老爺,縣裡差人好不曉道理,指名帶姓地叫喊,
說是縣裡蔡二太爺立等老爺就去。」
「有書信柬帖嗎?」
「沒有,就這麼傳了話拍拍屁股走了。」
鐵雲疑惑起來,蔡縣丞向來要好,若是有事相邀,必有書柬,今天匆匆召見,似乎
架子甚大,不同尋常,莫非若英告了狀,公事公辦,傳我去問話了。越想越對,急忙穿
過庭院,掀簾進了上房西層,虎了臉道:「若英,你告了狀了?」
若英正坐在臨窗的紅木書桌前登錄帳目,頭也不抬,說道:「告了又怎麼樣?不給
我正名分,還不許我告狀嗎?」
「哎呀,真是瞎胡鬧!」鐵雲一跺足,軟癱在椅子裡,只是叫苦。「家裡的事,哪
一樣不好商量,卻去告官!蔡二太爺要我立刻就去,平常朋友說笑慣了,今天成了被告
去見他,多丟臉,多丟臉!」頓了一下,又道,「若英,行個好,把狀子撤回來吧,你
寫個條子給我帶去,我把狀子要回來就沒事了,我們還是和和好好,就當沒這回事。」
「你沒事了,我的事呢,你答應我的要求了嗎?」
「別急,慢慢來,從長計議,好商量。」
「哼,別把我當孩子耍了,我才不上你的當!你乖乖地去見蔡二太爺聽訓吧,若是
丟臉,也是你們劉府太欺侮人了,活該!」
鐵雲恨恨地站起來道:「別做夢了,蔡二太爺是我的朋友,能不向著我?看你能告
出什麼名堂來。」
「好吧!」若英微笑著依然撥打著算盤,慢悠悠地說道:
「那麼你就去找你的朋友把我的狀子駁回了吧!」
鐵雲無可奈何,長歎一聲,出了惜陰堂,獨自來到縣衙求見蔡二太爺。縣丞在花廳
接見了他,一見面就不同往常那樣隨意談笑,嚴肅地說道:「鐵雲兄知道嗎,府上二太
太把你告了。」縣丞曾去劉府弔唁過兩次,知道府中上下已將衡二太太改口稱二太太了。
鐵雲雖在意料之中,仍覺心中驚悸,愁上眉梢,連連歎息道:「慚愧,慚愧,衡氏
任性胡鬧,還望慰翁周全舍間臉面,把她駁回了吧。」
「不行啊,鐵雲兄。」蔡炳正色道,「論私交,我們無不可以商量,但是既然有狀
告到縣衙,那就是公事,不曾審理,怎麼可以駁回?而且此事已由堂翁過問,更不可因
私廢公。」
鐵雲又吃了一驚,慌忙問道:「縣尊是怎麼說的?」
「堂翁很把尊夫人誇獎了一番,說她受了委屈,一定要為她主持公道,這樁案子你
是必輸無疑了,所以今天請你來,為你設想了一個挽回面子的辦法。」
「願聞教。」
「此事雖是告到官府,尚未審理,還可以私了。你回去好好和尊夫人商量,不等開
庭審判,立刻為他操辦扶正大禮,堂翁將會親自登府祝賀。這樣仍然算是你主動,夫婦
倆都有面子,你也可以順水推舟對令兄說是知縣大人的意思,他必不致再怪你了。到時
候,尊夫人當然會來撤回這張狀子,一舉數得,你看如何?」
鐵雲想了一想,漸漸露出了笑容,說道:「慰翁果然是老公事,此計我看可以行得,
待我回去和家兄商量了,再來奉告。」
鐵雲告辭回家,趕緊到務本堂來見大哥,孟熊從上房出來,鐵雲踏進堂屋便嚷道:
「大哥,衡氏果真去縣衙遞了訴狀,蔡慰祖剛才把我找了去,勸我私了,說是姚知縣偏
向原告,這樁官司我們必輸無疑,不如保全面子,不等上堂,先給衡氏辦了扶正,大事
化小,收回訴狀,還說姚知縣將會來我家登門祝賀衡氏扶正。大哥,你看事情弄到這步
田地,實在意想不到。」
大太太聽了,也從上房出來,扁扁嘴,搖搖頭,喊道:「嘖嘖嘖,我們家出了個會
打官司的姨太太了,這才新鮮!」
孟熊愕然許久,忽地跺足憤然道:「不行,我不答應,不能讓衡氏太得意了,要把
她這股邪氣打下去,不然就要爬到你的頭上,弄得我們全家不寧。」
「是啊。」大太太又撇撇嘴道:「這位姨太太若是扶了正,和我平起平坐,把別人
都壓下了,就顯出她高人一等,我可受不了她這麼逞能。大老爺,不如我們早早搬出這
座老屋讓她威風吧。」
