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冬文集                   在碼頭

     

    這頓飯是下午三點鐘開始的,因此既不是午飯,也不能算是晚飯。他們的胃口
普遍很好,吃得很多,直到半小時以後速度才慢下來。一個多小時以後他們停住不
吃了,但盤子沒有撤走,每人點上一支煙,在噴雲吐霧的間歇呷一口啤酒或用牙籤
剔著牙。他們把肉絲兒之類的東西吐出去,方向不很確定,很隨機。席間,曾有人
提醒老蔔「別誤了火車」,遭到大家的一致斥責,就像是那人要趕老蔔走似的—一
那也太不夠意思了。此時的老蔔,面紅耳赤,一米八三的大個子因身體下滑頭頂還
沒有他所坐的那張椅子的椅背高。他笑眯眯的,正說著什麼可笑的事兒,引來大家
一陣陣的笑聲。實際上,酒喝到這個份上,隨便講點什麼都能引人發笑。突然老蔔
斂住笑容,站起身來便走,甚至忘記了拿他的行李。然而這一疏忽並不要緊,在座
的其他三人今天就是來給老蔔送行的。他們見老蔔起身,並不十分驚訝,沒有人多
餘地問:「你去哪裡啊?」他們知道他這是往火車站方向而去。於是三個人從房間
的某個角落找出了老蔔的行李—一兩隻拎包、一隻背包,一人一隻分別負擔著。他
們跑步出門,追隨老蔔而去。老蔔走得極快,他個子大,步幅也大,其他三人在後
面一路小跑。然而到火車站的路光憑兩條腿是不行的,他們不僅需要坐汽車,而且
還要乘船、渡江。火車自江北始發,車票三天前就已經托人買好了(由於老蔔路途
遙遠,因此需要一張臥鋪)。此刻他們必須渡江去江北車站,麻煩在於:渡船半小
時才有一班,他們雖然到了江邊但不能馬上渡江。老蔔認為他們還是來得太早了,
與其在這裡傻等半小時還不如留在酒桌上把杯換盞呢!他的話沒有錯,針對某班渡
船而言,他們的確是來早了,可他們的目的並不是坐一次渡船,而是長江對面的那
列蠢蠢欲動的火車。對那火車而言,他們來得絕不算早。此刻,就在他們焦急而無
奈地等待渡船的時候聽見了它啟動前的幾聲長長的汽笛。等他們上了船,發現渡輪
並不是朝著對岸碼頭開過去的,而是逆流而上,像是要去重慶一樣。老蔔大罵駕駛
員的荒唐——一那船有很長一段始終與南岸保持平行。後來有人醒悟過來,說如果
直直地向對岸開過去,等到達時早就錯過了碼頭。待船到了江心又像是不走了。其
實這會兒船走得極快,由於近處沒有參照物因此看上去就像沒在移動。剛才,他們
當真著急了一番,怕老蔔誤了火車。這時船幾乎像停在江心似的,他們反倒無所謂
了。大家都受到老蔔的感染,當船走得快時自覺也富於進取精神,而當船停止不前,
他們也隨之不再焦慮。現在,他們開始欣賞起江上的風景來,看見一輪紅日正自江
上緩緩下沉,兩岸模糊不清,薄薄的一抹,那可是蒼茫而脆弱的人間。近處的甲板
上擠著一堆堆的人,一些麻袋、自行車將人群分割開。所有人的面目都很模糊,只
有零星的眼白和煙蒂發出微弱的閃光。

    船快到碼頭時看上去走得更快了,老蔔他們也積極地行動起來。他們提前擠往
舷邊可能的下船處,待渡船剛一靠岸,在人流的推動下一個借力便向外沖去。老蔔
在前,空著手,因而速度也最快。其他人緊隨其後,在黑暗中一陣狂奔,腳下發出
咚咚咚的響聲。他們鬧不清是否已經離開了甲板,或是仍在船與碼頭之間的跳板上,
總之從腳下的聲音判斷他們是踩在木板上面。那木板極具彈性,使他們奔跑起來感
到一腳深一腳淺的,很不適應。隨後他們就拉開了距離,根據個人的體力以及吃得
多少等不同情況而定,有的在前,有的在後。他們彼此呼喚著名字,作為聯絡。就
這樣他們跑出了輪渡,經過跳板和碼頭來到了一條小街上,他們繼續向燈光閃爍的
江北車站奔去。這會兒他們離開了從渡船上下來的大群乘客,孤零零的,大氣直喘。
他們經過的這條小街出奇的安靜,甚至車站上也很冷清蕭條,不像想像中的那樣人
頭攢動。實際上,那車站上的熱鬧景象剛剛過去,他們只是沒有趕上而已。此刻昏
黃的路燈下一位身著灰藍工作服的老太婆手持一把大掃帚,正不緊不慢地掃著,她
將一些樹葉、紙片、塑料泡沫、玻璃瓶和金屬罐收集一處。老蔔跌跌撞撞地跑來,
站在那堆垃圾前面不動了。接著來了第二個、第三個……一共四個人,就像約好了
在這堆垃圾前面見面似的。老太婆很權威地指出:「火車已經開走了。」
    老蔔很後悔剛才的那一陣狂奔,這是毫無預見力的一種表現—一要是趕上火車
那就另當別論了。一陣狂奔白白消耗了體力和精神。但老蔔絕不後悔下午的那頓宴
席,總不能因為趕火車而失去與朋友們相聚的機會吧?那樣活著就太沒意思了。他
很後悔沒有繼續吃下去—一反正命中註定是趕不上火車的。

    今天晚上他從江北怕是走不了了,從此始發的車只有一趟。他們計劃返回南岸,
從新站上車。新站是本市最主要的火車站,過路的車次極多,老蔔不怕走不掉。於
是他們又開始往回走,這一次放鬆了許多,他們走得格外慢悠悠的,把剛才忽略的
江北街景再細瞧一遍。這時候街上的人也多了起來,他們吃過晚飯從家裡面出來逛
了。也許,他們剛才就在街上,而匆忙中的老蔔一夥視而不見。越靠近碼頭就越熱
鬧,沿途居然有不少霓虹燈,歌舞廳和洗桑拿的地方也一應俱全。這是一個鐵路沿
線因鐵路而繁榮起來的小鎮,並且地處江邊碼頭,因而就更熱鬧非凡了。老蔔雖然
見多識廣,但還是充滿了好奇。由於此刻他們無別的事可幹,由於這是一個意外
(他們本無遊覽小鎮的計劃),因此那普通的小鎮之夜看上去卻處處神奇。

    儘管他們走得夠慢,但到達碼頭時還是太早了。六點以後輪渡變成一小時一班,
他們晃晃蕩蕩走回來時六點以前的最後一班渡船已經開走了(也就是把他們從南岸
帶過來的那條船,卸下乘客後便返回去了)。也就是說他們將在候船室裡等上近一
小時。本來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吃飯的——一候船室外面的街上直到火車站沿途擺滿
了小吃攤,攤主們以風燈、充電的應急燈照明,黑呼呼的食物在油鍋裡被炸得吱啦
啦的響——一但他們下午五點左右才結束一個飯局,這會兒無論如何也吃不下去。
現在他們堵得慌,見到吃的就心煩,還不如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呆一會兒,喘息一番。
剛才的那一陣狂奔使他們中的不少人大傷元氣。於是他們選擇了候船室裡的長椅休
息,一個人負責看包,另一個去窗口買船票,第三個人走到小賣部那兒去買汽水。

    買汽水的叫王智,他去買汽水是因為自己渴得要命,因此他的那瓶汽水也最先
喝完。王智拎著一隻空汽水瓶踱到坐在椅子上休息的馬甯費俊前面(二人各執一瓶
半滿的汽水,邊飲邊發呆),趁其不備從他們之間丟下去。他並沒有扔或者砸,只
是丟下了一隻汽水瓶——一將握住瓶頸的手指鬆開,汽水瓶在水泥地上碎成幾片。
它落地時發出一聲脆響,引起了馬費二人的注意。隨即,他們一面檢查自己的褲腿
(擔心濺上汽水汁)一面笑駡起王智來,說他真無聊,而且挺缺德的。他們換了一
個地方坐,但離汽水瓶的碎片並不很遠,放在椅子上的老蔔的三隻包甚至都沒有挪
動。他們從三隻包的左邊換到了包的右邊,也就是說剛才包是在他們的右邊的,而
現在到了他們的左邊。

    候船室十分寬大,頂棚很高,就像一個大倉庫,也許它就是碼頭上的某個倉庫
改成的。上面很高的地方懸著一些照明燈,把候船室照得白慘慘的。幾乎沒有其他
候船的乘客,一班渡船剛走,又到了蕭條的晚間。附近的居民沒事過來轉轉或看看,
因而有一些小孩和老人沒買船票就進來了。把門的分得很清楚,誰是在此候船的,
誰只是進來逛逛的。一個小孩蹲在地上撒了一泡尿,並沒有人過去阻止他。在候船
室的西南角有兩截玻璃櫃檯,擺成L 形,日光燈燈管貼著玻璃櫃的裡面安裝,不僅
照亮了商品也使候船室的西南角顯得分外亮堂。很顯然那兒就是小賣部,櫃檯後面
站著一位年輕漂亮的女營業員。幾個小孩扒在櫃檯前看上看下,老蔔混跡其間,像
個大兒童似的在那兒流連不去。他低著頭,面孔被櫃檯裡面的燈光映得煞白。王智
曾去那兒買了四瓶汽水,將其中的一瓶塞給低頭看東西的老蔔他就回來了。其實他
也想多呆一會兒,但他絕無老卜那樣的鎮定。他倆都發現那營業員長得很好看,是
個漂亮的女孩兒。王智發現這一情況後也只能把漂亮的女孩兒當營業員,從她手裡
買了四瓶汽水,除此之外他就不知道怎麼做了。然後他就回來了,回到了馬甯費俊
這邊,因為買賣已經結束。而老蔔一開始就把那營業員當成了漂亮女孩兒,認為她
站在櫃檯後面就是讓人看的。當然,他得先看毛巾、地圖、膠捲、摺扇、茶葉、糕
點等等,之後才能把目光轉向營業員本人。王智對馬費二人說:「那邊的女營業員
長得挺靚的。」馬費於是不再怪罪他將他們的褲腳弄髒了。他們分別跑到小賣部那
兒,裝模作樣地要買什麼東西,實際上是看那個女孩兒,平均每人堅持了不到五分
鐘就撤回來了。這兩人去了又回,老蔔仍沒有挪地方,他還是那麼軟塌塌地靠在櫃
臺上,慢慢地微笑著。開始的時候他是對櫃檯裡面的貨物發笑,這會兒已經抬起頭
來向營業員微笑不已。他只是笑,不說話,而且什麼都不買。女營業員從未見過老
蔔這種人,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她將眉頭緊鎖,眉心處夾出一道深深的皺紋,並且
把臉偏過去,不看老蔔。後來王馬費三人頻繁走來,已不光是在欣賞女營業員的長
相了,而是在旁觀老蔔與前者之間無聲的對峙。每次他們都派出一人為代表,然後
回來向大家報告進展情況如何。

