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二部 官場過客
鐵雲進京求官,夢斷京華
晚清光緒年間,由於洋務派領袖李鴻章的倡導,國內創辦了好多電報局,遇上緊要
公務,只須一個電報,無論數千里之遙,朝發朝至,夕發夕至,和過去跑斷了馬腿,累
死了差官的六百里加快驛遞,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了。大清皇朝賴洋人之賜,總算在這方
面趕上了時代的潮流。張曜死訊當天即由山東藩司福潤用電報奏聞朝廷,才隔兩天,回
電就來了,「奉上諭,山東巡撫出缺,著布政使福潤署理。」半年之後實授,成了山東
一省之主。
福潤是蒙古正紅旗人,姓烏齊格裡氏,今年五十多歲了,為已故大學士、理學大師
倭仁之子。倭仁是道光九年進士出身,一生仇視洋務,死死維護封建禮教,反對恭親王
選用科甲官員進入同文館學習天文算學,是當時有名的頑固派。他和曾國藩是同時代人,
曾國藩比他開通得多。福潤只中過鄉試,會試屢次落第,很使倭仁傷心,究竟年輕,腦
袋瓜子比老爺子靈活得多,不似一般滿蒙大臣的愚昧顢頇。他讀過魏源的《海國圖志》
和各種介紹西洋各國的遊記和考察報告,大開了眼界,很知道西洋科學技術的重要。他
叨了老子的光,又因朝廷籠絡蒙古族王公大臣,早在光緒初年就做了侍郎、尚書和總理
各國通商事務衙門大臣,可惜光緒十二年因事得罪,降為山東鹽運使,後來升了按察使
和布政使,如今巡撫出缺,當然由他坐升。
鐵雲初時不知道新任撫台的底細,心想張宮保世交數十載,尚且不曾沾上什麼光,
同知依舊是個同知,福中丞陌陌生生,一點交情也談不上,更沒有什麼指望了。心灰意
懶,滿腔鬱悶,無處可以訴說。瑞韻年輕,不懂官場這一套,只得寫信給大哥,訴說心
中苦悶,打算辭去差使,再往上海去做生意。大哥回信說是撫台剛上任,好歹未知,且
先觀察一個時期再說。上海生意雖多,不是讀書人所能做的,勸他不要三心兩意,官場
上的事,要有水磨功夫,方才能混出個名堂來,千萬急躁不得。
福中丞上任之後,厲精圖治,分批召見府縣官員,甄別考核。到了第二年,光緒十
八年的五月,泗水知縣黃葆年也奉召到省城來了,還帶了次子壽彭同來,謁見了撫台之
後,換了便裝,不帶跟班,和兒子到小布政使街來訪鐵雲,鐵雲剛從河防局回家,見黃
三先生如此光景,笑著叫道:「三哥,丟官了?」
葆年詫異道:「沒有啊。」
「你怎麼不備轎馬,又沒有戴高帽子的跟班差人,我還當是撫台上任三把火,把你
黃三先生燒糊了哩。」
葆年笑了,說道:「故人相見,還擺什麼官架?這是我的二小兒,壽彭過來給劉叔
父請安。」
鐵雲扶起了壽彭,笑呵呵地打量了一下,約莫十七八歲,眉目清秀,是個聰明少年,
便道:「多年不見,長到這麼大了,好一表人才!」
葆年聽了高興極了。嘻嘻地只是笑。鐵雲邀人西廂客廳坐了,問道:「如此說來,
寶眷大概都接來了吧?」
「都接來了。好在縣裡公務清簡,孩子們在身邊,公餘下來,也好教他們讀書。你
的家眷來了嗎?」
「只有小妾茅氏帶了大紳來了,其餘都在淮安。」
「我還記得你的長女公子叫儒珍吧,今年該有多大了?」
鐵雲屈指算了一下,大驚道:「不好!」
「什麼事?」
「我這個做爸爸的太糊塗,常年在外,總以為孩子還小,雖有人為儒珍作媒,並不
著急,不料已經十四足歲了,糟糕!」
葆年眯細了眼,笑嘻嘻地說道:「不急,不急,虛年十五不算大,現在找婆家正合
適。」
鐵雲望著葆年一反平常不苟言笑的模樣,又瞧了壽彭一眼,恍然大悟道:「對,對!