「大嫂不能動!」鐵雲急叫道:「老太爺、老太太故世了,這個家就仗大哥大嫂撐
持著,說什麼也不能離開,千萬別與衡氏嘔氣,她這一陣迷了心竅,不知天高地厚,開
導開導她就是了。」
孟熊斷然道:「衡氏是什麼人!我們為了她搬走?笑話!我若是鐵雲,就一紙休書
把她退回揚州去,看她還打什麼官司。」
鐵雲只是苦笑,他和若英感情深厚,若英又掌管家財,是二房頂樑柱,雖然一時矛
盾,究竟不願過分決裂。但是大哥大嫂的意見又不敢違拗,進退兩難,只得婉轉地勸道:
「大哥別氣惱,坐下來細細商量。衡氏既能為扶正的事告到官裡,若是寫了休書,她更
有理由上告了,那時姚知縣也會以為我們蔑視他的意見,和他頂著幹,當真判了下來,
白紙黑字,就非將衡氏扶正不可了。」
孟熊摸著八字濃須,沉吟了好一會,喃喃自語道:「此事既是姚知縣出面偏向了衡
氏,只能釜底抽薪,請知縣收回成命。」
「難啊,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們能有多大的面子能教知縣改變主意。」
孟熊冷笑道:「我家不是現任官了,當然夠不上到知縣面前說話,可是莫忘了錢能
通神,銀子的面子比我們大得多!」
說罷哈哈大笑。
大太太也道:「沒有一個當官的不愛錢,捨得拿出幾千兩銀子就能把知縣的嘴堵住
了,衡二太太還能塞得過我們?」
「可是姚知縣是兩榜出身,到任以來,聽說一清如洗,官聲好得很,我們送銀子去,
恐不中用。」鐵雲又搖頭道。
孟熊冷冷道:「你是說銀子不能投知縣所好?我不相信一個人畢生一無所好,清官
或許愛好風雅,不如貪官那樣庸俗罷了。你不妨去蔡慰祖那邊打聽一下,姚知縣有什麼
嗜好,準備花幾千兩爭這口氣。」
鐵雲為難道:「二房現銀存款都由若英掌管,她若知道我是孝敬知縣用的,定然不
肯給我。」
「哎呀!」孟熊皺眉道:「你看,你不是已經捏在衡氏掌心中了嗎,將來扶了正,
用錢還能自由?這一回不妨掉個花槍,說是別的用處,再不然,先由我這裡支付。」
鐵雲道:「讓我先和若英說說,若肯撤回訴訟最好,若不肯,再去找蔡二太爺。」
鐵雲回到惜陰堂,耿蓮先通見了他,笑嘻嘻地說道;「二老爺哪裡去了,這半日不
照面!」
「有什麼事嗎?」
「二太太惦記著你哩,怕你去了縣衙門,上了心事,迷迷糊糊,認不得路回家哩。」
「壞丫頭!盡護著你家小姐!」鐵雲輕輕笑駡了一聲,掀簾進了西屋,若英不在,
鐵雲蔫蔫萎萎地等了一會,聽到若英在廊下和耿蓮說話:「米囤太滿了,這幾天青黃不
接,米價漲了,明天再運兩船米到河下去,賣個好價錢!」鐵雲暗暗佩服,「二房少不
了若英啊!」若英吩咐完了,一陣風似地捲進西屋來,瞅見鐵雲捧著腦袋坐在桌前,不
禁格格笑道:「我的二老爺,今天怎麼能靜下心來到我屋裡來參禪打坐了?」若英雖然
告到官裡,心扉深處是愛著鐵雲的,不過爭個妻室的名分罷了。
鐵雲抬起頭來惘然道:「若英,蔡縣丞把我找去過了,我都知道了。我求你,不要
把我逼得太狠了,你告我,大哥又不答應照縣裡的意思辦,我夾在當中只有去上吊了。」
若英又笑道:「男子漢何必上吊呢,二房的事,你一張口,還不就沒事了嗎?」
「可是大哥一家之主,我的話不能算數,這事還是用水磨功夫,先撤回了訴狀,給
大哥大嫂一個好印象,再慢慢地把事情扳過來,一定有希望。」
「我明白了,大嫂不知道這回事。」
「不,不,大嫂也反對呢?」
「別瞞我,我明白得很,你呢,究竟多年感情,猶猶豫豫,或許還能依我的話辦。
可是別人與我無情,只有妒忌嫌棄和蔑視,你讓別人牽著鼻子走,當然軋扁了頭了。還
是從夾板中掙脫出來吧,爽爽氣氣依了縣裡的話,為我辦了正名的事,就沒有煩惱了。」
