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二部 官場過客

                張曜與劉鶚重逢在濟南 

    年近花甲的山東巡撫張曜親自坐鎮在章丘大寨莊決了口的堤壩上,督率河防局的員
工白天黑夜地奮戰,終於將最後一個口子合龍了,然後又巡視了黃河沿岸其他險工地方,
方才一臉風霜,一身疲累回到了省城。他上任三年,多災多難的黃河困擾了他,大部份
時間都花在河工上,省中官員和家中姬妾都習以為常了。蒯氏夫人不幸在他駐軍新疆喀
什噶爾時病故,再沒有人在閨房中耳提面命指點他完成鼎鼎勳業了。雖然陸續討了幾房
小妾,都只能供他使喚侍寢。久已習慣了怕老婆的他,忽然失去了亦師亦友的賢妻,不
禁哀傷痛惜,寂寞空虛,每回捧起書本碑帖,便想起是夫人手把手教他學會了讀書寫字,
每次批閱下屬的奏稿稟帖,又回憶起是夫人教他如何周旋官場趨吉避凶,想著想著,不
覺老淚縱橫。有人勸他娶一房知書達禮的繼室,主持中饋。他說:「我過世的那位賢德
夫人,不但把我從目不識丁教成文理書法都好,連左爵相(左宗棠)都曾讚揚過我寫的
書劄楚楚可觀,夫人還教我為人處世,把我從固始縣的一介平民扶助成為一方諸侯,如
今哪裡還能再有夫人這樣的奇女子?雖然能娶到通曉詩書的姑娘,那也不過是個書呆子,
閨房中做個擺設罷了,又有何用?曾經滄海難為水,夫人既逝,我是再不想娶填房了。」

    當時張曜匆匆進了內宅沐浴更衣,當家的大姨太太過來說道:「老爺,可等得我急
死了,今天九月十三,十七就是老爺五十七歲大壽,司道府縣都已在籌備慶典,交給祥
符縣去辦了,縣裡問過幾次,老爺都還沒回來,他們急,我也急,幸虧老爺趕回來了。」

    「什麼話!我趕回來是為了做壽嗎?」張曜氣呼呼地橫了大姨太一眼,只為夫人故
世,內院沒人當家,才由大姨太挑起了這份擔子,可是一言一語往往惹他生氣。他覺得
蒯夫人是天上掉下來的神仙,清雅智慧,仰不可攀,而大姨太這些人是凡間俗女子,連
俯伏在夫人腳下燒香都嫌俗氣,他不能忘情于夫人,便只有時時煩惱發脾氣了。

    大姨太很不服氣,撇撇嘴道:「通省官員都要為老爺熱熱鬧鬧做壽,省內省外的壽
禮都已由外帳房陸陸續續送了進來,能掃人家的興嗎?往年不也做壽的嗎?這是帳房送
上來的禮單摺子。」說罷,把厚厚的好幾份摺子遞給了張曜,有省內的,有省外的,有
司道班子的,也有府縣班子的。

    張曜對於下屬和有求於他者所送的財物,乃至標標緻致的姨太太,未能免俗,向來
也是如數笑納的,此時心情不好,隨手把摺子撩在一邊,皺了眉道:「下面這班人也太
不識時務了,黃河倒了好幾處口子,死了那麼多人,才合上龍,就大辦壽慶,不會被人
說閒話嗎,給京中見錢眼開的混帳都老爺們知道了,又有文章可做了,何必呢。」

    「哦,這個我倒不曾想過,可是也不要緊,是僚屬為宮保做壽,又不是老爺發帖子
打抽豐,怕什麼?」見張曜不再言語,又道:「只有三天時間了,準備照老規矩,十六
日暖壽,十七日正壽,十八日壽翁謝客,十九日客謝壽翁,得忙好幾天哩。」

    「好啦,好啦!」張曜皺眉揮手道:「隨你們怎麼辦吧,反正到時候有了女眷來,
你招呼著就是了。」

    大姨太滿心歡喜地點頭應允了,自從夫人去世,她雖沒有被扶為正室,但是裡裡外
外都由她出面,儼然一家之主,勝過了其他幾房姨太太,縱不如那些年輕的人得寵,但
有了這樣的體面,她也就很滿足了。