是不急,哈哈,是不急!」葆年這才一躬到地道:「鐵雲老弟,彼此至交,不煩媒妁,
我今天是特地登門求親來的,你看孺子尚可教否?」
鐵雲大笑道:「我竟被三哥瞞過了,原來如此,很好,很好。我看壽彭這孩子很有
出息,你寫一副庚帖給我,明天就寫信回家去,我想家中都會贊成的。」
葆年開心地笑道:「雖然我們知己,熟不拘禮,但是兒女婚姻大事,媒妁還是少不
了的。明天我托曆城知縣作為男方大媒,送小兒庚帖來,但等令媛庚帖到了,便下聘禮。」
鐵雲呵呵笑道:「這麼說來,我也得去找一個媒人。小女庚帖到了,便托媒翁送到
泗水來。」
於是兩位老友成了親家,更加親熱了。鐵雲問道:「三哥,見到中丞了吧,和張宮
保相比,印象如何?」
葆年想了一下,說道:「張宮保豪邁雄健,嚴厲果斷,如夏日之可畏;福中丞則謙
和細密,殷殷垂詢,如冬日之可親。直接了當說,張宮保粗,福中丞細。他對地方行政
比較熟悉,即使泗水情況也很有所聞,要蒙蔽他恐怕是不容易的。」
「不管新撫台如何,總是個陌生人,我這個河防局提調連見面的機會也不會有,和
局子裡上司的關係又不好,想來想去,再在山東做下去實在沒有意思。」
「那又怎麼辦呢?你生性好動,大概又想跳衙門了吧?」
「一時還沒有地方可去,所以煩惱得很。」
葆年沉吟了一下,說道:「我倒有個主意,若要新撫台賞識,除非讓他知道你的才
學,既然沒有人推薦,何不上書自薦?你不是寫了很多書嗎?把它獻上去,我看福中丞
開通得很,說不定他是個識才的伯樂。你就留下來,總有出頭的一日,若不然,再打別
的主意。」
鐵雲笑道:「這個主意不錯,究竟黃三先生老謀深算。」
葆年抗聲道:「我給你略施小計,怎麼把我說成是老謀深算了。」
「哈哈,三哥別動氣,我是跟你開個玩笑,你足智多謀,可算是我們太谷學派的智
多星,一準就照你說的辦。」
葆年道:「說實在的,我但願你在山東留下來,多一個朋友可以談心,雖然見面的
機會不多,總比天各一方幾年不見面強多了。」
葆年公事在身,在省城耽擱了兩天就回泗水去了。鐵雲寫了家信,附去男方庚帖,
徵求儒珍母親嘉麗的意見,也告訴了大哥和若英,命李貴送回淮安。過了半個月,李貴
帶回儒珍的年庚帖子和一疊家信,家中人都知道黃三先生熱情厚道,門當戶對,都欣然
答應了。鐵雲挽了撫台衙門文案上的高尚尊作了大媒,請他去泗水走了一趟,完成了庚
帖交換,葆年接了女方庚帖,隨即差縣裡錢谷師爺帶了差人押送聘禮來省城,鐵雲著實
款待了一番,也向河防局借了兩名巡丁,命李貴帶領,雇了騾車,將聘禮送回淮安,與
葆年約定,過一年再擇期成親。
這中間黃河伏汛將近來臨,河工上漸漸吃緊,撫台以下都在堤壩上的時候多,鐵雲
無暇顧到自薦的事。直至秋汛末了,回到省城安定下來,才按照葆年的意思,理了四本
著作出來,一本是新刻印的《歷代黃河變遷圖考》,還有三本是舊作《勾股天元草》、
《弧三角術》和《治河七說》,精心寫了一篇《上福中丞書》,略敘自薦的意思,托高
尚尊遞進了撫台的簽押房。過了四五天,尚尊提了燈籠夜訪鐵雲,一見面就喊道:「鐵
雲兄,大喜,大喜!福中丞要見你,快跟我走!」
「怎麼這樣急?」鐵雲喜道:「中丞夜裡也召見嗎?」
「中丞求賢心切,立等見面,帽子戴上,快走!」
鐵雲抓起瓜皮帽扣上了,拔腿就走。李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點好了燈籠,說道:
「老爺,夜裡路不好走,咱跟你去!」又向內堂喊道:「阿桂來閂門,咱跟老爺出去了!」
那神氣猶如一家之主。
到了撫院,簽押房中燈光明亮,福潤猶在伏案批閱文牘,尚尊先進去稟道:「中丞,
