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二部 官場過客
殺人不眨眼的府台毓賢,就是《老殘遊記》中的那位玉大人
是年五月,鐵雲料理完了河南境內事務,奉了鄭工局總辦易道台之命,帶了一批測
量繪圖的司事,抄寫的書吏,打雜的差人,當然也帶了李貴,一行十多人,車馬齊發,
傍晚時分來到山東省第一站曹州府城。進了西門,城門根附近便有一家客店,叫做招商
客棧,誰知門極緊閉,差人上前擂門,半晌才有人在屋裡有氣無力地搭腔道:「死了人
了,上別家去吧,不見門上貼了喪條了嗎?」
鐵雲就著暮色果見門板上貼了一張小小的白紙,上面兩行細字:「家有喪事,暫不
開門。」張司事喊了一聲「晦氣!」說道,「我來過曹州府,前邊有店,我來帶路!」
轉了兩個彎,來到府右街上,遙見一家客棧店門大開,門前一盞燈籠,上麵糊了「高升」
二字,大夥兒都道:「好了,累了一天,能歇店了。」店夥計聽到人馬喧雜,料想是大
生意來了,急忙出店招呼,卻見是十多名男客,幾輛雙騾大車,並無一位女眷,不禁且
驚且疑,以為來路不明,結結巴巴地問道:「請……請問貴客,你……你們住店嗎?」
「當然是住店啊。」張司事道:「有房間嗎?」
「房間?這個,這個,請問貴客是……是哪兒來的,做……做什麼買賣?」
「咱們是河道總督衙門的,這位是咱們提調劉老爺。」
沿黃一帶誰個不曉河台衙門,客棧掌櫃聞聲出來,將信將疑地瞅了鐵雲一眼,拱手
道:「原來是大衙門的,請劉老爺裡面坐,其餘客官且稍等候。」
鐵雲跟了掌櫃進帳房間坐了,掌櫃小心翼翼地說道:「請劉老爺恕罪,不論隨身帶
了什麼憑劄路條,請給小店驗看一下,只要有衙門關防就行。」
鐵雲惱道:「曹州府什麼時候興出來的章程?住店還要驗看關防憑證?」
掌櫃抱歉道:「不瞞劉老爺說,自從新任府台大人上任以來,捕捉強盜,嚴格得極,
凡是抓到的強盜也不審問,一概關到衙門口木籠裡,站到斷氣為止,窩藏盜匪的一體同
罪。南門根招商店掌櫃,就因為一個強盜招供,不知什麼時候在他店裡住宿過一晚,上
個月被逮走關到站籠裡站死了,府前六個站籠沒有一天空著的。又規定俺店裡來客都須
詳細填寫循環簿,若有大幫客商投店,還須交驗憑證,以防盜匪混入城中作案,所以不
得不請劉老爺原諒,委實是府台大人的鈞諭不敢不從。」
鐵雲又好氣又好笑,好在身邊帶了河台大人任命他為鄭工局提調的委劄,便拿了出
來,扔到桌上說道:「掌櫃的看清楚了,可別把我們這夥江洋大盜容留在店中,你這顆
腦袋就要搬家了。」
天色暗了,掌櫃點上了燈,將委劄在燈下反反復複看得仔仔細細,最後斷定這是一
道貨真價實的委任劄子,方才笑容滿面地雙手奉還,連連打躬作揖道:「提調老爺恕罪,
吃這碗飯,不得不如此。」於是吆喝夥計:「快引了河台衙門的客官們進店,好生款待,
不得怠慢。」
掌櫃親自掌燈將鐵雲引入上房住下,夥計忙亂了一陣,一行人都安住下來,店中開
了飯,鐵雲另外點了幾個菜,與幾位司事同飲。飯畢,鐵雲腦中猶然盤繞著曹州知府捕
盜站木籠的事,邀了掌櫃來屋中閒談,說道:「關於貴處府台大人,我在開封時就曾聽
說過,他是內務府正黃旗漢軍,姓毓名賢,字佐臣。原不過是個監生,做了一任同知,