    次日上午,張曜正在簽押房批閱公事,門上送進來一份手本,乃是候選同知劉鶚求
見。張曜欣然道:「他來了!世家子侄,就在簽押房傳見吧。」

    門上差人將鐵雲引入簽押房,兒時記憶中的魁梧大漢已是鬢髮滿霜,絡腮鬍子也斑
白了,那豪爽的性格依然如舊,含笑站在那裡打量鐵雲。鐵雲上前請了安,張曜扶他起
來,呵呵笑道:「一別許多年,都長成這麼大了,難怪我的鬍子白了。」

    讓鐵雲在旁邊椅上坐了,說道:「上次接你來信,才知道尊大人去世,惋惜得很。
我們相知很深,可惜後來我去了新疆,竟不曾再見面。他刻的那顆「目不識丁」圖章還
在用哩。」

    鐵雲笑道:「還帶在荷包裡嗎」

    張曜哈哈大笑道:「那是往日年輕氣盛時幹的勾當,那口氣早已出了,還帶他幹嗎?
你知道嗎?那個混帳禦史劉毓楠貪污索賄,被別人參了一本,罷官回到河南祥符縣老家,
窮途潦倒,我還送過他一筆銀子,信上就蓋了那顆圖章,哈哈,他還寫信來哭巴巴地道
謝哩。」

    說了一會閒話,鐵雲談起了抄錄檔案的事,因為河帥限時完成,時間緊迫,打算借
了檔案自己派人抄寫,請宮保和河防局說一說。

    這些小事不在張曜的心中,他無可無不可地說道:「既然你們有人抄錄,也好,省
得河防局再派人了,他們恐怕也忙不過來。」

    鐵雲聽了大喜,連忙離座打躬道:「謝宮保玉成。」

    張曜道:「這次鄭工合龍,你在河上嗎?」

    「卑職自始至終參加,蒙河帥吳大人栽培,保了候補知府。」

    張曜取手本看了,詫異道:「怎麼你的手本上寫的是同知?」

    「卑職讓給大哥孟熊了。」

    張曜嘖嘖贊道:「好,有義氣,不愧是手足之情。好好幹,既然河帥賞識你,以後
再得個保舉吧,不過——」他頓了一下又道,「可惜吳大人今年惹了亂子,若是他那邊
有個什麼長短,你就到山東來,山東年年鬧水災,我這裡正需要懂得治河的行家。」

    鐵雲不知河帥出了什麼事,不便細問,便道:「謝宮保栽培。吳大人與卑職有知遇
之恩,他在一日,卑職必留在河南效力,若他不在,方能來山東供宮保驅使。」

    「好,不忘本,不背恩,才是好男兒大丈夫的本色,今後河帥若有變動,你就寫信
來,我會正式諮照河督衙門把你調過來的。」

    鐵雲乘宮保高興的當兒,說道:「卑職去過了曹州府,見到了毓知府。」

    「唔,毓賢這個人很能幹,曹州府盜匪那麼多,都給他制服了,不容易。」

    「卑職在府衙門口看到了十二隻站籠,經常犯人滿籠,每站必死。」

    「這個我聽說過了,亂世用重刑,治理曹州府不能不這麼辦。」

    「據說站死了上千人。」

    「不會有那麼多吧,不要去聽信道聽途說。況且盜匪多,當然處刑的也多,不處死
一些人,怎麼能做到路不拾遺,盜匪絕跡?」

    「只是聽說冤死的也不少。」

    「哦。」張曜撫摸著絡腮鬍子,沉吟道:「毓賢辦事大刀闊斧,我很中意。難免不
有些差錯,不必挑剔。寧可錯抓,也不能錯放,放手讓他去幹,才能把曹州府治好,管
頭管腳還能辦大事?山東官員都像毓賢那樣精明幹練,山東也就大治了,我還嫌山東只
有一個毓賢哩,多一些就更好了。」

    鐵雲聽了瞠目結舌,知道張宮保重用毓賢已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再饒舌也無用了。
張曜也無話可說,端茶送客。

    不料鐵雲以後去河防局借閱檔案,卻連連碰了釘子,吉提調推黃提調,黃提調推施
會辦,施會辦推張總辦,張總辦又找不到人。一會兒說檔案尋覓困難,還是由本省派人
抄錄的好;一會兒又說未奉宮保明示,不便照辦;一會兒又說:「撫台雖有吩咐,我輩
委實無法辦理。局中歷年成案如亂頭髮一把,堆放在好多處,無從理起,況且局中又在
修理房屋,哪有你們插足的地方?撫台如催得急,只好抄幾條各年的上諭以敷衍塞職。
不然,各有專職,哪有時間兼顧。」

