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冬文集
同窗共讀
既看見你
也看見他
但你們二人
不能相互看見
中間是一面牆
一顆樹
或一陣煙霧
我在牆的縱面
樹的上面
我就是白霧本身
——《看》
一,蘇青
我比她們遲到兩個月。九月分開學,我十一月到校,因為在家生病了,拉痢疾。
我別無選擇地住進了328 。據說在我進來以前已有兩批人搬出去了。我進來一看,
條件也不是很差,甚至還挺好,離樓梯很近,在樓道的中間部分,既不靠水房也不
靠廁所。水房和廁所分別設在樓道的兩頭,離328 遠著呢。我們宿舍裡一共四個人
(加上我),另有四張空鋪。搬走的那些人是因為和蘇青、蔡冬冬合不來。她倆是
一塊兒從浪碧來的,從上幼兒園的時候起她們就在一塊兒了。別人和她們處不好,
也沒有她們漂亮。蔡冬冬的個子有一米六六,六七,蘇青的個子大概有一米七零。
兩個人也不理別人,只顧自己成天在一起說話,別人就忍受不了啦!
我到校的那天是晚上,蘇青已經睡下了。我和她打了一個招呼。我聽說她是班
長,可幾天以後她就被撤了。她好像在生病,發熱什麼的。我和她打招呼,她也點
點頭。我說:「你怎麼樣!」她說:「沒事兒。」我給蘇青倒了一杯開水,放在桌
子上。她說:「謝謝。」第二天早晨起來,她的病似乎好了,也不和我說話,好像
忘了昨天晚上的事兒,一副挺驕傲的樣子。她顯然不需要我,顯然是在表明這一點。
我剛來,挺孤獨的,倒是很想和別人接觸,和她們認識的。她們反正沒有這個
需要,也不覺得你有這個需要,或者你有沒有這個需要也不是她們的事兒。她們兩
個好得不得了,講的那些事兒我也聽不懂。杜玉果是農村來的,蘇青對待她的態度
就像主人對待奴僕。實際上她也就是蘇青的一條狗,使喚來使喚去的,感覺還挺美,
總是跟別人說「青青」,青青長青青短,青青怎麼說什麼的。雖然蘇青不把她當一
回事兒,她還是要跟在後面,對這個位置挺滿意的。
蘇青、蔡冬冬不和別的女生玩,但和男生打得火熱。我剛一入學就發現,328
寢室裡成天都坐著男生,每天如此,只要是沒課或者星期天,你還沒起床呢他們人
就已經到了,甚至都坐到你的床上來了,壓著了你的被子。當時我產生了錯覺,以
為男孩子挺多的。後來我才知道我們學校五百個女生,才有十七名男生。可在328
寢室裡卻是男孩多女孩少。
他們一來就圍著蘇青和蔡冬冬。到後來蔡冬冬接待他們的時候都不起床了。她
半臥在床上和他們說話。我一般見他們一到就收拾收拾書本,到教室去,一待就是
一天。根本回不去。知道回去他們肯定還在那兒。我在教室看書,實際上也看不下
去。但你不去教室還不行。反正宿舍裡是滿的,他們在那兒過日子。你早晨起來的
時候,他們人已經在那兒了。你就是被他們吵醒的。你說:「對不起,請你們出去
三分鐘,我得穿衣服。」他們就出去了,站在走廊上,沒到三分鐘就敲門。你說:
「好啦,進來吧。」他們嘩地一下全進來了。你洗臉、刷牙、沖奶粉,他們也不理
你,就在那兒聊。你下樓、去教室看書,中午直接從教室去食堂,吃午飯。如果你
實在想睡午覺,還得跟他們說:「請你們先出去一下,等我躺下再進來。」你叫他
們出去他們就出去,倒是挺合作的,弄得你反倒內疚起來。然後你說:「我躺好了。」
他們就又進來。他們不理你,也不管你是不是在睡覺就在那兒說話。
我自然睡不著,就在床上聽。隔著蚊帳,像垂簾聽政似的。隻言片語,你聽也
聽不明白。一來我去得遲,人還認不全,再者,他們說的那些東西就有某種神秘感,
加上只有他們之間才能理解的一些「黑話」……。有時候他們的話就說半截,大家
全明白了。有時候他們把一個普通的詞重複再三,你還是無法瞭解其中的奧妙。我
