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二部 官場過客

               奉調到山東,風雲突變  

 
    鐵雲和李貴到了濟南,因為縣西巷的房屋已經退租,便仍借寓在趵奕泉附近的祥記
客店。次日一早去撫衙稟到,李貴投了手本,鐵雲被引入府縣廳中暫坐,這天不是轅期,
廳中只有兩個人候見。鐵雲剛踏進屋,忽然一位官員過來,一把抓住鐵雲雙臂,說道:
「鐵雲老弟,不想在這裡相遇!」

    鐵雲見那人素金頂,五蟒四爪補褂,容顏清瘦剛嚴,髭須雜垂如草,很像是黃葆年,
卻又穿了官服,一時竟不敢相認。那人眨了眨近視眼,不悅道:「幾年不見,連黃三哥
也認不出來了。」

    鐵雲這才一把抱住他,叫道:「該打,該打!竟認不出是三哥了,可是別怪我,你
這身袍褂,怎麼也和黃三先生聯不上,我還當是哪一位縣太爺哩。」

    黃葆年邀鐵雲坐到炕上,說道:「慚愧,慚愧!去年僥倖選上大挑知縣,在北京等
候吏部分發,又孝敬了些銀子,抽籤分發山東,在揚州過了年,來到濟南,又等了兩個
月,藩司方才掛牌署理兗州府泗水縣,是個「沖繁難疲」四字俱無的「簡縣」,還不曾
去赴任。今天是來向撫台稟辭的。這些年,天各一方,音訊少通,實君(毛慶蕃)去年
中了進士了,你知道嗎?」

    「知道,去年五月,他回南邊搬家眷去京,順道到淮安來,見到了我大哥,告訴這
件大喜事,那時我行蹤不定,又隔了幾個月才接到家信,很為他高興了一陣。」

    「聽到實君說,你在上海經商折了本,已去河南當差,怎麼也到山東來了?」

    鐵雲略略說了經過,笑道:「我也是來稟到的,以後就在濟南住下去了,可惜泗水
縣不在黃河邊上,否則倒是可以常常到你縣衙來吃白食,打秋風。」

    黃三先生嘬著殘缺的牙齒,嘿嘿笑道:「濟南到泗水也不過兩百多裡路程,方便得
很,只怕你不來。聽說縣雖小,風景絕佳,待我去了,自會寫信告訴你。」

    這時炕那頭歪身躺著一位姓馮的水晶頂官員,坐了起來接嘴道:「巧得很,鄙人正
是泗水縣人,不是俺誇家鄉好,城東五十裡陪尾山下有一座「泉林」,若是見了,真是
開了眼界了,濟南七十二泉和杭州的九溪十八澗哪能和它相比。你想,泉而成林,還會
少嗎?有人統計過,光是叫得出名堂的奇景異泉,如白虎泉、響水果、紅石泉、雙睛泉
等等,就不下七十二處,此外大泉一十有八,小泉多如牛毛。有的泉水湧了出來,嗤嘟
嗤嘟噴得好高,有的淅淅瀝瀝直往岩縫外滲,然後從岩頂上一顆顆滴落下來,那聲響叮
叮咚咚,格外清亮悅耳,是別處沒法聽到的。泉水七曲八彎,形成一道道的溪流,匯入
到泗水中去。你若在那裡漫步,只見泉連著溪,溪水又穿過泉,才過一溪,又是一溪,
溪這頭是泉,泉那頭又是溪,別看涓涓細流,卻瀦聚成了一座座淺池深潭,清澈見底。
相傳孔老夫子就是在游了泗水泉林,才發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感歎。」

    鐵雲笑道:「我記得論語「子罕」篇中記的是:「子在川上曰」如何如何,好像他
老人家是在河上發出的感慨吧?」

    葆年忙圓場道:「曲阜與陪尾山泉林只隔五六十裡,邁步便到。老夫子必是帶了學
生常來遊玩的,玩著玩著就到了泗水邊上——那時候叫做洙水,看著涓涓泉水竟然匯而
成河,晝夜奔逝不息,不覺就驚訝起來發了感慨了。」

    「是啊,是啊,正是這樣。」馮同知高興地又道:「這個話,年代久遠,沒了對證,
可是乾隆皇上南巡,好幾次到了泗水泉林,修了行宮,卻是實實在在的,至今還有禦橋,
文橋,武橋,石船,遊亭等遺留下來,還有許多御筆題詠碑刻,這可是不能鬧假,你們
到了那裡就相信了。」