又花錢捐了知府,到山東來候補,正巧曹州府出缺,這個地方民風強悍,盜匪多,頗有
些人不願來幹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使,他走了撫台的門路,掛牌暫時署理,原說是個短
局,有了人就要交卸,不想政聲不錯,補了實缺。去過濟南的人回到開封,都說這位毓
太尊口碑著實不錯,是一位有吏才的能員,居然做到境內盜匪絕跡,路不拾遺,所以此
次來曹,河南省城中人要我好好領略一番君子之邦的仁政。想不到這位太尊竟是胡亂用
站木籠的酷刑來治盜的,能治得了嗎,就不會冤屈好人嗎?」
掌櫃只管抽著旱煙,不吭聲。鐵雲道:「掌櫃,我是過路客,此間沒有熟人,辦完
了公事,三五天便離開了,我聽到的話不會和別人去說,你放心就是了。譬如說,招商
客店那位掌櫃無意中讓一位強人住過一晚,事前並不知道,也站死了,豈不冤枉!」
掌櫃忽然淚眼汪汪,歎口氣道:「誰說不冤枉,可是不敢說啊。憑良心說,俺府台
大人是一位清官,從不要百姓的錢,可是老百姓見了這位清官卻比見了貪官還駭怕,因
為貪官要錢不要命,而毓大人這位清官雖不要錢,卻要你的命,還能有比要人性命更叫
人駭怕的嗎?那位招商店掌櫃還是俺的內弟哩,他站木籠那幾天,內人都快發瘋了,每
天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在木籠旁陪著他,俺到處花錢托人求情。那位府台大人可真是鐵面
無私,只要沾上些嫌疑,管你冤枉不冤枉,一概站死。俺夫妻倆只能瞅著內弟死了,然
後收屍安葬,還不能埋怨。」掌櫃說罷,涕淚縱橫,好一會才收住。
「這樣冤枉死了的人多嗎?」鐵雲又問道。
「多啊,太多了,一百個裡有九十個,還有十個也很少是真正主犯,多數不過是為
強盜望風窩藏的從犯,真正的強盜還是逍遙法外。」
「這一年多來站死了不少人吧。」
「誰知道呢?反正那六隻木籠滿的時候多,空的時候少,少說也死了上千人吧,若
是人犯多了,木籠不夠用,就把只剩一口氣的人拖了出來,再打板子,直到活活打死為
止,絕沒有一個能活著回去的。」
鐵雲聽得毛骨悚然,一腔義憤難以遏制,說道:「掌櫃,你們這樣一天到晚提心吊
膽,不覺得苦嗎?」
「有什麼辦法呢?只巴望毓大人早日高升,調到別處去做官,俺就超生了。」
「誰知道毓大人什麼時候升官,況且他調到別處去,別的地方百姓也同樣遭殃了。
我倒有個釜底抽薪的辦法,不妨把他殘害良民的罪狀悄悄告到撫台大人面前,讓撫台知
道他不是好官,罷了他的官,這才是真正除去禍根了。」
掌櫃瞅著鐵雲歎道:「劉老爺,官官相護,你能讓撫台大人相信你,把大紅大紫的
毓大人扳倒嗎?」
「能!」鐵雲雙目炯炯,斷然道:「我和山東撫台張宮保是世交,到了濟南就去看
他,我會和他談到毓大人的木籠子的。」
「那就好了,原來劉老爺也是大有來頭的,老漢失敬了。不過老爺和撫台說的時候,
千萬別提到賤名,俺是生怕扳不倒毓大人,反而遭他毒手哩。」
「掌櫃放心,我不會提到你的姓名的。可是我有一點不明白,人家都說曹州境內路
不拾遺,真有這回事嗎?」
掌櫃苦笑了一下,說道:「那是演戲。有一回省裡來了一位大官,回去那天,見到
路上丟了一個包袱,行人路過,竟沒有一個人拾了回家。那位大人覺得奇怪,停轎問那
