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冬文集                   我的柏拉圖

      

    王舒坐在他的辦公桌前,將雙手放在抽屜裡,低著頭,看得出來他在閱讀。至
於讀物是什麼就很難說了。大家都知道他在讀書,那本打開的書就躺在抽屜裡,也
許並不是一本什麼書,一張有字的紙片,或者備課筆記也說不準。開會時王舒總是
這副姿勢,他從不參加集體討論。沒有將書攤在桌面上就是給領導留面子了。王舒
讀書是真誠的,並沒有挑釁的意思。

    他坐得筆直,身體一動不動,除了呼吸唯一的動作可能就是眼皮眨巴。也許他
的手指正動個不停——翻頁、畫杠,但在我們的距離內一點也看不出來。王舒的閱
讀具有神秘性,大家很想知道是什麼使他這樣專心致志?也許他什麼都沒讀,只是
看著並欣賞著自己白皙的手指,或者盯著馬糞紙釘制的抽屜的底部。

    只有他自己知道引起關注的是兩張紙質粗劣的白紙條,上面印著學生的姓名及
學號。

    王舒上大課,兩個小班共七十人,因而有兩張紙條—一兩個班級的學生名單。
名單上男女有別,女生的名字旁加印了星號。由於男多女少,星號印在女生的名字
旁(而非男生的名字旁)說到底是很經濟的。正式上課以前王舒讀著這兩張名單,
不禁想人非非。他的想像局限於所有加星號的名字,並認為名字動聽可愛的人也一
定長得漂亮。不過,據多年的教學經驗情形往往相反:那些漂亮的女孩兒名字總是
俗不可耐。對此王舒有充分的精神準備。

    上課時他小心翼翼地點名,謹慎而有節制地提問下面的女生。他力圖做到貌似
公正。課堂上的男女生之比大約為二比一,因而王老師大約須提問兩個男生之後才
可提問一個女生。經過一個多月漫長的過程,王舒才逐步使自己的想像符合眼前的
現實。然而他並不十分著急。讓想像逐漸趨近現實,在現實中加以驗證和調整正是
樂趣之所在。

    他教的這門課叫社會主義建設,出奇的枯燥乏味。王舒早就不存討好學生的奢
望了,但他至少得給自己找點樂趣。對漂亮女生的興趣並不是那麼認真的。他只有
讓自己覺得愛上了誰,以為在為誰講課,這課才上得下去,沒准還能講得生動有趣
(比較而言)。王舒十分明白:這不過是某種教學和度日的方法,當真不得的。因
此他總是見異思遷,並且很博愛,每學期都要愛上兩到三個以上的女生。

    費嘉是一個例外,她是他所教過的最漂亮的女孩。但王舒不願用「漂亮」這個
詞來形容她,而是說她長得「好看」——一遣詞造句上有了些許變化,繼而他發現
自己有點進入角色了。離開課堂以後他仍然在想念她,想著她坐在同學們之間,除
她之外所有的人都面目模糊。或者,她的同學都面目清晰,唯有費嘉他想不出她長
得什麼樣了。他明知道她長的模樣,但眼前就是浮現不出來,為此他感到焦慮不安。
作為遊戲的一部分這的確有些過分,以致于王舒需要有意識地克制某些想像,將其
壓縮到正常的範圍之內。他只可以在課堂上想念她,頂多包括課間休息的十分鐘,
下課的鈴聲一響就應立即忘卻,將她的形象置於腦後。然而,他倒是可以想像一番
她的身體,她的衣服和表情後面那年輕的身體及其功能。可王舒發現他竟無法做到
這一點,以往百試不爽的樂趣已不復存在,他對她的想像到衣服為止。或許應該挑
挑她的毛病,比如她的皮膚不白,牙齒不好,明顯是「四環素牙」。像她那麼大的
孩子四環素牙並不稀奇,都是在發育階段受到四環素的侵害,以致於牙齒長成黑色
的或者發黃髮綠。他們微笑或者大笑時便露出黑黑的小嘴或者大嘴。黑嘴越多王舒
越感安慰,因為這是對他講課效果最直接的證明。他無比歡迎這些小黑嘴,當然其
中也包括費嘉的。而他的妻子有一口白森森的演員一樣整齊的牙齒,比較起來黑牙
齒反而難能可貴了。
    費嘉穿一件藍色的夾克衫,體形微胖,上課時喜歡坐第一排。她的個子不高,
一米六零左右,眼睛細長,向上挑起。有一次她從講臺前面經過,王舒正好看見她
的正側面,那細長的眼睛甚至都延伸進她的鬢角裡去了。當然這只是一個幻覺,他
覺得她的目光無處不在,無論在任何角度上,那流轉的波光都像是在打量你。

    他總是注視著她,用眼睛的餘光。坐在講臺後面的那把椅子上,他一根接著一
根地抽煙。他的腿蹺在講臺背面的格板上,以致於椅子向後,只有兩條後腿著地。
他的姿勢看上去很危險,實際上很安全。在課堂上他從不離開他的椅子,和它在一
起他便無所顧忌,敢於玩出各種花樣。他的目光因此也加倍放肆,在階梯教室裡追
逐著費嘉。他並沒有赤裸裸地直視她。為避兔沒有必要的坦誠他把焦距調遠,注視
著教室後面的牆報或屋頂。然而眼睛的餘光一般刻也沒有放鬆,像一隻透明的玻璃
罩一般將她的身影始終籠罩在內。講課時他才有機會直接注視她,那時候所有的學
生都面向王舒,沒有人可能追蹤他的目光。他注視著她,不敢很長久,因為她那瞪
大的眼睛看上去是那麼的美麗和空虛,不禁讓人害怕。

    因時、地的限制,所有的觀察都是表面的,而所有的疼痛都是內在和深入的。
那表面的、光華奪目的東西屬￿費嘉,王舒只擁有那不可告人的疼痛。

    一天下午,他離開學校回家,從後門出來後沿著一道圍牆騎了很久。地勢微微
上坡,他騎得很慢,四周是典型的鄉村景色:塊狀的農田、閃亮的河流和遠處的村
莊。他想起費嘉的形象,感到一陣心疼。也不知道是什麼刺激了他。土路上有一些
灑落的石灰(拖拉機運輸時留下的),白得耀眼。他離開學校,往家裡騎去。費嘉
還沒有放學,仍在學校的某一間教室裡自修。但她是本地人,平時不住學校,在王
舒離去以後她也將離去。他為所有的這些陰差陽錯而感到痛心不已。

    關於他和費嘉共同的校園王舒寫過一首詩,題為「郊區的一所大學」——

          郊區的一所大學
          下午四點左右
          工地上的大樓已砌到三層
          路的另一邊
          是半年前竣工的宿舍
          設計和正在建築中的一樣
          樓與樓之間
          現在還是一塊空地
          不斷有人走過
          似乎在測量距離
          一陣風來自這個季節
          校園裡沒有任何響動
          一張紙在沙石下面
          樹木在施工時移開
          下午四點
        一片雲影帶來了涼意
        我走向學校的大門
          並計算所用的時間

    學校對王舒而言,正如詩中所透露的,是如此的表面。平時除了上課他只是每
周兩次來這裡參加政治和業務學習(各一次)。學習時他不發一言,像個傻子(手
放在抽屜裡看著什麼)。課間休息他也從不去教員休息室。王舒聲稱自己從未使用
過學校的任何設施,食堂、浴室、圖書館等等一概不曾去過。也許他上過廁所,那
也是迫不得已,但他可以負責地說只是在那兒小便,絕沒有大過便。醫務室分發的
避孕套王舒拒絕領取(多多結婚時上了環,因此不需要這個)。他來學校只是上課,
課一完馬上走人。這個如此表面、臨時、毫不重要的地方(在王舒的想像和願望中)
沒想到竟深入到他的心中,它一面深入一面仍帶著它全部的表面性、堅硬和隔膜。
就像一塊尖銳的石頭在王舒的心裡慢慢地生長起來了。

    見到費嘉以前,他認為自己的生活是遠離這所學校的,它不過是他掙錢糊口的
地方。他來去匆匆、形同過客,也的確如此。在城市的另一邊,有他的家、妻子、
朋友以及文學,那才是生活的目的所在。如今一切顛倒過來,目的與手段彼此互換,
家、妻子和文學變得如此遙遠和不真實,返回之路痛苦不堪。

    冬天的時候王舒呆在陰暗的辦公室裡,透過窗玻璃看著樓外的空地。對面便是
教學樓,課間休息時間三五成群的學生在那兒嬉鬧、曬太陽。他看見費嘉,與一個
女生互挽著胳膊匆匆走過。還有一次她獨自一人,在陽光下陷入了沉思。她的頭微
微地側著,披分的頭髮兩邊不均,一邊多一點一邊少一點,多一點那邊的頭髮遮住
了她一側的面孔。陽光映照下費嘉的頭髮有如絲綢,閃耀著昂貴之物特有的光芒。
一些男生在她的周圍活動著,但他們所做的一切與那寧靜的中心完全無關。即便如
此王舒還是羡慕他們。比較而言,他處於更不著邊際的外圍,甚至她都意識不到他
的存在。他只不過是一個躲藏起來的窺視者。在他與她之間是密閉的牆壁、玻璃、
空地和那些與她同齡的剛過變聲期的男孩。有時候他真願意是她的同學,與她一道
上課、自習,出人於她的左右。然而真讓他回到多年以前,那與他一起上課、去食
堂和打開水的只能是他現在的妻子多多—一她是他的大學同學,這一點已記錄在案,
無法更改。那麼是否說明王舒願意再與多多從頭開始一次呢?答案是否定的,除非
那人不是多多而是費嘉。他的遐思冥想有著顯而易見的矛盾,是任何人都解決不了
的。

    初春時節,王舒從校園裡走過,發現河邊一叢叢的條柳漸漸的綠了,他有一種
說不出的感動,就像是第一次睜開眼睛看見那樣的綠色。它們如同一團薄霧,在樹
叢中浮現。氣溫依然很低,但天氣晴朗,太陽透過衣服的質料溫暖著他的脊背。那
時王舒再次想起了費嘉。他變得如此少年心性,易感多愁,還觸景生情呢。