    「老蔔對她說:我覺得在哪兒見過你,我們以前肯定見過的,要不就是在夢裡。
女孩兒不理他名蔔就批評她說:這不是一個營業員對待顧客的應有態度。」

    「老蔔給她發了一張名片,女孩兒不接,老蔔說:那我就念給你聽。老蔔聲情
並茂地朗誦了他的名片,女孩兒一點反應都沒有。」

    「老蔔說:我把名片給你擱在櫃檯上了,日後到廣州來儘管找我,管吃管住,
旅遊接送全包了。」

    最後老蔔也離開了櫃檯。這一次他實在是一無所獲(哪怕給對方搶白一兩句呢!)。
他自覺沒趣,又想到自己誤了火車,心情不免有些沮喪。然而他並不是一個習慣於
沮喪的人,因此便在候船室裡跳起舞來,以使自己振奮。老蔔跳的舞很時髦,似乎
是正在流行的霹靂舞的片斷。他嘴裡哼著一支曲調,一隻手舉著酒瓶(實際上是汽
水瓶),邊舞邊飲,邊飲邊舞。他喝汽水的姿勢絕對像是在飲酒,而且他也的確因
此而陶醉了。老蔔來了幾個花哨的滑步,接著是那如夢似幻的月球漫步,這時一個
粗壯的漢子走到他的身邊,抓住了他的手。這個人不知是從何而來的,也不知道是
幹什麼的,但他的確掃了老蔔的興,使他的獨舞被迫中斷。王馬費三人也覺得情況
有變—一他們正準備為老蔔鼓掌喝彩,卻來了這麼一個人抓住老蔔不放。然而他們
並沒有任何行動識是坐在原處觀察著,看看事態會怎麼發展。他們絕對相信老蔔處
理事情以及應變的能力,甚至遠遠超過了相信他們自己。馬寧甚至都不朝老蔔他們
那邊看,他故意表現得心不在焉,似乎正在發生的事不足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從他
的表情看,老蔔與那壯漢的相持不過是小事一樁,遠不及老卜與女營業員的調情有
趣。王智費俊的反應則比較強烈。先是,老蔔與那漂亮營業員的周旋已讓他們吃驚
不小,覺得開了眼界。突然又來了這麼一個滿臉殺氣的漢子,纏住老蔔不放。這兩
幕交替發生在短短的瞬間裡,也確實太快了一點。還好,壯漢不過是讓老蔔教他跳
舞。老蔔沒有教他的興致,並且自己也不跳了。他走回長椅這邊來,在行李的一頭
坐下,行李的另一頭坐著王馬費。也就是說王馬費與老蔔之間隔著三隻包,但坐在
同一條椅子上。壯漢也跟了過來,並在老蔔身邊坐下,他繼續與對方套近乎,而老
蔔愛理不理的。也許老蔔並不怕事,但剛才良好的心清顯然沒有了,他有些發蔫,
因此看上去像是有點膽怯。這邊,他的三位朋友卻鎮定如常——一在馬寧的暗示下
王費二人很快明白了在此情況下他們應取的態度。此刻三個人都不朝老蔔和壯漢那
邊看,即使偶爾看上一眼也是那種漠然的目光,最多有一絲好奇。他們裝作和老蔔
根本不認識,或者對這樣的事根本不屑一顧。如此引而不發的態度的確起到了一定
的威懾作用,使得那壯漢在與老蔔q 纏的同時不時會朝這邊瞟上一眼。馬寧故意站
起身,去候船室門口轉了一圈,以示狀態的輕鬆。那壯漢一口咬定老蔔與自己是同
道,說他帶了什麼「要緊的」東西。壯漢說話時有些顛三倒四,反復無常,一會兒
說自己那裡有什麼東西,問老蔔要不要?一會兒又認為老蔔帶了東西,說他「全要
了」。他承認自己是一個違法之徒,其前提是老蔔也是一個違法之徒。老蔔推辭說
:「你認錯人了!」壯漢說:「幹我們這一行的,怎麼會認錯人呢?」這次他指的
「這一行」卻不是違法犯罪,而是治安聯防。說著他掏出一張證件,以證明自己是
一個便衣警察。他所說的「我們」此刻也已不是指他和老蔔,而是指他與那些警察
同行。但無論如何老蔔還是一個違法分子,這是前提性的,只有在此前提下壯漢作
為違法分子或是警察與老卜的接觸才是正常的。既然作為一個違法分子他不能取得
老卜(另一個違法分子)的信任,那他就搖身一變成了警察。

    那證件插在一個破本子的紅塑料封皮裡,在老蔔的眼前一晃,本子隨即合上了。
壯漢一面將他的紅本子往懷裡揣,一面讓老蔔把他的證件拿出來。老蔔堅持要看清
壯漢的證件,否則自己的證件是絕對不會拿出來的。壯漢說:「你懷疑我是一個警
察嗎?」老蔔說:「我懷疑。」壯漢問老蔔:「我哪點不像?」同時補充道:「我
是便衣警察。」老蔔說:「警察沒有專門便衣或非便衣的。」壯漢說:「那你就不
懂了,警察不單有便衣,還有特務呢!」說來說去繞不過檢查證件這件事,壯漢的
頭腦清醒得很。作為交換條件他再次把自己的證件從懷裡掏出來,並交到了老蔔的
手上,讓後者看了個夠。老蔔在慘淡的燈光下看了半天,實在也說不清這是怎樣的
一類證件。在職業一欄裡填寫著「工人」二字用外就是姓名性別,一共四大欄,最
後一欄裡寫著「聯防隊隊員」幾個字。老蔔冷笑一聲,將紅本子遞還壯漢,說:
「你根本不是警察!」壯漢也不反駁,只是一味地向老蔔索要證件。老蔔說:「你
不是警察,無權檢查我的證件。」壯漢說:「你也不是警察,怎麼就能看我的證件
呢?」老蔔說:「是你自己要給我看的,責任在你。」壯漢說:「第一次是我給你
看的,第二次是你向我要的。你幾巴看了老子兩次證件,這事這麼講?」現在,壯
漢也不說他是什麼便衣警察了,只說老蔔看了他兩回證件,而老蔔的證件他一次也
沒有看過,所以事情沒完。他越過老蔔伸手去拿放在椅子上的老卜的包,老蔔先是
按住自己的包不讓壯漢拿,繼而按住了壯漢的手。衝突於是升級,發展到拉拉扯扯,
以致王馬費三人緊張得從長椅的另一頭站了起來。這時大廳裡人越來越多,比他們
剛進來時多了十倍不止,至少也有一百來號人,原來一小時已過,渡船從南岸開來。
正在爭執時候船的乘客已排成隊列,往檢票口走去,準備上船了。王馬費分別拿著
老卜的三隻包,加入到上船的隊列中。他們指望最後一刻老蔔憑藉自己的能力能從
與壯漢的糾纏中擺脫出來,只要上了船就沒事了。此事談何容易?壯漢既沒有看過
老蔔的證件,也沒有搶到包,不禁惱羞成怒,他堅持要把老卜帶到民警值班室去。
他咬定老卜的包裡面有東西(此刻他不再提證件的事),而那包被他們(老蔔的同
夥)帶上船去了。事實上如果老卜沒走王智他們怎麼可能走呢?他們此行的目的無
非是送老蔔。他們只是作出一副要走的樣子,希望老蔔與壯漢的糾紛快點結束。既
然老蔔無法脫身,他們走掉也無意義。壯漢明顯變得粗暴起來,推搡中加大了力量,
他企圖將老蔔的一隻手臂擰到身後去。由於這是上船的最後機會,老蔔拚命地掙脫
壯漢,他的頑強使壯漢更加憤怒。同時,壯漢看見候船室門口湧來一夥人,於是勇
氣倍增。那夥人是他的同夥,實際上他還沒有看見他們人,光聽見摩托車的轟鳴就
對老蔔不再客氣了。

    這夥人自然是壯漢招來的。在與老蔔的相持中見對方人多壯漢不敢貿然動手,
他只是一味地纏住對方,是為緩兵之計。他看見一個閒逛的朋友在候船室門口探了
一下頭,那人見壯漢與外鄉人糾纏本想過去幫忙,但壯漢向他使了一個眼色,意思
是讓他回去叫人。也許情況不是這樣的,報信的是櫃檯後面的那位營業員姑娘。很
可能連壯漢也是她讓人叫來的,她覺得受到老蔔一夥的侮辱。說不定那壯漢還是她
的男朋友呢,而她是壯漢的女朋友,或她被置於他的保護之下。否則為什麼壯漢一
出現就找老蔔的麻煩呢?這夥從候船室門外沖進來的人也一樣,一進門就沖老蔔他
們過來了,如果不是被人招來的那就奇怪了。至少他們與壯漢認識,看見壯漢力鬥
一個大個子,還有他的三個同夥,於是不由分說地過來幫忙。壯漢在他的同夥出現
之際也需要擺出一副惡鬥的模樣,而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磨磨蹭蹭了。他努力去擰老
卜的胳膊,如果單論力氣,老蔔不是壯漢的對手,但由於他個子高大胳膊雖被擰到
了背後壯漢卻舉不上去,因此並不能構成嚴重的威脅,老卜依舊傲然挺立著。並且
這時王馬費已決定不走了,他們再也不能坐視老蔔與壯漢的搏鬥。馬寧機警地閃到
壯漢身後。一個瘦高個跨下摩托車就往裡面沖,他一面撥開眾人一面嚷嚷:「在哪
塊?在哪塊?」實際上,他早看見了老卜他們,根本沒有必要問。這時候候船室裡
的乘客都已通過了檢票口,空曠的大廳裡只剩老蔔他們以及壯漢,沒有更多的人
(除了與瘦子一齊進來的那夥男女),因此瘦子所謂的撥開眾人只不過是一種想像。
由於並沒有什麼眾人,他那撥開的動作就像在劃水。他左劃一下右劃一下就到了老
蔔前面。瘦子一面劃水一面蹬腳,把腳上的一雙紅顏色拖鞋甩掉了。那拖鞋蹦起半
人高落在兩文遠的地方,另一隻朝著不同方向,其飛行高度與距離與第一隻拖鞋相
仿。總之,兩隻拖鞋造成的效果好極了,大有先聲奪人之勢。需要一提的是:某種
樣式的紅塑料拖鞋是當年本市小流氓的必備之物,標記性服飾,誰要是穿了一雙那
樣的紅拖鞋老百姓見了必然敬而遠之。瘦子將紅拖鞋蹬掉類似於打架之前卷袖子摘
手錶之類的儀式,可見他是多麼地理解紅拖鞋,把它的功用簡直發揮到了極至。