些行人,這個包袱失落在路上,其中必定有錢物,怎麼竟沒有人動它。行人都道:「毓
太尊為官清正,仁心厚德感化了小民,所以曹州境內是沒有人貪小便宜的。」那位大人
讚不絕口:「曹州府果然做到了路不拾遺。」其實那些行人都是府衙捕快們假扮的,另
外還有人藏在路旁,若是真有不識機關的人拾到手,他們就會一哄而出,逮回府衙,稟
報毓大人,定然關在籠子裡站死了結。過去就有過這樣的事,那怕是拾了幾件舊衣服,
也會抓到木籠裡站死,所以曹州府百姓連走路都是懸著一顆心,生怕中了毓大人的天羅
地網。」
鐵雲聽了頻頻點頭,說道:「掌櫃,你說得很好,我若去見撫台,最好能多知道一
些曹州府百姓被殘酷迫害的故事,你能再告訴我一些這類慘事嗎?你講,我記下來,日
後一總講給撫台聽,才能打動他的心。」
掌櫃道:「俺聽到的慘事太多了,你要聽,俺都講出來,只是千萬不要說是俺告訴
你的。」
「那當然。」於是鐵雲記下了一則則曹州府百姓被酷吏害死的慘案,決心要為曹州
府百姓申討毓賢,讓撫台大人知道酷吏之害更甚于贓官。
次日,鐵雲帶了李貴去府衙拜會毓賢,商談借閱治河檔案的事,果見衙前兩邊各有
三隻木籠,裡面關滿了囚犯,或老或壯,似乎都是良民,一個年輕莊稼人雙眼緊閉,只
剩遊絲般一口氣了,一個老婦人在籠外號啕大哭,哀求管木籠的差人行個好,放她兒子
出來。差人得了錢財,卻沒法為他開脫,搖搖頭道:「你就看開一些準備收屍吧,進了
站籠決沒有活著出去的。」老婦人更加放聲大哭了,差人忙道:「別哭,別哭,若是毓
大人下鄉回來瞧見了,連俺也有不是。」
鐵雲聽了,知道毓賢不在衙中,他本想會一會這位名聲頗大的毓太尊,既然不在,
只得拜訪府中同知了,正打算命李貴投帖,忽聽得遠處馬啼聲急,府前差人一聲呐喊:
「大人回來了!」便驅趕圍觀的閒人。鐵雲和李貴閃過一旁,只見府台大人疾風般拍馬
馳來,後面跟了十幾騎背了洋槍的捕快。鐵雲細瞧這位毓太尊,四十來歲年紀,箭衣行
袍,紅纓涼帽,帽下好一張盈盈大白臉,淡眉細眼,看似儒雅瀟灑,混充斯文,實則橫
眼一瞥,暗藏無限殺機。唇上兩撇細細的八字須,一張嘴,便翹翹抖抖,不見官府的威
嚴,恰像是小雜貨鋪的掌櫃,暗地裡不知在撥拉著什麼小算盤。他翻身下馬,朝兩旁站
籠裡的「囚犯」睃了一眼,罵道:「怎麼都還活著?」
管木籠的差人慌忙上前打插道:「稟大人,這個漢子快斷氣了!」
「拖下去打二千板子!」毓賢眼露凶光,猛一揮手道,「快,後面抓了好幾個人犯
來,都要站籠子,新做的六個籠子呢?」
「昨兒連夜做好了,等大人吩咐了就搬出來。」
「混蛋!還等什麼?快搬出來!」
毓賢匆匆進內去了,轉眼間,幾個差人推了新的站籠出來,一邊三個排好,淨等新
犯人進籠。旁觀人群中有人輕輕歎息,卻不敢言語。稍一俄延,忽見堂上兩名差人從裡
面叉了一具死屍出來喊道:「姓胡的收屍!」
剛才那個老婦人發瘋似地撲上去伏在兒子身上放聲痛哭起來。
鐵雲觸目驚心,不忍再看。李貴嘟噥道:「什麼府台!比閻羅王還狠!讓咱進去把
他揪出來狠狠揍一頓,為百姓出氣!」
鐵雲喝道:「小心,別胡說,快去投帖。」
李貴撅起了嘴,大搖大擺進了衙門,用一雙大手向門上差人遞上名貼,說道:「相
煩通報,說河台衙門劉老爺有公事求見府台大人。」
