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一部 道台公子
有情人終成眷屬
劉成忠的老上司錢鼎銘于光緒元年病故在河南巡撫任上,繼任的李慶翱恰巧是成忠
咸豐二年進士同年,這一科發達的還有王文韶,此時已做了五年的湖南巡撫了。李慶翱
與成忠當年同在二甲,李為二甲十五名,劉為二甲三十五名,兩人又同在翰林院共過事。
成忠急求外放,慶翱學問甚好,耐心地在京中熬到從四品內閣侍讀學士,直放湖南道台。
他和當時的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李鴻藻相交甚厚,不久鴻藻入值軍機,做了軍機大臣,
慶翱得了他的幫助,不幾年便由按察使而布政使,居然做了河南巡撫。上任之後,蕭規
曹隨,小心謹慎,不曾出過大的紕漏。見老同年劉成忠年已花甲,至今猶淹滯在道台任
上,很想幫他一把,弄個實缺臬台,苦無機會。看看到了光緒三年八月,河南按察使盛
景韓忽然得了家中急信,老母病故,官場上叫做丁憂,是非得辭官守孝二十七個月不能
出來做官的。盛臬台丁憂開缺的消息當天省中官員多不知道,當晚李撫台把成忠召人撫
衙議事廳東暖閣,仍然待以同年之禮,邀他上炕坐了,說道:「老哥委屈多年,兄弟一
直想為老年兄盡力。剛才臬司盛君丁母憂開缺,我已密保老哥繼任,你加過布政使銜,
想來朝中一定會優先考慮的。臬司一職不可久懸,擬煩閣下先行護理,明天轅期,等你
來了,我向司道各員講一下,你就打轎直接去按察使衙門接印吧。」
清朝任官有實授、署理、護理三種,實授便是正式任命。署理時間可長可短,或是
臨時暫代,如光緒八年直隸總督李鴻章丁母憂開缺,向軍機處推薦淮系兩廣總督張樹聲
調來署理了一年多的直隸總督,以防北洋軍政大權落入旁系手中。或是實授前的試任過
渡期,一般半年左右,由署理而實授稱為「真除」。至於護理,又稱護印,則是在實任
官或署理官未到任前,或因病暫時告假,由較低級官員暫時代掌上級官印,辦理公務。
如由藩司護理巡撫,臬司護理藩司,時間少則一個月,長只不過兩三個月,時光雖短,
卻是一種榮耀,不但暫時掌握了大權,將來還可以多了一項資歷和一副官銜牌,如「護
理某省巡撫」之類,那也是令人十分眼紅的。
成忠見撫台說得這樣誠懇,又有軍機大臣在內照應,或許這次能有七八成把握,道
台升臬台被喚做「鯉魚跳龍門」,非同尋常,雖說撫台客氣,官場的規矩還是少不了的。
於是下了炕,唰唰放下馬蹄袖,上前屈了一膝請安道,「謝大人栽培,大人如此格外周
全,職道感德不盡。」
撫台急忙扶起道:「你我老同年,此處無人,不必拘禮,彼此心照就是了。」又說
了幾句閒話,端茶送客。
成忠回到家中,和太太說了喜信,朱夫人笑道:「今年我們家三喜臨門,老爺剛做
了六十大壽,二媳婦有了喜,而今老爺又將升官,等到正式署理,媳婦也快臨盆了,要
是養個白胖兒子,就皆大歡喜了。」
二媳婦便二房少奶奶嘉麗,是今年三月發現有了身孕的,結婚四年才懷孕,合家上
下驚喜可知。
次日,成忠上了轅門下來,直接去臬衙接印視事,雖是短局,眾同寅紛紛登門拜賀,
就當成忠已是正式署理的一般。不料才過了沒幾天,京報登載軍機大臣李鴻藻丁母憂免
值軍機,成忠讀了,忽如一股冰水直透脊樑,撫台的靠山倒了,無人能為成忠的升官說
話了,不祥之兆仿佛黑雲壓頂,使他沉悶不歡。果然,到了九月中旬,朝廷任命了新任
河南按察使,不久,成忠交卸了臬司印信,前後護理一個多月,家中氣氛卻從喜氣濃郁
的熱望高峰陡然跌落到失望的深谷,成忠又病了,於是上了辭官稟帖。偏是這當兒,撫