鐵雲一再長籲短歎,連連搖頭道:「難啊,難啊,我辦不到啊。你就體諒我,收回
了狀子吧,總不見得睜著眼瞅我上吊吧?」
「狀子決不收回,你上吊,我陪你。」若英斬釘截鐵地說道,那辛酸的淚水卻再也
遏止不住地浮上來了。
過了幾天,鐵雲見若英這邊絲毫不肯鬆口,大哥又催得緊,只得硬硬頭皮去縣衙找
蔡二太爺設法。去了好長時間,才回到務本堂北房向大哥道:「剛才去見過蔡慰祖了,
他見我不肯照姚知縣的意思做,很把我埋怨了一頓,說是「堂翁已經催問過了,打算早
日開庭斷案,是兄弟在這裡頂著,時間長了,不好交代。」我再三請他挽回,只是不肯,
他說:「你休想在堂翁身上打主意,他清廉得少見,一無嗜好,你若是送這送那,反惹
得他一頓臭駡,更沒法挽回了。」」
「難道這位老父台連古玩碑帖也不喜愛嗎?」
「蔡兄說不曾見堂翁收藏過古董碑帖,大概是家中一向寒素的緣故吧。」
「這倒費事了,我不信世上竟有毫無嗜好的縣官。」
「還好,蔡兄總算想起了一件事,他說「去年鮮魚市口鄭恒茂筆莊掌櫃攜了南唐李
廷珪墨和龍尾硯來兜銷,堂翁鑒定果是真品,歡喜非凡,便想買了下來,誰知掌櫃索價
一千兩銀子,沒有談成。掌櫃走了之後,堂翁十分惋惜,說這副硯墨是世上罕見的珍品,
可惜太貴了。」我說「那末我去買了來孝敬老父台吧。」蔡兄忽然喜道:「巧得很,堂
翁去年得了一位公子,再過幾天就滿周歲了,平常無緣無故送禮,恐怕不好辦,最好令
兄和你聯名用慶賀小公子周歲的名義送一份文房四寶,不至於惹人注目,很可能會收下,
你差人送過禮後,堂翁如果和我談起這件事,我會助你一臂之力。」大哥,我看就照蔡
二太爺的意思辦吧。」
孟熊喜道:「再好沒有了,你就在鮮魚市口看看那錠李廷珪墨和龍尾硯還在嗎?要
認真鑒定,如果是真品,還個價就買下來。」
過了兩天,李貴小心翼翼地捧了一隻錦匣,外用粉紅緞子包裹了,上面插了孟熊、
孟鵬的名帖,來到縣衙門房,笑呵呵地說道:「大爺大哥們,劉道台家送禮來了。」說
著,放下錦匣,掏出一封紅包,塞到門房頭兒手中,說道:「難為大爺,給我送到縣大
老爺內衙。」
頭兒將紅包還給李貴,說道:「兄弟,不是不給府上幫忙,委實大老爺上任以來從
不受禮,誰敢擅自收下討打?」
李貴笑著又把紅包塞到頭兒手中,叫道:「哎呀,大爺,這是送給小少爺抓周的小
玩意兒,兩支筆,一段墨,一隻硯臺,值不了一兩半兩。青天大老爺不受人禮,難道還
不能給小少爺過生日湊個熱鬧嗎?這幾樣不值錢的玩意算不了禮,大爺儘管送了進去,
先給太太看過,就沒你的事了。」
「真的沒有銀子嗎?」
「大爺別見笑,咱李貴是出名的老實人,從不撒謊,人家說水滸上的李逵也沒咱老
實,你若不信咱,普天下就沒人可信了。」
頭兒捧起錦匣掂了一掂,果然輕飄飄沒份量,便收下紅包說道:「好吧,我給你送
進去試試,若是裡邊不收,別怪我。」
頭兒捧進內衙,站在太太上房簾外稟道:「回太太,劉道台家兩位老爺給小少爺送
抓周的小玩意兒來了。」
「什麼小玩意?值錢的東西可不能收。」
「說是硯臺筆墨哩。」
「這倒好,丫頭拿進來看看,正要去買一副新的給小少爺抓周哩。」
丫頭掀簾將錦匣捧了進去,解了開來果是硯墨和一對湖筆,太太不識貨,只當是普
通筆墨,估摸值幾百個錢,便道:
「收下吧,拿一份回帖去,再賞來人一百大錢!」
頭兒出來,說道:「管家,算你造化,太太賞收了,回帖和賞錢帶回去吧。」
李貴嘻嘻笑道:「咱是說從不撒謊嘛!」
姚知縣傍晚退公回到內院,太太笑吟吟地說道:「今天劉道台家送來孩子抓周禮,
不值幾個錢,我收了,還有兩份禮,我也收了。」
姚知縣道:「值錢的不能收啊!」
「我知道,你看這墨,這硯臺,還能值幾個錢?」