差人打量了鐵雲,說道:「不巧,你不瞧見大人剛回衙,等一會丁家莊還有一件大
案要審,今天沒空了,請明天過來吧。」
鐵雲不願白耽擱一天,說道:「那麼就會一會府內分管河務的同知大人吧。」
差人通報之後,引鐵雲進了西花廳,少頃,同知出見,聽了鐵雲來意,沉吟了一會
說道:「查抄檔案,事關重大,必須府尊點頭方可照辦,不過毓大人剛回衙,閣下請明
天再來吧。」
鐵雲懇求道:「在下奉河台之命,時限迫促,不可耽擱,可否即請太尊一見,三言
五語便可了事,不致於耽誤多少時間。」
同知無奈,只得去見府台,毓賢聽了怒道:「山東的事幹嗎要河南來管,把他們趕
回去就是了。」
同知為難道:「河台衙門來的人,輕易打發不得,否則河帥出來說話,我們撫台大
人也不得不敷衍的。」
「那末讓我去打發他走。」
毓賢與同知步入西花廳,雙方見禮坐下,鐵雲說了來意,毓賢大白臉上顯出一縷陰
森森傲慢蔑視的神色,橫眼斜睨著鐵雲,突然哈哈笑道:「閣下弄錯了吧,山東河道上
的事,咱們山東河防局自會料理,何用河南越境過問?咱這裡很忙,閣下還是回河南去
覆命吧。」
毓賢說這番話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從明朝弘治八年(公元一四九五年)至清朝咸豐
五年(公元一八五五年)的三百六十年間,黃河都是從河南蘭考縣向東南奪了淮河的河
道入海,稱為明清故道。那時候山東境內黃河斷流,河道總督不過問山東的河工,後來
黃河北遷,下游流經山東入海,還是照老例,河帥管河南,山東巡撫管本省,所以毓賢
才會振振有詞地說出這番話來。
鐵雲聽了,從容笑道:「大人有所不知,這次測繪河道編寫河工史書,獻給皇上,
是經河南、山東、直隸三省共同發起的,有河南的份,也有山東的份,將來巷首進書表
上,會列出三省官員的職名,是不分彼此的。」
「那個名錄上也有咱曹州府的份嗎?」
「那當然,府台大人的職名是一定要列上去,垂諸久遠,流芳後世的。」
毓賢高興了,臉上有了一絲笑意,轉臉對同知道:「好吧,既然這樣,劉提調需要
辦什麼,都給他提供方便吧。」
同知一一答應。毓賢興頭上,又得意地說道:「劉提調,不瞞你說,三代以下誰不
好名?咱平生不好財,就好名,你聽到曹州府關於咱的口碑嗎?」
鐵雲敷衍道:「大人的德政是沒得說的了,大人的清廉可以說是通省少有的。」
「呵呵,不是咱自誇,你說的一點不錯,現在連省裡張宮保也知道曹州府毓某人如
何如何了。你若到省城,不妨再把你見到聽到的跟人說說。」
鐵雲有意要和毓賢開個玩笑,一本正經地說道:「那是一定的,張宮保和先嚴是知
交好友,到了省城拜見他時,一定會如實為大人揚名。」
毓賢聽了,兩顆細眼珠子頓時發亮起來,想不到眼前這個小小提調竟和撫台是世交,
這可是宣揚自己治績的千載難逢機會,連忙拱手道:「失敬,失敬。咱這個曹州府,原
來盜匪遍地,最難治理,歷任府縣官,好多都是為此丟官的。兄弟上任以來,快刀斬亂
麻,絕不姑息,境內盜匪絕跡,路不拾遺,平民百姓沒有不歌功頌德的。蒙宮保賞識,
將兄弟從署理轉為實授,宮保實是兄弟的伯樂,咱是萬分感激他哩。」
鐵雲見毓賢談得投機,心想不如乘此進些忠告,使他罷酷政,施仁政,庶可為一方