    他從辦公室的玻璃後面來到戶外,與費嘉同處一個萬物復蘇的世界裡。理論上
他們之間的距離比冬天時大大地進了一步。

    在他家樓下有一個幼兒園,孩子們的歌聲常常會把他從漫長的午睡中吵醒。那
幼稚的歌聲在半睡半醒之間聽上去尤為動人。

    王舒住五樓,他與多多的那張特大的婚床位于朝南窗下,一牆之隔的樓下便是
幼兒園的屋頂。風琴簡單地伴奏著,孩子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某句歌詞,粗嘎而
嘹亮的聲音向上升起,震撼了王舒的窗扉,使得玻璃發出噠噠噠的響聲。大約有三
四十個孩子吧?他們一條聲地唱著。那時正是王舒一天中最疲憊和脆弱的時刻,要
不是孩子們的歌聲他會就這麼一直躺下去,等著天自動地黑了。當他想起費嘉,突
然有了靈感。王舒翻身下地,尋找紙筆。他伏在餐桌上很快寫下了這首題為「孩子
們的合唱」的詩的第一節——

        孩子們在合唱
        我能分辨出你的聲音
        我看見那合唱的屋頂
        我看見那唯一的兒童的家
        然後我看清這將要過去的一天
        這是我第一次愛上一個集體

    王舒緊張得不得了,因為他看出這詩句的品質非同凡響,生怕有所閃失。他屏
住呼吸,寫下第二節——

        這些不朽的孩子站在那裡
        沒有仇恨也不溫柔
        他們唱出更廣大的聲音
        就像你那樣安靜地看著我
        我猜想你的聲音是實質性的聲音

    他再也堅持不住了,擱下紙和筆,為抑制心中紛至遝來的感念下樓去買菜。在
農貿市場他故意與賣雞蛋的漢子討價還價。他給了他一張一百元的錢,那漢子說:
「看清楚了,這是一張十塊的。」他看清楚了,的確是一張十塊的,他只是認為自
己給了那漢子一張一百的。雖然心存疑惑,但王舒確實不敢確定自己帶了一張一百
的還是一張十元的下樓。此事不僅沒有干擾他的情緒,反倒有利於他,很長時間裡
他沒再想那首詩的事。回家後王舒放下菜籃子,接著寫下了詩的第三節(也是最後
一節)——

          廣場上,孩子們交叉跑動
        你必將和他們在一起
          不為我或者誰的耳朵
        永遠不對著它們小聲地唱
          這支歌

                 
    這時候他和多多尚無離婚的跡象,至少對王舒而言那是不可想像的。並不是說
這意味痛苦的分離,正相反腐婚預示著美妙無比的自由和希望。王舒認為這樣的好
事絕不會輪到自己。他是一個已婚者,為此感到深刻的自卑。他的結論肯定也是錯
誤的,竟以為離婚不得是他和費嘉間存在的唯一障礙。

    他努力著,在燈下開列出一張至關重要的名單。人選者按照與他關係的遠近和
富有程度分為三個等級。他將分別向他們借錢,供多多去澳大利亞讀書的學費之需。
他認為這是他唯一的生路了,錯過這一村就沒有這一店,因此需要竭盡全力。名單
上有四十個人,明天他將寄出四十封借債的信,他將把四十個朋友變成債主。這件
事有著顯然易見的荒謬,但多多並不反對。

    她回來的時候看見王舒伏在縫紉機的蓋板上工作(他們早已分居,在一套房子
裡分住兩室。王舒將書桌讓給了多多,將她棄之不用的縫紉機當桌子用)。她輕蔑
地掃了一眼,並未作聲。王舒即便背對著她也能感覺到她的惡意。她在嘲笑他的無
能一一竟然要動用四十個朋友。她在嘲笑他的那些個朋友如此不中用,竟然要四十
個湊在一起才管用。她蔑視他那浮誇的本性一一四十封信以及借債的名單像鋪張的
刨花一樣堆積在窄小的木板上,他想表明的不過是自己已經盡力。

    她回來得很晚,既不作任何解釋,也沒有一句問候,很快地洗漱完畢回自己的
房間睡覺去了。整個套間又恢復了安靜。坐在縫紉機前王舒只是片刻受到了打攪。
現在,他比她回來以前更加心安理得了。在她回家以前,他的思路還部分地索繞著
她。當她回來後睡下就像從此死去了一樣,她在他的思緒中徹底消失了。隨著夜晚
的深入費嘉的形象更加清晰,也更加完整了。他半臥在床上思念著她,默默地吸著
煙。他的思想逐漸趨於神秘領域,遭遇微妙而意外。後來他乾脆盤起雙腿,脊背繃
直守住丹田,期望得到某種超然之力的指引。他默念著費嘉的名字,直至小腹發熱,
他不由地出了一身細汗。與此同時,另一間房子裡的女人在夢中發出鼾聲吃語——
一個屋頂之下的兩個世界已經相去甚遠了。

    多多早起上班的時候工舒還在睡覺。接著他們將錯過一天,直到晚上她下班後
他們再次聚首—一這僅是理論上的可能性。實際上,他們早就不在一起吃晚飯了,
雖然王舒時不時還會做一次晚飯,並記著放上兩套餐具。他已經習慣了自斟自酌。
當然,會為她守夜,如果多多回來得太晚(超過十點半)他會沿著她的來路迎出去。
這只是說明他過於神經質,她干擾了他的節律,使他覺得心中有事,因而不踏實。
他並不非要知道下班後她去了哪裡,如果通宵不回她只須事先通知他。王舒並不想
鬧得那。僵,特別是當彼此的心思都心知肚明之後。現在他們已不像以前那樣拚命
爭吵了,畢竟還住在一個屋頂下。也許王舒對多多多了一種房東的感情,那房子是
他父親留下來的,無論結果如何,他將留在原地,而她將從此離開。他對這房子及
其使用負有責任。多多的行為則越來越表明她是一個臨時的棲身者。在她離去之後
誰將進入這裡呢?不用說,只能是費嘉。

    多多在一堆借債的信中發現了那首「孩子們的合唱」。

    她推醒王舒,問他詩是寫給誰的?

    王舒說:「不寫給誰。」後來又說「是寫給你的。」

    多多從鼻孔裡哼了一聲,說:「我寧願相信不是寫給我的。」

    王舒說:「隨便你。」

    多多不再深究。她明白這也許是相互關係的新起點。至少今天晚上她可以回來
得更晚些了。

    她興高采烈地去上班,他翻了一個身繼續睡覺。一番干擾使王舒耽誤了起床時
間,差點沒能及時趕到學校。上午三四節有他的課。王舒從十六路車上下來直奔學
校大門,在校門口他聽見了第三節課上課的鈴聲。學生們向各自的教室飛奔而去,
突然之間校園裡就變得空無一人,只有路邊的幾棵小樹挺立著。從校門口到王舒授
課的大教室足有三百米,事已至此他反倒不急不躁起來。王舒消消停停地沿著大路
向教學樓走去,姿態顯得格外沉著。

    費嘉今天也遲到了。她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晚于王舒進入學校大門。那車
在王舒的身後一陣亂響,他聽見了但沒有想到是她。很快,她就超過了王舒,騎到
前面去了。他突然之間看見了她,不禁受到極大的震動。另一個情況令王舒更是瞠
目結舌:費嘉竟然在他前面十幾米的地方停了下來。她跳下車座,對著自行車鏈盤
一陣猛踢。她想表明的是:自行車壞了,所以需要停下來修理。如果她想在前面的
路上等他過去,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有別的理由了。王舒永遠也不會相信她的自行車
真的壞了。她跳下地來,猛踢她的自行車,雖然那車的破舊程度足以使她這樣,但
還是過於湊巧了。

    王舒從費嘉的身邊走過去,不發一言。他意識到自己的脊背進入了對方的視野,
姿態越發僵硬。身後的空氣有著無窮的壓力,似乎要將他推倒一樣。王舒的心裡懊
喪不已:他無可挽回地失去了一個與她單獨說話的機會。在那條路上,費嘉的自行
車很快恢復了正常,她再次從後面超過王舒,突然間失去的機會再次來臨,但他還
是什麼都沒有說。

    作為學生,她理應主動問候老師。然而他們面朝同一方向,雖說在同一條路上
數次相遇,但從來沒有面對著面過。她的失禮情有可原。況且王老師緊張得像一隻
驚弓之鳥,看上去未免讓人害怕。如果他是和顏悅色的笑眯眯的情形也許會有所不
同。王舒為自己的生硬拘謹而感到萬分悔恨。他看著她遠去,再也沒有停下來。他
以無限溫柔的目光目送她拐過報欄,消失在左手的教學樓後。

    一分鐘以後他再次見到她,那時費嘉已置身於一個集體中。七十張等待已久的
面孔向他抬起。課代表對他說:「王老師,你遲到了!」

    王舒與費嘉交往的三種可能方式。

    一,隔窗而望。

    二,感覺到身處同一個萬物復蘇的世界裡。

    三,在課堂上,她與同學們在一起,而他是他們的老師。

    在第一種情形下,實際上並無王舒的位置。他作為一個窺視者被隔絕在畫面以
外。費嘉意識不到他的存在。

    第二種情形實際上只存在于王舒的想像中,費嘉的形象是虛構的,缺乏實在性。

    只有第三種情形交往才是名符其實的,然而這不過是王舒與某個集體的交往。
雖然費嘉身處其中,也不過是七十分之一。

    王舒朝思暮想的其實是一對一的接觸。在那條通向學校大門的路上終於發生了
此事,雖說雙方未置一詞,但卻是切實的私下接觸。當然,方式未免古怪了一些:
不曾對視(面朝同一方向)、反復再三(先是費嘉經過王舒,然後王舒經過費嘉,
最後費嘉再次經過了王舒。),整個過程始終被寂靜所籠罩c 儘管有致命的缺憾,
接觸本身怎麼說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