劉鶚來了!」
「快請!」福潤站起來道。
尚尊掀簾招手,引鐵雲進屋,隨即退了出去。鐵雲見福中丞大臉盤,身材偉岸,溫
和地打量著他,慌忙上前請安道:
「卑職劉鶚給中丞請安。」
福潤呵呵腰還了半禮,命鐵雲坐在桌旁椅中,說道:「你的信和書都看過了,很有
學識,很有見解,可見是下過苦功的。我在咸豐九年中的順天府鄉試,那年監試官便是
令尊大人,那時他是監察禦史,說來我與府上還有一段因緣。」說著微微一笑。
鐵雲頓時感到心中暖洋洋的,親切得很,進見時的拘束無形中消失了,大著膽子說
道:「那時卑職還小得很,全然記不得了。」
福潤大概覺得鐵雲說了傻話,又笑了,說道:「那時我也只二十多歲,你當然不懂
事啊。」中丞回憶起了年輕時的往事,興致很好,說道:「現在國步艱難,朝廷求賢若
渴,光緒六年即有上諭著令各省督撫保薦人才,無論熟悉中外交涉,通曉各國語言文字,
會制造船械,精通算學,有一技之長的都可舉薦,以便使用。我看了你的著作,符合上
諭的條件,想備文將你諮送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考驗,若是取了,今後就在京師供職了,
也好用你所長,為國效力,你的意思怎樣?」
鐵雲驚喜過望,慌忙離座打千道:「謝中丞栽培,卑職沒齒不忘,只恐才學疏淺,
不足供朝廷驅使。」
「這個你也不必過慮了,只要有真才實學,不怕沒有識才的人。你回去好好準備,
諮文繕就了便可上道,但聽你的佳音了。」說罷端茶送客。
鐵雲辭了出來,又到廊下文案房高尚尊處談了一會,說道:「中丞美意,令我且喜
且愧,只怕中不得朝廷的意,掃興而歸,那就有負中丞的厚愛了。」
尚尊道:「鐵雲兄,你的學問我還不知道。儘管放心去就是了。諮文辦妥我就即時
送來,趕緊打點行裝吧。」
鐵雲拿到諮文已是十月中了,向河防局告了假,第二天就帶了李貴去濼口渡過黃河,
雇車直奔北京,借寓在宣武門外虎坊橋南珠巢街的揚州會館,四庫全書總纂紀曉嵐也在
這條街上住過。鐵雲心心掛念保薦能否成功,不遑拜會友人,次日上午便雇了一輛馬車,
由李貴隨從,來到總理各國通商事務衙門,但見飛簷流丹,氣勢恢宏,門前安了兩對銅
獅,還有一隊戈什哈荷了洋槍拱衛,遠遠望了,不由得肅然起敬。這時總理衙門以慶親
王奕劻為首,大臣中有軍機大臣孫敏汶、吏部侍郎徐用儀等,鐵雲知道保薦與尋常謁見
不同,不知該求見哪一位官員,於是將手本交與李貴,說道:「你去問問,山東撫台保
薦,該找哪一位司官?」
李貴也不聽仔細,又忘了先送紅包,舉起手本,大踏步上前喊道:「門上大爺,咱
家老爺求見。」
門公聞聲出來,瞅了李貴一眼,怒道:「好小子,竟敢到總理衙門來咋咋呼呼,你
知道朝廷規矩嗎?」
李貴這才想起了紅包,慌忙掏出來和手本一塊兒送了過去,說道:「大爺幫個忙,
咱老爺等著啦!」
門公掂了一下門包,大概有二十兩光景,方才緩和了臉色,說道:「我給你去回,
要見誰?慶三爺,還是哪位大臣?」
李貴憨笑道:「原來這座衙門還有幾個官?——這麼吧,誰大就見誰。」
門公又發怒了,翻了一下手本,扔還給李貴,厲聲道:「傻小子,膽敢戲弄大爺,
也不過是小小同知罷了,王爺忙著啦,回去學著些乖再來吧。」
鐵雲見李貴把事情攪砸了,趕忙上前拱手道:「請勿見怪,剛才家人沒有說清楚。
在下蒙山東撫台保舉進京應試,無須求見王爺大臣,只須會一會管這件事的司官就可以
了,相煩指點通報。」
門公消了氣,說道:「這才像話,我進去問問誰管這事,你等著吧。」
