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一部 道台公子

          書中又一個緊要人物登場——孤兒李貴                     

    鐵雲在揚州住到八月間,才帶了劉吉去南京應鄉試,偏是這一回又落第了。回到揚
州,鐵雲無所謂,若英卻不免悵悵不樂,然亦無可如何。又過兩個多月,鐵雲才收拾起
纏綿繾綣的深情,辭別了若英,北上淮安,及至回到開封,已近年底歲暮了。可憐少奶
奶嘉麗自從丈夫離家,將近一年,獨守空幃,寂寞孤單,不免病上加病,惟有暗暗落淚。
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回來,鐵雲三哄兩哄,嘉麗又把一股幽怨全拋卻了,舊家庭婦女的命
運往往如此,何嘗只是王氏一人。

    光緒三年(公元一八七七年)的新年忙碌過後,鐵雲閑來無事,信步出了後衙邊門,
想去相國寺消散無聊的心情。在廟後書鋪站著翻了一會明版北魏賈思勰撰寫的《齊民要
術》,對工藝蠶桑等記載頗感興趣,可惜不曾帶得零錢。放下書,踱到廟前山門外東大
街,只見一群十三五歲油頭光棍少年在戲弄一個十一二歲男孩。那孩子穿了一件肮髒敝
舊的灰布僧衣,寬寬大大直施到腳背,臉上黑一片黃一片,趿著一雙僧鞋,抱著雙臂虎
視著那夥少年,喝道:「誰敢欺侮,咱告訴長老!」

    「哈哈,你是長老的私生子吧?」

    「胡說!咱是長老收養的,咱是小和尚。」

    「呸,你沒有受過戒,頭上沒有香疤,你不是小和尚,你是叫花子。」

    孩子被惹怒了,一頭撞向那夥少年,罵道:「咱從不向人討飯,咱不是叫花子,你
們都是壞蛋。」

    一個穿著皮袍的少年被撞倒了,看熱鬧的人都叫道:「不好了,那是知縣大老爺的
小少爺,這個苦娃子要倒楣了。」

    知縣少爺爬起來揪住孩子衣襟便打,又喝道:「小叫花子膽敢衝撞俺少爺,跟俺到
縣衙門去,要你坐牢。」

    孩子哭了,和知縣少爺廝打著罵道:「咱不去,你欺侮人!」

    其他幾個少年又推又打,硬要把孩子押了走,孩子毫不畏懼,拳打腳踢,居然把這
夥無賴打退了。少年們從近處找來棍棒,再圍上來動手毆打,鐵雲忍不住了,上前攔住
道:

    「別欺侮人,都給我住手!」

    少年們瞪眼叫道:「這野娃子打了知縣少爺,還不該打?你是什麼人?關你屁事!」

    鐵雲冷笑道:「我都看清楚了,孩子沒惹你們,是你們仗勢欺人。他雖窮苦,也是
大清子民,誰若欺侮,過往行人路見不平,都可以管教你們這些不知王法的無賴!」

    圍觀的人都道:「這位少爺說得是,這娃子可憐,不該欺侮他。」

    也有認得鐵雲的人悄悄向少年們道:「別惹事了,這位是道台少爺,你們快走吧。」

    少年們朝鐵雲偷偷覷了幾眼,嘰哩咕嚕說了幾句,狠勃勃地又朝孩子踢了一腳,嚷
道:「今兒留下你這條小命,下回再得罪小爺,可不饒你。」說罷一哄而走。

    鐵雲扶起那孩子,摸了摸他被打的臉龐,問道:「打痛了嗎?」

    孩子搖搖頭,倔強地說道:「他們打咱,咱也打了他們,他們幾個打不過咱一個,
熊包!」

    眾人都笑了,鐵雲又問道:「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咱叫李貴,十二歲了。」

    「家中有爺娘嗎?」

    李貴搖搖頭,閃亮的眼珠忽然黯淡了下來,有人道:「這娃子是孤兒,也不知怎麼
流落在街頭,被相國寺長老大和尚收養了。」

    「李貴,」鐵雲摸摸孩子的頭道:「長老收留了你,怎不為你剃度做個小沙彌,每
天念經參佛,免得在外閒逛,受人欺侮。」

    李貴道:「長老說咱沒有佛緣,將來會有大戶人家收留,有六十年主僕緣份,還為
那家主人立下大功,所以咱天天在山門外等著哩。」

    鐵雲笑了,他並不相信李貴將來真會怎麼樣,不過見他憨厚可愛,倒有想收留的意
思,便笑著道:「李貴,到我家去吧,如果你願意,我這就去跟長老商量,以後你就長
住我家了,休說六十年,一百年也行,你說好嗎?」

    眾人都說:「娃子快答應吧,這位就是道台大人家的少爺,你交了好運了。」

    李貴也不曉得道台是個多大的官,看鐵雲的神情氣度,想必是個好人,便欣然道:
「中,莫非長老說的有緣人家就是你家,給咱等著了。走吧,你去和長老說說,待咱到
你家去瞅瞅,中了就留下,不中還是回相國寺來。」

    眾人都笑道:「傻孩子,莫三心兩意了,就在劉少爺家住下吧,管你一輩子不愁吃
不愁穿,切莫再回寺中來了。」

    李貴引鐵雲進寺,來到方丈室,說道:「長老師傅,有緣份的人家被咱等著了,這
位少爺要收留咱!」

    長老白眉垂垂,正和一位老年居士在弈圍棋,鐵雲趕忙上前躬身一揖,說道:「長
老大和尚在上,弟子是現任開封道台之子,名喚劉鶚,有意收留李貴為僕,乞長老定奪。」

    長老放下棋子,把鐵雲細細打量一番,方才徐徐稽首道:「善哉,善哉!老僧日來
見李貴額際紫氣隱隱,便知災難已滿,必遇貴人扶持。今見居士,果有主僕之緣,既然
居士有意收留此兒,就請領了去吧。此兒忠厚憨直,不畏強暴,望善加愛護,三十年後
居士恐有一個緊要的關口,須得他來了事。」