    正如鐵雲在給鄭工局總辦易道台的稟帖中所寫:「窺其意,若謂如此大著作,山東
固無人做,亦不能讓河南人做。」鐵雲無奈,只得又兩次謁見了張宮保,並寫了一封稟
帖訴苦,總算由張曜下了手劄,河防局無可推託,又磨蹭了些日子,方才可以著手工作,
雙方的關係已鬧得非常僵了,種下了日後鐵雲在山東不如意的禍根,此是後話,暫且不
提。當時鐵雲在大王廟借了兩間空屋,日夜整理河工檔案,查閱抄錄,抄了幾卷就專人
送往開封,供易道台編書。比及完事,辭別張宮保回到開封,已是光緒十六年的正月初
五日。」

    鐵雲才進河督衙門,便聽到同事們紛紛相告:「哎呀,鐵雲兄,你怎麼今天才回來?
可急壞了鄭工局的易觀察,他原想在吳大人離豫之前交卷,現在來不及了。」

    「怎麼吳大人要走嗎,上哪裡?」

    「大人老母病重,告假回裡,明天就要動身了。」

    鐵雲不及梳洗,放下行裝,趕忙闖到內衙來見河帥。大澂因為冒冒失失上了奏摺為

光緒皇帝生父醇親王請求封號,惹怒了慈禧太后,挨了諭旨嚴厲訓斥,心情消沉,時時
準備掛冠。恰巧得了家信,說是老母病重,便乘機拍了電報給軍機處,請求給假侍母,
朝廷向重孝道,立時回電諭准,河道總督一缺著河南巡撫倪文蔚暫時兼署。大澂交卸了

印信,決心不再回任了,內眷也一起回蘇州,不留半點依戀。無官一身輕,正在內書房
中誦讀佛經。古來文人若逢不得意時,往往遁入禪門以求解脫,時來運轉則又拋下佛經,
扣上烏紗,出山做官了,歷朝如此,不足為奇。

    聽差來報:「劉鶚求見!」大澂命引入書房,笑道:「我正惦記著你在山東,聽說

諸事不很順手,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想不到還能見上一面。」

    鐵雲道:「山東張宮保聽得晚生轉述河帥的意思,鼎力賜助,幸而及時趕回來為大
人送行。」

    大澂道:「家母有病,理應回家侍養。所遺憾的,未能見到兩書一圖的竣工,我已

寫了一篇序文交給了易道,將來先繕寫一部送呈朝廷,再行刻印,這都將由後任接辦了。」
說罷,長歎一聲,不勝惆悵。

    鐵雲驚訝道:「大人不回任了嗎?」

    大澂掩飾道:「家母病重,難有起色,看來一時是回不來了。本想待書成後,為你

專案請獎,現在只能留待後任來辦了。好在倪中丞忠厚長者,與我共過患難,事事如同
一體,我已托了他,他也答應了,你放心就是了。」

    鐵雲離座揖謝道:「謝大人栽培,終身不忘。」

    次日,吳大澂裘袍馬褂,風披暖帽,瀟灑飄逸地離了開封,河南撫台馬河督衙門大

小官員出城相送,鐵雲尤其悵悵難舍。不料吳母果然病得不輕,大澂到家不久便故世了。

大澂報了丁憂,從此在家守孝,直到光緒十八年孝滿起複,皇上念他才華可用,才又出

任湖南巡撫,還是做他的封疆大吏。可惜鐵雲卻失去了一位識才的伯樂,對他一生影響
不小。若是他繼續跟著大澂辦事,做個實缺府台、道台都是可能的,那麼就沒有後半輩

子寫《老殘遊記》的劉鶚了,人間多一道台,世間少一奇書,幸耶,不幸耶?

    這年二月,朝廷任命江寧布政使許振禕為新任河道總督,鐵雲不再指望在素不相識
的新任河道總督手下能有什麼作為,於是毫無留戀的寫信給張宮保,張曜立時發了諮函,
向河道衙門商調劉鶚。那時許振禕尚未到任,倪文蔚成人之美,諮複同意照調。三月,
《豫直魯三省黃河圖》竣事,鐵雲隨即告別衙中同仁,帶了李貴來到濟南,希望在張宮
保的扶掖下,能有一個順心如意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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