    瘦子赤著腳,作出一副拚命的架勢,上來便打。他的拳頭還沒有夠著老蔔突然
驚叫一聲,原來一腳踩中了地上的碎玻璃。瘦子落腳之處正是王智丟汽水瓶的地方,
一腳下去頓時鮮血淋漓,瘦子立刻失去了戰鬥力。他大叫「華子華子」,這時一個
染了黃髮的女人擠過來,可能是他的女朋友,剛才坐在摩托車後跟瘦子一起過來的。
瘦子對那女人說:「華子啊,我的腳受傷了。」華子就罵他:「你興你媽個頭!」
瘦子大怒,罵那個叫華子的女人道:「你這個逼,看老子打不死你!」於是兩人罵
得不可開交,暫時沒人理會壯漢和老蔔的糾纏了。倒是王智他們頗為關切地察看了
瘦子的腳,應該說的確傷得不輕。傷處在右腳大腳趾一側的腳趾上,血流了一地,
估計那腳趾即便還在腳上也不過連著一層皮了。王智心中得意,於混亂之中搜尋到
馬費二人的目光,三人不禁會心地一笑。他們本著人道主義的原則,不計前嫌,提
醒瘦子快去醫院。王智還試圖教會華子一種止血方法,用以給瘦子止血,必要的時
候他甚至願意親自操作。也許他們的和平攻勢太過份了,讓對方覺得受到了嘲弄
(當然他們也確有嘲弄瘦子的意思,只不過說著說著被自己感動了,以為眼下是一
個化干戈為玉帛的良機),甚至壯漢也放棄了老蔔,跑過來制止王智們的離間之計。
王智頗為心虛,生怕壯漢說出那地上的玻璃來自一隻汽水瓶,而汽水瓶是他王智砸
碎的。當然壯漢並沒有看見王智砸汽水瓶,但如果他聰明的話完全可以想到:汽水
瓶是王智或王智們砸碎的。即便想不到也可以這樣誣陷他們,如此一來必能激發瘦
子他們的鬥志。實際上,王智他們的處境危險得很,不僅是壯漢,隨便壯漢或瘦子
一夥中的誰說那汽水瓶是他們砸的他們就完了。然而連壯漢都想不到這條妙計,瘦
子和其他人就更甭提了。在王智看來,壯漢顯然是他們中的聰明人。聰明的壯漢一
口咬定老卜的包裡面有東西,因此要把他們(老卜和王馬費)帶到民警值班室去。
馬費二人表現出一副坦然的樣子,肯定地說老卜的包裡沒有任何東西。他們問壯漢
:「要是沒有東西怎麼辦?」壯漢說:「沒有東西我把眼睛摳出來給你們看!」他
一心要把王智他們弄出候船室,到外面的街上去。王智十分焦急,因為他知道老蔔
的包裡確實有壯漢所說的東西(因此他覺得壯漢在那夥人中最聰明),這事兒只有
他王智和老蔔知道。

    本來那東西並無所謂,只不過版本稀有,經過複印,模樣像是手抄本。再加上
掐頭去尾傳閱中磨損再三,就越發顯得神秘莫測了。本來,攜帶這樣的東西應該和
馬費二人打好招呼,但由於吃飯耽誤,沒有機會也就算了。現在就更沒有機會了。
看見他二人如此堅持自己的清白,王智是又喜又怕。喜的是他們並不知道實情,因
此毫不心虛,越發的理直氣壯,甚至王智也受到了感染從為老卜的包裡的確沒有任
何見不得人的東西,被壯漢那樣一口咬定是奇恥大辱和不白之冤。在此情形下當然
不便向馬費洩漏秘密,如果他們知道事情的真相還會這樣義憤填膺嗎?想必也如王
智一般作賊心虛,儘量採取息事寧人的態度。王智怕的是馬費二人的態度過激,非
要以開包檢查來洗刷自己。這兩人從小都沒有受過什麼委屈,他們得寸進尺堅持那
樣做也不是沒有可能的。這會兒雙方都已撇下了瘦子,在去留問題上相持不下。一
方認定老卜的包裡有東西,必須前往民警值班室接受檢查。一方堅決否認老卜的包
裡有任何違禁品,他們不怕檢查,問題在於:如果檢查的結果證明他們是清白的那
該怎麼辦?王智暗想:如果去民警值班室的話勢必要開包檢查。如果不去,候船室
裡對方人越來越多,雖然瘦子失去了戰鬥力,但他在一邊呻吟呼號,後來的人見此
情景以為是被王智一夥傷害的,於是不由分說地就要衝上來。王智雖然竭力辯解,
但畢竟只有一張嘴,瘦子的朋友熟人卻不斷地湧來(還有壯漢的)。

    這時馬寧將一隻手插在褲袋裡,故意不拿出來。從外面的形狀看,似乎他手裡
握著一件什麼東西,刀子或者是改錐之類的,他就是要給人以這樣的感覺,而實際
上他也可能手上什麼都沒有,只是一個空拳。也許將褲子頂出一個突點的不過是某
根手指。他就這樣擋住一路來犯之敵——一以他壯實的身軀和想像中的武器。壯漢
不敢大意,用手抓住馬寧插在褲子裡的那只手的手腕,一面卻說:「有本事你拿出
來啊!」如果馬寧手裡真有武器壯漢是絕對不會讓他輕易亮出來的。如果馬寧手裡
並無什麼他也沒有必要如實地拿出自己的手。因此兩人看上去在相持角力,實際上
卻各懷鬼胎。

    王智馬寧遙相呼應—一分別以和平和武力的方式,在寬敞的候船室裡以他們為
中心人群分作兩堆。此乃是分兵之計,當然也可以說他們被對方分割包抄,將面臨
各個擊破的命運。本來費俊是可以來回策應的,但沒有人注意到他,他被徹底地忽
略了。他始終拿不定主意,應該幫誰?或者,誰更需要他的幫助?他的主張一向不
甚明確,到了關鍵時刻就不知作何抉擇了。因此當他擠到王智身邊,便幫腔附和王
智的和平主張,然而並沒有人答理他,包括王智,這就讓費俊感到自己並無任何辯
才。於是他來到馬寧這邊,模仿馬寧也將手插在褲子裡不拿出來,可也沒有誰過來
握住他的手腕。費俊用手將他的褲子頂起一塊,並保持了半天,結果連自己也懷疑
起來:那後面是一把匕首還是一根勃起的陰莖?他實在不知道如果是一把匕首他的
手應該是怎樣放置的?

    壯漢想起三隻包同時想起了包的主人老卜,他已經有一段時間不在了。壯漢的
對手早就變成了馬寧,等他意識到這一點已經太晚了。老蔔不在了,三隻包自然也
不翼而飛,跟隨它們的主人從這問候船室裡消失不見了。一種看法認為:老蔔是在
王馬費的掩護下悄悄撤離的。還有一種看法:老蔔是壯漢故意放跑的,因為後者對
老卜的包裡是否有東西也不敢確信。如果老蔔以及他的三隻包從此無影無蹤,那包
裡是否真有東西也就死無對證。當壯漢發現老蔔不見了,他的態度變得更加強硬。
壯漢不僅咬定老卜的包裡有東西,並聲稱是他親眼所見,若不如此,他(老蔔)幹
嘛要跑呢?因此王馬費三人(老卜的同夥)非得跟他去民警值班室不可。壯漢此刻
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證明他是正確的。這邊,王智的心思和壯漢一樣,當他得知老
蔔不見了,心中的一塊石頭就落了地。估計老蔔趁亂混在乘客裡上船走了,沒准現
在已經過江到了對岸,他帶走了三隻包,當然也帶走了裡面令人擔憂的東西。也就
是說那東西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一現在到了洗刷自己的時候了。

    權衡利弊,王智覺得還是隨壯漢一夥去民警值班室比較好,雖然他們得通過外
面的那條黑暗陌生危機四伏的街巷。眼見得壯漢的同夥越來越多,留在候船室裡也
不是一個辦法—一那兒已經快成街頭了。

    他們分別被壯漢一夥擁著向外走去。來到外面的街上一些人想把他們就地打倒,
為瘦子報仇,但被壯漢制止了。此刻他只想證明自己是正確的,因而非得去民警值
班室不可。壯漢來回維持著必要的秩序,以免在到達目的地以前王智等人被揍成半
身不遂,若是那樣就理虧了。

    民警值班室設在江堤上,是一所孤零的木板房子,門前亮著一盞紅燈。雖然他
們早就看見了那紅燈射出的紅光,但要走到還需要一段路程。這段路黑漆漆的,空
氣中飄蕩著江水以及煤煙混合而成的特別的氣味。一夥人在用王智他們不甚明白的
當地話辱駡他們,並簇擁著他們向前走。那些人越來越陌生,他們的心裡就越發慌
亂。相比之下,壯漢由於和他們打了一兩個小時的交道,因而較為親切。在莫名的
恐怖中他們努力尋找著壯漢的身影和他的聲音。實際上壯漢也的確在保護他們。但
由於他們被分作三處,壯漢需要來回照應,因此顯得有些忙不過來。他扯著嗓子大
聲喊叫,訓斥和責駡著他的同夥,那聲音雖粗俗刺耳,但還是給了他們不少安全之
感。黑暗中,王馬費三人的身上分別挨了不少拳,那是壯漢照顧不周的結果。當然
也多虧了壯漢的照顧,否則將會更慘。可見壯漢是這夥人的頭目,男人們一般都聽
他的,女人則管不了這許多,她們紛紛撲上來襲擊王馬費。好在她們是女人,力氣
有限,他們挨著的很少有實實在在的拳頭,一般來說不過是扭一把掐一把,雖不至
於致命但疼痛難忍。這幫女人想必是壯漢和瘦子們的女人,或者是被壯漢的女人
(小賣部的營業員)和瘦子的女人(黃頭髮的華子)扇動起來的。她們同仇敵汽,
發誓把與她們的男人作對的幾個外地人置於死地。從候船室到民警值班室的這段路
並不很長,大約有兩百來米,但由於壯漢一夥的內部存在著明顯的意見分歧,以及
參與者眾多,隊伍龐大行動不便,因此路上花了很多時間。