    王舒凝視著躺在抽屜底部的學生名單,實際上他只是盯著費嘉的名字。現在,
這名字如此突出,在名單上一望而知:除了女生的名字旁特有的星號,費嘉的名字
旁另有一個紅筆勾出的五角星——一自然是出自王舒之手。這樣裝飾著兩顆星的名
字在名單上只有一個,甚至在王舒數年的教學生涯中也是唯一的。名單上的費嘉與
她所在的集體拉開距離,脫穎而出。王舒亦可無視他人的反應,與那名字做公開而
單獨的交流。

    我們終於可以肯定地指出:他不是在讀書或看學習材料,如此專注而呆板的神
情只是在閱讀費嘉的名字。他一讀就是兩小時,與政治或業務學習的時間相當。難
以說清的是,他的木僵狀態是被非人性的學習制度折磨所致還是由於單相思。二者
的實質相去甚遠,但在王舒的反應中已合二為一了:生硬敏感,與環境格格不人,
內心卻激情似火。

    王舒越來越珍惜每週兩次的學習時間了。他珍惜每一次來學校上課的機會。除
此之外他並無理由呆在學校裡。早到和遲走都是不可想像的—一他本人倒是願意這
麼做,但在同事看來一定是奇怪極了。王舒懊悔以前做得太極端,以至放棄了某些
基本的權利和方便。他不可以在無所事事的情況下留在學校裡,逛逛校園或去別的
教研室串門。不可輕易地去學校食堂吃飯、去操場打球、去教學樓看看學生的晚自
習。當然他更無可能去學生宿舍,尤其是抵達女生宿舍的道路在他的腳下簡直不亞
於登天。倘若他真的不顧一切地去了,必定引起軒然大波,大家會認為他得了神經
病或是地震的先兆。這樣說並不過分。

    王舒多麼嫉妒他的那些幸福的同事,以校為家,在教學工作之餘,吃喝拉撒玩
樂愛恨全在校園這方寸之地。他多麼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然而為時已晚。他必須
保持住自己既有的形象和風格,千萬不可叫人看出絲毫蛛絲馬跡。表面上他比以前
更堅定和果斷了,甚至不再使用教學樓內的廁所,哪怕小便。如此一來活動範圍越
發狹小,可供利用和帶來機會的因素更加有限,嚴格地說幾乎沒有。除了祈禱命運
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幹些什麼。

    期末時王舒決定對學生進行口試。這在社建(社會主義建設)這門課的歷史上
是絕無僅有的,好在此專業的老師只有王舒一人,他可以自行其是。如此標新立異
的做法倒也符合他孤僻古怪的性格,同事們見慣不驚。王舒解釋說:這是圖省事,
如果筆試的話還得出試題、批試卷,都是他一個人的事。口試不僅方便,而且可根
據學生平時表現對其成績進行綜合評定。他振振有辭、言而在理。事實上不難看出
他的計算有誤。口試必須每個學生分別過堂,按一人五分鐘計,七十名學生就是三
百五十分鐘,約六個小時。在六小時之內不間斷地與學生交談絕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不會有人猜到他的心思,人們只是把他當成了一個執意進行教學方式改革的人。
誰又能想到他如此大動干戈,僅僅是為了一個女學生?為了能順理成章地見她一面,
並行進五六分鐘的單獨交談。在那種情況下(口試)不交談都是不可能的,談話是
口試的必要條件。她將別無選擇地與他說話,他也一樣,他們將被迫面面相覷。他
只是為見她一面安排了這次口試,自然在不知道的前提下她不會因此而感動。將來
的某一天他或許會對她談起所有的這些苦心,而此刻王舒只是感動了自己。所有的
人都渾然無黨,他欺騙和利用了他們。王舒想像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道德錯誤(欺
騙和利用群眾),然而這都是為了費嘉。這樣想,他的情緒就更加激越和澎湃了。
為了她他甘願做一個壞人,和家庭決裂、拋妻別子、與朋友反目,甚至利用群眾…


    她是下午走進他的辦公室的。當時天氣陰沉,光線很暗(沒有開燈),有四五
個學生圍著他磨蹭,想把成績從良好提高到優秀。門外的走廊上另有一批學生,大
聲地喧嘩著,隨時等待他的召見。她既不屬￿外面一夥也不屬￿裡面的,夾著書包
溜進辦公室(在點到名字之後)。她沒有加入那些圍繞著他的學生,而是來到一張
空著的辦公桌前,從書包裡拿出一本書。費嘉耐心地等待著糾纏王舒的學生離去,
後者用眼睛的餘光注視著她優美的閱讀背影,感到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默契。這時
候他們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想讓那些爭取提高成績的學生儘快離去,以便他們早點
開始。

    終於,他們(糾纏他的學生)在願望得到部分滿足後離開了,她來到他的桌前,
在椅子上坐下。辦公室的門被帶上,整個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倆。除了王舒的辦公桌
外另有五張辦公桌空著。他選擇了一個既不是政治學習也不是業務學習的下午,並
與教研組長打過了招呼,辦公室將歸他使用到天黑,不會有任何同事進來打擾。這
是空間情況。時間,僅有五分鐘,王舒心中有數,也許可以適當延長,那也不得超
過十分鐘。十分種是極限,極限一過就會引起懷疑。他公事公辦地向她提出一些問
題,聲音刻板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對方—一作答。他注意到她的緊張,那也是學
生面對一個嚴肅的老師時慣有的緊張,況且,這是在考試。她並沒有緊張得過分,
以至於失態。總的說來她的緊張不過是對他緊張的反應,是他不能讓她放鬆下來。
他背對窗戶而坐,面孔處於陰影中,那陰影給他以必要的安全之感,使他可以稍稍
放肆地盯著她相對蒼白的面容。她的臉迎光,與他的臉近在颶尺,他從來沒有這麼
近地看見過她,他覺得因此而更喜歡她了。她不再那麼抽象,就像是從紙面上凸現
出來,變得那麼具體。他分明看清了她說話時嘴唇彎曲和移動的形狀。他看見了她
臉上的青春痘和時而出現的笑紋。她的臉並不像遠看時那麼光潔明亮,這樣更好,
更能打動他的心。

    他向她提出諸如「社會主義建設的總路線是什麼?」這樣的問題,一面無限溫
柔地盯著她。他的眼睛和嘴巴封閉在各自的領域裡,並不相互配合,但也不相妨礙,
它們向費嘉發出兩套不同的信息,她用她的目光和話語分別承接著。她一面回答他
的問題,一面迎擊他的目光,絲毫也沒有示弱的表示。倒是他,內心惶惑不安。也
許,他的目光過於坦露了?也許是他的那些問題不夠尖銳。他很想將它們(目光和
提問)合而為一,以確立自己完整而可信的形象。可它們繼續分裂著,沿著各自的
軌道奔馳而去(他約束不住),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口試結束以後王舒很想
說點別的什麼。這是一個機會,使他有可能整合自己。

    他說:「我給了你一個優。」又說:「實際上你回答得並不好,也沒有好好地
準備。」

    雖說他仍在談考試的事,但態度已有明顯變化。他明顯地在討好她,並要讓她
知道這一點。他在徇私舞弊,並向她坦白無遺,因此在他們兩人之間產生了一個小
小的秘密。為維護自己的好成績費嘉自然不會說出他舞弊的事,他當然更不會。

    此番坦白以後他看見她收拾書本裝進書包,並站起身來準備離去。她一直沒有
回答他的話,似乎也沒有使談話繼續深入的打算。就這樣她退到門邊,在離開房間
的一瞬間突然回應了他的目光。

    費嘉微微轉身身體稍傾,她對王舒說:「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為什麼要給我
優呢?」

    王舒無言以對。五秒種的停頓以後費嘉真的離開了。

    她沒有給他足夠的反應時間,是否是怕他將成績更改過來?從優變成良,那是
她應得的成績。她沒有給他一個改正的機會,這就使她的優成為不可動搖的事實了。
並且,她不願為此負責,她從沒有過如此要求,甚至還表示了反對——全怪他一意
孤行。如果說這裡面有什麼差錯那也是他造成的,她要讓他明白這一點。她不想欠
任何人的人情。總之,她的優是一個美好的錯誤,不可更改,也另有人負責,她只
是比較幸運罷了。

    也許她的意思並不是這樣的。她問他為什麼給了她一個優是想深入某個曖昧的
話題,她給了他一個繼續表達和說明的機會。在這個機會裡他可以說:「我給你優,
是因為我喜歡你。」當然他也可以這樣回答她:「既然你不想要優,那就給你良吧。」
實際上王舒什麼都沒有說,面對費嘉提出的問題他張口結舌,僵在了那把椅子上。

    好在她留給他的時間不長,片刻之後她便離開了。假如她堅持不走,非要王舒
回答不可,那他極有可能用第一種方式回答她,當然也可能以第二種方式。總之他
非得回答,不可能長久地保持沉默。如果他回答她,只可能是兩種方式中的一種,
王舒設想不出還有兩種方式之外的第三種方式。可能延續的對話有多種不同的方向,
讓我們與王舒一道梳理如下。

    其——:王舒:我給了你一個優。實際上你回答得並不好,也沒有好好地準備。

    費嘉: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為什麼要給我優呢?

    王舒:(永遠的沉默)。

    既然永遠的沉默是不可能的屈此這一情形並不能成立。

    其二——:王舒:我給了你一個優。實際上你回答得並不好,也沒有好好地准
備。

    費嘉: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為什麼要給我優呢?

    王舒:既然你不想要優,那就改成良吧!

    費嘉:我想要優,你就別改了吧。

    或者:那就改成良吧,我不在乎!

