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一部 道台公子

                  若英和鐵雲約法三章          

    鐵雲回到家中,父親還未下簽押房,便先來見母親。上房中笛聲悠揚,簫聲幽咽,
正吹的是宋人柳永填的曲子《八聲甘州》,聽得出是母親在隨曲輕吟曼詠,回蕩出一絲
絲的雅趣,一縷縷的鄉愁,鐵雲不覺駐足諦聽: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
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
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流?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幹
處,正恁凝愁!

    一霎時,簫收笛住,餘音幽幽,猶在耳畔徘徊。聽到上房丫頭春茵笑著在說:「太
太近來總喜歡這曲《八聲甘州》,宋詞慢調,實在好聽。」

    母親歎道:「你不知道,填詞的北宋柳屯田是南邊人,我家也是南邊人,八百年前
他在開封填的詞,八百年後我們也來到了開封,一住多年,不曾回到南邊。你們聽著,
曲中唱道:「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拍他的曲子,正是煞煞鄉愁啊!」

    另一個丫頭夏鵑笑道:「今年二少爺完婚,少奶奶也是六合人,太太何不帶了二少
爺去六合迎親,不就回到南邊探望老太太了。」

    「是啊,我正有這個意思哩,還不曾和老爺定下來。」

    定親完婚的事,鐵雲已聽母親說過多少遍了,都不曾在意,好似與己無關。偏偏今
天忽然震得耳朵嗡嗡響,眼前立刻出現了一個活潑可愛而又可憐的美麗少女,且喜且悲,
既哭又笑,他熟悉這位少女溫麗可人的容顏笑語,好似一縷柔情把他的心拴住了,而從
未見過面的媳婦只是一張白紙,教他如何想像?他愣住了,懊悔外婆多事,才十七歲就
替他作了媒。他胡思亂想,站在窗前發呆,還是春茵出來傳話的腳步聲驚醒了他,慌忙
舉步從春茵掀起的軟簾進了上房,叫了一聲:「媽!」

    太太還沉浸在對故鄉的懷念中,悠閒地坐在窗下翻閱本朝吳梅村詞《望江南》,
「嗯」了一聲,也不抬頭,隨口問道:

    「有事嗎?」

    「媽,講一個極其淒慘的新聞給你聽。」

    「哦?」太太閑著無聊,最愛聽新聞了,放下書,說道,「鵬鵬,你不好好讀書,
又到街上去聽人家胡謅。」

    「媽。」鐵雲坐下來道,「這是一件真事,就發生在我們開封城內,還是爸爸管轄
之下的一個佐雜官的家中哩。」

    「那你說給我聽聽。」

    「開封府祥符縣有一位姓衡的主簿,是江蘇淮安人,寄居揚州。」

    「也可算是我們的同鄉了,難道是他家遇到不幸的事了嗎?」

    「是啊。這位衡主簿專管緝拿盜賊,廉潔認真,著實為地方除去不少江洋大盜,不
料半年之前被仇人暗殺了。」

    「哎呀!」太太驚叫道,「好猖狂的強盜!那兇手捉到了嗎?」

    「沒有。」

    「衡家還有什麼人呢?」

    「只剩下孤女寡母,無依無靠。」

    太太坐直了腰,連連叫道:「慘了,慘了,她們的日子怎麼過啊,該趕快回南邊去
投靠親戚才是啊。」

    「是準備終了七就扶柩回南,不料家中銀錢首飾,連同縣衙發給她家的撫恤銀子,
全被一對沒天良的男僕和丫頭捲逃走了,她們如今流落在開封,回不得家鄉,度日如年,
慘不可言。」

    「壞了,壞了。」太太心軟,不覺淚眼汪汪,歎道,「有這樣傷天害理的事!真是
落井下石,雪上加霜,這家人也太苦了,偌大開封就沒有人搭救她們?」

    「有人搭救倒好了,偏是衡家母親病倒了,姑娘捧了一包衣服去當鋪,想當些錢給
媽媽請醫治病,那朝奉說是衣服不值幾個錢,又扔了出來。姑娘出了典當,捧了包袱一
邊走一邊哭,到了家門口還在哭泣,不敢進去告訴母親。」

