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遺恨·第一部 道台公子
黯然失色的新婚
幾天之後,捐款收齊,祥符縣丞親自送來衡府,面交衡太太點收,並且商定了啟程
日期。那一天,縣衙派了一名得力書辦,率領八名扛夫,用馬拉大車啟運衡主簿的棺柩,
成忠另從道衙所轄巡防營中選了四名老成兵士護送。衡氏母女全身孝服,哀哀戚戚,扶
靈南下,鐵雲直送到南門外,方才和若英母女依依話別,約定今秋去六合後,必到揚州
相會。
鐵雲悵悵回家,成日裡恍恍惚惚,都覺若英尚在身邊和他絮絮笑語,卻又握不著,
看不見。惱人的春光,一半被若英帶走了,剩下的,黯黯淡淡,灰灰溜溜,不成了氣候,
書房中一片空虛,他的心也跟著那一半春光飛走了。越綠野,度板橋,循山崖,傍水灣,
一程程山重水複,一抹抹斜陽古道,是也到了揚州了嗎。似到又未到,他的一顆心仍是
空空蕩蕩的,沒有個著落。走進走出,無頭無緒,打不起精神,好像丟失了什麼,卻又
想不起來,然而確是丟了,丟了,丟了他心愛的若英姑娘!
早一點兒見面吧,這相思的日子好難熬啊!平時父親命他勤習八股制藝,乘今年鄉
試之年,前往南京應試,他總是陽奉陰違,提不起興致。現在卻忽然動了靈機,如欲去
揚州與若英相會,一個機會,是先去六合完婚,然後轉道揚州。可是萬一父母變卦,改
在開封成禮,六合去不成了,豈非揚州二十四橋明月夢也成了空了!惟有去南京應鄉試,
是萬無一失的,那時去揚州不過咫尺之間罷了。原來清朝鄉試一般按省區設立考場,江
蘇的考場設在南京貢院,鐵雲原籍江蘇,所以須往南京應試。成忠見小兒子忽然前來稟
告,今秋要往南京鄉試,欣然向夫人道:「太太,鵬鵬這一回算是開了竅了。我們官宦
之家,兒孫們也只有從科舉上進身才是正途。我家祖上清寒,幸虧我中舉做官,合家才
有今日,斷斷不能讓兒孫都成白衣,墜落了家聲。孟熊至今不曾中舉,令我失望,且讓
小的去試試吧。既然他去了南京,不如鄉試之後,就去六合完婚,若是能中得舉人,那
就錦上添花了。請太太辛苦一趟,陪了孟鵬一塊兒去南邊吧。」
朱夫人笑道:「路上雖則辛苦,但是去六合探望老母,回到故鄉看看,正是我朝思
暮想的願望,這個差使我是求之不得啊。」
成忠也笑了,說道:「是啊,久離家鄉,誰不思念啊。要是有一天我能擺脫案牘之
勞,悠游金山、焦山和揚州之間,我也就有登仙之樂了。」
南京鄉試在九月,朱夫人于八月初攜了兒子鐵雲,和一大群僕婦丫環,車馬相接,
如雲如龍,衣錦榮歸,來到六合城中老家,拜見了老太太和兄弟姑嫂。那一番家庭團聚
之樂,花團錦簇之盛,真個叫六合城中親友鄉鄰羨煞慕煞。都說朱氏門中出了個好女兒,
夫婿做了四品道台,將來升上撫台也說不定,好威風,不生男兒生女兒,何嘗不也可以
光耀門第!