    無論是哪種情況,談話都不大可能再繼續下去,因為很快就有了結果,這結果
不是優就是良。對話者由於心理上的障礙將談話局限于優良之間的選擇,不敢越雷
池一步。這樣的談話趨向於退縮和保守,話題越來越窄,最後進入一個死胡同。

    其三——:王舒:我給了你一個優。實際上你回答得並不好,也沒有好好地准
備。

    費嘉: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為什麼要給我優呢?

    王舒:我給你優,是因為我喜歡你。

    費嘉:是嗎?你為什麼會喜歡我呢?

    王舒:我也說不清楚,就是覺得喜歡你,老是想見到你。我覺得我愛上你了。

    費嘉:我有什麼可愛的?比我好的女孩多著呢!

    王舒:你不一樣,和她們都不一樣。我對你一見鍾情。

    費嘉:可你是我的老師啊!

    王舒:那又怎麼樣?愛的力量是巨大的,可以衝破一切阻力。

    若不是時間有限(還有學生在門外等著),談話會一直持續下去。在王舒向費
嘉訴說自己的感情之後,費嘉也向對方傾訴了同樣的感情。他們談論了彼此的情況,
父母和家庭,王舒還談到了他的妻子——一他不打算向她隱瞞任何事情。然而所有
的這些話題如果展開得從容深入的話就是將全部的口試時間用上也還是不夠,他們
得另找時間。於是約定了聯繫方式,互留了地址。

    這些都切實地發生在王舒的想像中,在他看來這是唯一的一種湮滅了現實。事
情並未如此發生,並不說明它是沒有根據的。只是,他又一次錯過了機會。開始時
一切正常充滿希望,只是在一個地方他沒有堅持住,之後情況便急轉直下,再也無
可挽回了。

    他說:「我給了你一個優。實際上你回答得並不好,也沒有好好地準備。」顯
然,是他邁出了試探性的第一步,這真是難能可貴。而她也有相當的勇氣進行回應。
她說:「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為什麼要給我優呢?」下面又該輪到他了,她把球
再次踢回來。如果當時他回答說:「我給你優,是因為我喜歡你。」他們就將踏上
另一條光明無比的前途。可他的力量突然間消耗殆盡,變得呆若木雞,腦袋轉不動
了。那短短幾秒的沉默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她沒有給他留下足夠的反應時間,恰好說明了她的緊張,心中有鬼,和他一樣。
「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為什麼要給我優呢?『這話並不是隨便說說的。她明顯在
引誘他,逼著他說:」我給你優,是因為我喜歡你。「然而她並沒有把握能夠承受
他的表白,等待回答的時間裡她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因此沒等他有所反應趕緊避開
了。過於緊張,壓力過大,對於雙方都是如此。這便是相互錯過的根本原因。

    王舒認為費嘉喜歡他,這不過是幾種可能性中的一種,到後來他竟將這作為一
種現實接受下來。他不再考慮其它的可能性。他認為他的錯誤只是沒有將事情挑明,
而他們彼此早已是心知肚明瞭。也許沒有挑明並不能算是一個錯誤。他和多多尚未
離婚,還有一大堆問題未及處理,此時挑明反倒不便。只要他願意,隨時都可完成
此事(挑明),然而他不希望讓純潔的費嘉捲進他與妻子的衝突中來,通姦這樣的
事對如此美好的姑娘而言顯然是不公平的。問題的關鍵在於儘快地贖過自己的自由
之身。

    於是王舒加緊開列名單,與那些或貧或富關係或親或疏的朋友們書信往來不歇。
他公開向他們借債,遭到拒絕或得到口頭承諾,不予回答的也大有人在。王舒頑強
地堅持著。一位朋友為了他的事準備挪用公款,王舒知道後深受感動,但並沒有阻
止對方這樣做。他不惜冒將多年好友送人監獄的危險,考慮到他並不是一個刻薄寡
恩的人,可見事情急迫到了怎樣的程度。他不僅不去阻止他的朋友挪用公款,還將
這事到處宣揚,以便給那些潛在的債主做個榜樣。

    然而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王舒的預料,夏天開始的時候他終於和多多分手了,
後者並沒有去什麼澳大利亞。他們離了婚,分得十分乾淨徹底。之後,多多搬出了
王舒的套間,自己去外面租房子住了。多多離王舒而去,絲毫也沒有借助他的力量。
她沒有要他一分錢,並將所有的家具和破爛都留給了他。她在外面另有依靠。有一
個男人出國留學,邀請她去陪讀(以他妻子的身份)。當然,這只不過是一個名義
問題,實際上他們在一起同居已經半年多了。王舒不便深究的東西還有很多。比如,
半年前多多和他還沒有離婚,甚至一點徵兆也沒有(否則的話他也不會寫那些借債
的信了)。再比如他愛上費嘉也恰好是在半年以Bu。

    多多說:「這不正好省了你的事兒嗎?省得你借債,還要還。省得我們先分居,
以後還要離。」

    王舒說:「是啊,這大大地節約了時間,一步到位,省得你以後還要找男人。」

    多多說:「可不?省心省力,省得你還要曲線救國。」

    然而這裡存在著明顯的不平衡。多多一步到位投靠了一個男人,並將跟隨他奔
赴遠方。而王舒,卻沒有另一個女人。從理論上說他還得仔細尋覓、培養感情,而
後再婚。因此離婚對他而言並非是一件一勞永逸的事。當然啦,在他的心裡有一個
費嘉,這多多並不知道。可她從來都只是一個幻影,而多多卻實實在在地去和那個
男人睡覺(無論是離婚前或離婚以後)。每當想到這些工舒的心裡就會很難過。

    當然他也有足夠的理由安慰自己。比如,和多多之間早就貌合神離了,早就想
分(因此他才會荒謬地去借債)。比如,早在離婚以前他的心裡就有了費嘉,而心
裡有了就等於一切都有了。他對費嘉的愛足以構成對多多的背叛,而且是根本的靈
魂的背叛,它的嚴重程度絕不亞於多多與那男人間的肉體結合。況且,他只是沒有
機會,若有機會他也是不會拒絕費嘉的身體的。他並非是為了多多而保持著忠誠。
當然,沒有那樣的事更好,這是某種意外獲得的純潔之感。與多多和那男人通姦相
比,他與費嘉的精神之戀要高尚純粹許多。在這一點上他盡可以去蔑視她和他們。

    以前他總是單獨想到費嘉,為思念她而思念她。自從離婚的事插進來以後他再
也沒有機會只是想著她了。更多的時候他想到多多,想到她的離去和背叛,想到她
的那個男人。他想了很多之後才會想起費嘉。而一旦他想起費嘉便勇氣倍增,她成
了他克服危機的力量源泉和法寶。倘若沒有對費嘉的思念碰到這樣可怕的事他真不
知道該如何應付。因此有時他覺得思念費嘉不過是一種手段,其目的在於建立某種
必要的平衡。王舒開始思考他和費嘉愛情的真實性。他對她的愛開始於與多多婚姻
的最後階段。如果沒有他與多多婚姻的危機,如果他不是過得那麼糟糕和空虛,他
會愛上費嘉嗎?或者會覺得自己愛上她了嗎?脫離所有的這些背景費嘉還是一個值
得他愛的姑娘嗎?他對她毫無瞭解,多半是她的長相吸引了他。以往的講課過程中
他不也會覺得自己愛上了班上的某個姑娘嗎?只不過那時他知道是一種幻覺,一種
維持講課興趣的必要的遊戲。那時他與多多的關係正常,還沒有遇到不可解決的難
題。

    作為分手的儀式王舒與多多最後一次一塊兒吃飯並不在計劃之列。他們相約去
區政府領取離婚證書,出來後同行了一段路。大事告一段落,兩人倍感輕鬆,正遇
上午餐時間,反正都要吃飯,於是他們走進路邊的一家國營餐館。上了二樓,他們
在一張餐桌前坐下,店堂裡幾乎就他們一桌。七八個服務員伺候他們吃喝,更多的
時間裡他們擠在櫃檯前說說笑笑,同時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顯然這不是密談交
心的環境,好在他們已不再需要私下接觸的機會了。

    在那張鋪著皺巴巴的油膩得看不出何種顏色的塑料桌布的餐桌前多多談起了她
對王舒的不忠。她談笑自若,表達風趣幽默。令王舒吃驚的並不是導致他們離婚的
她與那個男人的關係,即便對那個男人而言多多也毫無忠誠可言。這並不是指在與
那男人通姦的半年裡她仍與王舒睡覺(那時他們尚未離婚,她與他睡覺是盡做妻子
的義務),除王舒與那男人之外多多另有別人。

    得知此事後王舒的痛苦是否有所減輕?抑或使他更加痛心不已了?這得看怎麼
看待問題了。至少此刻,王舒懷揣著離婚證書,並因此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而那人
(那個男人)還一直蒙在鼓裡。對王舒來說多多已無任何秘密可言,甚至她還表示
願意飯後跟他回去睡午覺—一她不惜在他們之間製造一個針對那男人的秘密。一切
全都顛倒過來了。這麼可能呢?王舒百思不得其解。

    桌子上的空啤酒瓶已經增加到四個。多多面色配紅,顯得很興奮,她歷數那些
王舒認識和不認識的男人,既像是炫耀,又像在引誘對方,同時也出於道德上一吐
為快的需要。如果說她是一個不忠的女人(多多自己也這麼認為),至少還是誠實
的,雖然這誠實來得稍晚了一些。

    幾隻蒼蠅在碗盞的邊沿上起落,王舒注視著它們繞出的十分複雜的線條,思緒
也隨之飄曳不定。他一根接著一根地吸著煙,吃得很少。多多咄咄逼人的目光和滔
滔不絕的談話在他的心理上造成了巨大的壓力。她重又變得光彩奪目,王舒感到自
己漸漸落於下風。的確,他對她並無不忠之舉,和她的做為相比他是忠誠的。但在
這張狼藉一片的餐桌上忠誠又算得了什麼?在這裡,此時此地,坦白才是一切,誠
實在此有無可比擬的優越地位。相形之下他的所謂忠誠不過是迫不得已、猥瑣和原
則上無足輕重的。她一直在暗示他這一點。由於他始終保持沉默,面孔裹在面紗似
的霧障中,她不得不突人其間尖銳地問道:在他們長達三年的婚姻生活中他是否也
有過對她的不忠行為?他回答說沒有。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輕蔑地說:「我就知
道你沒有。」言下之意這完全是因為他的無能造成的,而她對他的無能早已了如指
掌。