    「啊呀,還在慢吞吞說新聞哩,快快,鵬鵬,快拿些銀子去送給姑娘請醫生。」

    「不用媽媽著急,早有一個過路少年去他家診了病,還送給她們一二兩零碎銀子。」

    「這位少年竟有俠義之心!可是一二兩銀子哪能濟事?」

    「那個少年又說要請道台大人發一份公啟,為她家籌一筆款子,好送她們回南邊。」

    「該!該!」太太止不住眼淚直下,說道,「想必那個少年不過是普通百姓,怎進
得了道台衙門?還是媽來和你爸爸說吧,他一定肯做這件好事的。」

    「媽,那個少年不是平凡之輩,他和爸爸有十多年的交情了,他認得媽,媽也認得
他。」

    朱夫人呆住了,掏出手絹,拭著眼淚,一時轉不過彎來。

    鐵雲拍手笑道:「媽,那個少年就是我呀!」

    朱夫人驚喜地一把握住鐵雲說道:「鵬鵬,你竟是大人了,快說說,你是怎麼認得
衡家的?」

    鐵雲說了經過,夫人一直念著「阿彌陀佛」,說道:「鵬鵬,你長到這麼大,一直
笨頭倔腦,不肯用心讀八股制藝,做父母的心都冷了,就這一件事做得絕好,不愧是我
們劉家子弟,忠厚孝悌,臨危救人。等一會我和你爸爸說了,一定幫助衡家母女脫離困
境。」

    鐵雲高高興興地回到書房去了。正午時分,成忠從簽押房踱了進來,夏鵑服侍寬去
衣帽,準備用膳。乘這當兒,夫人說了衡家丈夫因公遇害,母女落魄的經過,成忠聽了
也嗟歎動容,說道:「祥符縣主簿遇害的事好像見過一份稟帖,當時責成府縣緝捕兇犯,
撫恤遺屬,不料衡家母女竟落到如此悲慘境地,實非我所料。衡某人在我屬下捐軀,我
也有責任安撫遺孤,資助她們扶柩回鄉,才不致愧對死者。不過這件事還要問過祥符知
縣才能作數,也不用興師動眾,就在開封府下屬各縣湊個千把兩銀子就夠了,一部分作
回鄉盤纏,餘下留作母女倆度日之用。不過需要有個可靠的人經手這筆捐款,莫被半途
中飽了,還要派個妥當的人護送她們回南,才能叫人放心。」

    朱夫人喜道:「還是老爺想得周到,我們先在捐簿寫上一百兩開個頭吧。」

    成忠道:「很好,等一會我把祥符縣召來,這件事一總交給他辦就是了。」

    次日早膳過後,朱夫人又將鐵雲叫到上房,交給他一包銀子,說道:「這裡二十兩
碎銀,你先送去給衡家母女度過目前難關,把爸爸安排捐款的事告訴她們,好讓她們放
心。」

    鐵雲應了聲「是」,提了手絹包,興沖沖來到裴坊公巷衡家住處。大門虛掩著,腰
門卻是閂著的。鐵雲的敲門聲樂得若英一股喜氣從心眼兒直冒出來,怔道:「媽,他來
了!」也不等母親回答,急步奔過庭院,拔閂開門,又羞又喜地睃了鐵雲一眼,格格笑
道:「你真的守信來了。」

    鐵雲也笑道:「那當然,我說過來,必是要來的,還帶來了莫大的佳音。」

    若英更是歡喜,興奮的笑容把白嫩的臉龐都熏紅了,閂上門,瘦伶伶的一雙金蓮,
飛快地向前挪動,邊走邊回頭命鐵雲:「別慢吞吞踱方步了,快把好消息告訴我媽。」

    若英一掀簾進了東屋,喊道:「媽,鐵雲少爺來了!」

    鐵雲跟著進了屋,向衡母作揖問候,說道:「伯母服藥後寢食可有起色?我看您的
氣色似乎好了些了。」

    「是啊,多虧少爺,好多了,能安心睡了,也能進食了,這是好久以來不曾有過的
事,今天又勞你過來,快請坐吧。」

    「媽,鐵雲少爺說有好消息告訴我們哩。」

    「阿彌陀佛,是少爺稟過道台大人了嗎?」

    「稟過了。」鐵雲坐了下來說道,「家嚴都答應了,昨天午後已經召見了祥符知縣,
把府上這件事叮囑他快快妥善辦理,一是發個公啟,向開封府屬各縣籌款,二是派個妥
當的人經辦此事,三是再派老成可靠的人護送府上扶靈回鄉安葬。」