台李慶翱遭了禦史彈劾,召回京去另候任用,也就不再挽留。
一個月後,成忠一家數十口人,離了開封,來到淮安,在地藏寺巷新宅定居下來,
遠離官場,開始了新的生活。老夫婦倆初到淮安那天,興致勃勃地帶領家人把宅中各處
廳屋廊廡,後園亭台水榭,一一看了個遍,指點道:「屋子雖好,還缺個堂名,我們兩
老住的最後一進,可以取名「樹德堂」,勉勵兒孫修身樹德,不忘祖訓。前面孟熊那一
進不妨稱作「務本堂」,我們祖上原是耕讀之家,如今退隱回鄉,子孫也應勿忘這個耕
讀之本,方才進可以取功名,退可以足衣食。鐵雲一房可以住在第三進,堂名「惜陰」,
這個意思不說也明白,希望鐵雲此後勤奮攻讀,不要白了少年頭,徒嘆惜。進門第一二
進房屋可以作為喜慶會客的廳堂、祠堂、客房和下人居住的地方,祠堂和大廳都要懸匾,
題幾個字、將來請京中大老揮毫。三處堂匾和我的書房「因齋」的匾可以先做了來。」
孟熊道:「是,等老爺出了匾名就去定做。」
成忠點了點頭,滿心歡悅。這是他們的家,辛苦一生,終於從祖上租來九間一廂破
屋中騰飛起來,白手起家,有了自己偌大一座房廈,將在這裡安度晚年,繁衍子孫。他
笑著向夫人道:「太太,你看這宅子怎麼樣?」
朱夫人快活地笑道:「怎麼看都好,這是我們自己的家了,又經過修繕,簡直看不
出是舊屋。」
孟熊笑道:「修繕匠人是高手,雖然稍稍多花些錢,功夫卻極講究,凡來看過這屋
子的朋友都說買的值得,還不到新屋一半價錢。」
朱夫人又笑道:「多虧素琴給我們覓到這麼好的房子,如今合家回來,她必定高興
極了,——她和大姐知道我們今天到家嗎?」
「我已叫家人送信去了。」孟熊說道。
回到上房,眾人都散了,只剩了老夫婦倆,孟熊又道:「回老爺的話,正有兩處田
產在商談,一處在東鄉,一處在南鄉,一共是兩百多畝,兒子已經去看過了,都是上好
的水田,價也不貴,只待老爺去看了,就立文契了。」
成忠點頭道:「很好,歇兩天我就去看。另外你再打聽城內有沒有房產出讓,我是
準備買來出租的,房屋不要考究,只要實惠能住人就行了。」
「有!」孟熊道,「兒子也想到這上面了,與其死擱了銀錢,日減月少,不如置些
產業,才能收些利息,應付家常開銷。已經打聽了兩處,價錢略嫌高些,正由中人去傳
話降些價,若是有了回音,再請老爺親自去看看。」
成忠又高興地不住點頭,大兒子讀書雖中不得舉,經管家業卻精明周到,是一把好
手。於是說道:「好得很,今後你在這方面多留些心,還要再買些田,置下的產業都由
你經管,找幾個可靠的人管帳收租,幾十口人的大家庭,沒有入息是維持不久的。」
正說著,只聽得廊下春茵、夏鵑一片歡叫:「三小姐來了,太太,三小姐來了!啊
呀,外孫小姐都這麼大了,阿珍姐也來了!」
又聽到素琴笑著在問:「老爺、太太都在嗎?」
「都在,大少爺也在。」
孟熊聽了,急忙掀簾笑道:「三姐來了!」
成忠夫婦欣然步入廳堂,素琴遙遙望見春風滿面的老人,不覺快活地喊道:「爸爸,
媽媽,可把我想死了,路上累了吧?」
「還好」。成忠笑道:「雖然累了些,可是心中高興,身體反而比在開封時強多了。」
朱大人道:「素琴,快進廳來,剛才還在惦念你哩,兩個孩子都長大了,幾歲了?」
「大的九歲,小的也七歲了。」素琴笑著道:「娟娟,穎穎,快向爺爺、奶奶磕頭
請安。」
兩個女孩兒跪了頭,又向大舅舅請了安,素琴道:「還有小弟呢?」
只聽見廳外鐵雲的聲音在答:「三姐,我來了。」素琴歡喜得流下了淚,說道:
「女兒日盼夜盼,盼了十多年,總算盼到我們合家在淮安團聚了。這幾天我夜夜夢見親