    好不容易到達了民警值班室,由於木屋窄小,只有當事人才被允許進入。王智
他們三人都進去了,壯漢一夥只進去了一個壯漢。本來瘦子也是有資格進去的,但
他疼得實在熬不住,被人架走看急診了。加上值班民警,木屋裡一共是五個人。王
智們一進來就覺得徹底安全了,他們與對手的力量對比是三比一,民警暫時中立。
而在木屋之外,層層疊疊的群眾包圍了值班室,矮小的木屋幾乎看不見了,至少那
刺目的紅光已照射不到那麼遠。包圍木屋的群眾是壯漢的同夥、女人、親戚、熟人
和老鄉,可以說沒有一個是超然事外的純粹的觀眾。他們包圍了木屋,從門窗以及
木板的縫隙中觀察裡面的一舉一動。值班室裡低懸著一盞一百瓦的白熾燈,照得室
內通亮。由於木板將群眾隔絕在外面,因此在視覺上王智們佔有絕對優勢(三比一),
他們的自信多半來自這裡。然而木板並不隔音,從聲音判斷外面的街上至少也有一
百來人。他們並沒有特意大呼小叫,反倒壓低了嗓音,那壓抑不住的嗡嗡的低語聲
更具威脅性。壯漢的自信來自於此,他相信只要自己點個頭,外面的那夥人甚至能
把木屋掀翻。他掩飾不住一臉的得意之色,並顯然有了某種以勢壓人的意思。

    民警很年輕,二十歲左右,壯漢一口一個「小李,小李」的把他叫得不耐煩起
來。他皺著眉頭問:「你把他們帶來幹嘛啊?」壯漢就說有一個傢伙帶了三隻包,
三隻包中的一個包裡面有東西……小李問:「是他們嗎?」壯漢說:「不是的。」
小李說:「『不是他們你把他們帶來幹嘛啊?」壯漢說:「他們是一夥的。」小李
問:「那東西呢?」壯漢說:「在包裡。」小李問:「那包呢?」壯漢說:「被拎
包的人帶走了。」小李聽後很不高興,說:「你耍我還是怎麼的?既沒人也沒贓,
你跑到這裡來鬧什麼鬧?」壯漢說:「小李小李,你這就不夠意思了,我們哥們也
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小李說:「誰跟你是哥們?你少來這一套!」

    王智察言觀色良久,這時他主動掏出教師證遞到小李手上,說:「你看,我是
大學老師,這位(指馬甯)是律師,這位(指費俊)是記者,我們都是知識分子,
怎麼會去幹那些違法的事呢?今天我們過江來送一個朋友,沒想到碰上了這夥人,
恕我直言,他們是什麼身份?」

    小李略微端詳了王智一番,強烈的燈光下後者越發顯得文弱白淨。再看他的兩
個同伴,也都衣冠楚楚、文質彬彬的,此刻正安靜地坐在屋裡僅有的兩把椅子上默
默地吸煙。而這一位,把小李稱作哥們的,將汗衫袖子一直擼到肩膀以上,堆積在
粗短的脖子兩旁。他的手臂十分發達,二頭肌在皮膚下面跑來跑去,像一隻胖大的
老鼠。三角肌,也就是肩頭處文了幾個麻點,由於工藝拙劣根本看不出是什麼圖案
或文字。壯漢的那張臉更是讓人望而生畏,毛孔粗大,使勁地往外冒著油……由於
候船室裡燈光昏暗剛才王智他們並沒有看清壯漢的模樣,現在想來不禁有些後怕。
即便是民警小李也不屑於與這樣的人為伍,特別是在王智這夥儒雅的書生面前。他
把教師證交還給王智,並沒有向馬甯索要律師證向費俊要記者證。如果他非要不可
的話他們也拿不出來,不是因為沒帶在身邊,而是他們根本就沒有二證。王智謊報
馬費二人的職業是為了加強他們的整體實力——對於記者和律師即使是警察也不敢
隨便亂來的。況且,王智自信自己能取得小李的充分信任。他的教師證是真的,他
是一名大學老師這也沒有假,尤其是他那張循循善誘的臉,上架一副黑框眼鏡,鼻
子下面兩片薄而紅的嘴唇,不是老師又能是什麼?出於對王智的信任,想必小李對
馬費二人的身份也不會多加懷疑。當然小李自有他的理由,他不願糾纏於身份問題
是因為王智問壯漢是「什麼身份?」而他不便回答。他既不回答壯漢是什麼身份,
也不問馬費的身份是否屬實,於是便兩相抵消了。

    壯漢是勞改假釋人員,在聯防隊幫忙,這本不幹小李的事,也不是由他決定的。
然而小李是年輕人,要面子,覺得這一情況在三位知識分子面前不便透露。如果承
認壯漢是聯防隊的,就有壯漢與他同事的感覺,與這樣的人同事,小李覺得臉上無
光。如果說明壯漢是勞改假釋人員,王智們一定會因為壯漢的所做所為而要求制裁
對方,但這樣也不合適。況且在座的有一位律師,由假釋人員擔任聯防隊員是否合
法?小李也不得而知。他不想惹什麼麻煩,於是他對壯漢說:「想立功也不能亂來
呀!」含蓄地對壯漢的行為進行了批評,同時也暗示了他的身份。小李主意已定,
十分客氣地對王智他們說:「這是一個誤會,請多多原諒。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到家,
還請三位多多包涵。如果沒什麼的話,三位現在就可以走了……」

    壯漢一聽急眼了,他沖到門邊,用肥厚的身軀將門封住。好不容易他才將王智
他們抓獲的,怎麼能這樣輕易地就讓小李給放跑呢?對方也太不給他面子了。壯漢
氣呼呼的,起伏的胸脯就像是一隻風箱,他瞪著小李發狠說:「我看誰敢走!」本
來,王智他們並不十分願意出去,由於壯漢的同夥將木屋圍住,此時出去是很危險
的,但他們也沒有藉口繼續留在這裡。因此壯漢不讓他們離開其實正中他們的下懷。
但此種情緒又不可表露出來,萬一給壯漢看出破綻那就不妙了,沒准他會把民警小
李不予解決的問題交給他的那些同夥……基於上述考慮,王智他們決定作出還有要
緊事辦、不可耽誤在此地的模樣。王智不時地看手錶,說他今天晚上還得備課。而
費俊要趕一篇新聞稿,馬律師明天開庭,也有大量的案頭工作要做。他們沒有時間
耽擱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面,實在是不能奉陪到底。王智大講特講:在現代社會裡
時間就是一切,它既是效益也是金錢,當然還是生命。他覺得賠禮道歉的什麼倒不
必了,關鍵是時間月p 是壯漢一夥所賠不起的。當然啦,他們就不計較這些了,關
鍵在於壯漢應該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無故耽誤別人的時間無異於浪費他人的生命,
浪費他人的生命就等於殺人……王智侃侃而談,不知不覺間竟把民警值班室變成了
大學課堂。聽上去他是要爭取快點離開,實際上卻在拖延時間。壯漢像中了催眠術
一般,不再言語,只是盯著王智發愣。當然,他那魁梧的身軀並沒有離開門邊,當
王智開始演講的時候壯漢站在哪裡後來他就一直站在哪裡,始終沒有挪動過。

    壯漢這邊像個門神一樣地被安頓下來,那邊,民警小李卻氣不打一處來。當然,
他絕不是對王智誇誇其談反感,相反,他覺得王智說得太有道理了。此刻他比剛才
(王智發表演講之前)更加敬佩王智他們這樣的知識分子,要不是為了多聽一會兒
(機會難得)他早就對壯漢不客氣了。小李的憤懣完全是針對壯漢的,後者竟然敢
蔑視他的權威。小李明明已經讓王智他們走人了,這小子竟然敢擋在門口不讓人家
通過。說心裡話,小李也不想讓王智他們走,他多想留他們在此多聊一會兒天。然
而小李畢竟是一個明白人,知道不能以這樣的方式留人。現在他能為王智他們做的
只是掃除其前進道路上的障礙,把壯漢弄到二邊去,將門前空出來。他必須這樣做,
一來為自己的職責和榮譽,二來,為日後結交工智這樣的文人打下基礎。想到這裡,
小李過來拉壯漢,一面拉口中一面威脅道:「我看你是昏了頭,也不看看是什麼地
方!」單憑體力小李絕不是壯漢的對手,因此他必須提醒壯漢注意他們各自的身份
以及與他對抗的後果。壯漢被小李抓住領口(實際上並沒有領子,壯漢抓住的是對
方汗衫的前襟),一把拉離了門邊。本來壯漢是不會輕易動搖的,但他擔心汗衫被
拉壞了,因此他攥住小李的手腕,不讓他用力。壯漢一面掙扎一面對小李說:「你
放不放手?放還是不放?」小李說:「我就不放,我看你翻了天不成!」兩人從門
邊一直扭打到桌前,又從桌前扭打到一邊的折疊床上。壯漢基本上在招架,並非沒
有還手之力,而是心存顧忌。

    王智的心裡怪過意不去的,小李之所以與壯漢打成一團,完全是為了他們。這
時雖然門前已經空出來了,王智們反而拿不定主意:走?還是不走?怕門外壯漢的
同夥襲擊是其一。其二,此時離開是否太不仗義了?—一小李與壯漢勝敗未分,結
果很難預料。好在此事也沒有機會多想,那門雖然空出來了,並且也被從裡面打開,
可壯漢的同夥卻從外面堵住了王智他們的出路。他們不讓王智們出去,甚至自己也
跨過門檻湧進小木屋裡來看熱鬧。他們全都是壯漢一夥的,但沒一個敢幫壯漢打架,
他們都知道小李,而且知道他是民警,打不得的,哪怕是趁亂來上半拳一腳。能做
的只是擠在這裡看熱鬧,他們甚至也忘了壯漢與小李打架的起因。他們壓根兒就忘
記了王智他們,堵在門口不讓前者出去也不是有意的。王智們突然從主角變成觀眾
還真有點不習慣,夾在群眾裡觀看這場莫名其妙的鬥毆感覺很詫異。如果說這場架
是由他們引起的那就更令人難以理解了。他們為何要跑到江北來?深更半夜的不回
家?在這裡看一個民警和一個流氓撕打?這樣的事情簡直奇怪透了,真值得好好想
一想。更令人不解的是這架他們也可以不看,完全可以趁亂走人—一這時已無人有
興致阻擋他們。可那民警與流氓的搏鬥就像有無窮的魔力,將王智他們深深吸引住
了,使他們看得如癡如醉,既忘記了危險,也顧不得回家了。他們和在場的其他觀
戰者一道來回移動——為的是給壯漢和小李挪地方。七八個平米的小屋裡,那麼多
的人,同時後撤,同時向前,同時向左向右確實不易,他們還得留出足夠的地方供
壯漢和小李施展,不碰著他倆也不能被他倆誤傷。這一集體行動需要高度的敏捷,
配合的默契就變得尤其重要。一時間王智們大有融人其間之感,腦袋裡暈乎乎的就
像喝醉了酒,捨不得出去和離開了。