    「哎呀,道台大人為我們想得這麼周到!」

    「還有,家慈昨天先聽我說了府上的不幸,難過得都掉淚了,在家嚴面前,不用我
開口,都是母親替我說了。她還說過要在善緣簿上先寫上一百兩銀子開個頭,估計合府
官紳總能湊上千把兩,除了回鄉費用,剩下的留作日後開銷,所以伯母和姑娘都不用愁
了,家嚴吩咐下去的事,沒有辦不成的。」

    衡母聽一句,念一聲「阿彌陀佛」,聽完了,眼淚也落了一大串了,抹著淚悲悲切
切地說道:「想不到我們母女倆還能死裡逃生,遇到貴府這樣的大善人,叫我們如何報
答?」

    若英卻快活得拍著手笑道:「若是知道我們的道台大人和太太是好人,我早就該上
轅門來求他倆老人家,也少吃了多少苦頭!」

    「傻孩子!」衡母嗔怪道,「你不認得少爺,怎能求到大人跟前?」

    鐵雲取出手絹包,解開來是一堆碎銀塊,說道:「這包二十兩銀子是母親命我帶來
送給府上暫作日常開銷的,務請收下,還說區區不恭,切勿見怪。」

    衡母鼻子一酸,淚珠兒更是止不住地滴了下來,用拳頭在枕頭上叩了兩下,哽咽道:
「少爺,請代我回復令尊令堂大人,就說薄命婦人在這裡磕頭拜謝大恩大德,今生若不
能報答,死了也當結草相報。」

    若英這時見母親傷心,也有些淚水盈盈,然而也只一刹那,她又一昂首,倔強地說
道:「媽,你別再哭了,今天我們受了鐵雲少爺家的恩惠,日後由我來報答就是了,誰
說我們就註定了沒法報恩了?」

    「唉,孩子,你若是男兒,將來僥倖中舉做了官,猶還可說,一個女孩兒,有多大
能耐能償清這番天大的恩德。」

    「媽,我就不服氣,女孩兒又怎麼啦?我才十五哩,等我大了,將來到蘇州去學蘇
繡,去上海學顧繡,一針針一線線,也要把這一大筆人情銀子還清!」

    衡母搖了搖頭歎氣道:「英英,你是有志氣的孩子,但願能有這一天,可是難啊。」

    鐵雲勸道:「人生在世,誰沒有個難處?危難相助,都是應該的,何況施恩不受報,
也是古訓,請不必放在心上。目前伯母養病要緊,待到款子湊齊了,護靈南下,那時存
歿俱安,更應高興才是,旁的都不必想了。就是晚生見到府上脫離危難,也是非常欣慰
的。」

    衡母贊道:「少爺,你是個實心實地的大好人啊。」瞅著鐵雲看了一會,又向若英
望了一眼,目光在他倆身上默默地來回睃動,倒瞧得兩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衡母忽然
意有所觸,似乎不經意地問道:「少爺今年幾歲了?」

    「十七了。」

    「娶過親了嗎?」

    「已經定了親,準備今冬完婚。」

    「是老親嗎?」

    「是六合外婆家作的媒。」

    「這很好,大概總沾上些親親故故吧?」

    「是啊。」

    衡母默然了,靠在床上暗暗想著自己的心思。若英笑道:

    「醫生,閑著無事,再替媽媽診下脈吧。」

    鐵雲也笑道:「正該切一下脈,我竟忘了。」

    按完脈,鐵雲喜道:「伯母究竟不是大病,心神安寧之後,藥物見效,脈象竟已大
有起色,一兩天就可以起床了。」

    衡母呵呵笑道:「多謝少爺了,我很想馬上就下床哩。如今家中沒了傭人,買菜做
飯煎藥都虧了若英,她又是做慣小姐,丫頭傭人服侍慣了的,真不忍心叫她這麼受苦。」

    鐵雲道:「府上如今生活有了著落,應該再雇兩個廚娘丫環服侍,不然也太委屈姑
娘了。」

    衡母道:「這倒也不須另雇,原來打發回去的下人都是開封本地人,忠厚得很,走
時哭哭啼啼不忍分離,只須再去請回來就是了。」

    衡母心安神怡,胃口漸開,很快就下了床。那邊為衡府遺屬捐款的事在分頭進行,
這邊鐵雲每天到衡家來和若英相聚,初時在堂屋中客客氣氣拘拘束束的敘談,以後熟了,
便進了若英整潔清雅的閨房,少男少女,不免都有了感情,來時欣欣,去時悵悵,只恨
相會時間太短促了。屈指算來,款子很快就會籌齊,運送棺柩的車馬人伕也都由祥符知