很難過,也很想加入進去,很想知道他們到底說的是什麼。可沒人會理睬你。要接
納你首先得得到蘇青和蔡冬冬的同意。如果她們不願接納你,把你當成外人的話,
你也沒任何辦法。
晚上,這夥人終於走了,你就聽蘇青和蔡冬冬在那兒說,還是沒有你的事兒。
她兩個依然說得很神秘,很吸引人。
當時,我老是聽她們說起一個叫曾偉的,我就知道,在那夥男孩裡肯定有一個
叫這個名字,但到底是誰,我一直不知道。很長時間,有一兩個月吧,我始終不知
道誰是曾偉。曾偉在他們中問,我就是對不上號。好象蘇青在和曾偉分手,在我人
學以前他們已經談了兩個月了。
晚上我聽蘇青對蔡冬冬說:「我都活了十八年了,沒他不是照樣兒嗎?」後來
有一個男生上來傳話,說曾偉不想讀了,在寢室裡燒書。讓蘇青去勸勸曾偉,她不
去。報信的人噔噔噔噔就下去了。待一會兒,噔噔噔又上來,說點什麼。那種感覺
就是,即便他們不成天待在328 ,也是隨時隨地可以進來的。那就是他們自個兒的
家,他們的據點,隨時隨地有各種消息在那兒傳播。有時候站在樓下喊,有時候跑
上來串個門再下去,進來門也不必敲。大家的地方,誰都可以來,並不是說那是我
們四個人的宿舍。沒那種感覺。所有的人都是裡面的主人。
有時候他們也不上來,就在樓下。我們的宿舍樓只有兩層,是以前順德村的一
個村辦工廠的倉庫改的,整個學校都是買的他們的廠房。他們一夥人就抱著吉它在
下面唱歌,還挺浪漫的。他們唱羅大佑的《野百合也有春天》,有時候也唱鄭智化、
黎明的歌。完了他們還得說,這首歌是獻給哪間寢室、哪個人的。一般情況下大多
數的歌都是獻給我們328 的,不是獻給蘇青的就是獻給蔡冬冬的。有時候下面一夥
人在唱歌,裡面還坐著一夥人。
時間一長,我覺得挺受不了的。離家又遠,又沒有朋友,甚至也不能待在宿舍
裡(那不是你的宿舍),你只能到教室去。還經常停電,一周准有兩個晚上得點蠟
燭。學校又不肯買發電機。我們的電是由順德村供應的,它一農忙、一灌溉我們用
電就保證不了了。但是你得給錢。給很多錢以後,電馬上就來。
328 後來被他們稱做「情人島」,誰談戀愛談晚了,或者和同寢室的人鬧矛盾
不願回去了,就到328 來住。誰都可以去住,反正八張鋪位有四張空著。宿舍裡成
天)11流不息,但是和你又沒有關係。
說到底,蘇青和蔡冬冬也不一樣。蔡冬冬就是成天臭美得要命。當時我們都很
窮,沒什麼錢,總是用很少的錢去買很便宜的衣服穿。蔡冬冬身材不錯,她穿什麼
都好看。那夥人都哄著她,說她是queen (女皇)。她有時候也和我們說話。她會
說:「他們都說我是qUeen ,你們說我像不像?」一面還站在凳子上顧影自憐的。
我也不好得罪她,就問:「誰說的呀?……有那麼點兒吧。」
憑心而論,蔡冬冬真的不能算有多麼漂亮。但也絕不難看。實際上就是一個非
常普通的女孩,長髮披肩,但有不少白頭發,少白頭嘛。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兒來的
那麼良好的自我感覺,臭美得要命。她和郭洪濤談戀愛,郭洪濤絕對地低三下四。
蔡冬冬儘量表現她的queen 作風,幾乎天天得和郭洪濤打架。他們談戀愛就是打架,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內容。而打架最後也是一種格局,蔡冬冬大發雷霆,郭洪濤在邊
上一直賠笑臉、講好話。要說常駐328 的那就數郭洪濤,他不是在裡面就是在外面。
有時候被蔡冬冬趕出去了,沒辦法,就在外面,他也不走。蔡冬冬在裡面也知道他
沒走,就是不理他。過一會兒,或者是蘇青回來了,或者是怎麼的找個機會他又蹭