黎民造福。於是婉轉地說道:「大人治理盜賊煞費苦心,不知這樣快刀斬亂麻的辦法,
會不會誤殺良民?」
「哈哈,你不知道咱毓某人判案如神,一眼就能斷定是非曲直,從沒有判錯了枉殺
無辜的,你聽到有人上告的嗎?沒有吧?」
「這倒是沒有。不過我想,如果大人審案更從容更慎重一些,那是決不會傷害無辜
的。因為各人案情不同,處刑輕重有別,有的人犯了嫌疑,如果細細審訊,未見得都有
罪。最好不用站木籠的刑罰,進了籠子必死無疑,要補救也來不及了。如果大人體現上
蒼好生之德,更會使家家戶戶馨香頌揚了。」
「哦!?」毓賢聽著聽著,臉上漸漸地變色了,他瞅著鐵雲侃侃而談的神情,細細
捉摸他為什麼突然提出這些不入耳的話,八成是聽了什麼人的胡說八道,所以一口認定
自己捕盜過嚴,誤殺了良民。別人說這番話猶可訓斥一頓了事,這個提調是撫台的世交,
既不能得罪他,罵上一頓,又不能讓他把這些話傳到撫台耳中,妨礙了自己的前途,說
不定還會弄得革職查辦。他一邊默默聽著,一邊琢磨如何封住來客的嘴,鐵雲說完了,
他的主意也打定了,淡淡地苦笑道:「老哥可不知道兄弟的苦衷,初上任時我也曾仁至
義盡,用了各種懷柔的辦法安撫盜賊,無奈都不見效,才不得已而用站籠。一試之後,
果然奏效,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今後盜賊少了,做到無為而冶,當然用不著站籠了。
不瞞老哥,兄弟也非鐵石心腸,雖然用了嚴刑,心中也在暗暗哀傷頑民的無知,巴望不
得他們早日改邪歸正哩。」
鐵雲見毓賢的大白臉上現出了似乎十分苦惱的模樣,不由得暗暗佩服,此人若是串
戲,倒是個好角兒。若是太把他得罪狠了,身處異鄉,防不勝防,何況官場上要顧體面,
點到此處,已經夠了,改不改只能憑他的良心,不能再往明裡說,那時毓賢惱羞成怒,
反為不妙。於是拱拱手道:「大人的苦心,果然可以昭日月,通鬼神,大清朝像大人這
樣的好官實在是不多見,不想卑職今日得瞻憲駕,萬幸萬幸!」
毓賢心虛,明知鐵雲話中有刺,不覺動了殺機,當時略一沉吟,問道:「閣下完了
此間的事,還要到什麼地方去?」
「下一站是壽張,然後去濟南。」
「很好,到了省城,煩請代向宮保請安。」
毓賢呵呵腰進內去了。鐵雲留下來和同知商量如何著手查抄曹州府志和歷年河工檔
案。只聽得外間大堂上一聲聲吆喝:「大人升堂,帶人犯!」比及鐵雲事畢出府衙,已
見衙前十二隻木籠,老的少的,都站滿了哀苦無告的「犯人」。鐵雲打聽了一下,說是
丁家莊富戶丁國梁家前番被盜報了案,得罪了強人,用計栽贓害人,府台大人不問青紅
皂白,親自下鄉把丁國梁一家男人全都抓了來關進了籠子,眼看都是死路一條。一位少
婦在撕肝裂肺地哭叫:「冤枉啊,俺良民百姓怎會窩藏盜賊,青天大老爺,俺家冤枉啊!」
差人趕忙過來喝道:「別叫冤,府台大人不愛聽,若是給大人知道了,要打板子,
快走,快走!」
「俺家老爹六十多歲的人了,受不起苦啊,頭兒行行好,想個辦法。」
差人附在她的耳邊道:「俺也知道你家冤枉,只能替丁老爹腳下墊三塊厚磚,讓他
多挨上兩天。你家不是托過人情了嗎,你瞧那邊三班頭兒陳爺來了,你再求他試試看。」
少婦含著一汪眼淚上去和陳頭兒說了幾句,邀他到府前茶樓上去了。