    由於幾十個人同時在小屋裡抽煙,煙霧彌漫,在一百瓦燈泡的照射下猶如動人
的面紗或帷幕。那燈因為懸得低,在搏鬥中被小李的頭碰了一下之後便開始晃蕩起
來,弄得壯漢和小李一會兒在明處一會兒在暗處,猶如身處燈光變幻不定的舞臺。
同時,王智們看見自己和群眾巨大的影子在牆壁上滾來滾去,就有了置身原始洞穴
的感覺——一那晃來晃去的燈泡如同搖曳不定的黃火。這一切都是由於小李的頭碰
了一下電燈造成的。而碰電燈的時候小李的頭上戴著大簷帽,一碰之下帽檐兒就從
前面到了後面,這實在有損於他的職業(警察)形象。況且小李的制服也被壯漢拉
皺了,領口歪斜,露出了裡面的花襯衫。由於衣冠不整,小李看上去威風大減,他
對壯漢的震懾作用正在一點一點地喪失。壯漢這號人,一貫以貌取人,尤其是對警
察特別敏感,當然主要是對他們的那身衣服特別敏感。這次壯漢有機會向警察制服
發起攻擊,心中不禁又喜又怕。現在小李歪戴著帽子,衣服上的扣子也被扯掉了兩
個,他臉紅脖子粗地喘著大氣,用當地方言與壯漢相罵不休。壯漢心想:你他媽的
靠的還不是那身皮,要是沒有這身皮你他媽的還不見得是老子的對手呢!這是大實
話,小李的心裡也很明白,所以在與壯漢的撕打中他一有機會就去整理衣服,而壯
漢卻堅持不給他以這樣的機會。壯漢始終對小李手下留情,他進攻的主要對象是小
李的那身衣服,而非小李本人。當然啦,一旦小李衣不遮體,接下來的打擊目標就
是他的身體了。當然壯漢也可以隔著衣服打擊小李,但他這類人在某些方面有心理
障礙……漸漸的,王智看出了一點門道:這場架之所以打得曠日持久主要在於交手
雙方並不平等。壯漢縮手縮腳,心有餘悸,如果將衣服除去那小李肯定是要吃虧的。
然而這樣一來壯漢就完了—一傷害警察那還了得?人家無論如何也會把他收拾了,
同時也可順便代王智們發洩一下私憤,但這必須以小李受傷作為代價,王智心裡怪
不忍的。他感到很矛盾,拿不定主意該採取怎樣的立場,是從中勸架還是扇風點火?
最後他決定勸架,這樣對雙方都有好處,可以爭取到兩方面對他們的同情。特別是
壯漢的同夥會因此對他們產生好感的,無論怎樣一一王智想得很遠——一群眾這關
還是要過的。他估計此刻已過了零點,雖然有部分老弱群眾散去(回家睡覺去了),
然而留下來的卻是無所事事的精壯之輩,他們巴不得找點什麼事情來做,以便發洩
剩餘的精力。況且零點一過,過江的輪渡變成兩小時一班,王智他們即便能從民警
值班室走出去,並通過群眾的包圍,也不能及時過江。他們將留在江邊碼頭上等待
那遙遙無期的渡船,陌生的異地、無邊的黑暗……什麼意外不可能發生呢?基於上
述種種考慮王智覺得還是應該採取以和為貴、息事寧人的態度,他提醒壯漢說:
「他是警察,你可不能亂來呵!」這麼說的時候小李的帽子已經飛走了,制服完全
敞開。現在小李的頭上只有一道常戴帽子留下的印痕,而沒有帽子。壯漢繼續深入,
拽住小李的頭髮,他們在那張狹窄的折疊床上翻來滾去。小李大叫:「黑皮黑皮,
你把我的頭髮拽掉了!」黑皮,也就是壯漢一驚,他將手一松,一把兩寸來長的黑
發就在他們肉搏產生的風中飄揚開去。受傷害的再不是小李的制服,而是他身體的
一部分,問題變得嚴重起來。

    一陣巨痛使小李幡然醒悟,他突然撒手,仰躺在折疊床上不動了。他實在不理
解自己為什麼要和壯漢打得不可開交?落得被對方拽掉了一把頭髮。自然,那是為
了讓壯漢離開門邊,好讓三位知識分子出去。可他們一直在這兒陪他,並沒有走掉。
要說是為了制服壯漢,那也沒有必要與他徒手相搏,甚至互相謾駡。牆上掛著警棍、
手銬,抽屜裡放著手槍,可小李今天就是沒有想起來用。他也可以走到桌前,給所
裡打個電話,請求支援。無論如何也不至於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丟盔棄甲的,還
搭上了一大把頭髮……

    小李這一住手壯漢也停住不動了,他看著小李發愣,不知道下面該幹什麼。他
的思維沒有小李那麼迅捷,一時還想不起來打架的原因。壯漢下意識地撚動著留在
他手上的幾根小李的頭髮。王智等人站在他的身後,壯漢暫時還沒有看見他們,他
只是一味地盯著小李,想從對方的表情中找到答案。此時他一副乞求的神情,完全
沒有了進攻性,看著怪讓人可憐的。小李故意從折疊床上慢慢地起身,慢騰騰地整
理他的衣裳。他叉開五指梳理了一番頭髮,這時壯漢已恭恭敬敬地將他的帽子遞了
過來。而後壯漢又彎下腰去,屁股撅得老高,在桌肚下和牆角處尋找扣子。轉身的
時候他看見了王智他們,居然露出牙齒向他們笑了幾笑。把扣子遞過去的同時壯漢
想說點什麼(以表示歉意),小李做了一個「你別」的手勢他就不吱聲了。小李使
勁地撣他的衣服,掉得嘩嘩直響,然後又背過身去收拾淩亂不堪的折疊床。這會兒
大家都看著他,密切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尤其是壯漢。小李喜歡這種效果,雖
然他年輕氣盛但並不習慣與人撕打,某種不怒而威的感覺讓他深深的陶醉。小屋裡
擠滿了人,然而寂靜無聲,大夥兒眼見得小李整理好床鋪,慢悠悠地走到辦公桌前
撥通了給所裡的電話,讓他們派人和車過來。然後他對壯漢:「你等著!」沒等對
方有所反應就丟開了他。小李轉向王智他們,他說:「真是抱歉!還得請你們稍等
一會兒,做個證人……耽誤了諸位的時間真不好意思!」這次王智他們雖然必須留
下來,但小李說得分明,他們不是作為犯罪嫌疑人而是作為證人留下來的,因為他
們目擊了壯漢怎樣毆打警察。雖然目擊者甚多,但他們是知識分子比較有頭腦,觀
察細緻,表達上也更有條理……讓他們留下是看得起他們,給他們面子,況且這件
事本因他們而起,王智他們自覺有推卸不掉的責任。壯漢見小李不讓王智一夥離開,
變得高興起來,他覺得自己的努力還是起了作用。要是當時他不堵在門口,王智他
們不就早走得沒影子了嗎?要是他不與小李打一架,他們也不會留在這裡看熱鬧
(也無熱鬧可看)。要是不打這架,不拽下小李一撮頭髮,小李也不會改變主意。
要是小李不改變主意,放走了王智他們就無法證明自己是對的了。因此壯漢深感欣
慰,以為派出所的人一到把他們接了去立刻便可以將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他對小李
說:「我早就說過把人帶到所裡去,要是你聽我的也就沒事了……」見小李不答理
他,壯漢又有些疑惑不定,得意之餘心裡未免擔心。然而他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
咬定王智一夥是不法之徒。也許在逼供之下文人抗不住會胡亂招點什麼,也許,他
們真有什麼罪案在身(這年頭什麼都是可能的)。假如能證明這一點,不僅可以補
過(抓掉了小李的一撮頭髮),而且可以立功。而小李,不僅那撮頭髮得不到補償,
還將因玩忽職守姑息養奸被公安局除名或受到處分。即使不能證明王智他們有罪,
同樣也不能證明他們無罪……想到這裡壯漢輕鬆多了。

    大家靜候所裡來人的時候瘦子出現了。兩個小時不見,他的模樣大變:一隻腳
上纏著繃帶,拄著單拐。纏繃帶的那只腳懸空著不敢落地,或是只在地面上輕輕地
一點,他走路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剛瘤的,看上去他瘸得有些年頭了,並且自成一
格。瘦子從醫院的急診室一路走過來,先去了他的遇難地點——一碼頭上的候船室,
他到達那裡的時候已是人去室空。瘦子一路打聽壯漢他們的消息,從候船室艱難地
向民警值班室移動。由於他暫不能騎車,甚至不能用腳,全靠了一支拐,因此走得
很慢。加上在醫院裡耽擱的時間,一路上為打探消息走走停停,等他到了民警值班
室的時候已是淩晨一點鐘了。幸好,大家都在,還沒來得及散去,這對不辭勞苦巴
巴趕來的瘦子不啻是一個安慰。瘦子生性喜歡熱鬧,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曲終人散的
局面。在值班室門口他聽見裡面靜悄悄的,進去以後才知道在座的有三四十號人,
且主要人物一個不缺。瘦子將一顆心放回肚子裡。

    他帶來了一個消息:老蔔並沒有離開碼頭。他(老蔔)終於沒有趕上那班船,
但也不敢回到候船室裡去了(當時壯漢一夥及王智他們還沒有離開)。

    不知怎麼弄的,老蔔混進了票房。那票房的門並沒有開在候船室裡(候船室裡
只設有一個售票窗口),而是對著室外,進入票房要經過碼頭上的倉庫區。恰逢一
位中年婦女當班,也許是看見老蔔被人四處追捕,怪可憐的,也許,她早就對壯漢
一夥地痞看不順眼,或者與他們的女朋友(如小賣部的營業員)有積怨,中年婦女
將老蔔安排在值班用的木板床上。因是夏天,床上張著蚊帳,老蔔伴著他的三隻包
美美地睡了一覺。老蔔睡得那樣香甜,以致口水都流到了枕頭上。本來說好只睡一
小時,老蔔要乘下一班渡船過江。一小時以後中年婦女不忍心叫醒老蔔,因此他又
誤了一班船。中年婦女安慰老卜道:「這裡很安全,不僅有蚊帳,而且有房門,外
面的院子裡還有大鐵門,不會有人進來的,你可以一直睡到天亮。」老蔔不禁一陣
恍惚,竟也以為他到此的目的就是為了睡覺——要是那樣該有多好呢?