    多多以自己女人的魅力製造出某種迷惑性的氣氛,在那樣的氣氛中他們回顧婚
姻的歷史,似乎忠誠才是道德敗壞的。王舒明知道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就是無
法從中擺脫,因此神情越發暗淡,感到內心有愧。多多並不讓他有任何另作它想的
機會,進一步問道:「你沒有和別的女人睡過覺,但你想過嗎?」「這當然是不言
而喻的,每個健康的男人都會有豐富的性幻想。」她不理睬他的搪塞,追問說:
「你有沒有想過和一個具體的女人睡覺?一個具體的女人你很想得到她,對她的身
體垂涎三尺?」這個女人當然是有的,而且只能是費嘉。王舒拿不定主意是否將她
和盤托出,以爭取一時半刻的主動地位。他既怕無辜的費嘉遭到來自多多的惡語中
傷,同時也擔心作為相應的坦白為時已晚。他躊躇著,一臉的難言之隱。多多滿面
含笑,循循善誘地說:「你是不是愛上了什麼人?是不是你們班上的某個女學生?」
王舒點頭稱是。「哈——」多多不禁要撫掌大笑了,她為自己的意外言中而手舞足
蹈起來。

    由於時光的流逝,一切畢竟已不再相同,包括人們對事物的反應。要是在以前
多多准會破口大駡,或者掀翻吃飯的桌子,她會做出種種極端之舉。可此刻她卻十
分鎮定,只是略顯好奇罷了。她說:「怎麼樣,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她的確比剛
才更加激動,然而這是為了她的預知能力,為了她的聰明才智。接下來她喋喋不休
地大談自己的直覺、預感,有種種事實證明她在這些方面的超凡出眾。王舒小心翼
翼地強調說他從沒有與費嘉做過愛,他只不過覺得自己喜歡她,對她有某種感覺。
他試圖糾正多多的理解,認為事情並不是像她認為的那樣。也許是他多慮了,多多
並沒有覺得有何不可接受之處。她表現得那樣正常大度,甚至友善的臉上出現了難
得一見的關切之色。

    也許費嘉的公開卸去了多多心頭良心上的負擔。也許,由於舊情依在她的確關
心分手後王舒的著落。當然,這一高尚的情感是建立在她自己前程似錦的前提之上
的。她即將與那個王舒未曾謀面的男人辦理結婚手續(因此離婚才如此倉促),並
奔赴大洋彼岸陪讀,留下孤零零的王舒就交與那叫做費嘉的小姑娘照顧吧,多多也
好放心。這是善後工作的一部分。由於有諸多的細節需要討論他們延長了這頓午餐
的時間,多多又叫了許多酒菜,並表示她來買單,她請王舒(在此之前並未說明由
誰付帳)。

    多多開始盤問費嘉的年齡、長相、專業和家庭,以及他們接觸的情形,並非出
於嫉妒,而是要解決問題。王舒就其所知—一道出,毫無隱諱。長期以來他太需要
一個人和他談論此事了,作為一個瞭解自己的女人再也沒有比多多更合適的人選了。
她不僅瞭解王舒,作為一個女人也能洞察女人的心理,況且在智力方面工舒一直是
十分推崇多多的。她的聰明無以倫比,即便是費嘉也不可企及(王舒相信)。

    在行動的具體步驟上他表現出很大的畏難情緒,多多微微而笑,話語越發溫和,
給了他極大的鼓勵和安慰。她開始讚揚他作為一個男人的魅力,不然,像她這樣出
色的女人當年怎麼會愛上他的呢?他們之所以分手是由於其它原因(比如婚姻生活
固有的沉悶、她的個性以及工作上不順心),並不是由於他的不濟。何況二十七歲
是男人最好的時候(她的未婚夫也正好二十七歲),對不請世事的小姑娘尤其有吸
引力(雖然她本人已不再是一個小姑娘了,但她是打小姑娘過來的)。她一面吃喝
一面歌頌著他,王舒權且把這當做對眼前美味佳餚的歌頌吧,否則的話,如果是在
歌頌他他還真的會感到不好意思,並且會產生某種怪誕之感。

    王舒決定對費嘉採取行動。一來,障礙已經拆除,他和多多已經離婚。二來,
離婚之後他也的確沒有別的什麼目標了。更關鍵的原因當然還是多多給了他信心,
在她的教導和激勵下他覺得費嘉其人簡直就是唾手可得,這與他當初的想像(「一
層紙一捅就破」)不謀而合。

    多多並不是一個盲目樂觀的人,在制定具體行動方案時她反復告誡王舒須小心
從事。第一步首先是瞭解對方的情況,知彼知己方能百戰不殆嘛!

    那天他們從飯店裡出來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多鐘了,多多溫柔地挽著他的胳膊,
後者發現樓梯上鋪著深紅色的化纖地毯。那地毯雖然被油煙污染得不堪人目,但在
王舒看來卻是一個徵兆:他正行走了一條充滿希望的道路上。

    發動群眾也屬多多的教誨之一。如若單憑王舒有限的接觸如何能瞭解到對方的
真實情況?智慧的多多告訴王舒:在這個廣大的世界上你想認識任何一個人都不難
辦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像是一張魚網,人們彼此聯繫就像那網上的繩結。認識
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這中間最多通過六七個人月B 人必定是你熟人的熟人的熟人的
熟人……就是你想認識美國總統那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況且費嘉生長於本市,又在
王舒任教的學校讀書,在王舒與費嘉之間一定存在著瞭解對方底細的人,這個人簡
直已呼之欲出。

    問題是王舒不想求助於他的同事、領導和所教班上的學生。如若向他們打聽費
嘉等於不打自招,他的心思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後就別想在學校混了。即便
如此也不礙事,多多對她的理論充滿了信心。即便不求助於那些直接瞭解費嘉情況
的人也照樣能得到所需的情報,只不過多費一些周折罷了。

    一天晚上王舒去了另一所大學,他有幾個朋友在那裡讀書。他們是本科在校生,
普遍比他要小六七歲,年齡與費嘉相仿。由於這個原因他們或許認識費嘉,或者與
費嘉之間存在著共同的熟人(按多多的理論)。這幾個朋友都畢業于本市的中學
(和費嘉一樣),他們與王舒交往是因為文學,因此雖說年齡差距較大但彼此間並
無師生關係。他將他們從自修教室裡叫出來,在外面的草坪上席地而坐。他的來訪
有些突兀,顯得心事重重,好在由於夜色的掩護他們看不出此刻他臉上激動的表情。

    一番關於第三代詩歌運動的討論後他將費嘉的事和盤托出。這是他第一次向朋
友們談論自己隱秘的感情,由於他的信任他們深受感動,開始時交談尤其鄭重其事。
王舒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開闊的草地上緊張得發抖,那時他們還未加入進來。後來他
們參加進來,並漸漸地拋棄了他。大家各抒己見,相互之間爭論不休,逐漸地有了
好勝心和表現欲。在女人方面誰都覺得自己是老手,經驗豐富。他們舉出大量的事
例,力圖向對方證明這一點,並希望得到認可。後來話題被進一步偏離,他們開始
談論遺精、處女膜之類的問題,其間加入了一些王舒聽說和未聽說過的男女生的名
字—一顯然,談話進入了他們所熟悉的軌道。

    此刻王舒完全可以悄然離去了,但他只是由坐姿變成了仰躺。他們中的一個提
醒他草地上有露水,小心著涼,說完之後又回到交談中。他叫黃強,是他們中唯一
帶著女朋友的人,因此在爭論中顯得更有權威和說服力,待人接物也因此比別人周
到。即便如此王舒仍感到迷惑:他們畢竟比他小了許多,來向他們討教和談論自己
的事也許是一個錯誤。另一方面他也真願意是他們中的一員,和他們一般大小,生
活在校園之中,這樣接近起費嘉來就不是一件違情悖理的事了。他們談論著自己的
業績,不無吹噓誇大的成分,但他並無資格笑話他們。他們只是不能從他的角度考
慮問題,誰讓他是那樣的特別和古怪呢(與心身健康的他們相比)?他安慰自己說
:他並不是來找他們商量問題和尋求支持的。他此行的目的只是想通過他們瞭解一
些費嘉的情況。也許他們會意錯了,也許只是想借機表現一番。他們為他設計的行
動方案可謂五花八門,其中也不乏巧妙與詩意(如獻花、借書、在必經之路上守候
等等),但除了適合他們自己並不適合於王舒。

    比較而言黃強更加務實,他無情地嘲弄了同伴們的幼稚與愚昧。在他看來唯一
可靠的方法是設法接近費嘉,而後見縫插針。作為該校老師的王舒可堂而皇之地采
用課後輔導、走訪女生宿舍等辦法,與學生打成一片。

    王舒十分感激黃強能部分地考慮到他的處境,這已屬不易。他無法說明的是自
己並非是一個通常的老師(否則就不會狂熱地愛上自己的學生了),可以方便地做
到以校為家。他是那種除了講課對學校的一切唯恐避之不及的人,突然之間熱衷起
學校的事務來怎能不令人起疑?別提什麼堂而皇之了,他所體會到的只是做賊心虛
占這是老問題,不可克服,也得不到大家的原諒。

    後來他們反復說服王舒應改變形象,愛情之路將由此開始。他們突然贊同起黃
強自然穩妥的辦法來,這就使王舒感到了很大的壓力。在他們看來事情十分簡單,
主要是勇氣和信心問題。看著王舒畏縮不前的模樣,大家恨不能取而代之。由於對
自己的瞭解,改變形象一節王舒不予考慮。他承認自己是一個膽小鬼,由此而來的
一切只能是咎由自取了。