姚知縣捧起劉府送來的硯墨看了,大驚道:「壞了,壞了,你不懂,這都是珍品!」
再看似乎眼熟,那墨堅硬如鐵,光滑如玉,明亮如漆,正面刻了雙脊蛟龍,背面有「宣
府李廷珪」五字,不覺叫道:「啊,李廷珪墨!」又捧起了硯臺來看,天生的金暈羅紋,
淺雕成遠山近水,平沙落雁,硯身凝滑堅硬,輕輕叩彈,發出噹噹如銅器的聲響,「呀,
龍尾硯!是誰送的?」
太太說不清楚,知縣一把抓過名柬,念道:「劉孟熊、孟鵬!」記得孟熊是劉道台
的長子,曾在酒宴上見過兩面,那孟鵬卻不認識,為什麼要送這份重禮?欲想退了回去,
即又捨不得這兩件稀世珍品,一晚上反復把玩,竟不能釋手。次日,命丫環捧了錦匣來
到簽押房,差人邀縣丞過來,說道:「劉孟熊給孩子抓周送了這份重禮,恐怕就是筆莊
掌櫃去年來兜銷的那兩樣,要值上千兩銀子,怎麼能受?內人當是普通硯墨,竟收了下
來。老哥,我想只能把他退了回去。」
蔡縣丞細細看了一會,說道:「堂翁,這不是鄭恒茂筆莊送來的原物,你看,硯臺
上金暈雕成的遠山,要比筆莊那塊更見光采,你看那水,那雁,那沙灘,渾如天成,更
在筆莊原物之上,這墨也是如此,雖同是李廷珪墨,究是手工打造,總有上下,這錠墨,
堅滑如玉,金龍盤舞也燦爛異常,更見出色。」
姚知縣詫異道:「難道筆莊還有第二副硯墨?」
「不可能。」縣丞斷然道:「晚生與孟熊昆仲較為熟悉,他家老太爺在世時收藏過
不少出色的碑帖古董,這塊龍泉硯和李廷珪墨必定也是他家藏品,不曾花費半兩銀子,
堂翁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姚知縣正在思想矛盾,既捨不得退,又不好意思受,聽了縣丞的話,不禁歡然於懷,
笑道:「既然他們不曾破費錢財,卻之不恭,只好領受了。不過這位劉孟鵬我卻不認得。」
「他就是劉鶚,劉鐵雲,孟鵬是他的本名,劉府衡氏所告的夫君就是他。不過這回
饋送公子抓周禮物,卻是劉府大先生孟熊的交情,孟鵬不過附個名罷了,全與訴案無關。」
「本縣公事公辦,不管他府上送了什麼東西,衡氏訟夫一案還是早日審理結案吧。」
「是,晚生一定儘快去辦。不過聽得劉鐵雲申述,替衡氏扶正,原是他的本意,只
是有一重顧慮,所以耽擱下來。」
「什麼顧慮?」
「只為衡氏雖則精明能幹,可惜過於潑辣,善於妒忌,若是她當了正室夫人,今後
的姨太太都沒有好日子過了,家中一定不得太平。」
「這可不行!」姚知縣斷然道:「本縣只是為受欺壓無告的姨太太撐腰,卻不許她
扶正了欺壓別的姨太太,如此說來,此案如何才能判得恰到好處?」
「晚生的意思,不妨判令劉鐵雲今後若娶繼室,應在外地居住,不得帶到淮安家中,
那末衡氏雖無繼室之名,卻有繼室之實,沒有大太太欺侮她,她也不能欺侮別的姨太太,
庶可兩全其美。」
姚知縣點點頭道:「很好,就照這個判吧。」
又過幾天,蔡縣丞傳諭原被告兩造衡氏和劉鶚到庭聽審,為了顧全劉府面子,審判
改在後堂舉行,當中一案,案旁小桌一張,供書吏記錄,案前兩張椅子,給原被告坐了
說話,堂上不用一名差人。鐵雲事先已送了一份厚禮給蔡二太爺,大致知道了縣裡的意
思。這天差人來通知出庭之後,鐵雲笑嘻嘻地來和若英說道:「明天上午九點縣裡開庭,
請原告您和被告小可一同出庭,我們手挽手去縣衙吧。」
若英啐道:「打官司,又不是開玩笑,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你猜猜這場官司是你贏還是我贏?」
「當然是我贏,你等著認輸吧。」
「沒什麼,輸了也是恩愛夫妻,若英,你說是嗎?」
「我不跟你耍嘴皮子,明天老老實實去聽審吧。」
鐵雲走後,若英告訴耿蓮明天開審,囑她陪了去。耿蓮道:「這些日子二老爺好像