縣差人雇妥,眼看就要分手,鐵雲和若英都覺黯然難舍,卻又無可奈何。偶然的巧遇將
他們兩人的命運撮合在一起,註定了今後將有三十餘年的鴛緣,但目前難以自主的命運
又迫使他們不能不分離。一個心中眷戀,一個情竇初開,眼波相接,肌膚偶及,便如觸
電一般,立刻心蕩臉紅起來,急急閃身避開,然而一會兒又如磁石吸引,不知不覺慢慢
地又挪到了一塊,耳鬢廝磨,氣息相聞,透過薄薄的羅衫,肉體的溫馨更使彼此陶醉,
但差口唇相接,擁身摟抱了,小小年紀究竟還不敢有過分的舉動。但等聽到有人走動的
聲響,便驚然跳了開來,裝作一副正經面孔,說些不相干的話,遮人耳目。

    終於有一天,鐵雲忍不住了,說道:「若英,聽得母親說,捐款都收齊了,足有一
千掛零,恐怕縣衙門就會有人到府上來商量行期,我想是不是和媽媽說一說,遲些日子
再走。」

    「為什麼呢?」若英朝他靦然一笑,一雙亮晶晶的眸子嘲弄似地睃著他。

    鐵雲窘了,結結巴巴道:「我想留你。」

    「我有什麼好?」若英說出了口,忽然覺得失言了,臉紅紅地低下了頭只是吃吃地
笑。

    「我也不知怎麼的,有些捨不得你。」

    「那叫我怎麼和媽媽說呢?」

    「你就說,就說……身子不舒服。」

    「扯謊,我身子好好的,不用上當鋪,不愁錢,不愁病,我開心得很。」

    「好姑娘,你真的捨得就離開我嗎?」

    「我捨得。」

    「你也扯謊,我看得出來。」這回是鐵雲理直氣壯地叫了起來。

    若英沒話說了,忽然文靜地默默垂下了頭,偶而抬眼朝鐵雲一瞥,半晌不曾說話,
心中卻亂了起來。純樸無憂的心靈不知什麼時候拴上了一個誠篤多情少年的身影,叫她
癡迷,叫她動情。然而理智走入了她稍稍敞開的心扉,她又冷靜了,道台少爺已經訂了
親,她迷戀著他做什麼呢,於是歎了口氣,身子朝旁邊挪了一挪,說道:「不要和媽媽
說了,還是到時候就走吧。」

    鐵雲吃了一驚,忙道:「若英,這是你的心裡話嗎?」若英揮手道:「別講了,別
講了,你還不明白為什麼嗎?」

    「你是說我已定了親了?」

    「嗯。」

    「我還是要娶你。」

    「笑話,要我做你的小妾?」

    「不要說什麼妻和妾,我會待你和嫡室一樣。」

    「那不行,我不能做人家的小老婆!我的父親也是朝廷命官,你的恩情將來我會償
還你的,可是我們還得分手!」

    鐵雲發呆了,忽然醒悟道:「若英,你說得對,是太委屈你了,可是我們就這麼分
手嗎?」

    若英默默地不再作聲,淚水卻漸漸浮了上來。鐵雲在屋中徘徊歎息了好久,不見若
英說話,只得怏怏地告別走了。衡母從東屋出來,說道:「英英,怎麼不送一送?」

    若英心中亂騰騰的,刹那間,只覺天地間空空蕩蕩,虛虛軟軟,身子無憑無依,沒
個著落處,好似從此與鐵雲分離的命運再難挽回了。她後悔起來,站起來向窗外喊了一
聲「鐵雲少爺!」鐵雲不曾聽見,已經開了腰門走了。若英猛地跌坐在椅中,放聲哭了,
雙手捂著臉龐,讓淚水盡情地從指縫中流了出來。