鐵雲瞧在眼中,只覺衙前陰風慘慘,木籠夾道,衙門大開,猶如鬼門關,把一個個
良民百姓吞噬進去,連一根骨頭也不吐。那籠中的百姓一步步邁向死亡,活活地站死,
好不叫人慘傷!李貴氣得喘著粗氣,把主人拉到旁邊,淚汪汪地說道:「二老爺,上濟
南告狀去,把這個殺人不見血的府台扳倒,否則曹州府百姓都要給他殺光了。」
鐵雲見四周無人,悄悄道:「別性急,等這一路事情完了,到了濟南,我自會告他,
這會兒你千萬別露聲色。」
李貴點點頭,可是悲痛的淚水卻一顆顆沒阻攔地掉了下來,那淚珠兒猶然帶著他胸
中俠義騰騰的暖氣。
五天之後,鐵雲在曹州府的公事已了,辭別府衙同知,又告別了高升店的掌櫃,一
大早驅車出北門,在馬村集打尖,用了午飯,當晚到達黃河邊上的董家口,找了一家車
店住下,這種旅店接待過往客商和騾馬大車,又稱騾馬店。夜來無事,少不得和掌櫃、
夥計閒聊,又聽到了毓大人的許多「德政」。次晨,留下賈司事帶了兩名差人測量河道,
其餘的人換船東下。
鐵雲少年時隨父親去京師,曾在開封柳園口渡河北上,此番船行黃河,但見河水浩
渺,奔騰激蕩,七曲八彎,直向東北而去。那河身卻較河南窄了許多,兩堤相距不過五
六裡光景,愈行愈窄,彎道愈多,堤身也不甚高,堤外便是密集的村落民舍,人煙稠密。
鐵雲不覺驚歎道:「山東的河堤太逼近河道了,洪水來了,毫無退步,怎不年年鬧災!」
掌舵的船老漢聽了,笑道:「客官敢情是初到東河來,這堤是民墊,不是大堤,大
堤還遠哩。這一段還是好的,倒口子(決口)大概十年一見,過了泰安府平陰縣和濟南
府長清縣那才叫險哩,彎多河窄,兩道墊子中間不過一二裡寬,所以山洪一發,年年鬧
災,開起口子,不是一處兩處。您老瞧這麼稠密的村莊,算它一千人的村子,倒起日子
來,白天死三百,夜裡准死八百!何況一個村子開了口子,那水勢滾滾地直往下游幾百
個村子灌去,遭災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咱的天,這水災比火災還厲害!」李貴叫道。
鐵雲道:「我想起來了,聽我家老太爺說過,咸豐五年銅瓦廂決口,河水奪了山東
大清河入海。那時正逢洪楊之亂,遍地烽火,朝廷無力修堤,都是當地紳董號召百姓築
墊保家,所以有了這麼多的民墊,也正因為百姓原來住在大清河旁,世世代代安居樂業,
很少遭災,因此民墊和村莊這麼逼近河岸。船家,是這樣嗎?」
「是是,老爺說得一點不錯。」船老漢道:「俺家就住在長清張村墊子裡,城裡親
戚勸我搬了吧,搬得遠些穩當,可是俺捨不得住了幾代的家鄉。這田,這屋,這祖墳,
這園子,這井,這豬羊雞鴨,這許多兒女親家,這搖船打魚的營生,往哪兒搬?往哪兒
搬?還不是頂著。家裡供奉了觀世音菩薩和河神,天天一炷香,但望神靈保佑,在俺這
一代不要倒口子,眼一閉,下一代的事俺就管不了許多了。」
船尾搖櫓的兒子也歎口氣道:「老爺子,你燒香禱告保佑俺家世世代代吧,還有俺,
還有小孫孫們哩。」
船家們蒼涼的語聲在黃河上空回蕩,不知河神聽到了沒有?可是鐵雲一行卻都為此
悒悒不歡了。他們吃的沿河飯,有的在河工上混了好幾年了,也沒有聽到過緊與災河為
鄰的老人的心聲,那麼哀傷,那麼無可奈何地在等著災難的降臨,不想挽救,不想掙扎,
聽天由命,而天老爺真能開眼降福給他們嗎?