    應該說王舒還是有收穫的,在這個舉目無親的世界裡黃強是一個可以倚重的人。
他保證一周內瞭解到費嘉的情況,後來的事態發展也證明他所倡導的接近對方既是
必要的,甚至也是唯一可行的。反倒是多多強調的知己知彼並無關緊要。就算是對
費嘉一無所知,既已愛上難免要有所行動。情況瞭解得周全仔細也還是一樣的。

    鐘建珊是那種大塊頭的姑娘,大乳大臀細腰,身體發育得近乎完美。她是王舒
班上的學生,和費嘉同學,但由於後者的存在王舒幾乎沒有注意到她。鐘建珊不知
從何處搞到了王舒的地址,給他寫了一封信,要求單獨見面。她竟然知道王舒在教
學之餘進行寫作,並讀過他發表的詩歌,她想就校園文學等問題與尊敬的王老師交
換意見。信中鐘建珊沒有提及王舒講授的社建課程,顯然她願意彼此的接觸在學校
事務之外。拿到信後王舒激動了很久,他的第一個反應那信是費嘉寄來的。後來他
想:要是寫信的是費嘉那該有多好?避開學校的方式正是他夢寐以求的。他詩人的
名聲已經傳播到了他講課的班上,說不定費嘉也聽說了……一時間他思緒紛飛,想
了很多。

    王舒沒有給鐘建珊回信,也沒有以其它隱秘的方式做出反應。但這件事裡存在
著某種誘惑。如前所述,寫信人來自費嘉所在的班上,信也寄自費嘉所在的學校,
地理或空間上的某些因素使王舒想人非非,迫使他躊躇再三。但如果按照鐘建珊的
要求與之約會就有對費嘉的不忠之嫌,因此他決定採取折中的方式。課間休息時王
舒叫住了從講臺一側經過的鐘建珊,在此公開的場合下他告訴她收到了她寫的信,
並表示可以和她交流,地點約在他的辦公室裡。高大的鐘建珊臉騰的紅了,她別無
選擇地接受了他的安排。

    鐘建珊並不是一個人來找他的,她還帶來一個戴眼鏡的姑娘。後者也是他所教
班上的學生,顯然她還是鐘建珊最好的朋友,看得出來她們無話不談。她來此只是
為了陪伴她的朋友,由於事不關己所以比較放鬆,鐘建珊反倒扭捏不安。辦公室裡
王舒的同事進進出出,開始時他們感到奇怪(從來沒有學生到此找過王舒),後來
也就不以為意了。面對兩個不合時宜的來訪者王舒表現得很消沉,滿臉的疲憊之色,
並不加以掩飾。他穿著一件臃腫的皮夾克,談話過程中感到身體順著椅背漸漸下滑。
戴眼鏡的姑娘終於將話題從三毛蘇童轉移到他的精神狀態上來,問他是不是總這樣
嚴肅和不開心?在她看來生活還是光明的一面多,人與人之間應該相互信任。她的
說法刺痛了王舒,使他顧不得老師的身份開始挖苦諷刺她。戴眼鏡的姑娘張皇失措,
過大的眼鏡框滑落下來,使得她的鼻尖變得更小了。王舒毫無憐憫之心,克制不住
他的惡意,用她們所不能理解的言詞道出一番宏論。說什麼人生在世純苦無樂,苦
是苦,樂是苦因,所以也還是苦,他真不明白她們怎麼還笑得出來的!兩個姑娘被
他的虛無和憤怒所震驚,嚇得不敢出聲。隨後是令人難堪的冷場,姑娘們起身告辭,
王舒縮在他的夾克裡哼了一聲。出門後戴眼鏡的姑娘再次折回,她遞給王舒一張字
條,那上面寫著鐘建珊的信箱和她家裡的電話號碼。顯然是事先就準備好的。

    一周後黃強如期來到王舒家,有關費嘉的情況通過黃的一個中學同學已經瞭解
清楚。她家住鐘樓附近,父母是知識分子,都在研究所上班。費嘉本人在班上學習
成績突出,追求者很多,但沒有男朋友。值得一提是:費嘉夢寐以求的是將來出國
留學。凡此種種使得費嘉在一個以技能訓練為目的的學校裡顯得卓而不群(她的同
學普遍關心的是畢業後找一份好工作)。

    雖然如此,依然沒有抵達的正常道路。也許是鐘建珊的來信啟發了王舒的靈感,
他決定給費嘉寫信,坦白自己的心事。這一方式顯然十分陳舊,黃強告誡王舒千萬
慎重。他斷言:如今年輕的一代再也沒有人寫信了,他們的方式更加直接了當,或
者乾脆浪漫得一塌糊塗。王舒因有鐘建珊給他寫信在先,因此對黃強的說法並不以
為意,何況除寫信之外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說鐘建珊啟發了王舒未免誇大其辭,但她的確給了他切實的幫助。她給他留下
了準確無誤的通信地址(一次在來信的信封上,一次在戴眼鏡的姑娘給他的字條上,
兩相對照完全一致),而鐘建珊的信箱號碼就是費嘉的信箱號碼,她們是同班同學。

    王舒繼續等待了一段時間,直到費嘉或鐘建珊所在班上的社建課程全部結束。
現在他與她們的隔絕變得如此完全,如果不是刻意聯繫的話直到老死也無機會接觸。
壓力使王舒鋌而走險。另一方面,他對寫信的後果也確無把握。如果她拒絕了他,
無法設想怎樣面對她的眼睛繼續講課。寫信猶如對遙遠異國的一次空襲,由於國土
互不接壤也許是唯一可能的出奇制勝的方式。

    他的緊張和興奮也如一個戰爭狂人,給費嘉的信幾易其稿。王舒對自己的字一
向不滿意,寫這封信時幾乎成了一個致命問題。他曾想過將草稿交謄印社打印,如
此一來又太像一份公文。或許可以讓黃強幫忙抄寫,對他的書法王舒無比信伍。可
他指望的是與費嘉繼續通信的可能(並非一錘子買賣),總不能今後每次給費嘉寫
信都得讓黃強抄一遍吧?就是對方願意也太不方便。應該說王舒的確想得很遠。

    至於行文,他則有相當的把握。作為一個詩人,寫情書應是拿手好戲,況且由
於長期壓抑,他有一肚子的話要對費嘉說。具體措辭時他沒忘記明確節制的原則。
這封信寫得比預期的簡短,總共不超過三百字(稿紙一頁)。在信中他表達了對費
嘉的愛慕之意,並認為對方對自己也存在同樣的好感(這是他寫信表白的前提)。
他並無奢望通過一封信去說服她(還沒有不切實際到如此地步),如果她對他本沒
有意思,就是施展出全部的文學才華也是白搭。他不過想從她那裡得出一個結論,
寫信的目的不在於蠱惑煽動。之所以拖延至今王舒也作了解釋:當時他在婚姻中,
現在已經離掉了,他是自由之身。唯一的障礙已經拆除,他對她的愛會負全部責任。
當然,如果他判斷錯誤(她並不愛他)還請她為他保密,不要將他給她寫信的事外
傳——一在這一點上他完全信任她的品質,否則就不會寫信給她了。如果她的確不
打算考慮做他女朋友的可能,他的這封信就算沒有寫過,如果可能的話最好退還給
他。

    這封信邏輯嚴密。毫無漏洞,就是讀上去有些冷冰冰,與他對她的滿腹柔腸不
很相稱。王舒考慮再三,決定不再修改,為彌補缺憾他將那首「孩子們的合唱」也
一併附上了。這首詩已經發表,王舒將它從雜誌上剪下,用膠水貼在信的末尾,並
說明是寫給她的。

    他粘好信封,下樓寄信。在他家附近就有一家郵局,門前豎著一隻綠色的郵筒。
是走進去寄掛號(這樣比較保險)還是直接投進郵筒?王舒頗費躊躇。如果寄掛號
勢必要寫明自己的姓名住址,這樣就有暴露的危險,因此最後他還是走向了郵筒。
他將信從郵筒寬闊的扁嘴塞進去,一隻手捏著信封的一角,有那麼一瞬間他的勇氣
幾乎全部喪失。後來他鬆開手指,那信便掉向深處。他似乎聽見那信落地時咚的一
聲——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他像傻子似的在郵筒旁站了很久,看著熱鬧的馬路上車來人往。這是一個陽光
明媚的下午,人們忙於自己的事務,目的明確,來去匆匆,並沒有人關心他為何站
在此地。王舒設想過如何央求郵局的工作人員從堆積如山的信件中取回他給費嘉的
那封信,當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接下來的一周他不知道是怎麼度過的。計算信件往返所需的時間,恰當估計可
能耽擱的種種因素。除了每天數次察看信箱,更要命的是還得照常去學校參加每週
的政治和業務學習。當他騎車進入校園與同事學生點頭招呼時,拿不准此刻費嘉是
否已經收到了他的信。或者他給她寫信的消息已傳遍了學校,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
已經聽說了?然而他最怕見到的還是費嘉本人。以前他期望這種巧遇,而現在唯恐
避之不及。她收到了他的信,或者沒有收到,兩種不同的情況要求他做出不同的反
應。正值赤日炎炎的夏季,王舒卻感到脊背陣陣發涼。他像逃離前線那樣地逃離了
學校,回到家中,喘息未定。樓下的信箱依然是空的,費嘉的回信還沒有來。這時
他想起黃強的英明之處:直接接觸雖不能保證成功,但至少可以免去聽候判決的折
磨。要是那封信如石沉大海,費嘉永不回答,他將如何處之?這樣的結果也不是沒
有可能的。

    回信終於來了,王舒沒有馬上拆開。他拿著那信在灰濛濛的樓梯上攀登,猶如
做夢一般。突然間他變得迷信起來,認為在樓梯上拆信結果一定不妙。他跌跌撞撞
地來到室內,故作輕鬆地將信仍在桌上,鎖好房門,甚至還在爐子坐了一壺水。他
在沙發上稍事休息,這才拆開費嘉的回信。

    確切地說,這並不能算是費嘉的回信,信封裡除了他給她寫的那封信外什麼都
沒有。她沒有給他寫一個字,除了信封上收信人的姓名住址。按照他與她的約定,
這情形表示她已經拒絕了他。

    由於無事可幹,他將寫給她的信展開,重讀了一遍。他想像她怎樣撕開他的來
信,讀著他寫的每一個字,讀信時她那冷漠刻薄的心情他完全能夠體會到。就像是
有一個人從他那裡分離出來,成為那讀信的人。他們共同讀著這封信,這信是他寫
給她的,同時也是她給他唯一的回信。他十分贊同她堅定無情的態度,他對自己的
輕蔑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當他讀到那首「孩子們的合唱」時才感到了些許溫柔暖
意,王舒抑制不住他的感動,幾乎要潸然淚下了。而她是那麼的驕傲自信,一心盼
望著出國,如何能指望這樣的女孩也像他一樣有感於一首淺顯的詩歌呢?