    燈光透過蚊帳照射進來,呈現出一派黃光。外面,中年婦女坐在一張板凳上在
燈下織一個網兜或者桌布什麼的。窗外一片蟲鳴蛙叫,偶爾有汽笛飄過。老蔔覺得
那女人就像是他媽,票房也像他兒時呆過的某個地方。某種如夢似幻的感覺突然襲
來,並揮之不去。老蔔很願意這麼一直呆下去,至少他越來越不著急了。

    瘦子通過兩扇大鐵門中間的縫隙看見了裡面的票房。因為天氣熱。票房的門沒
有關,但蚊帳的門已經落下了。瘦子的目光順著他極為熟悉的軌道掃視一番,十分
意外地發現了老蔔的大鞋。瘦子觀察票房已經有些年頭了,尤其是夏天,他幾乎天
天從此路過,每次都要從此向裡看個明白。開始的時候他還在乎當班的女人是否年
輕漂亮,後來就無所謂了,只要是女人就行。好在在票房上班的都是女的,值夜班
的也不例外,如此一來就方便了瘦子。他來這裡並不是為了看某個女人,只是為了
看女人,甚至都沒有必要真的看見,只要知道是女人值班,她們睡在蚊帳裡,只要
看見那頂蚊帳瘦子就心滿意足了。到後來這僅僅成為一種習慣,特別是當他結交了
女朋友之後。今天瘦子例行公事地看了一眼,竟然看見了一雙男人的大皮鞋。由於
他已不像當年那樣對男女之事感興趣,所以第一個反應並不是有男人在和值班的女
人睡覺,有人通姦,而是:老卜沒有走成,躲在了這裡。瘦子的第一反應絲毫也沒
錯,但這與他的直覺以及是否聰明毫無關係,只是說明了他現在最關心什麼,最願
意什麼樣的事發生。要是在從前老蔔只會想到男女苟且的事情上面去。我的意思是
說:瘦子看見床下一雙男人的大鞋就像某些人發現有人通好一樣的興奮,他激動得
不得了,恨不能馬上沖進去,將老蔔從床上一把拎起來。然而一道高大的鐵門阻擋
了他。更要命的是他現在是一個殘疾人,遠非過去可比,雖說開始殘疾不過是幾小
時以前的事,那也得慢慢適應。瘦子深知僅憑個人的勇力現在已經不行,弄不好還
會打草驚蛇。因此他沒有聲張,而是一瘸一拐地跑到民警值班室搬救兵來了。

    大家對瘦子帶來的消息反應各不相同。最熱烈的反倒不是壯漢。他聲稱老蔔的
包裡面有東西,並且是他親眼所見,實際上完全沒有這回事。他只是說說而已(作
為一種恐嚇手段),別人卻要當真,這是壯漢最不願意看到的。特別是馬甯費俊,
得知老蔔沒有走馬上即可開包檢查以示他們的清白時的自信模樣讓壯漢心裡很不踏
實。壯漢慣于說大話,瘦子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他之所以表現得那麼興奮,當然
不是因為他相信壯漢,認為他不會撒謊。瘦子不過是好奇,所有的人中只有他是真
想知道老卜的包裡到底有沒有東西。假如有東西,他就幫了壯漢一個忙,沒東西責
任在壯漢而不在他。得知老蔔人還在碼頭上,心情最為惡劣當數王智。他明知老蔔
的包裡有東西,這一點他可以肯定(甚至是他親手打點好,放進老卜包中的)。他
的絕望之感更甚於壯漢——壯漢不過是信口胡說而已,至少從理論上說還有不幸言
中的可能。至於小李,他懶得追究老卜以及什麼包的事。壯漢抓下了他的頭髮,這
是最重要的,他(壯漢)若想藉故逃避懲罰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想因此而減輕應有
的懲罰也不可能。如果老卜的包裡沒有東西他該罰,如果老卜的包裡面有東西,他
傷害了警察同樣該罰,而且要罪加一等。為了做到公平起見,讓壯漢、瘦子們心服
口服,小李決定兩件事同時並舉:所裡的車一到,壯漢等一干人(包括王智他們)
就跟車回所裡聽候處置。與此同時由瘦子負責,去碼頭上搜尋老蔔,將他帶到民警
值班室裡來,看看他帶的包裡到底有什麼東西。

    且說瘦子領了四五個人向碼頭撲來,他們被一道鐵門所阻。隔著鐵門可以看見
票房,以及票房裡面垂落的蚊帳。四五個人為爭睹床下的那雙男人的大鞋(兩扇鐵
門間的縫隙只有一條)在門前弄出一片響動。瘦子索性叫喊起來,讓不要走了老蔔。
他當然不知道老蔔的名字,因此實際上他喊的是:「抓賊啊!有人偷東西啦!」轉
念一想又覺得不夠份量,不足以引起周圍群眾的重視,因此他改口道:「殺人啦!
有人殺了人,血案在身,不要讓狗日的跑了!」然而除了同來的幾位外,四周並無
動靜。瘦子心想:是否殺人也太過份了?以致人們嚇得都不敢吱聲了。他拚命拍打
鐵門,以壯自己的聲勢。由於鐵門的阻擋,他們不能立刻沖進去將那小偷或殺人越
貨的傢伙擒獲,他們眼睜睜地看著他在裡面的房子裡睡大覺,相距只有一步之遙。
鐵門被他們擂得眼嘟直響,但也絲毫無損,這就更加激怒了瘦子他們。他們開始尋
找木棒鐵棍,或者用釘著鐵掌的翻毛皮鞋猛踹鐵門,果然,這比用肉掌擊打要有效
果得多,鐵門上方的尖刺隨著陣陣打擊而頻頻抖動。瘦子由於受傷,不能像他的同
夥那樣腳踹鐵門,但他有拐(這是他們與之不能相比的地方),可以用它來打擊鐵
門,效果甚至一點也不比釘了鐵掌的的皮鞋差。然而,這麼一直敲打下去也解決不
了任何問題(雖說可以出氣和表達自己勇猛的意願)。他們應該做的是:翻越鐵門
進去及時地捉拿住老蔔(在他再次逃走以前)。但那鐵門不是一般的高大,上方的
鐵刺也不是一般的尖銳,甚至,在鐵刺的上方還有一道電網,從鐵門的上面一直拉
到兩邊的圍牆上。倉庫區防範嚴密,如同一所監獄。如果你認為這樣未免過份的話,
中年婦女卻不能同意,尤其是在她成功地掩護了老蔔的這個夜晚之後。正是由於她
對倉庫區防範的信任,才敢收留老蔔,並在暴露之後能夠和瘦子一夥分庭抗禮。她
十分坦率同時不無驕傲地承認老蔔的確躲在票房裡的床上,但她是絕對不會把他交
給他們的。『有本事你們就進來!「她說,而這正是他們所無法辦到的。如果說誰
有勇氣敢於翻越那道鐵門,在場的恐怕也只有瘦子,但如今他的腳壞了(不然早翻
了),因而這種可能也不復存在。腿腳不便的瘦子只好拿鐵門出氣,由於無法逾越
只能滯留此地與一個婦道人家相罵不已,心裡別提有多窩囊了。中年婦女人老色衰,
手無縛雞之力,可罵起人來嘴巴不饒人,自以為粗鄙不堪、什麼都不在乎的瘦子竟
然不是其對手。不僅瘦子一人完全不是她的對手,在場的其他幾位也都不是對手。
不僅他們分別不是她的對手,就是加在一起也同樣不是。開始的時候他們還想仗著
人多勢眾,企圖從中占點便宜,後來看看不行,只有提高聲音,將中年婦女的汙言
穢語覆蓋下去。開始的時候他們敲打鐵門只是為了出氣,或壯自己的聲威或為引起
廣泛注意,後來那敲打聲越來越密集,而目的變得單純,甚至只有一個,就是蓋住
中年婦女惡毒的罵詞。

    這邊,壯漢堅持在民警值班室裡等瘦子,瘦子不來他就不走,但現在已經由不
得他了。所裡又來了兩個警察,其中之一還是副所長,他們不像小李那麼優柔寡斷,
特別是當他們看見小李的那副狼狽相,同情心頓起,不由分說架起壯漢便走。外面,
甚至他們開來的那輛摩托車都沒有熄火。壯漢拚命掙扎,他終於明白過來:人家已
經把他當成罪犯了。然而他面對的並不是小李,所長立刻掏出手銬去銬壯漢,後者
由於恐怖在所長的手腕上咬了一口。所長大叫一聲,接著壯漢就被與所長同來的那
名警察從後面用警棍擊昏了。所長將手銬扔給那警察,讓他銬上地上屍體一樣的壯
漢。他抖著自己的右手腕,那兒被壯漢咬出了幾個血牙印。在小李的協助下他們將
壯漢頭朝下地塞入摩托車車鬥中,那名警察駕車,所長則坐在昏迷不醒的壯漢身上。
他們上了江堤,往所裡駛去。

    臨行前所長讓王智他們步行去所裡,他不擔心他們會逃走,他像小李一樣的信
任他們。當然,他不像小李那樣在乎他們的感覺(當著他們的面擊昏了壯漢,並有
欠人道地將其塞入車鬥之中……)。這一幕的確讓王智們深受震動,甚至對壯漢產
生了憐憫之心。剛剛還活蹦亂跳的壯漢,多麼的亢奮異常,突然就像死人一樣的不
動了。說實話,他們還真有點不習慣呢!小李呢?自然是從中學到了一手,就是怎
樣乾脆而果斷地處理事情,以免釀成不必要的難以收拾的局面。

    那所長可謂料事如神。本來,王智等對讓他們自己走路去所裡深感恐懼,怕沿
途遭到壯漢同夥的攔截,可所長說:「我包你們沒事!」這一路儘管他們見到了很
多可疑的人影(深夜一點多還在碼頭附近活動),但的確沒有人襲擊他們。這些可
疑的人影甚至還方便了他們的行程。雖說小李講解過到所裡該如何走,但他們還是
免不了問了幾次路。與那些指路人面面相對時,王智們可以斷定他們就是壯漢的同
夥,一樣的裝束長相,甚至也似曾相識(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出現過)。王智等心想
:與其遭到伏擊,還不如主動迎上去。所以有時候他們並不想問路,但一見到人影
晃動就迎上前去,對方反倒顯得畏畏縮縮的了。王智給他們點煙的時候(一包剛啟
的煙一路上散得差不多了),發現對方的眼睛裡有某種驚恐的東西。他們和王智他
們一樣,被所長處置壯漢的方式嚇壞了,短時間裡反應不過來。他們同樣想著那壯
漢如何的活蹦亂跳,怎樣威風了得,又怎麼一下子就被打倒,窩在車鬥裡翻不過來
了。他們暫時還想不到為壯漢復仇,和繼續他未竟的事業,雖然敵人就在眼前,並
向他們問路敬煙。所長正確地估算了他們反應麻痹的這段時間,以為足夠王智他們
路上用了,甚至把走彎路、打聽詢問的時間包括在內也夠用了。這就是所謂的震懾
作用。當然,震驚過去之後他們又會恢復常態,而此刻王智們正利用這段寶貴的時
間七拐八彎地向派出所走去。王智們並不隱瞞這一點,因為他們知道:僅是「派出
所」這個詞就極具威懾作用。他們逢人便問:「派出所在哪裡?我們要去派出所。」
壯漢的同夥一聽,頓時放棄了襲擊的企圖。