次日,朱夫人挽請大哥去王府拜會親家,告訴他們將在鄉試之後為鐵雲迎親,並商
定吉日良辰。親翁欣然應允,男女雙方都加緊做了準備。朱夫人拿出了一大筆銀子,請
大哥代辦婚禮一切排場和酒宴,裡裡外外各處房屋油漆粉刷一新,騰出了一間新房,又
發送了喜柬,邀請六合、鎮江、揚州各地親友屆時前來觀禮。鐵雲的三個姐姐,嫁在淮
安的大姐、三姐最遠,可是素琴早在家書中寫道:「二弟大婚,即使在開封成禮,女兒
也要與夫婿同來賀喜。幾年不見,不想小鵬鵬已到了婚娶的日子,做姐姐的怎能不親自
來看一看?喜悅之情,莫可言狀。」鐵雲又再三催促,逼著大舅老爺派人專程去接大姐、
三姐夫婦來六合觀禮。
考期間幾日,大舅老爺派了老家人跟隨鐵雲少爺渡江,找了一家客棧住下,去學政
衙門繳了應試資格證件,填了三代履歷,辦妥手續。客棧中別的秀才捧了書本挑燈夜讀,
鐵雲則漫遊夫子廟,聽大鼓戲和江南小調,樂而忘返。老家人勸他:「二少爺,明天一
早就入闈了,你怎麼還去外邊玩了一整天?家中老太太、姑奶奶望子成龍,新少奶奶家
中上上下下,也盼著新姑少爺中個舉人,喜上添喜,少爺可別辜負了,趕快拿出書來讀
吧!」
鐵雲笑道:「讀書全靠平時,哪有臨陣磨槍能僥倖成功的?前年我來鎮江府學應試,
還不是輕巧巧就得了個秀才?今晚不讀書了,早早睡,養好精神,明天還要起個大早哩。」
老家人點點頭道:「二少爺也有道理,這回想必又是一個舉人老爺到手了。」
鐵雲輕輕嘀咕道:「舉人又值幾個錢?就這麼看重!」
然而既來應試了,六合家中連女方也都人人盼望,誰不要個面子,同樣花了功夫,
怎不想考得好些?進了貢院小小的考棚,拿了試卷,便專心致意的苦苦思索起來。無奈
平時不喜八股制藝,從不曾下過苦功,如今用時方覺槍也鏽了,刀也鈍了,文思也晦澀
了,天昏地暗的三場考了下來,名落榜外。看榜之後,鐵雲苦笑了一下,這原是意料之
中,並不放在心上。不過回到六合,面對殷殷期望的母親和親友,如何交代?不由得懊
恨為什麼要有這個八股科舉,逼得讀書人喪魂落魄,為它耗盡精力,受盡煩惱!
鐵雲從南京下關渡江來到浦口,雇馬車回到六合外婆家,門上已經搭了一座喜慶彩
樓,許多人聚在門前迎候他,也不知是誰,有的手提竹竿,竿頭上縛了長長一大串鞭炮,
有的捧著「高升」(爆仗),見了鐵雲主僕,老遠就問:「中了嗎?二少爺中了嗎?」
鐵雲垂頭喪氣,逃一般地快步進了宅門,老僕苦著臉搖了搖頭。鐵雲聽到身後一陣嘀咕,
有人失望歎息,有人竊竊議論,有人在大聲叫喊:「快把鞭炮、高升收了,大喜日子再
用吧。」
鐵雲進了二門,便聽見丫頭們在向廳堂上一個遞一個的傳報:「鵬少爺回家了,鵬
少爺回來了!」遙見廳上滿堂錦繡珠翠,人頭濟濟,都在喊:「鵬鵬回來了!」鐵雲沮
喪羞窘地穿過庭院,早見先後出嫁的三個姐姐攜了孩子們紛紛跨出廳來,站在簷下含笑
招呼:「小弟,你看我們都來吃你的喜酒了!」另外三個長袍馬褂的陌生男子,大概是
姐夫們,則都笑嘻嘻地拱手相迎。旁邊那群三五七八歲的外甥們,睜著烏亮的眼睛瞅著
這位小舅舅。鐵雲的心情立時興奮起來,快活地奔上去叫道:「姐姐,大姐,二姐,三
姐,你們都來了!這兩天我正夢見你們來了哩,可是夢中我還只有一點點大!」
三姐素琴穿了一件藍綠緞海棠爭豔對襟出鋒細毛皮襖,綴上一排紫紅絲絨盤香鈕,
齊腰系了一條玫瑰紅細花百褶裙,裙下稍稍露出一雙出水紅蓮似的尖尖繡花鞋,珠鳳插
髻,耳上墜了一對華光閃爍的鑽石鑲嵌紅瑪瑙,白皙的臉龐比出嫁時豐滿了些,更顯得
雍容華貴,高雅大方。她挽住鐵雲仔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會,抿嘴笑道:「鵬鵬長得這
麼大了,若在別處我還認不出來了哩。來,我給你介紹三位姐夫,你見到大姐夫、二姐
夫時還小得很,三姐夫還沒有見過,現在認一下吧。」
鐵雲一一相見了,三個姐姐各自把自己的孩子推過來,說道:「快叫小舅舅!」孩