    費嘉不懂詩歌,這是唯一的遺憾。

    她使用的信封是學校統一印製的,右下角有學校的名稱地址。她沒有寫她的信
箱號碼(擔心信被退回?),但在方格內分別填進了六個數字—一學校所在郵區的
郵政編碼。此時郵政編碼制度尚在試行階段,寄信時郵編並不是非寫不可。考慮到
這一特殊情況王舒覺得還有希望。他斷定費嘉盼望繼續收到他的來信,其根據就是
這串阿拉伯數字,至少,有這種可能。也許這串數字不過出於她的潛意識(隨手寫
上的),她並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另一方面,除這串數字外王舒也確無理由再與費
嘉聯繫,就算有了這數字與她聯繫也很勉強。但在性命攸關之際他並無挑揀的餘地。

    王舒給費嘉寫了第二封信。這封信言辭懇切,幾乎達到聲淚俱下的程度。它不
再是一紙公文般的通告(通知她他愛她),並要求回執。這是一封以打動人心為目
的的信,長度是上一封信的三倍。王舒本可以寫得更多,但考慮到這是一項長期的
持續不斷的工作,需要循序漸進,因此有所保留。在這封信中他不再要求對方答覆。
事情既已開頭,郵路也證明暢通,王舒準備就這麼一直寫下去,直到某一天費嘉受
到他的感化。這一過程中他將面臨巨大的壓力(暴露的危險和等待的焦慮),然而
費嘉已經拒絕了他,最糟糕的事情已經發生,難道還有什麼比這更難以接受的嗎?

    他越是不考慮費嘉回信的可能那信來得越快。當他還在醞釀第三封去信的時候
她的第二封回信已經到了,就躺在樓下的信箱裡。這次他沒等來到室內,在樓梯上
拆開來信。和上次一樣,信封裡套著信封,他的信被完整地退了回來,甚至都沒有
拆。

    當然和上次相比他另有所獲:從兩隻信封之間掉出一張紙條,是她寫給他的。
確切地說並不能算作一封回信,頂多是一張便條而已。她選擇的紙張那樣輕薄,幾
乎透明,用量是那樣的節省,甚至吝嗇。兩指多寬的一條,像是從舊報紙的邊沿隨
手撕下的,王舒心想:這樣的紙條用來捲煙大約正合適。那捲煙紙飄飄忽忽,幾乎
被一陣風吹得沒了蹤影。王舒在樓道裡找了半天,發現它躺在鄰居家門前的垃圾桶
旁邊不動了。他小心翼翼地將其捉住,帶往室內,湊近燈光這才看清了費嘉的親筆
所書。她使用的鉛筆大約是2H,由於用力不夠,字跡十分模糊。

    她這樣寫到:「您只是我的老師!」既無落款,也不見他的名字。但他知道這
是寫給他的,那個「您」顯然就是指王舒了,而那個寫字條的人當然就是費嘉。她
給他的全部信息就是這行曖昧不清的小字。一切都出於迫不得已,她不想在他面前
現身,也完全沒有表現的欲望,這從她選擇的紙張和書寫方式上都能得出這樣的結
論。

    她的行文多麼簡短(不乏有力),書寫這樣浮淺(沒有力透紙背),而且挑選
了可用橡皮擦去的鉛筆。她只想在他的眼前隱去,不復存在,理由是她作為他的社
建課學生,課已經上完了。她給他的信封上甚至也沒有那串被他作為口實的數字帖
p 政編碼),可見上次她完全是出於無心。這多餘的數字曾給她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因此這回刻意回避了(不顧郵政制度的要求)。

    一般情況下王舒騎車去學校,路上大約要花四十分鐘,橫貫東西全城。有時候
他也乘公交車,雨雪天氣,或者自行車壞了需要修理。沒有直達線路,他得在漢府
街轉一次車,下車後還要走路。騎車雖然耗費體力,但有一種自由之感,畢竟是你
在騎車,你帶著它向前走。身體暴露在日光下,與街景人物融為一體,這一過程總
是讓人感到振奮和愉快。費嘉事件以後王舒就很少騎車了,他心灰意懶,任憑那擁
擠的公交車載著他顛簸而去。這一轉變是逐漸完成的。開始的時候他坐車的時候多
了,騎車的次數減少,後來他乾脆買了月票。他的自行車因一時的故障擱置在樓下
的車棚裡,開始的時候王舒還想著拿去修理,後來就置之腦後了。現在他不僅去學
校,到任何地方都乘公共汽車。當然他很少出門,除非迫不得已。

    每週兩次的政治和業務學習他不得不去,這關係到飯碗問題。可這是怎樣的一
段艱難路程呢?越接近學校他感受到的阻力就越大,心情壓抑,幾乎達到令人窒息
的程度。尤其是從車站到辦公室的這段路,他從賴以藏身的車箱裡出來,經過校園
走向前方的辦公樓。有一段路他必須與前往學校的師生並行(費嘉就是在這段路上
趕上他的),因此他學會了早到,儘量避開下午的上學高峰。當他發現通向辦公樓
的那條大路如「郊區的一所大學」中描繪的那樣蕭條寂靜便稍稍放心。有時也有意
外出現,一夥下課拖堂的學生從食堂裡剛剛吃完了出來,大路上頓時變得喧鬧不已。
至於路上零星出現的行人則防不勝防。這還只是進入校園的情況。離開學校又是一
番折磨,並且問題更加嚴重。他不得不與他的同事學生同行,甚至在一塊站牌下等
車,同上一輛汽車。王舒屏住呼吸,目不斜視,眼前一片空茫,在此半失明的狀態
中他方能體會到些微安全。

    王舒原本以為這不過是非常時期的一種特殊反應,時間一長會自然緩解。一個
學期以後他發現自己毫無起色,對學校及其有關事物的恐懼竟然愈演愈烈了。他這
樣想:隨著時間的增加他給費嘉寫信的事傳播的可能也將不斷增加。就算開始時她
為他保守秘密,時間一長未免鬆懈。她將此事告訴她的一兩個密友,而她們有足夠
的時間傳揚開去,最後弄得人人皆知。在王舒看來,此事的離奇可笑也的確是值得
人們議論紛紛的。

    現在他唯一能做的是儘量少去學校,避免與瞭解底細的師生員工見面。費嘉所
在班級的社建課程結束以後他要求不再代課。由於教研室內課時分配普遍不足,王
舒不願上課別人正求之不得。政治和業務學習他也常常藉故不去。後來他托人開了
長期病假,可以整天呆在家裡了。即便如此他總得去學校領工資,雖說每月只有一
次,他的精神負擔還是很重。也許正是因為去學校的次數少了,他變得比當初更加
敏感。就好像有什麼總量不變,如果你不是分別承擔的話一有機會就將加倍承受。

    這時學校裡出現了不利於王舒的傳聞,有人說他開病假做生意去了,也有對他
的情況略知一二的,說他在家寫劇本。總之沒有人相信他真的生病了。他的同事以
探病為名,上門探聽虛實,校方也派了專人,去他開病假的傳染病院調查。後來領
導找王舒談話,旁敲側擊,他們想知道他不願上課的真實原因。這個原因當然是存
在的,但王舒永遠也不會說。也許他們對他給費嘉寫信的事早已了然於胸,再這麼
做無異於戲弄他,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王舒避重就輕,坦言相告自己在家寫作的事實,但他並不期望與他們和平共處。
他完全不可能再去上課,一想到登上講臺面對眾多的學生他就不寒而慄。多於每月
一次去學校(拿工資)的經歷王舒已無法接受。

    由於他的古怪表現,校方不禁要刨根問底,於是調查的範圍和規模都進一步擴
大了。王舒擔心時間一長真相不免大白(就算目前他們尚不知情),因此他的反應
變得尤其激烈。也就是從這時起他下定決心要離開任教七年的學校的。

    本來,他繼續留校的可能寄託于費嘉畢業離校的前提上。她的離去將帶走有關
他的秘密—一假如她尚未洩漏的話。距費嘉畢業還有一年,王舒原指望在這一年的
時間裡自己也能平靜下來,可現在校方逼得那麼急,使他完全沒有喘息之機,況且
夜長夢多。而且費嘉一走,他留在學校裡還有什麼意義呢?事情就是這麼荒謬,費
嘉的存在使他心驚肉跳,而她一旦離開他也無意久留了。王舒後悔自己沒能及時明
白這個簡單的道理。

    院長辦公室裡他們向他指出兩條道路,供其選擇。一,專注於本職工作,以校
為家,同時放棄文學創作,至少應限制在業餘愛好的範圍內,不能因此而影響正常
的教學活動(包括備課講課、必要的政治和業務學習)。二,如果王舒的興趣在別
處,他們也不強求,只好請他「另謀高就」了。聽著他們對自己的宣判王舒不禁欣
喜萬分,表面上卻不露聲色。他藉故與學校領導大吵一架。這一架吵得空前激烈和
聲勢浩大(使平時無聲無息的王舒在當年同事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時
也是無可挽回的,使得他的離去成為必然。