    衡母過來問道:「怎麼鬧彆扭了,把少爺得罪了嗎?」

    若英默默地搖了搖頭。「那末做什麼哭呢?」

    「別問我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求求你別問我了。」說罷又放聲大哭了。

    衡母知道女兒任性,只得等她哭停了,吩咐丫頭打水給她洗臉。中午,若英也不吃
飯,和衣躺到床上,直到黃昏掌燈了才起來,卻像換了一個人,走到東屋,平靜地告訴
母親:「剛才鐵雲少爺說,款子已經收齊了,足有一千兩出頭,縣衙大概就會有人來我

家送銀子,商量行期了。」

    「阿彌陀佛,終於有這一天了。」衡母捧著胸口做了一下禱告,沉思著喃喃自語道,
「總不能說走就走,應該當面去叩謝道台太太,——然而就這麼空著手去嗎,這太不近
人情了吧?」

    她似乎自問自答,又似乎在和女兒商量,傷感的目光停留在女兒臉上,想從女兒會
說話的機靈俊俏的眸子中得到回答。可是若英眨動著迷惘的大眼,動了一下鮮紅的嘴唇,
卻不知從何說起。衡母收回了呆滯的目光,歎了口氣,對女兒道:「英英,我們處境最
最淒慘、幾乎完全絕望的時候,你曾經說過,若是有人肯出錢幫助把父親靈柩運回家鄉
安葬,就是給人家做丫頭,你也情願,還記得嗎?」

    若英點了點頭,心頭猛地一酸,頓時籠上一汪淚水。衡母又道:「我家雖窮,不能
白白受人家的大恩大德,縱然他們施恩不受報,我們卻於心不安。若英,你老實和我說,
你喜歡劉家少爺嗎?」

    「媽!你怎麼啦,幹嗎問我這個?」

    「媽不是和你說笑,媽在和你談正經,你說啊!」

    若英低下頭,歎口氣道:「喜歡又能怎樣呢?」

    「媽看少爺歡喜你,你也喜歡他,簡直難捨難分了,我們這一走,他心中必定難過,
你也會感到不好受,媽說得不錯吧?」

    若英沒有糾正媽媽的話,卻又淚光閃閃的了。衡母歎道:「媽料想得一點不錯,我
們就要動身了,所以少爺的臉上沒了笑容,你竟大哭了一場,都為的是分手的事。」

    若英被說著了傷心處,過來伏在媽媽膝上又嚶嚶哭了起來,泣道:「媽媽,我為什
麼要遇見他呢?冤孽啊!」

    「孩子別哭!」衡母為女兒拭去淚水,說道,「媽媽有個辦法,看你聽不聽。」

    若英抬起企求的眼光望著母親,靜靜地聽著。衡母道:「你們倆小口子既然互相愛
慕,我們又欠了他家的情,應該報答,何不就把你留在劉家,讓你們此生此世長遠相守,
不好嗎?」

    「要我去做丫頭嗎?」

    「不會的,他家怎會讓你去做使女。」

    「那麼做什麼呢?」

    「嫁給少爺啊。」

    「我不,他已經定過親了。」

    「傻丫頭,我家現在遭了難,怎還能和他家門當戶對地攀親,不過做個側室罷了。」

    「我不,剛才已經和少爺說過了,我不做他的小老婆。」

    「呵呵,丫頭,你們倒是開通,小姑娘家已經和男人談起婚嫁來了。」

    若英羞赧地伏在母親膝上又笑又哭,辯道:「是他先說的,要我嫁給他,他捨不得
我走。」

    衡母喜道:「少爺有這個意思就更好了。丫頭,做人家小妾是太委屈了你,可是你
就看在為父喪安葬的報恩上,看在媽媽向你懇求,看在少爺人品心地好,看在你們倆情
投意合可以永遠在一起,你就委屈些吧。總比替一個陌生粗野的人家當使喚丫頭,或者
將來配了個不上不下,不尷不尬,不如意的郎君,雖則名義上是個正室,卻一輩子不趁
心好多了。」

    若英的心被媽媽說活了,抬起頭來,惘惘然不知如何是好,拒絕吧,不忍心使母親
失望,也捨不得丟開鐵雲少爺,答應做小妾吧,實在於心不願,不由得又伏在媽媽膝上
哭道:「媽,女兒的命好苦啊!」