    葆年道:「鐵雲,有了這麼好的景致,就是不在黃河邊上,你也會不請而來吧。」

    鐵雲大笑道:「一定,一定,聽了這位老哥的話,我遊興大發,已經饞涎欲滴了哩。」

    葆年與馮同知通了姓名,拱手道:「請問閣下打算回泗水去嗎?」

    「不,我是捐了候補同知,今天來稟到的,雖然有了京師的八行書,也不知哪一年
才能補到實缺,只能在省城等著。他日若有機緣回鄉,一定到縣衙來拜會。」

    正說著,忽聽到腳步聲音,有兩個人經過門口向司道廳走去,一人官服,另一人是
穿了便服的老者,矮瘦清臒,腳步卻甚健。鐵雲抬眼一瞥,恰與一位暗藍頂官員打了個
照面,不是別人,正是多次打過交道的河防局會辦、候補道施少卿,(便是《老殘遊記》
中的觀察史鈞甫)。鐵雲趕忙過去請了安,施觀察瞅了他一眼,冷冷地說道:「你不是
回河南去了嗎?」

    鐵雲楞了一下,說道:「是回去過了,這次是宮保商准河台大人諮調過來的。大人
沒有聽宮保提起過嗎?」

    施觀察嘴角微微一牽,昂首道:「宮保事忙,有些小事哪能記得許多。」於是轉過
臉去恭敬地向同來的老先生伸伸手道:「薛大先生,司道廳上坐吧,我已和宮保大人說
過了,對於上海來的大善士,他久已景仰,正在裡面恭候,不消多等,便要會見的。」
他們一邊說著一邊進司道廳去了。

    果然不消片刻,便有文巡捕親自出來恭請,說道:「宮保大人有請施大人和薛大先
生。」霎時儀門大開,戈什哈一路傳呼:「宮保大人出接!」

    黃葆年詫異道:「什麼上海大善士,竟然這麼威風!」

    馮同知道:「兄弟是本省人,熟人多,消息也靈通。剛才那位薛大善士以經辦慈善
賑災起家,經手的白花花銀子無其數,別看他只穿一身灰布舊袍,那是穿給別人看的,
其實發了大財,家鄉田也置了,屋也造了,自己捐了候補道,兒子、孫子都捐了大大小
小的官,名也有了,利也有了,成了上海的財神爺,沒有哪一省的制台、撫台不巴結他
的。去年夏天本省黃河倒了口子,撫台一個電報打到上海,委託薛大先生經辦賑濟魯災
募捐,那些想捐官的大爺們,既做了善事,那實收的折扣又比吏部划算,紛紛出錢認捐,
竟也捐到不少款子。去年秋間,薛大先生帶了第一批捐款二十萬兩銀子來山東,辛辛苦
苦,跑了治河上下數百里,著實為災民做了些好事。究竟一個人忙不過來,那一層層經
手的官員中飽了多少,只有天知道了。這次聽說又帶了第二批捐款三十萬兩銀子來,還
不知又有多少人發了財哩。」清廷濫賣官銜,還可以照規定的銀兩打折扣實收,賑災捐
款折扣最大,價錢最便宜,所以馮同知才說這番話。

    這時,又走進了一位滿面煙容的素金頂官員,是卸任的知縣,姓童,恰與馮同知相
識,進來寒暄了一番,接過話頭說道:「聽說這三十萬兩銀子,現在是宮保親自在過問,
恐怕由不得大夥兒插手了。」

    馮同知道:「老哥何以見得?」

    童知縣道:「鄙人內兄在藩司衙門辦事,聽說有人向宮保大人獻計,說是山東境內
連年鬧水災,都由於黃河河道太窄,洪水一來就把民墊衝開了口子,所以打算用這三十
萬兩銀子遷走一批民墊內的百姓,還地於河,拓寬河道,庶幾不致年年鬧災。」

    馮同知道:「怪不得剛才河防局的施觀察陪了薛大善士進去了哩。」

    話音未落,鐵雲忽然站了起來叫道:「壞了,壞了!」衝動地就想往外去見宮保,
卻又停下腳步,搓手頓足,在廳中煩躁不安地來回踱步,不知如何才好。葆年驚問道:
「鐵雲,想起什麼事了?」

    鐵雲道:「不好了,不知是誰向宮保出了這個遷地讓河的餿主意。古來治河之道不
與民爭地,而今這個主意,恰恰相反,正是奪了民地來加寬河身,殊不知河愈寬,愈加
容易氾濫,我見了宮保非力爭不可。」