    離開學校前夕王舒再次看見了費嘉。

    那天下午他在辦公室裡收拾東西,門開著,她恰好從走廊裡路過。當時他從桌
前抬起頭,隨便向外看了一眼,沒想到竟與她的目光相接。費嘉並沒有因此放慢腳
步,只是臉一直側向辦公室所在的這邊。當她就要從門口消失的時候並沒有回頭,
雖然他還能看見她,但他們已不是面對著面了。在此情形下如果她還想看見他必須
轉動眼睛,費嘉正是這樣做的,眼波扭轉,使王舒怦然心動。隨後,他就被那堵無
情的牆壁代替了。他聽見她的腳步聲遠去,上了二樓。他想她並不是特意來看他的
(聽說他就要離開學校),那短暫的邂逅不過是碰巧。他雖然心情激動,但比以前
更加真實。剛才她定然是去學生處,或者他們系辦公室(這些部門都在樓上),總
之是有事辦。當然,她可能預先估計到在辦公樓裡會遇見他。費嘉選擇了一條經過
他所在辦公室的道路,至少,經過政治教研室的時候她意識到這是他所在的教研室,
因此她的臉一直側向右邊(否則的話,為什麼不直視前方或側向左邊的財務科?)
雖然辦公樓裡昏黑一片,她還是看見了他,並認了出來—一這從她的眼神裡可以看
出。當然他不知道此刻她的心清如何,對他又作何感想。她的頭髮剪短了,穿戴似
乎也比以前要時髦,她比一年前更漂亮了,簡直成了一個美人兒。她像以前那樣的
機警,但顯然更加自信了。她的自信沒准還得益於他對她的肯定呢。王舒回想起他
給她的第二封信中有這樣英明的論斷:看來你的情感方式就是拒絕,以拒絕別人而
獲得滿足,看來你已經被寵壞了。

    王舒的沉思被幾個走進辦公室裡來的同事打斷了。在此臨別之際,他們變得親
熱起來,顯得十分依依不捨。互留電話號碼後,他們反復嘮叨說:今後一定要加強
聯繫,同事雖然做不成了,但大家還是朋友,也許這樣做朋友更好,更純粹。他們
建議開一個茶話會,歡送王舒,並站在他的立場上指責校方的種種不是,說他們也
太不像話了,開一個茶話會是最起碼的,要是他們不出這個錢,我們出!

    王舒婉拒了眾人的好意,表示完全沒有這個必要。他拿走了抽屜裡的一本小說
以及一些空白信箋,裝進帶來的挎包,而將有關他教學生涯的一切(教課書、備課
筆記、輔導材料和學習文件)留了下來。當然,他帶走了那張費嘉所在班級的名單,
倒不是要留作紀念,他不想留下任何蛛絲馬跡。王舒就這樣離開了他的同事,與他
們揮手作別後走下辦公樓的水泥臺階。

    只一年。一年前
    無法預測這些變化
    你脫離孩子的形體
    像一次成功
    陽光下縮小瞳孔
    一些雄性物質繞著你飛
    一年,分分秒秒都出了差錯
    你的頭髮不再是光滑的布匹
    我從未看出你是個美人
    你我行我素,走上美人之途
    堅持月光下的進軍
    再燦爛的東西也經不住
    這冷靜的光輝
    正好一年,太陽改造一個孩子
    像最後時刻的淬火
    為了另一批孩子的誕生
    我走下臺階,記著你的幼稚體態
    感到成長是一個錯誤
    其次是時間

    這首詩題為「成長的錯誤」,與「孩子們的合唱」在寫作時間上大約相距一年。
從此王舒徹底離開了學校,再也沒有回去過。

    誰都認為他的離去是因為文學,因為文學與教學生活的互不相容,王舒不想委
屈自己。大家為他的執著和果斷而感動。他昔日的同事和他一樣,認為這個學校絲
毫不值得留戀,但他們缺乏他那樣的勇氣,更重要的是缺乏他那樣的才華(可以賣
文為生),因此只有在此爛下去了。與他相比,他們不禁自慚形穢。不僅王舒的同
事,就是了解他平時為人的親友也是這麼解釋他的辭職的。他們先是力阻他的意氣
用事,事後又對他的毅然決然表示佩服。後來王舒的有關事蹟進一步傳播至文學界,
幾乎成為一則神話:他是中國為文學理想而辭職的第一人,在文人紛紛下海做生意
的今天他的逆向運動不僅難得希有,而且彌足珍貴。在輿論的壓力下王舒有時也信
以為真,體會到自己的高尚和不凡,至少,這對他的小說發表和銷售是大有幫助的。

    離開學校以後,加上小說寫作和發表等方面也比較順利,王舒比過去放鬆了許
多。他努力不去回憶往事,尤其是致使他辭職離校那件事。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
每當他想起曾給費嘉寫信,想到給她寫信是一個確切無疑的事實,他的脊背就會出
汗。一時間王舒熱血上湧,兩腮發燙,雖然當時並無別人在場。王舒為自己的行為
羞愧得無地自容。這裡面沒有所謂的痛苦或者傷感,但就其情緒強度而言一點也不
比後者緩和,由於其內在的特性使內心衝突更加激烈。也許,這不過是對自我的蔑
視和厭惡。當此種情緒日益強烈發作日趨頻繁,王舒明白他已經從對費嘉的迷戀中
擺脫出來了。他明白自己已不再愛她,他關心的只是自己。他的神經系統以貶損自
己的方式使他擺脫了與她相愛的可能。他是如此的低劣和醜惡,怎麼能與和她有關
的事物聯繫在一起呢?愛她這件事無論在今天還是在過去都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覺。
他對她沒有愛,也沒有恨,她留給他的最後感受就是無限的羞愧。當然她不必負任
何責任,是他自取其辱。

    但他並沒有就此中斷與學校有關的一切聯繫。王舒給鐘建珊去過電話,對方的
反應也很熱烈。現在,她就躺在他的床上,在單薄的被子下面一絲不掛。雖然她已
經畢業參加工作了,她的很多朋友仍然是當年大學裡的同學,和那些仍留在學校裡
教書的老師她仍保持著密切的聯繫。鐘建珊性格外向,交往甚廣,但從她輕易獻身
於他的事實看,她並不知道工舒給費嘉寫信的事。當然,他也從不提及。

    他並不愛她,也不奢望通過與她的結合抵達費嘉。甚至,他也從未把她當成任
何意義上的替代品以安慰變態的心靈。他之所以與她來往只因為她曾經寫信給他,
從她的態度上他看出有機可乘。他留給她的印象既虛無又絕望,這樣很好,他並不
試圖改變。王舒極為坦誠地向鐘建珊談起他不幸的婚姻,談到多多的不忠和偷情。
他不再相信愛情,認為人與人之間只存在片刻的溫暖,這些都是她必須瞭解的前提
性事實。鐘建珊點頭稱是。

    有時,他從她的眼神裡會看見某種令人擔憂的同情,甚至比同情還要熱烈百倍
的東西。也許他的遭遇激起了對方的好勝心,看得出來她試圖感化自己。她變得比
以前更加順從,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從不提令他尷尬的問題,
比如:你愛我嗎?或者:我是你的什麼人?或者:你認為我們之間是一種什麼關係?
看得出來她的計劃是長期無限乃至永遠的,王舒不禁感到害怕。

    他知道自己在利用對方的感情。他從不對她說愛,也抑制了她如此表達,看似
平等的交往卻是完全不公平的。他不對她說出那個字是因為靈魂空空如也,而她卻
滿腔熱忱。如果說利用是一種墮落,有目的的欺騙則更加不可饒恕。有時候王舒真
覺得毫無自我辯護的餘地。

    他一面默默地吸煙,一面用手臂將鐘建珊摟向自己一側。她的身體剛進來的時
候微涼而光滑,慢慢地開始升溫,此刻摸上去也稍有阻力了。他將一隻煙缸放在自
己光裸的胸脯上,輕輕地彈著煙灰並開始東扯西拉。每次,原則性的問題過去後總
是這樣的,鐘建珊積極響應,聊起各種無關緊要的話題。不知怎麼地談到了黃強,
她居然也認識他。他們畢業于同一所中學,黃強比她高一屆。在十一中他絕對是一
個名人,他是團委幹部又是學校籃球隊隊長。「他打籃球的時候所有的女生都跑去
看,幾乎我們所有的人都愛上了他。」她說。

    「你呢?」王舒問。

    「我也不例外。當然,我只是所有愛上黃強的女生中的一個,單相思而已。」

    王舒說:「這叫做柏拉圖,你知道嗎?柏拉圖是古希臘的一位哲學家,他的理
念論主張世界的本質是精神的,看似蔥寵的物質世界不過是對理念世界的拙劣模仿,
一切學習和研究都只是回憶,是對靈魂曾寓居其間的理念世界的回憶。後來人們把
非肉體的精神戀愛稱為柏拉圖,單相思就是其中的一種。你在聽嗎?這難道不比卿
卿我我更有意思嗎?」

    鐘建珊回憶起一年前的一天黃強跑去找他,向她打聽費嘉的情況。他告訴她他
的一個朋友看上了費嘉,托她幫忙瞭解情況。當時鐘建珊還在上學,和費嘉同班,
雖然他們的關係一般,關於她的事還是知道一些的。當鐘建珊問及那個看上費嘉的
人是誰時黃強死活不說,至今這仍是一個迷。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始終低垂著。突然她睜開雙眼直視著王舒問:「那人別是你
吧?」

    這一瞬間非常短暫,由於她的姿勢未變,看著他時眼球必須轉動,因此看上去
像是白了王舒一眼,在陰暗的室內有如電光石火。隨即,她的眼睛複位,兩片細嫩
的眼皮再次覆蓋了她的目光。

    王舒聽見自己不誠實的聲音在空蕩的房間裡響起,他顫抖著說「怎麼可能呢?
你是知道的,我是一個不相信愛情的人。」

    1998.7 .10

 

學達書庫www.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