    衡母也哭了,泣道:「好女兒,爸爸走了,我家今非昔比,能有劉家少爺愛上你,
又救了我們一家,已是非常的僥倖了,你就勉強做個犧牲吧,爸爸在天之靈也會感激你
的。」

    媽媽這話一出口,若英就渾身震動了一下,一陣眩暈,一身冷汗,知道沒有再推脫
的餘地,她的命運只能這樣定下來了,於是抱住媽媽哭道:「媽,女兒答應你了,你去
向劉家說吧,可是女兒要向少爺提條件,他一一答應了,才能跟他。」

    「什麼條件?」

    「到時候我會和他說的。」

    次日午前,衡母雇了一頂青布竹轎,帶了丫環去道台後衙拜見夫人。朱夫人聽說衡
家媽媽來了,心中高興,即刻命使女引入內廳,只見衡母風姿楚楚,儀態清秀,看上去
也是知書達禮之家出身,只是眉目之間時露憂傷淒戚的神情,可見家庭變故的陰影依然
濃重地籠罩在她的身上。衡母見了朱夫人便款款地拜了下去,說道:「妾身一家慘遭不
幸,多蒙道台大人和太太援手解救,此恩此德沒齒不忘,今日特地登門叩謝。」

    朱夫人慌忙攔住道:「衡太太快起來,貴府不幸,我家老爺身為一方之主,安撫遺
孤是義不容辭的,事情做得太少,太遲,心中只是內疚,哪用稱謝,快請坐吧。」

    賓主坐下,談了衡家不幸的經過,衡母便切入正題,說道:「妾身今日此來,還有
一件事相商,請太太屏退左右,以便稟告。」

    朱夫人命丫環退下,說道:「衡太太若還有什麼難處,儘管說吧,我一定幫你解決。」

    衡母道:「府上恩重如山,哪還再有什麼請求!只是受恩太重,無可言報,區區此
心,朝夕不安。妾身有一小女,今年十五歲,取名若英,聰明伶俐,不在男兒之下,為
了報答府上大德,打算將小女送進府中作一名使女,早晚服侍太太,務求太太應允。」

    說罷站了起來,又欲拜了下去,朱夫人急忙攔住道:「罪過,罪過。令媛千金也是
朝廷官員的女兒,怎麼可以到我府中作下人,萬萬使不得。我家老爺為下屬作些應做的
事,豈肯收令媛為婢女,那還有人性嗎?所以我說衡太太啊,你的心情我懂得,但這樣

的話萬不可再說了,免得傷了令媛的心。」

    衡母道:「既然太太這麼說,妾身只能從命。我看小女與府上鐵雲少爺年貌相當,
性情相投,斗膽請求,願將小女獻與少爺為側室,這是我所能報答尊府的惟一可能了,
如果這一點懇求,太太也不答應,妾身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的。」

    朱夫人見衡母說得如此懇切,倒不好一口回絕。暗暗思量,衡母如此風度,其女必
不弱,看來這些日子,必是鵬鵬和她女兒有了感情,才會這麼提了出來。好在兒子遲早
總是要納妾的,有這樣一門清清白白的良家姑娘做側室,必定溫順賢惠,和睦家庭,只
是太早了些。想了一下,笑著道,「衡太太,你的一番誠心美意我都拜領了,令媛必也
是一位好姑娘,只是太委屈她了,恐怕不行吧?」

    衡母道:「為了報答府上大恩,也只能難為她了。」

    「她本人願意嗎?」

    「母命難違啊,況且她也覺得鐵雲少爺很好。」

    朱夫人點了點頭,說道:「衡太太,只是有一點為難,鐵雲還小,少奶奶還不曾過
門,若要迎聘側室,總須再過幾年,只是等待的時間太長了,恐怕誤了令媛千金的青春。」

    「這也不妨。」衡太太見朱夫人應允了,不覺喜道:「小女還小,又在服喪期間,
也須等到三年孝滿。就是再等五年,也不過二十,只是府上到時不要變卦就是了。」

    「那當然。等一會和我家老爺說一說——想必他不會有什麼意見,再要問一問小兒
鐵雲,既然他們小兩口子感情不錯,料想也會叫他高興,然後我就吩咐小兒到府上來給
喜信,過幾天先下聘禮,這事就可以定了下來。以後令媛就是我家的人了,我們會按時
按節送上日常開銷銀子的。」