過了一會,門公走了出來,抬了抬手,鐵雲跟著進了二門,進了一重又一重,在一
處南廡大廳中放了幾張書桌,有幾個官員捧著水煙袋在聊天,其中一個四十來歲的水晶
頂官員招呼他坐了,問道:「你就是劉鶚吧?為了保薦的事進京來的嗎?」
鐵雲取出山東撫台諮文遞了過去,說道:「是山東福中丞保薦來的。」
那位司官略略看了一遍,搖搖頭道:「可惜你白辛苦了一趟,這份諮文與成例不合,
不能接受你來應試。」
鐵雲吃了一驚,忙問道:「諮文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嗎,還有哪裡不夠?」
司官道:「保薦人才哪有這麼容易?山東撫院應該辦個奏摺,由皇上批給總理衙門,
我們就好辦了。你想國家用人是件大事,若是不經皇上諭旨,二十三行省督撫你也保薦,
我也保薦,豈不亂了套了,總理衙門還能應付得了嗎?」
鐵雲懇求道:「不是說國家急需人才嗎?我再回去補辦奏摺,來回折騰,白糟蹋了
許多時間,能不能通融辦理?」
司官含著譏諷的笑意,牽了一牽嘴角,轉向聊天的同事們道:「國家急需人才?我
怎麼沒有聽上面講過。肯定慶王爺沒有這樣講,你們聽到過這個說法嗎?」
同事們都一股勁地搖頭道:「沒聽到過,不知道。」
司官然後笑向鐵雲道:「這些年是不曾聽到過這麼個提法,你今天來,很使我們詫
異。實話告訴你,自從光緒六年那道上諭以後十二年中,只辦過一件,哈哈,你想想看,
十二年中只辦了一件,你是第二件,是急啊,還是不急?你明白了吧?」
鐵雲歎了口氣,只得將帶來的幾本著作放到桌上,說道:「我把書也帶來了,就留
給你們吧,我回去再請撫台補辦奏摺。」
司官客氣地把書還給了他,說道:「我們很忙,實在沒有空閑時間拜讀,白糟蹋了,
你還是帶回去吧。」
鐵雲覺得臉上發燙,感到莫大的羞辱,可又不能把司官痛駡一頓出氣。上頭沒有指
示,朝廷暮氣沉沉,胡胡弄弄,混一天是一天,憑你多大本領,掉進這座大染缸,十九
也就恢恢無生氣地跟著混日子了,能怪他們嗎?他站起來收回了書,忍住氣拱了拱手,
說道:「打擾了!」回身出屋,還聽見身後一陣譏笑聲,他暗暗咬了咬牙:「再不會來
求你們這些混蛋了!」
誰知剛近儀門,忽見一位頭戴三眼花翎,身穿五爪金龍補褂,有兩撇細細鼠須般胡
子的王爺走了進來,後來跟了好多官員。「慶王爺!」鐵雲意識到了,立刻閃讓在旁邊,
不料官員中有人走了過來,一把抓住鐵雲,輕輕叫道:「鐵雲,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鐵雲猛睜了眼,見是一個圓圓臉有一雙機靈眸子的水晶頂官員,不是別人,正是好
友毛慶蕃。鐵雲喜出望外,嚷道:
「實君,你換了衙門了?頂子也換了?」
慶蕃笑道:「新近升了員外郎,慶王爺把我調過來了,你到這兒來有事嗎?怎不先
上我家去?」
鐵雲歎口氣道:「只怪我太性急了,山東撫台保薦我有一技之長,打算辦好手續再
來找你,卻不料碰了一個釘子,叫人掃興。」
慶蕃問明瞭緣故,說道:「剛才接見你的,大概是工部郎中孫君,此人古板得很,
沒有什麼好商量的。你住在哪裡?」
「揚州會館。」
「好,你先回去等著,待會兒和慶王爺說一說,看看能否有個變通辦法,然後我就
來看你。」
鐵雲回到會館,等到將近中午時分,慶蕃乘了自備的馬車來了,踏進屋來便道:
「鐵雲,走吧,搬到我家去住,好談心!」說罷不容分說,隨來的車夫便動手搬取行李,
鐵雲主僕只得跟了出來。好在會館門口停了兜攬生意的騾車,鐵雲叫了一輛,讓李貴押
了行李隨後,他和慶蕃並坐在馬車中,慶蕃道:「剛才和慶王爺談了你保薦的事,他把