    鐵雲將信將疑,躬身合十道:「謝長老指點,弟子謹記在心。」

    長老又喚過李貴,撫摸著他的顱頂,說道:「孩子,今天是你災星退去之日,好好
跟了居士去他家。我與你師徒一場,臨別贈你四句偈言,爾的一生前途都在其中了。」

    李貴雖幼,今當與長老離別,也感到依依垂淚,跪下叩頭道:「多謝師傅恩德,請
告訴咱吧。」

    長老閉目合十道:「李貴聽著,爾之今後:「越年六十,曆世五代,東海西漠,有
始有終。」記住了嗎?」

    李貴似懂非懂,哭道:「師傅,咱記住了,可是咱捨不得離開您!」

    長老慈祥地將李貴扶了起來,說道:「孩子,跟了主人去吧,佛寺與爾無緣,劉家
需要你哩,去吧!」

    鐵雲不解「東海西漠」是什麼意思,禪機天意,難以窺測,只有日後印證了。當即
謝了長老,領了李貴回到道衙後院,管門的見少爺領了個小和尚進來,奇怪道:「少爺,
這小和尚是化緣的嗎?讓他等在門外吧,若是放他進去亂闖,太太要罵的。」

    鐵雲道:「別胡說,他不是和尚,是個孤兒,少爺收留他了。」

    鐵雲將李貴先帶到自己住的東院,和嘉麗說了,嘉麗笑道:「好極了,少爺做了好
事,陰功積德,將來必有好報。」嘉麗虔誠信奉佛家輪回果報之說,常在家中茹素焚香
誦經,賽如老太太一般,又極重舊禮教,一舉一動無不遵守禮法,總是稱鐵雲為少爺,
而不敢稱呼他的名字。

    鐵雲皺了皺眉,冷冷地說道:「什麼陰功積德,我才不指望哩,我是見他可憐也可
愛,才帶他回來。現在的人,為了怕死後到陰間受苦,修橋補路,齋僧施粥,看似是大
善士,其實是極自私的偽君子,我是不喜歡這一套的。」

    嘉麗掃了興,可是耐心極好,和鐵雲話不投機,從不計較,卻笑吟吟地說道:「這
孩子胖墩墩的蠻討喜,不過太髒了,該洗個澡,換一套衣服。」

    「是啊,我也是這個意思,先把他弄得乾乾淨淨的才能帶了去見老爺太太,不然,
他們見了會皺眉頭的。」

    嘉麗立刻命丫環去廚下吩咐燒洗澡水,鐵雲也喚劉吉取了錢去街上買兩套現成的孩
子衣褲鞋襪,不一會都辦齊了,劉吉帶李貴去洗了澡,換了衣服,雖然皮膚黑蒼蒼的,
卻黑裡透紅,強健樸直,很討人喜。這時已是傍晚時分,成忠已經下了簽押房,鐵雲道:
「李貴,我帶你去見老爺太太,上去叩個頭,問你話,知道什麼說什麼,不要害怕。」

    李貴嘀咕道:「咱知道。咱從來不怕人,刀架在咱的脖子上也沒法教咱怕!」

    鐵雲笑了,「我家來了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了,你可不能闖禍,闖了禍,老爺
要把你攆走的。」

    李貴愣愣地說道:「咱咋會闖禍?長老說過了,咱和你家有緣份,咋會攆咱?」

    鐵雲摸了摸他那紅通通的臉蛋,帶他來到上房,隔了簾子稟道:「爸爸,媽媽,我
從相國寺帶了個孩子回來了。」

    成忠詫異,說道:「鐵雲進來,說說是怎麼回事?」

    鐵雲進去說了收留李貴的經過,成忠沉吟道:「相國寺長老是個佛學造詣極深的大
和尚,他說與我家有緣,必有道理,叫孩子進來看看。」

    朱夫人也道:「快帶他進來吧。」

    鐵雲掀簾引李貴進內,李貴聽話,跪下撲通撲通碰了兩個響頭,說道:「咱給老爺
太太請安。」說罷站了起來,愣愣地瞅著成忠夫婦。兩老不曾見過這樣天真純樸帶了一
身野氣的孩子,很感興趣地端詳著他,成忠道:「這孩子相貌堂堂,長大了,倒是家中
一個得力幫手,聽長老的偈言,將來或許是我家忠實可靠的老僕,不可虧待了他。如今
還小,不能做什麼事,且派在簽押房,幫著劉吉收拾房間侍候茶水,閑來你每天教他認
字,日後他長大了,粗通文墨,有些要緊的事才能讓他去辦。」

    朱夫人道:「這身上的衣衫大概是買現成的吧,不頂合身,明天叫兩個裁縫來,為
他從裡到外,做齊了一年四季的衣服,再關照劉吉好好照管他,不許旁人欺侮!」

    「是,兒子知道了。」鐵雲高興地說道,吩咐李貴叩謝過老爺太太,帶他離了上房,
交給劉吉照顧,此後李貴便在劉家安身了。讀者可莫小覷了這個孩子,他在書中可也是
個要緊的人物,日後自有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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