人,奇怪,偏都是未出嫁時的情景,鐵雲還是小鵬鵬那個討人喜愛的模樣。」
眾人都笑了,阿珍也上來給老爺、太太請了安。素琴道:「阿珍也有二十七歲了,
已經選配了人家,還是常常來陪伴我,今天聽說兩位大人來了,定要和我過來請安。」
朱夫人笑道:「阿珍心地好,還念著我們,過兩天我要補送一份賀禮給你。有了孩
子了吧?也帶給我們看看。」
阿珍笑著答應了。素琴又道:「剛才接到大兄弟送來的條子,女婿正巧出去應酬了,
不曾一同過來請安。公公聽說爸爸到了,高興得很,囑咐我轉稟,明天務必請爸爸和兩
位弟弟一起過去,他老人家要為爸爸接風,到時候,女婿會來接你們的。」
成忠笑道:「謝謝他了,明兒一準去。親翁身體好嗎?」
「他老人家中風之後,臥床了兩年現在勉強可以拄著拐杖在家中散步,還不能出門。」
朱夫人道:「淮安有什麼好風景可以讓你爸爸去散散心嗎?」
「有,景致最好的要推城中西北角的勺湖了,那裡湖面開闊,湖水清澈得可見遊魚,
環湖翠柳如煙如霧,柳林中掩藏著幾處草亭,別有農家風味。湖中有個小島,島上有座
大悲閣,可以吟詩品茶,可以憑欄觀魚,是詩人墨客雅聚的好去處。又有艘艘畫舫載了
遊客在湖中漫遊,坐在船中,煙波浩渺,清風徐來,令人心曠神怡。過幾日選一個暖暖
和和的大好晴天,我來陪兩位大人先走馬觀花大致領略一番,待春江水暖的時候,備了
酒菜,邀幾個熟人,再去游賞春景,飲酒,賦詩,足可作一日之遊。」
這時大姐婉琴夫婦也趕了來了,兩位老人越發歡喜。當地親戚除了兩位親家外,官
場朋友卻還有幾個,紛紛邀宴接風,他又擺酒回請。接著又為添置房舍田產忙了開來,
中間又抽空兒去游了勺湖。時入寒冬,湖面顯得清靈空曠,幾許老菊,在寒風中舒腕展
腰,姚黃魏紫,鬥姿爭豔,在寂寞隱居生活中得此一片清靜水木勝地,果然是好!成忠
辭官後的晚年生活,就這麼在悠閒之中為兒孫奠下吃用不盡的家業而開始了。世上盡多
夢不醒的老翁,在官場積蓄了若干家當,退隱後還在勤勤懇懇地為兒孫謀劃,其思慮的
縝密,用心的辛苦,不輸于曹孟德當年東征西討,剪平群雄,欲為兒孫留下一個太平基
業。若逢兒孫能夠守成,還可以延綿一二世,不然,祖上的一片苦心就全付汪洋了。
鐵雲換了一個環境,不再是道台衙門公子,街上也沒有人朝他指指點點「這位就是
道台少爺」。他現在是平頭百姓了,住的是普通民宅,遠離官衙,出入無人注目,少人
恭維,平淡的生活使他恍恍若有所失。但也有好處,無拘無礙,自由自在,本來就落拓
不拘小節,舉止放浪的他,此時更無需時時檢點了。可惜家中天地太小,上有父母管教,
下有大哥的約束,大哥一雙嚴厲的眼睛仿佛對他老是看不順眼,有乖禮教的地方,輕則
當面呵斥,重則稟告老父,少不了一頓教訓。父兄忙於置產,他成了一個累贅的閒人,
無人理會,古板的少奶奶嘉麗又栓不住他的心,他的心早飛到城外西苑去了,那兒有美
妓,有醇酒,有戲園雜耍,有鬥雞走狗三教九流的朋友,令他嚮往,令他陶醉。他為人
風流,上回去揚州時,就已有了幾個喜好玩樂的朋友,把他引入妓院,「初聆弦索語,
乍饜綺羅香。菱姐饒憨態,青兒愛淡妝。琵琶真蕩魄,釵釧爛生光。」後來回到淮安,
渴愛尋花探柳的姐夫莊克家又把他帶到西苑妓院,沉緬於冶語豔情之中。「江湖愁日下,
風雨返山陽。更掃陶潛徑,愛修子貢牆。南河尋故址,西苑訪新莊。忽見雙珠出,聊探
一臠嘗。」《憶丙子歲(光緒二年)二十六韻》。現在寂寞無聊,三姐夫又來邀他作伴,
腳一滑,又走向西苑尋歡作樂去了。
轉眼到了光緒四年,鐵雲日日浸淫在妓館女色之中,日子久了,哪有不透的風聲,