    衡母謝道:「太太想得太周到了。」

    衡母起身福了又福,高高興興地告辭回家和女兒說了。若英為了妻妾的名分耿耿於
懷,究竟鬱鬱不歡。當天,鐵雲到了午後才來,來時笑容滿面,先到上房見了衡母,深
深一揖,說道:「多謝媽媽和若英小姐美意,家慈和家嚴欣然從命,不過家嚴的意思,
我還沒有到納妾的年紀,須得再過五年,方可成禮,那時就憑我自己作主了。」

    衡母笑眯眯地說道:「少爺少禮,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不料一下清脆的喊聲:「什麼妾不妾的,我還有條件不曾提哩。」隨著話音,若英
姑娘一陣風似的卷了進來,兩手叉腰,氣鼓鼓地朝著鐵雲斜睨著。

    鐵雲著了慌,摸不著頭腦:若英幹嗎這麼生氣?還要提什麼條件?急忙笑嘻嘻哄孩
兒似地說道:「若英,你說吧,提什麼條件我都依、只要我們能在一塊兒長聚,我就心
滿意足了。」

    「你要依我三樁!」若英坐了下來,抱住膝頭,嘟噥著鮮嫩的嘴唇說道。

    衡母只怕女兒任性,和鐵雲鬧僵了,悄悄地在旁邊著急。鐵雲卻朝若英一躬到地,
說道:「好妹妹,三樁不多,你就說吧!」

    若英暗暗地吃吃一笑,立刻又虎了臉,瞅著鐵雲說道:「這第一樁,將來我倆成了
親,我要和你單獨住開,還要和媽媽住在一起。家中下人都得稱我少奶奶,將來年紀大
了,就得稱太太,再老了,要稱老太太,絕不許帶個「姨」字,不許稱呼什麼「姨娘」,
「姨太太」,「姨老太太」,若是這麼稱呼了,休怪我一刀兩斷,拔腿就走!」

    「行行行!再過五年我一定能自立了,我們就單獨住在外邊,讓你自由自在。」

    「就是將來有事回到老家,大宅大院,幾房人暫時住在一起,也得稱我太太!」

    「這個……。」

    「怎麼?辦不到嗎?」

    鐵雲躊躇了一下,連忙說道:「好辦,好辦,可以稱你二太太。」

    「不行,二太太不好聽,也要稱太太,或是大太太。」

    衡母見鐵雲為難,插嘴道:「丫頭,別難為少爺了,在一起過日子,進門也有個先
後,稱呼總得有個區別,若是和大太太在一起,就稱二太太也沒有什麼不好。何況她的
年紀總比你大一些吧?」

    「王氏姑娘比我小一歲。」鐵雲道。

    「對了,那就比我家英英大一歲,就按姐妹輩份,也該謙讓一些。」

    「好吧。」若英勉強答應道,「我再說下去,這第二樁,若是將來王家姑娘走在我
的前頭,必得將我扶正,大會親友,確認我是一家的女主人,是繼室,是妻,不是什麼
妾!」

    「這個當然,」鐵雲爽氣地答道,「將來一定大宴賓客,把所有親友都請到了,並
且上了家譜,寫明你是繼室的身份。」

    若英婉然笑了,接著道:「這還不算,還有第三樁,你要始終如一,對我好,對我
媽孝順,不能喜新厭舊,做個負心男子薄情郎,那我可饒不了你!」

    「哦唷唷,若英好厲害啊!」鐵雲嘖嘖叫道:「我都依,全都依你,怎麼樣?」

    「說話算數?」

    「當然算數——你知道我多麼喜歡你!」

    「你們男人心思活,難保現在喜歡,日後不喜歡了,或者喜歡了別人,難說啊。」
若英款款地站了起來,抿嘴笑著,纖指點著鐵雲的額頭說道,「若是他日食言,不依今
日答應的三樁事辦,我會把你告到官裡去,休當我說笑!」

    鐵雲退後兩步,嘻皮笑臉道:「告吧,告吧,告到開封道台衙門我爸爸那兒去。」

    「哼!」若英撇撇嘴道,「你以為天下做官的只有你劉家?那時說不準告到哪個清

官大老爺的手中哩。」

    鐵雲連連打躬作揖道:「若英,別鬧了,哪就會弄到那個地步!」

    誰知若干年後,若英和鐵雲竟會果真在法堂上相見呢,這都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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