    壯漢醒來時不見了王智等人,他不禁焦急萬分。他認為只有通過他們才能洗刷
自己,現在王智他們不見了,說明事情已有定論,他被證明是錯誤的。說實話,壯
漢倒不在乎什麼皮肉之苦,甚至牢獄之災,他在乎的是是非黑白。警察給了他一悶
棍,並以極其彆扭的姿勢將他塞入摩托車中,所長的屁股坐在他的頭上(畢竟那是
所長的屁股),所有的這些他都無所謂。只要能證明他是正確的,而小李是錯誤的,
證明王智他們是犯罪分子,或犯罪分子老卜的同夥,只要能證明這些,也就值了。
可人家不給他這樣的機會,這是對壯漢聰明才智的蔑視。在與警察的交道中,他還
從未證明自己正確過,然而這一次,他們甚至都不給他證明的機會。壯漢想:這只
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這回他是正確的。於是他不顧一切地喊起冤來,「冤枉啊!冤
枉啊!……」那淒切的聲音頓時充滿了派出所的二十幾個房間。壯漢的雙手被反剪
在身後,肚皮貼地躺在肮髒的水泥地上,為了吸入足夠的空氣,以便將叫聲傳得更
遠,叫喊時他的頭和腳不禁向上翹起。叫冤畢壯漢的腦袋便耷拉下來,雙腿也隨之
放平。一名警察說:「你狗日的咬了我們所長,還拽小李的頭髮,喊的什麼冤?再
不准喊了,否則的話……」為了制止壯漢的哀嚎,他們把他拖出房間,拉到屋後的
院子裡,這樣,由於一堵磚牆的阻隔壯漢的叫聲相對減弱,聽上去不那麼刺耳了。
壯漢為了彌補這一損失和不足,加強了嚎叫中的謾駡成份,他提到小李以及所長他
媽,內容及其猥褻。在此情況下他們不得不再次使用了電棒,這回並沒有將壯漢擊
昏,而是恰當刺激諸如腋下、襠部、手指腳心這樣的敏感部位。壯漢被電擊得鬼哭
狼嚎,屎尿俱下,自然,再也沒有興致談論小李和所長他們的媽媽了。

    王智他們走進派出所的時候,壯漢已被帶到後院裡,兩個警察正在修理他,所
以王智他們沒有看見壯漢。他們聽見了壯漢的叫聲,由於是隔牆傳來的,又由於壯
漢的聲音完全變了調,因此他們根本就沒想到那是壯漢的聲音,甚至也沒有想到那
是一個人。他們只覺得那聲音極為怪異嚇人,聽上去讓人毛骨悚然。

    派出所裡只有四五個警察在值班,顯得很空蕩,剛經過民警值班室的那種擁擠
的場面,王智等還真有點不習慣。這兒的派出所房多人少,位置偏遠(在市鎮盡頭),
安靜得很(除了壯漢時斷時續的叫聲)。奇怪的是:壯漢的同夥一個也沒有跟來。
也許是夜已經很深,他們回家睡覺去了。也許,路途遙遠,跟過來看熱鬧再回去劃
不來。也有可能圍觀的人被壯漢可怕的叫聲給嚇跑了。派出所門門前冷冷清清,並
且越是接近派出所人煙越是稀少。派出所所在的那個山坡簡直是人跡罕至。所裡雖
然有電,但顯然供電不足,白熾燈泡發出昏暗的黃光,一隻巨大的狼犬在房間裡走
來走去,由於爪子沒有修剪,碰在水泥地上嗑嗑有聲。那狗在王智們的身邊來來回
回,打著響鼻,而後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臥下。它將碩大的頭擱在伸出的前爪上休
息,但一隻眼睛睜著,盯著王智一夥。幸虧這些年有了電棒,否則對付壯漢的將是
這條大狗了。現在它閑來無事,但保持著夜間不睡覺的習慣。然而見到王智等陌生
人那狗也不怎麼興奮,一副見慣不驚的模樣,它既不對著他們吼叫,也不搖尾乞憐,
神情中有一種漠然超越的東西。王智覺得接待他們的幾個警察和那狗一樣,既看見
了他們,又像是沒有看見,既像在對他們說話,又像是說給別人聽的。特別是當你
答話的時候,他們似乎根本沒有在聽,而你所答的正是剛才他們所問的(也就是說
是他們正想知道的),這真是不可思議。也許他們早已見慣不驚(和那狗一樣),
也許是夜深疲乏所致。幾個值夜班的警察之間也很少交流,但他們有良好的默契。
這一情況也適用于警察與那狗之間,他(它)們的默契是顯而易見的。在王智的感
覺中,他們(值夜班的警察)就像一家人一樣,包括那狗,他(它)們就像是一夥
兄弟,雖然相貌各異,但有著某種令人畏懼的一致的東西。相形之下小李的熱情和
浮躁則是一個例外,他肯定是一個新警察,加入的時間肯定還沒有那狗長。

    一個警察走過來,讓他們沿牆根蹲下,臉沖著牆。後來知道誤會了,他們並不
是來投案自首的,而是證人,那警察就不再理會他們了。他們被晾在一邊,自覺沒
趣。每當這樣的事情發生作為讀書人的他們總是找一些有字的東西來讀,比如說一
本書,或者書架(他們閱讀著書脊),或是一張報紙,或牆上的告示圖表,然而這
些東西在這裡一概沒有。因此他們只好閱讀牆上的斑點。由於是老房子,又潮濕
(滲水),加上光線暗淡,斑點之類的因而是不缺的。由於這些斑點污漬的存在王
智們得以維持應有的自尊,他們並沒有朝神情冷淡的警察和狗多看上兩眼,雖然他
(它)們比牆上的污點有趣多了。王智們倒背著手,分別對著一堵牆發呆。這時候
後院壯漢的慘叫聲微弱下去了,一些磕碰聲響起,那是警察的大皮鞋(與水泥地面
相觸)和警犬扒拉著它的爪子。總算有人招呼他們走進里間,王智們盡力保持著表
情的嚴肅,內心卻激動得一陣狂跳。那裡面的辦公室與他們熟悉的環境十分相似,
所需之物也應有盡有。牆上的圖表,桌上的文件,牆角處還有報夾,筆筒裡大把的
筆,甚至也有電腦、打印機。傳真機之類的玩藝兒,連燈光也明亮了十倍不止。警
察像變戲法一樣變出這麼一個地方,使王智他們大有賓至如歸之感。他們是一個個
被分別叫進去的,那扇神秘的門開啟了一下之後隨即關閉了。就在這一開一關之間
尚未進去的人窺見到裡面的天地,不禁心馳神往。現在他們終於有了盼頭,哪怕在
裡面呆上幾分鐘,總比在走廊裡沒人理會、被一隻警犬喚來嗅去的強。他們像等待
大夫看病的病人一樣,在外面的一張椅子上自覺排好。

    警察讓他們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一面問話一面做筆錄。最後讓他們將筆錄從頭
至尾地看一遍,在塗改過的地方按上指印,以示塗改征得了被訊問人的同意,並非
是事後的篡改。那黑色的墨團和鮮紅的指印使得乏味的筆錄呈現出意外的美感,紅
色指印猶如印章,平均每頁裡約有一到兩個。按印完畢後警察會像欣賞書法作品那
樣地欣賞起筆錄——這畢竟是他的作品。雖然是由被問訊者口述的,但做記錄的是
警察,紙面上的美感自然來自於書寫,而與什麼內容無關。雖說手印得由對方按,
那也不過說明他必須對所提供的事實負責,至於在哪一頁的什麼地方塗改?塗改多
少次?則是警察的事了。被訊問者只能在警察塗改的地方按手印,舍此無它。給王
智做筆錄的警察很年輕,愛好文藝,他不僅詳細地記錄了王智們今晚的遭遇,同時
還向他們展示了書法藝術在警察工作中的魅力。王智覺得他的那幾處塗改尤其得當,
使得自己所按的手印恰到好處,在整個篇幅中起到了某種微妙的平衡作用。小警察
本來就對王智這樣的知識分子抱有好感,聽他這麼說,如同遇見了知音。他做筆錄
也有一二年的歷史了,從來也沒有人把它們(他的筆錄)當成藝術,大家只是籠統
地誇他的字寫得好,更關心的卻是他記錄的內容。只有王智這樣的大學老師才能看
出其中的奧妙,把平凡的筆錄稱為藝術,這就使得筆錄不再平凡了。王智還建議在
另幾處本無須修改的地方進行修改,以便按上手印。對於事實陳述而言的確是無須
再改了,但對書法藝術而言卻非改不可。小警察接受了王智的意見,並留他在辦公
室裡多聊了一會兒。兩人談論文學、藝術,由文學藝術而愛情人生。他們越聊越近,
王智從交談中得知:小警察畢業的公安學校裡的一位老師竟然是自己大學時代的同
學。在校期間小警察與那位老師的關係竟然很好,那位老師竟然也向小警察提到過
王智。正當他們準備進一步深入交談的時候傳來消息:老卜終於被瘦子一夥抓獲,
現人在民警值班室裡。小李來電話讓王智去一趟,說老卜臨行前想見王智他們一面,
再次道別一下。

    實際情形是:離下一班渡輪的開船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老卜呆在民警值班室
裡實在無聊。他很想到派出所去找王智他們玩一會兒,可又覺不妥—一在與瘦子等
人的糾紛中他據理力爭的就是不去派出所,而不是他的包裡沒有東西(那是他與壯
漢爭執的關鍵)。瘦子他們早就忘記了老蔔為何與壯漢爭執,但他們知道爭執的一
方是壯漢無疑,既然壯漢去了派出所,因此老蔔也必須去。老卜在小李的幫助下終
于擺脫了瘦子們的無理糾纏,可以不去派出所了,他總不至於在此情況自己再去派
出所吧?然而他的確無聊之極,瘦子們已陸續散去,只剩下個別人在民警值班室門
前徘徊。老卜與小李之間也沒有什麼好談的。老卜雖然知道工智他們趕過來至少也
得半個多小時,但他還是希望他們能來一個人,與他一道消磨在此的最後時光。王
智這頭已不存在任何困難—一他結識了小警察,諸事可行方便。王智不僅可以立刻
動身,前往碼頭,甚至小警察還借給他一輛自行車。小警察表示要陪他一起去,王
智很是過意不去,他只是讓他送了一程。小警察給王智指明道路,並估計沿途不會
有什麼危險便回去了。王智趕到民警值班室的時候看見老蔔甩著手在屋子裡踱來踱
去,小李赤著上身坐在折疊床的床沿上,一位頭髮花白的婦人湊近燈光,手捧小李
的制服在釘扣子。看上去他二人(婦女和小李)就像母子倆。老卜將中年婦女介紹
給王智,說她是徐大嬸。要不是徐大嬸的掩護他早就落人瘦子一幫地痞的手裡了。
老卜讚美徐大嬸如何的機智勇敢,將他藏在票房內的蚊帳裡……王智作為老蔔的朋
友向徐大嬸表示真誠的感謝。後者從警察制服上抬起頭來,兩腮紅紅的,呲牙一笑,
看上去很害羞。