鐵雲默默地傷感了一會,悠悠地自言自語道:「這裡的河身究竟太窄了,要麼加固
民墊,要麼朝廷拿出錢來,讓老百姓搬家,不能見危難而無動於心啊。」
韋司事道:「朝廷哪裡拿得出這麼多錢?」
船老漢道:「老爺不用為俺百姓操心了,就是朝廷拿出錢來,還不是進了貪官污吏
的腰包,睜著眼瞧俺百姓逃不走的淹死,逃走了的餓死,病死,就是大水退了,也不知
只有幾個人活著回來。」
船到壽張縣停靠,張司事開銷了船錢,船老漢搭了跳板,指點道:「老爺們走穩了,
上了墊子,便是周村,過了莊稼地和街坊才是大堤,上了堤是古賢橋,再過去不遠就到
縣城了。」
鐵雲道:「我們在縣城耽擱幾天,再往下游去,到了長清張村一定來看你,老人家
貴姓?」
「俺姓張,村上姓張的人多,為俺腿腳不便,叫俺東街張鐵拐,老爺若是到了張村,
叫一聲「鐵拐」都知道。窮人家沒有別的待客,黃河裡活蹦亂跳的鯉魚是有的。」
鐵雲告別了老人,和眾人越過墊子,進了周村,居然田野縱橫,阡陌連綿,都是黃
河邊上肥沃的灘田,小街上頗有幾家店鋪,老人們在村口大槐樹下吸著旱煙閒談,孩子
們追奔嬉戲,一派安寧景象。鐵雲歎了口氣,萬一黃河發了大水,衝破這道不高不牢的
民墊,村裡不知僥倖能有多少人活了下來?他們一行人上了大堤,經過古賢橋,也是一
座市鎮,不曾停歇,隨即雇車進了壽張縣城,借寓在吉祥客棧。
鐵雲去縣衙拜會了知縣,談妥了查閱縣誌和河務檔案的事,當天便把縣誌關於黃河
變遷的記載大致看了一遍,即由書吏抄錄下來,已是傍晚時分了。回到旅店,與司事們
小飲一番,各自安歇。
李貴在主人屋中搭地鋪睡了,半夜尿急,醒來磨磨蹭蹭,正欲起身解手,忽聽得門
閂喀喀作響,接著咿啞一聲,有人輕輕推門進來,李貴知是歹人,竟也不怕,一時沒有
武器,只得拾起一雙老大的布鞋,握在手中,屏息靜氣伏在地上等著。那歹人,手握尖
刀,躡手躡足進得門來,朝床邊一步步靠攏,李貴一躍而起,一揮鞋,打落歹人手中的
匕首,又一勾腿將那歹人跌成個仰面朝天。李貴搶過匕首,大喊一聲:「二老爺,有強
盜!」肉呼呼的大腳掌立刻踩上賊人的心窩,刀尖對準賊人閃來晃去,嚇得那傢伙尖聲
怪叫:「老爺饒命!」又聽得屋外腳步聲噔噔地奔了開去,原來是望風的歹人見同夥被
逮住,嚇得慌忙逃回屋去了。
鐵雲聞聲驚起,眼前一片黝黑,分辨不出發生了什麼事,只聽見地上有人求饒,才
放下心,問道:「李貴,強盜抓住了?」一邊問,一邊點亮了燈。
李貴一手握刀,一手用布鞋在強人臉上左右開弓,連連打了幾十下,喊道:「混帳
王八羔子,你要咱老爺的命,咱也饒不了你。」
歹人被打昏了過去,毫無聲息,李貴這才站起來,套上鞋,踢了一腳,見他還在動
彈,嘻嘻笑道:「二老爺,這個壞蛋被咱打暈了。」
鐵雲等那人醒過來發出了呻吟的聲音,命李貴揪了他的領子跪在地上,問道:「你