進來,給蔡冬冬賠不是。都是這樣的。我們也看膩了。
蘇青不一樣,她顯然比蔡冬冬要成熟。她比蔡冬冬大一歲。其實他倆都沒我大。
我是七二年頭的,蘇青七二年底,蔡冬冬是七三年的。比如蔡冬冬回家了,或者有
事兒不在,蘇青也會和你說話,而且她絕不說蔡冬冬的好話。她會說:「那孩子太
野了,不懂事兒。我是沒辦法才和她在一塊兒的。」小時候她們就在一起,家裡也
互相認識。「來的時候,她媽把她託付給我,我是受託於人……。」聽她這樣講,
可蔡冬冬一回來,她倆一在一塊兒又好得不得了,就像看不見我們了一樣。
當時寢室裡發生了幾件事,雖然都是小事兒,但鬧得氣氛挺緊張的。我丟了七
十塊錢,差不多是我一個月的生活費。杜玉果的剛發下來的一疊菜票也丟了。停電
了,等我們點上蠟燭桌上的那疊菜票就沒有了。杜玉果報告了學校,也來人查過,
後來就不了了之了。
有一天我把午飯打上來吃。那天有魚,我把魚骨頭吐在地上。蘇青吃好了坐在
上鋪上織毛衣,她說:「沒見我把地剛掃啦?」我說:「吃完了,我再掃嘛。」蘇
青說:「當然得你掃啊,你不掃誰掃呀。我是說我剛掃過,不是掃好了讓你吐魚刺
的。」
蘇青很漂亮,我覺得比蔡冬冬要漂亮,皮膚很白,眼睛圓圓的,嚴肅的時候我
甚至都不敢看她。她挺厲害的。就這麼嗆了幾句,吃完了我把地一掃就去了教室。
我越想越難過,心裡憋得慌,覺得這日子沒法過,328 待不下去了。
我跑到看房子的汪大姐那兒要求換寢室。汪大姐一聽說我要換宿舍頓時來了精
神,兩眼放光,問我到底出了什麼事兒。我也是憋急了,就把一些情況跟她說了。
我說根本沒法回寢室,男生成天都待在那兒。汪大姐叫人把杜玉果也叫來了,一塊
兒問我們。結果很自然地就成了狀告蘇青和蔡冬冬。杜玉果也抱怨。汪大姐就問曾
偉他們每天是幾點鐘來的,什麼時候離開的,是否發生過沒走的情況,而且還讓我
們寫下來,年月日,是怎麼一回事兒。
我覺得事情有點嚴重了。我不過是想調一間宿舍。後來我就擔心了。汪大姐又
找了我們的輔導員姜卓,姜老太太。第二天在食堂裡遇見蘇青和蔡冬冬,她兩個又
說開了。蘇青說:「我最煩的就是那種人,咱們328 本來什麼事兒都沒有,氣氛挺
融洽的,難得大家有這麼一個地方,我最煩那種人,雞腸小肚的,跑去當耳報神。」
一面說一面問蔡冬冬:「你煩不煩這種人?」蔡冬冬就說:「煩啊,我看她欠揍!」
兩人一問一答,也不朝我看,把人都氣瘋了c 寢室裡只剩蘇青和我的時候,我就問
蘇青:「蘇青,今天你說那些話是不是沖我呀?」蘇青說:「幹嗎要衝你呀,你又
沒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我就把昨天找汪大姐要求調宿舍的事兒一五一十地對
她說了。蘇青聽著,也不說話。
後來系裡開始瞭解情況,分別找蘇青、蔡冬冬、曾偉他們談了話。姜老師對蘇
青和蔡冬冬的態度實際上是不一樣的。蔡冬冬已無可救藥,蘇青還是可以挽救的。
蘇青當著姜卓的面從來不說不字。開始的時候她還當過幾天班長,後來因為談戀愛
一些事兒實在當不下去了,才被撤掉的。蘇青在老師面前的態度總是非常好的。蔡
冬冬就不知道拐彎。所以在姜卓的眼睛裡她倆是絕對不一樣的。
甚至在寢室裡蘇青對我的態度也有變化。她對我表示好感,雖然沒有明說出來,
但還是讓你感覺到了。比如你的梳子掉在地上了,她會幫你撿起來。你說什麼話,
她也附合。她在你定的題目下說一通,雖然表面看來誰也沒有理睬誰。但我知道,
只要我主動和她搭話,她一定會歡迎的。
其間蘇青回了一趟家,她生病了,有幾天不在學校。一天,蔡冬冬突然和我說
起話來了大罵蘇青,說蘇青不是個東西,把責任全推給她了。另外還講了很多話,