一日傳到孟熊耳中,立即稟告了老父,成忠深恨兒子不成器,把鐵雲叫了來狠狠地訓斥
了一頓,不許他再去西苑。
朱夫人乘機勸道:「鐵雲成親五年,除了過繼的大章,只生了個女孩。我們一共只
有兩房兒子,二房若再無子,劉氏門中更覺人丁衰落,不是興旺氣象。不如讓他去揚州
與衡家姑娘圓房,一則早生兒子,二則他與若英感情甚好,或許能栓住他的心,不致於
再去不三不四的地方胡鬧。」
成忠想想也是,便給了鐵雲一千兩銀票,讓十三歲的李貴跟了去揚州。朱夫人也讓
兒子帶去四項珍貴的首飾,作為給若英的見面禮。嘉麗聽說丈夫去揚州納妾,也拿出一
對繡花枕套作為贈禮。鐵雲又和母親說了,若英進門之後仍然在揚州常住,因為衡母無
人照應。好在揚州文風興盛,人才薈萃,淮安比較閉塞,若是讀書交友做學問,還是住
在揚州為好,所以他準備一半時間在揚州,一半時間回淮安,可以兩邊兼顧。朱夫人本
不甚喜歡這個不聽話的兒子,在不在身邊,倒也無所謂,和成忠說了,都答應了。
鐵雲帶了李貴乘船南下,來到揚州馬家巷衡宅,興沖沖直奔內院,大叫道:「若英,
若英,我來了,這回我們可以成親了。」
若英趕緊從西屋出來,喜道:「鐵雲,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鐵雲說著從灰鼠出鋒皮馬褂夾袋中取出一疊銀票揚了揚,喊道:
「你瞧,爸爸給我的一千兩銀票,足夠用了。」
若英朝銀票瞄了一眼,輕蔑地說道:「我不希罕你的錢,只要還我一個明媒正娶的
禮數。」
「那當然,一定照辦。」
衡母從東屋出來,笑著道:「少爺,我算著你也該來了,路上累了吧,先歇會兒。」
鐵雲向衡母見了禮,笑道:「我已和母親說過,若英為了侍奉媽媽,以後常住揚州,
老爺、太太都答應了,以後我一年可以大半年住在揚州了。」
大丫頭耿蓮端上洗臉水來,說道:「少爺洗臉吧。」又取笑道:「哪一天改口稱姑
爺呀?」
「快了,快了。」鐵雲洗著臉道。「若英,我這回帶了一個小家人來,河南人,只
有十三歲,名叫李貴,是個孤兒,很忠心,不偷懶,耿蓮,你去喊他進來見見禮。」
一會兒,李貴楞頭楞腦地跟了耿蓮進來,向衡母磕了個頭,叫了一聲「太太!」又
朝若英磕了個頭,呆呆地不知稱呼什麼,鐵雲道:「傻小子,這一位過幾天就是少奶奶
了,現在……。」
鐵雲也不知怎麼稱呼才恰當,若英搶著道:「現在就得稱我少奶奶,以後你就留在
揚州服侍吧。等我年紀大了,稱我太太,老了,就稱老太太,知道嗎?」
李貴戇笑著道:「是,少奶奶,咱知道了。」
安頓下來後,鐵雲小兩口子聚在衡母房中細細商量成親的禮儀排場,請的什麼客,
請誰幫忙管帳、迎賓、司儀、掌廚,一切全按迎娶正室夫人的場面。
半個月後,婚禮隆重地舉行了,衡宅大門上掛上了「丹徒劉寓」的門牌,裡裡外外
佈置得喜氣洋溢,光華奪目。一頂色彩斑斕的大花轎將若英從後門抬了出去,細樂吹吹
打打,在揚州城中繞了一圈,又從前門抬了進來,然後拜堂,入洞房,大宴賓客,兩方
親友到了不少,縣太爺也請了來幫場,都以為鐵雲娶的是正室夫人。
新婚之夜,人已散盡,鐵雲入了洞房,關上門,掀去紅巾,笑向若英道:「我的新
夫人,今天滿意嗎?」
若英抿嘴靦然一笑,鐵雲坐到床上,摟住若英,嘻嘻笑道:「今晚可以碰你了吧?」
若英霎時紅雲滿面,豪爽潑辣的姑娘忽然嬌羞起來,埋下頭藏在鐵雲懷中,吃吃笑
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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