孫郎中找來問了,無奈山東撫台不曾上過奏摺,手續欠缺,他也無可如何。我們這位王
爺一向小心謹慎,決不敢自作主張多邁半步。這只能等你回到山東補辦了奏摺,明年再
進京來,那時先找我,回過慶王爺,然後交辦下去,再不會有人挑剔了。」
鐵雲苦笑道:「凡事一鼓作氣,再來京師應試,就意興索然了。」
慶蕃勸道:「別灰心,撫台保薦,別人還求之不得。再說你回去了,福中丞好事做
到底,一定為你補辦手續,一番盛情,你也不能拒絕啊。」
馬車在西城靈境胡同路北毛宅門前停下,是一座兩進的四合院,慶蕃引鐵雲入內進
了書房,說道:「你稍坐一會,我進去換了衣服再出來陪你。」慶蕃進了內院,興致勃
勃地向夫人道:「太太,劉鐵雲從山東來了,我留他住下來,都還沒吃午飯哩,叫傭人
去飯館買幾碗現成的菜吧,備些酒,好久沒見到南邊的朋友了。」
夫人道:「就他一個人嗎?沒帶太太?」
「沒有,他是來辦公事的,只帶了一個男聽差。」
夫人立刻吩咐廚娘備飯,又叫老媽子取出被褥,把客房收拾乾淨。慶蕃換了一身藍
綢絲棉袍子,玄緞馬褂,回到書房內,家中聽差正侍候鐵雲洗罷臉,送上了茶。慶蕃笑
道:「久客異鄉,才體會到孔老夫子說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實在是切身經
驗之談。」
「是啊。」鐵雲也笑道:「我在濟南遇見了黃三先生,也是高興得很,還到他泗水
縣衙門中作了客,方知他鄉遇故知確是人生一樂。」
慶蕃快活地笑道:「想不到黃三先生成了縣太爺了,想像他穿著官服坐堂審案,一
定是很滑稽可笑的。」
鐵雲歎道:「在他是求官得官,這一生是沒有遺憾了,我卻事事不如意。自從上次
你在揚州談起不妨去上海做洋行買辦,一晃七年了,你看我吊兒郎當,至今一事無成。
做生意關門,行醫歇業,到官場當差又處處碰壁,我實在不是當官的料。」
「還想當買辦?」
「當買辦也要有路啊,雖然識了幾句英文,卻還沒有機會,要是有機會,我一定丟
下差使去幹買辦了。」
慶蕃想了一下,說道:「除了當買辦外,目前洋務時興,走辦洋務的道路,也不失
為上策。盛杏蓀(盛宣懷)不就是吃洋務飯起家的嗎?他如今成了李中堂手下辦洋務的
第一紅人,總攬招商、電報兩局,有人說他發了幾百萬兩洋財,這比洋行買辦又不知勝
過多少,可以說是個特大買辦了。現在西風東漸,李中堂辛辛苦苦辦了二十多年洋務,
總算打開了局面,朝野風氣也漸漸開了,湖廣總督張南皮(張之洞)已經辦了漢陽鐵廠,
最近又上奏摺建議興建從蘆溝橋到漢口的蘆漢鐵路。」
「朝廷答應了嗎?」
「還有些頑固愚蠢的大臣和都老爺在作梗反對,一時還定不下來,不過大勢所趨,
遲早是會批准的,不知又會讓多少人發財哩。」
鐵雲不禁心動,沉思了一下,忽然笑道:「不做官,不經商,去辦洋務,也是一條
上佳的出路,若是朝廷批了下來,總會招商承包吧,那時我倒想試試身手哩。」
慶蕃被鐵雲的魄力驚倒了,說道:「嘖嘖嘖,你是在開玩笑吧,一條蘆漢鐵路非上
千萬兩銀子休想辦成,你哪兒來那些錢?」
鐵雲大笑道:「實君休小看了我,到時候自會點石成金,變著法兒弄錢出來。」
慶蕃絕不相信鐵雲有如此能耐,不過一笑置之。又談了些京師新聞,酒菜已經端整
好了,就在書房中擺開了一張小方桌,兩人邊飲邊談,不覺夜之已深。
慶蕃留鐵雲小住了半個月,飽覽北京名勝古跡,暢遊了各處繁華場所,到了十一月
初,氣候日益嚴寒,恐防冰雪封路,便告辭南歸。一路曉行夜宿,已到黃河渡口,天色
陰沉,烏雲滿天,那西北寒風呼呼地直在河上怒嘯,靠岸的河面已經結成了厚冰,可以