沒事人一般,聽到開審並不著急,不像剛起訴時那樣急著求你撤回訴狀,會不會他走了
蔡二太爺的門路,事情有了變卦了?」
若英凝思道:「不會吧,這回是知縣大老爺給我們作主,蔡二太爺改變不了。」
次日早晨,若英和耿蓮坐了小轎來到縣衙,鐵雲隨即步行到衙,由書吏先後引入後
堂坐了,鐵雲輕鬆地若無其事,若英雖則潑辣,到了此時也覺心頭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暗暗哀怨鐵雲不良,害得她抛頭露面上公堂來。少頃,蔡二太爺官服嚴整,緩步踱到案
後坐了,三分客氣透著七分嚴肅,書吏捧了筆硯稿紙,也坐到案旁。
蔡縣丞清了一下嗓子,說道:「劉衡氏控告劉鐵雲,請求明正妻室身份一案,現在
開庭,請原告先行陳述。」
若英竭力遏住悲憤的情緒,滔滔不絕地說了她在劉府二房目前已是妻室的身份,丈
夫是如何曾經許諾過的,要求堂上明確公斷她的正室身份,著令劉鐵雲為她辦理上族譜
宴賓客等等手續。若英談完了,蔡縣丞命被告申訴,鐵雲不願太傷若英的心,講了若英
許多有功劉氏的好話,表白夫婦感情至今仍然十分恩愛,對於明確妻室身份,他很願意,
可是力不從心,阻力甚多,擬請堂上准許以後可能時再辦。若英憤怒地駁斥了鐵雲推託
的話,辯論了幾個來回,沒有結果。蔡縣丞打斷了雙方話頭,說道:「我看原被告兩造
感情甚好,不要為了確定身份的事傷了和氣。本縣同情原告的訴訟要求,但也諒解被告
目前處境的困難,故宣判如下:「劉衡氏主持劉府二房中饋多年,雖無正室之名,實有
正室之實,本可即予扶正為繼室,惟被告申訴尚有苦衷。為維護原告權益,著令被告不
得在淮安劉宅另行安置正室夫人,至原告所請明正妻室身份一事,礙難實行,應予駁回。」
原被告如無意見,請在判詞後具結。」
鐵雲立即離坐打躬道:「二太爺明斷,被告願具結。」
若英被出乎意料的判決驚怒得一躍而起,喊道:「蔡二太爺,我不服,我不具結,
我要求公堂重判,明確我的妻室身份,維護我做女人的尊嚴和權利,我決不具結!」
蔡縣丞被若英發狂般的激昂態度所驚駭,從沒有看到如此勇敢大膽的女子,他覺得
心中有愧,對不起這個剛強的婦人,緩和了口氣說道:「劉太太,你的訴訟,我與縣尊
再三商議,只能這樣判決,你還是具結了吧。今後淮安家中不會有別人來當繼室夫人,
你就是二房實際的主婦,所差不過是僅僅名義罷了,何必太認真了,今後日子還長,切
莫傷了一家的和睦。」
若英含淚叫道:「我要的不僅僅是名義,我要的是一個女人的尊嚴地位,女人就不
是人,可以任憑男人欺淩蹂躪的嗎?大清法律只維護男人的尊嚴,蔑視婦人的尊嚴,這
公平嗎?」
鐵雲道:「若英,別太激動了,合家上下誰不敬重你,誰敢輕視你?誰若這樣做,
我也不答應啊!」
若英怒道:「別假惺惺,哄了我二十年,我都看穿你了!」
蔡縣丞道:「鐵雲且扶了太太回府吧,具結的事改日再辦也可以。」
縣丞與書吏都走了,鐵雲來扶若英,若英掉頭不理,怒道:「這場官司還沒打完哩,
別高興得太早了。」
鐵雲無可奈何地回去告訴了大哥,又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
弟被控之事,業已對質一堂,已經堂斷是妾非妻。惟原告尚未肯具結,恐非一二日
所能了也。弟被控之事,深蒙蔡二太爺關心,見時祈代道謝感謝已極之意。
弟劉鶚頓首 六月初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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