這混蛋,叫什麼名字,幹什麼行當,誰教你來行刺的?」
那人叩頭道:「小人王七,一向在河南山東一帶賣狗皮膏藥為生,前天咱正在府前
大街拉場子耍拳賣藥,有一位大爺找咱到茶樓喝茶,給了咱十兩銀子,說是住在高升店
有一位河台衙門劉提調,調戲他家媳婦,不便訴到公堂,命咱跟到曹州府境外,一刀了
事,割了帶發的頭皮為證,回去再領五十兩賞銀。小人實在窮得三餐不飽,一時昏了頭,
答應下來,從昨天跟出了曹州北門,今天到了壽張縣,乃是兗州府管轄,所以今晚動手,
讓徒弟給咱望風,本想事成回去領賞,不想被管家拿住了。求您老人家恕咱一時糊塗,
千萬別拿咱送官,小人家中有老有小,全靠咱賣藥養家,若是吃了官司,一家人都餓死
了。」說罷又痛哭流涕連連磕頭求饒。
別看李貴個兒又高又大,說話粗魯,心地卻挺仁慈,見王七說得可憐,不覺動了憐
憫之心,踢了他一腳,說道:「二老爺,這漢子著實可惡,幸而不曾著了他的道兒,又
窮得可憐,放了他吧。就憑他瘦猴兒般師徒兩個,也休想敵咱雙手。」王七乘機又哀哀
叩求道:「管家好心腸,求老爺大發慈悲,回家之後必定為老爺和管家立長生牌位,終
生供奉。」
「呸!」李貴罵道:「你自己娘老子都沒得吃的,還供得起咱和老爺?」
鐵雲坐在床治上,思索了一會,說道:「王七,老爺知道是誰花錢買了你來行刺,
什麼調戲他家婦女,全是混話。不過因為我為曹州府百姓主張公道,得罪了人,和我過
不去。你受人調唆,上了當,我今饒恕了你,明天就給我離開壽張縣,諒你也不敢回曹
州府了。以後規規矩矩做人,別再貪圖錢財,做那犯法掉腦袋的勾當,聽清楚了沒有?」
「小人聽清楚了,叩謝老爺和管家饒命之恩,一定重新做人。」說罷又碰了幾個響
頭,千恩萬謝,起身走了。
李貴解了手,閂上房門,問道:「二老爺,你說是誰指使王七幹的?除了那個閻王
爺毓大人,不會有別的人吧?可惜他白操了心了。」
鐵雲冷笑道:「姓毓的是個聰明人,他都想周到了,叫王七出了曹州府再下手,是
免得他有主使的嫌疑。即使殺不成我,也給我一個警告,不要和他作對。誰知我劉某人
是個頂天立地天不怕地不怕的堂堂大丈夫,越是要堵我的嘴,我就越是要大聲疾呼。」
李貴嘻嘻笑道:」咱和二老爺一樣,也是不怕天不怕地的漢子。」
鐵雲笑了,說道:「剛才你沒有受傷吧?」
「沒有,我是福將。」
鐵雲笑道:「睡吧,天還沒亮哩。」
鐵雲辦完了壽張縣的公事,乘船來到治河的平陰、長清兩縣,六月中,抄錄完了長
清縣的河工檔案,正欲再查縣誌,然後前往對岸齊河縣。清早,忽聽得城中人聲鼎沸,
奔走驚告,都說:「黃河又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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