    離上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老卜將王智拉到門邊說了幾句體己話。王智問老蔔
包在哪裡?被告知已經在船上了,是徐大嬸讓人先帶上去的,在此之前曾被瘦子他
們作為戰利品弄到民警值班室裡,小李例行公事地檢查了一遍。王智緊張地問:
「查出來了嗎?」老蔔說:「當然沒有。」後來瘦子等人強調小李檢查時他們不在
場,於是在眾目睽睽下第二次打開包,檢查了第二遍。他們將包裡的東西一件件地
拿出來,檢查完畢後放在一邊的桌子上,直到全部檢查完才一齊放回包中。小李故
意檢查得很仔細,因為他已經檢查了一遍,心中有數,他明知道老卜的包裡面沒東
西,這麼做是堵瘦子一夥的嘴,但害得老蔔出了一身大汗。王智問:「這次查出來
嗎?」老蔔說:「還是沒有。」王智說:「不在包裡?」老蔔:「那能在哪?」王
智說:「這我就不明白了。」老蔔說:「我也不明白,明明就在眼前,甚至還從小
李和瘦子的手上過了一遍—一小李把它傳給瘦子,瘦子再放到桌子上,但就是沒有
查出來。」老卜告訴王智,他們甚至檢查了第三遍。對瘦子他們而言,除了檢查他
的包就再無理由在此呆下去了。老蔔說什麼也不去派出所,本來他們堅持要讓老蔔
去,後來小李總算讓他們明白了:問題的關鍵不在於老蔔是否去派出所,而在於他
的包裡是否有東西。壯漢纏住王智他們是因為此,現在要洗刷壯漢也只有通過這一
問題的解決。如果老卜的包裡沒有東西把他弄到派出所去反而對壯漢不利(甚至要
罪加一等)。如果老卜的包裡確有違禁品,就是瘦子放過了他,小李也不會答應的
(出於一個公安戰士的最起碼的職責感)。瘦子等人之所以在此夾纏不清,甚至得
寸進尺只因為所長制服壯漢時他們不在場。當時他們正在碼頭上隔著一道鐵門與徐
大嬸相罵,壯漢遭到電擊的一幕他們未曾見到,因此不知道厲害。這會兒小李不厭
其煩地描述給他們聽,用以進行威脅。對小李而言,再三檢查老卜的包不僅可以一
再證明自己的正確,亦可說明瘦子等在無理取鬧。關鍵是雙方都覺得無事可幹,閑
極無聊,觀賞一番老蔔攜帶的什物,將它們—一陳列在桌子上不失為一種享受。只
是嚇壞了老蔔。他看見那東西被他們傳來傳去,在燈光下被照得閃閃發亮,放回包
中又再次取出。它的外觀是一隻大號的牛皮紙信封,一側的封口大開,裡面露出一
些紙頁。小李和瘦子都曾向內目測瞭望。那東西被複印在一大疊打印紙上,因此看
上去像一堆材料而不像一本書。他們先人為主(認為無論怎樣粗劣至少也是一本書),
因而並不起疑。那包東西從兩隻可怕的手上傳過,停留的時間不能算長,但足以使
老蔔窒息。好像是為了考驗他的心臟功能似的,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檢查他的三隻包,
變得越來越無聊。多麼危險的無聊!由於無聊他們會變得越發細緻和瑣碎,他們會
完全沒有必要地—一在正常情況下—一將那信封裡的材料抽出來閱覽一番……老蔔
不敢再往下想了,隨後他向小李提出了嚴正抗議。

    實際上,檢查到第二遍時瘦子已經心虛,小李當然更不願得罪老蔔,這樣他們
在第四遍檢查完畢後便停止了整個檢查活動。老蔔還是放心不下,怕有什麼變化,
或者他們再次感到無聊起來。因此他趁小李與瘦子不備,托徐大嬸讓人將三隻包先
行送上船去了。

    在民警值班室門口老卜向王智講述了三隻包的經歷,完了本人也上了輪渡,追
隨他的三隻包而去。

    送走老卜,王智感到無比輕鬆。他聽見江濤拍岸的聲音,一聲汽笛猛然拉響,
王智心想:老蔔和他的三隻包已經離岸,還有那包裡的東西……。他一路蹬回派出
所。對這一帶的地形和夜色王智已經很熟悉了,他甚至有了某種身在故鄉的感覺。
他在這裡的碼頭上送走了一個朋友(老卜),朋友走了,而他留了下來。遠遠的,
他看見派出所所在的房子透露出的燈光,有如出自他家的窗口。他聽見座下的自行
車在坎坷不平的上路上吱吱嘎嘎的響著,快到的時候他聽見一聲低低的呻吟,隨著
一陣腥風掠過,派出所的那條警犬向他撲來。王智驚恐的大叫一聲,跳下自行車試
圖躲避。然而完全沒有這個必要,那警犬並無任何敵意,它是來迎接他的—一曾幾
何時他已經被它當成家裡人了。而那警犬也不再像是一隻警犬:繞著王智躥高伏低、
發出低吟,尾巴搖得如同芭蕉扇一般。隨後借車給王智的小警察出來了,高聲地與
王智打招呼。他接過自行車把,將車靠牆邊放好,一面撫著王智的背或搭著王智的
肩,以這樣的姿勢與王智一道走進門去。王智一陣感動,覺得那小警察就像是他的
兄弟。

    馬甯、費俊也都做完了筆錄,坐在走道上的一張長椅上等王智。另有一張單獨
的椅子,離長椅約有三四米遠,上面坐著壯漢,看來他也做完了筆錄,在此聽候發
落。所不同的是壯漢的一隻手背在身後,被一副手銬銬在椅背上。他垂著頭,沒有
了以前的興奮,甚至連一點聲息都沒有,王智他們懷疑他是否還活著。顯然,他就
這樣被人家弄到辦公室裡去做了筆錄,也只有在此木訥的狀態下壯漢才可能是馴良
的……總之壯漢的筆錄做得很順利,現在他坐在一張單獨的椅子上,低垂著頭,有
如沉思,那拖把似的頭髮披散下來遮住面孔,又有點像害羞。他在椅子上動了動,
並未引起注意—一倒是他那悄無聲息的模樣若能持之以恆的話沒准會讓人側目而視。
然而就天性而言壯漢是不慣於沉默和安靜的,要不是他遭受的打擊過重有很強烈的
受挫感,甚至連這半小時的寂寞都是不能忍受的。他在椅子上動了動,並未引起王
智等人的注意,於是他再次動了動,並清了清嗓子。在他的左近沒有別人,只有王
智他們。他們曾是他的敵人,這一情況對壯漢十分不利。然而他別無選擇,除了繼
續吸引昔日的敵人如今的鄰人還能幹些什麼呢?要知道裝死並不是一個好辦法,況
且他壯漢喜歡結交天下英雄。俗話說得好:不打不相識。壯漢從引起注意開始進一
步自言自語,繼而發展到與王智等公開搭訕。他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弄出各種響動,
顯然,這裡面有傷疼等原因,但也不完全如此。壯漢一會兒哭爹喊娘,一會兒長籲
短歎。他問正在抽煙的馬寧:「能給顆煙抽嗎?」馬甯點了一支煙過去塞到壯漢的
嘴裡,後者用發黑的門牙咬著那煙,一陣猛吸,腹腔到胸膛起伏不定,猶如一個浪
頭從此經過。壯漢叼著煙,越抽越短,升騰的煙霧將他的眼睛熏成了一條小縫。由
於手被銬在椅子上,吸煙的一整套動作都得由兩片嘴唇和上下門牙完成。壯漢的嘴
部動作很花哨,然而卓有成效。這支煙很關鍵,抽得壯漢體力和信心倍增。那煙雖
然是他開口要的,但是馬寧點好了遞過來的,在壯漢看來自己與王智他們之間竟有
了一種難兄難弟的感情。就甭問他們各自是怎麼進來的了,反正此刻都呆在同一個
地方(派出所的走廊裡),都剛剛做完了筆錄,暫時無事,但不能走開。他們有著
相同的處境和相同的目的(聽候處置或發落)。壯漢在他的椅子上長歎一聲「唉—
—」,然後說道:「我這叫好心辦壞事!」他搖著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說話
間拿眼睛偷偷地瞟王智他們,看他們如何反應。壯漢很想得到王智們的同情,這麼
說似乎有那麼一點自我檢討請求原諒的意思。他什麼時候求過人?即便是公開認錯
的話也只能到這個程度了。王智、費俊揚起下巴,滿臉不屑與之為伍的神情。他們
對壯漢的感歎聽而不聞,兩人大聲而熱烈地交談著,間或會不經意地看上壯漢一眼,
那目光就像看一件偶爾進入視野的什麼希奇古怪的東西。他們坐在這裡,與壯漢同
處一處完全是迫不得已,是暫時而偶然的。幸虧他們與他並非是坐在同一張椅子上。
在他們的那張椅子上王智、費俊儘量坐在另一頭,而與壯漢靠近的椅子一頭則空出
許多。他們還不斷地站起身來踱步,以示與椅子間並無必然性的關聯。他們站起、
坐下,即便是坐著時也在椅子上做出各種可能的姿態,而這些姿態是壯漢無論如何
也做不出來的——他和他所在的椅子已連成一體,關係牢不可破。

    馬寧的表現略有不同,他不擔心坐得與壯漢靠近,看待壯漢的眼神中也充滿了
探究。馬寧不僅為壯漢點了煙並遞過去,對方說話時他一直在頻頻點頭。馬寧鄭重
其事地對壯漢說:「你要學學法!」王智、費俊在一邊掩口而笑,馬寧渾然不覺,
仍然是那麼的一本正經。「你要學學法!」他再次強調指出。壯漢那本已開始明亮
的目光隨即暗淡下去了。「我不識字。」他無可奈何地說。

    「不識字就讓人講給你聽。」馬寧說:「不管識字不識字都要學學法,法不僅
是為識字的人制定的。不管識字不識字都要學法、守法,否則就要犯錯誤,那時候
後悔就來不及了!」

    1998.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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