    在場的人一時都聽不明白,葆年道:「老弟初來,入境從俗,如果宮保已經決定下
來,你就不必再爭了,爭也無用。」

    「不不不!」鐵雲揮手叫道:「這是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我一定要力爭!」

    又過了好一會,聽到宮保送客,施觀察陪了薛大善士走了,門上差人進來傳話:
「宮保有請劉老爺。」

    鐵雲拱手與葆年相約:「今晚我到尊處來作長談。」

    葆年拱手道:「謹如命,杯酒恭候。」

    這一回張曜在廳堂東暖閣接見了鐵雲,淡淡地說道:「你來了,書印出來了嗎?」

    「剛完稿卑職就動身了,待到刻印出來一定送呈宮保大人。」

    「哦,很好,住處有了嗎?」

    「暫時住在旅店,再覓下處。」

    「唔,很好。」

    鐵雲敏感地察覺到張宮保眼神閃爍,濃眉微蹙,迥不如上回相見時的熱情,不知什
麼緣故。正在疑惑,忽聽宮保說道:「你的差使,剛才我和河防局施道說過了,由他們
給你安排,他回去商量定了,藩司掛了牌,我會下劄子給你的。」

    鐵雲覺得張宮保似有為難的地方,他猜得一點不錯,剛才施少卿聽宮保說,將劉鐵
雲派到河防局當差,便一口推辭。說道:「劉某人上回為了抄錄檔案,態度傲慢,和局
中上上下下鬧得意見很大,若是來到局子裡,必定難以相處,是否請宮保另行安置吧。」
當時張曜瞪了他一眼,說道:「劉鐵雲是治河能手,在河南立了功,是我特意請了來的,
不去河防局卻上哪兒?」施少卿推託道:「那麼職道回去和張觀察商量了再定吧。」張
觀察便是河防局總辦張上達。張曜為了鐵雲的差使沒有著落,不好交代,心中煩惱,又
覺鐵雲不該以客卿地位初來山東便把關係弄僵,想必脾氣也不甚好,因此把提攜故人子
弟的一番熱忱,忽然冷淡下來。此時鐵雲若是知趣,稍稍收斂鋒芒,不要再惹得宮保不
悅,那末日子久了,張曜也許會改變看法。可是他那倔強性子,從小如此,而且越來越
厲害,也不看宮保的顏色,貿貿然地脫口問道:「聽說有人向宮保建議,將黃河邊上民
墊裡面的百姓遷地讓河,有這回事嗎?」

    「有。有些地段兩道民墊之間的河身只有一二裡寬,還有不到一裡的,年年鬧災,
讓百姓搬家遷移,卻又安土重遷,誰也不願。我來上任之後,就有人向我提出漢朝賈誼
的治河三策,那上策是不與水爭地,將當水之沖的民居遷走,可以永無水患,只為沒有
這筆錢給百姓搬家,才耽擱了下來。現在上海的慈善家也向本省提出,與其年年決堤賑
濟,何如一勞永逸遷移百姓,並願拿出賑餘捐款做這筆經費,所以又舊事重提了。」

    「大人,使不得!」鐵雲忘形地叫道。

    「幹嗎?」張曜瞪了鐵雲一眼,有些不樂了。

    鐵雲指手劃腳地說道:「黃河上游挾了泥沙奔騰而下,到了河南山東地勢轉為平衍
的地方,那泥沙沉澱下來,愈積愈多,河床越來越淺,縱然堤岸越培越高,到了伏秋大
汛也容納不了那麼大量的洪水,勢必決破堤防,尋求出路。治本的辦法,惟有約束河身,
使激流行於中洪(河道中央),逼溜攻沙,沖刷河床,才能將泥沙帶入下游出海而去,
這才是根本辦法。如果破了民墊,與民爭地,河身寬了,泥沙反而沖刷不掉,愈沉愈多,
河床墊高了,也會鬧決口,豈不是個禍根,哪裡談得上是上策,還請宮保三思。」

    張曜皺眉呵斥道:「書生之見!逼溜攻沙的道理誰人不懂!現在準備破的墊子只有
一二裡寬,不破怎麼得了!與民有利無損的事,為什麼不幹?」

    那鐵雲固執得很,不問是否頂頭上司,自以為對的,非要頂個明白,當下又道:
「民墊後面不下十余萬戶,即使遷走三萬戶,三十萬兩銀子,一戶也不過攤到十兩銀子,
杯水車薪,哪夠移民重建家園墾荒造田維持一年生計的用度,到頭來,不被水淹,也必
致家破人亡,饑餓而死,所以這個主意千萬聽不得。」

    張曜不耐煩了,霍地端起茶杯,沉下臉道:「你不用多說了,回去等候掛牌吧。」

    鐵雲只得狼狽打躬退出。幾天之後,黃葆年赴泗水上任去了。鐵雲後來結識了在撫
衙幕中作文案的姚松雲和高尚尊,即是《老殘遊記》中莊宮保的文案姚雲松和高紹殷,
尚尊邀鐵雲在他家住了一段日子,然後又幫他在小布政使街租了一所兩進房屋,預備將
來接家眷來住。可是等了一個月又一個月,不見藩司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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