子們怯生生地盯住舅舅叫了,原來素琴的兩個女孩也有三五歲大了。鐵雲臉紅了,拿不
出見面禮來。素琴笑向孩子們道:「今天小舅舅不曾帶見面禮,過一天問舅媽要,好嗎?」
孩子們齊聲道:「好!向舅媽要見面禮。」
鐵雲更窘了。接著又是各家陪嫁丫環阿珍等上來向二少爺見禮,素琴又輕輕問道:
「中了嗎?」鐵雲搖了搖頭,素琴哄孩子似安慰道:「不要緊,你還小哩。」眾人簇擁
鐵雲進廳拜見外祖母和母親。素琴先上前和母親耳語了兩句,朱夫人聽說兒子不曾中舉,
頗為失望,因為本來是希望鐵雲先中舉後成親,格外風光,聽了素琴的話,無可奈何,
只得暫且不提鄉試的事,免得掃興。乘大姐、二姐和外婆說笑的時候,素琴帶了阿珍悄
悄把鐵雲拉出房廳,來到自己下榻的東內院,推門進屋,笑道:「小弟,你老遠趕回家
來,大概餓了吧,我帶來了你歡喜吃的點心。」阿珍迅速開了瓷缸,取出一包糕來,
「椒桃片!」鐵雲驚喜道。急忙打了開來,貪饞地把一片片塞入口中,大嚼起來,說道:
「自從姐姐出閣後,我就不曾再吃過它了,做夢也在想哩,好像還是小時伏在姐姐膝上
吃點心的光景。」
素琴一分歡喜,三分感觸,不禁淚花閃閃,說道:「小弟,我們姐弟倆又仿佛回到
十年前彼此天真爛漫的時候了,可惜這日子不會再回來了。」
鐵雲究竟長大了,狼吞虎嚥吃完了一包椒桃片,忽見姐姐眼中浮上淚光,不覺吃驚
道:「姐姐,你不快活嗎?」
「不,沒有什麼,我很快活。」素琴急忙拭去淚水道。
「才不哩。」阿珍撅著嘴道:「我家姑爺看上去相貌堂堂,其實吃喝嫖賭樣樣歡喜,
年輕輕已經娶了兩房小老婆,把我家三小姐冷擱在旁邊,還狡辯說:「和少奶奶相處,
是該相敬如賓,不可褻瀆。」」
「阿珍,別胡說!」素琴急忙止住道,「男人家在外邊逢場作戲應酬,總是難免的,
何況有老太爺在上面壓著,姑爺這樣的人還算是正派的了。如今官紳之家誰不有個三房
四妾,是老太爺作主答應了的,我還能禁得了?我又不曾生個男孩,讓他納個小,傳宗
接代也好啊。」
「小少爺,我家三小姐脾氣忒好,姑爺表面敬她,一半是因為小姐莊重,一半是看
在我家老爺是現任道台,可以借光做一個道台的女婿,實則欺她忠厚。譬如這一回老太
爺命他來南京考舉人,他陽奉陰違,明裡答應得好好的,其實不肯過江,還叫小姐替他
隱瞞,胡弄老太爺。若是老太爺有朝不在了,更不知胡作非為到什麼地步!到那時,小
少爺可要替三小姐出頭啊!」
「那當然,如果三姐夫太欺侮人了,我一定會幫三姐出頭的,就是告到官裡我也決
不讓三姐吃虧。」
素琴又悲又喜,含淚道:「小弟,你有這番好心,姐姐就很高興了,這也是我們做
女人的苦楚,我想還不致於鬧到那個地步。這回他不肯去南京應鄉試,也有他的苦衷。
一來已經考了三次,回回落第,已經沒了信心;二來和你同考,萬一你中了,他卻落榜,
面子上更不好看。所以無論我怎麼勸,都不肯去,還左作揖,右打躬,求我為他圓謊,
這麼大的人了,姐姐還能逼著他去,委實也情有可原,姐姐只得依了他了。」素琴拭去
淚水,又道:「姐姐有一件事要叮囑你。你就要成親了,夫妻之間不但要相敬,還要相
愛,你看到爸爸和媽媽嗎?年過半百了,還都相處得那麼融洽體貼,將來你少不了也會
納小,可不能喜新厭舊,有了側室,仍然應該敬重嫡妻。閨門之內,和睦共濟,才是一
家興旺的氣象,你明白嗎?」
「姐姐,你放心,我都記住了。」鐵雲頓了一下,靦腆地說道,「我也要告訴姐姐
一件巧事,我已經定下了一門側室,準備五年之後進門。」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素琴愕然變色了,「你怎麼這樣荒唐,還未娶親就先定下
了側室!」
「這可是媽媽給我答應下來的。」
於是鐵雲說了衡家若英姑娘的事,素琴聽了,臉色才漸漸緩和下來,同情地歎口氣
道:「衡家姑娘也是個苦命女子,真實不該答應衡媽媽報恩的要求,讓她做小,太委屈
她了。若英姑娘提了這些條件、看來也是不甘久居人下的,將來家中恐怕有些麻煩哩。」