行車,河心還在嘶嘶地淌著河水。兩條渡船小心翼翼地載著車馬行人渡河,惟恐破碎的
冰淩順河而下,撞壞了船隻,打翻了行人,因此慢悠悠地惹得好多北來的車轎行旅在渡
口排成了一裡多的長龍。天既冷,風又大,放下車簾猶不夠抵禦黃河邊上蒼涼的奇寒,
也許就要下雪了,若是河中心結成薄冰,船不能渡,車又不能行,渡口小旅舍容納不下
如許旅客,那才要了命了。旅客車夫一個個縮著脖子呵著熱氣,搓手頓足乾著急,有罵
老天爺的,有罵船上艄公的,卻一概都不管用,車輛依然膠住了似地,半晌才向前挪動
幾步。鐵雲掀簾見這光景,心中焦躁,耐心等了一會,看看天將降雪,委實忍不住了,
於是喝道:「李貴,叫車夫向前去,別在這兒死等。」
車夫回頭道:「老爺,都得挨著號兒向前,不然,大夥兒可不答應。」
「不怕,有我哩!」
車夫只得硬硬頭皮,把馬車岔向旁邊道上,一甩鞭子,那馬也凍得想暖和暖和,霎
時邁開蹄子越過前邊的車轎,下了河灘,駛過河上冰面,直臨渡口,一艘空船正巧駛了
近來,鐵雲下車昂然一揮手,喊道:「管他哪府哪縣的,咱們先過!」
後邊車轎中坐著好幾位知府知縣,乃至出京的四品京官,聽了喊聲,掀起車簾看了,
不認得鐵雲是誰,卻被他那壓倒一切的氣勢鎮住了,吃不准他是哪路大官,說不定是京
裡的都老爺,誰也不敢作聲,竟讓鐵雲的馬車先上了船,轉眼過河上岸,李貴屏息靜氣
了好一會,這時才大大地吐了口氣,嘻嘻哈哈笑道:「二老爺,咱真服你了。咱的膽子
夠大的了,剛才聽你那一喊,生怕有人跟咱吵架,咱也驚住了,誰知那些府縣大老爺竟
乖乖地給咱老爺讓道,哈哈,今天老爺可夠威風的了。」
鐵雲笑道:「傻瓜,這叫「攻心為上,攻城次之。」老爺是用的孫子兵法哩。」
回到省城稟見了撫台,福中丞聽說因為手續不合,未能辦成,安慰道:「這個好辦,
且在家過了年,待明年春天再補辦個奏摺保薦,一定能成功了。」
光緒十九年春,鐵雲帶了山東撫台的奏摺和給軍機處與總理各國通商事務衙門的諮
呈,再次進京,依然住在毛慶蕃家中,托他代遞。不久就奉朱批:「交總署考驗使用。」
這次手續齊備,又有慶蕃在裡面照應,奉到批劄,鐵雲以候選知府任用,即在總署當差。
總理衙門主辦對外交涉和通商事務,創辦于咸豐十年底(公元一八六一年初),簡
稱「總署」,又稱「譯署」,因為它負責朝廷機要電報的譯轉。鐵雲被派在文案上撰擬
普通稿件,原來薦舉的治河、算學等專長全用不上,不過多了個知府官銜罷了,又不是
實缺,依然是個幕僚,每日裡閑著無事,喝茶聊天,混日子,感到無聊之極。京官五品
正恩雙俸每年一百六十兩銀子更比地方清苦,若不是從家中帶錢來用,他這個喜好揮霍,
渴愛收藏書畫碑帖古董的人簡直寸步難行,而向家中要錢,若英出手也寥寥無多,還要
聽她的埋怨。他不能滿足於現狀,他有勃勃向上的事業心,又有赤裸裸的金錢欲,錢能
使鬼推磨,兩者融合在一起,又能推動鐵雲不顧國情輿論去幹別人所不敢做的事。他對
官場終於厭倦了,即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得了個知府銜,又有什麼用?他好像有使不
盡的精力在壯實的身軀中奔突欲出,幾乎想對天大喊:「我不能湮沒在渾渾沌沌的官場
中,我要幹事業,我要另闖一番天地,給我機會,老天爺,給我機會吧!我會驚世駭俗
石破天驚幹出一番前人所不敢為的大事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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