姐弟倆正在談些體己話,丫頭傳話開飯了。飯後,大舅老爺家兩位少爺陪了鐵雲和
三位姑爺在書房中品畫論詩,素琴乘兩個姐姐午睡時,獨自來到母親臥房。她們是昨天
來到六合的,夫家不如意的事紋絲不透,不願讓爸媽為她操心,她是個有遠見的女子,
她要說服父母今後去淮安城安家,使自己有個依靠。
「素琴,怎麼不歇會兒?」朱夫人正忙忙碌碌督促丫環們準備一份份紅色賞封。
「媽,我來看看你這裡有什麼事讓女兒分擔一些。」
朱夫人笑道:「大喜的事都料理得差不多了,你儘管歇著去吧。」
「媽,您不曾去過淮安吧?」
「不曾。」
「淮安又稱山陰,古時稱為楚州,可是個大地方,有不少淮鹽都是在淮安板浦集散
的,漕運總督和淮揚海道道台衙門都設在淮安,可熱鬧啦。那景致雖不及鎮江、揚州,
也有個勺湖,十分秀麗,可以蕩舟,可以賞荷,不亞於揚州的瘦西湖哩。」
「淮安這個地方我知道。南宋初年,我家的二十二世始祖太師、鄜王(劉光世)
當年駐軍鎮江,屏障江南,是我們這一支後裔落籍鎮江的所由來。韓蘄王(世忠)則駐
軍楚州,篳路藍縷,是韓王和梁夫人(紅玉)披荊斬棘才把楚州修建成抗金的堡壘。」
「媽,淮安城中地藏寺巷有一所大宅院,就在大姐家的對面,前後好幾進,足有上
百間房子。屋主姓廖,做過四品京官,子孫沒落了,打算把房子賣了,好分家。要價不
貴,不過一萬五千兩銀子,女兒去看過了,房子高爽精緻,宅後還有個園子,房子才造
了十多年,稍稍修飾,便和新的一般,爸爸將來告老後,若是願意來淮安定居,這個機
會不可錯過。」朱夫人聽了笑道:「價錢倒是不貴,究竟淮安買屋的人少,人也忠厚,
若在鎮江、揚州,可是漫天要價了。只是住到淮安,太偏僻了些,親友少,恐怕太寂寞
了。」
「淮安還有女兒哩。」素琴甜甜地握著母親的手笑道,「女兒一個人遠嫁淮安,舉
目無親,多麼孤單,若是合家遷到淮安來,女兒就有了依靠,也好早晚陪伴母親解悶。」
素琴搖撼著母親的手,撒嬌道:「女兒究竟比兒子親啊,媽,你說是嗎?」
朱夫人笑了,拍拍女兒的手,說道:「這可是件大事,須得由你父親作主,他如今
還在任上,按理並不急著要買房子,既然有這樁巧事,待我回去和你爸爸商議了給你回
音。」
素琴捧了母親的手捂在自己臉龐上,開心地笑道:「媽,要快啊,若是遲了,這麼
一座好房子就給人家買走了,若在鎮江,據說五萬兩也買不到,到了揚州就更貴了。」
後來朱夫人回去和成忠商量買屋的事,成忠正為自己年歲大了,常常鬧病,時時在
為退步著想,聽了夫人的話,很感興趣。他體諒女兒素琴的孤獨,又考慮到鎮江、揚州
過於繁華,風俗奢靡,世家子弟容易沾染不良習氣,而淮安風土純樸,又是江南入京的
水陸交通孔道,由運河通揚州,不過二三百里水路,不算太偏僻,房價也不高,便差長
子孟熊專程去淮安,由素琴陪了相看房屋,談妥了以一萬四千五百兩白銀成交,立即兌
了銀票,交割清楚。又由莊家代為雇了工匠將新宅裡裡外個修繕一新,成忠命孟熊帶了
妻子兒女先住到淮安來,以待合家完聚,此是後話。
十月初頭,鐵雲完婚了。這一天,鼓樂齊奏,賀客盈門,花團錦簇般的新婚大禮,
似是一出鬧劇,鐵雲聽人擺佈了一整天,然後是洞房花燭之夜,一雙少男少女陌生相對,
羞羞答答,拘拘束束。十六歲的王家姑娘名喚嘉麗,溫柔嫺靜,風儀可人,只是生得纖
弱單薄,成年藥不離罐,罐不離爐,妝奩中就有一對雕鏤了蟲鳥花卉的宜興陶瓷藥罐。
新婚的興奮過後,三姐素琴等陸續辭別,鐵雲又思念起若英來了。初戀的感情是一
輩子也忘不了的,而若英活潑迷人的魅力,又與處處循規蹈矩的新少奶奶不同。在新人
面前,他不得不克制了一向放達不羈、不守繩墨的任性脾氣,裝出了一副嚴謹端方相敬
如賓的舉止,以免被新婦看低。日子久了,很覺是件苦事,就更加懷念起和若英相處時
無拘無礙心心相通的光景了。
學達書庫www.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