什麼蘇青在外面租房子啦,她和曾偉的那些事啦,都是我以前特別想知道的她們在
一起說的那些事兒那些人。我們在一起又講了幾次話,冬冬就和我成了朋友。
二,蔡冬冬
她不是她爸爸媽媽生的。她現在的媽媽其實是她的姑姑。
他們都是從浪碧來的,她、青青、曾偉他們都是從那兒來的。九零三所在浪碧,
它下面還有一個飛機製造廠,有一萬多工人。他們的父母要麼是研究所的,要麼是
廠裡的,反正他們都是那兒的子弟。很多人都是東北人的後代,家裡都講北方話。
他們成群結隊地到我們學校來上學,勢力挺大的。經常回去,離理州只有四個小時
的汽車路。我們學校在理州市郊,一條山溝裡,原來是理州大學的大專部,後來獨
立出來,成立了順德學院。據說本來是想辦成女子大學的,後來進來了十七個男生,
命名的事就擱下了。
冬冬現在的父母是九零三所的,和青青的父母是同事。冬冬的親生父親年輕時
不務正業,喜歡武術。他去少林寺拜過師,串遊過不少地方,最後到了南京投奔他
的姐姐。他姐姐、姐夫當時都在南航教書,是工農兵學員,畢業留校的。他們的運
氣很不錯,姐夫當時還是南航的團委書記。冬冬的父親到南京的第一天就因為打架
被抓進去了。他對公安員說:我姐姐、姐夫是南航的什麼什麼人,一副很驕傲的樣
子。他姐姐、姐夫當時還沒有結婚,這下子整個南航都知道了——後來他被帶到了
南航的保衛科,學校廣播站對全校廣播,說某某某人自稱誰誰誰是他的姐夫,誰誰
誰是他的姐姐,讓他們聽到廣播後來領人。冬冬的父親在南京闖了禍,鬧得姐姐、
姐夫很沒臉。後來他就被打發回老家了,跟人學裁縫,在家鄉小鎮上開了一個裁縫
鋪,自食其力。看他有一門手藝、有點錢,當地的一個農村姑娘經人說媒就跟了他,
和他結了婚。然後他們就生了冬冬。後來又生了一個,冬冬有一個妹妹。
在冬冬的記憶中,他親生父親的脾氣特別暴,動不動就揍她媽、接她。她很小
的時候就去撿柴禾,五歲以前就跑遍了他們家鄉的小鎮。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那
地方還真的不小,她領著妹妹到處走,也沒人管她們。
冬冬的姑姑也早有了孩子,先生了一個男孩,後來又生了個女的。女孩剛生下
來不久,他們抱著她去看戲的,一塊木頭從樓上掉下來,把小孩砸死了。姑姑自然
傷心得不得了,她還想再生一個。姑父說算了吧,年紀也不小了。姑姑就想在外面
抱一個。後來一想,抱別人的還不如抱和自己有點血緣關係的,然後就想到了她弟
弟的孩子。實際上他們準備抱的是冬冬的妹妹,是她媽自作主張,她覺得冬冬那孩
子太苦了,五歲的年紀整天於這麼多的活,她就想讓他們把冬冬領走。
冬冬記得很小的時候,她姑父要來的前幾天,她媽就對她說:「你要去過好日
子了。過兩天有一個人要來接你,你要拉著他的手,跟他叫爸爸。」她媽對她說了
很多次。突然有一天就來了一個人,冬冬也沒有叫他爸爸,就看著他。她媽很著急,
對她說:「這是你爸爸。」然後就讓冬冬拉著這個人去鎮上逛。冬冬知道鎮上所有
的路,拉著姑父到處走,凡是她知道的地方都把姑父領去看了。就這麼在鎮上逛了
兩天,他姑父就決定把她帶走了。
講到這裡,冬冬哭得一塌糊塗,說她真不敢想像她媽和她妹妹現在在過什麼樣
的日子。從此她是交了好運了,家裡寵得不得了,甚至比親生的還寵。到底不是親
生的呀,他媽(也就是她姑姑)還罵過她幾句,但沒打過她。她爸爸,從小到大罵
都沒罵過她。她哥哥就不一樣了,經常挨打挨駡。如果兄妹倆發生了什麼爭執,肯
定是她哥哥的錯。
後來我發現冬冬不刷牙,也不洗腳。有一天我這麼想了一下:唉,好像晚上她
是不刷牙的嗎?然後我就留心了。果然,冬冬晚上從來不刷牙,也很少洗腳。回寢
室後鞋一蹬就上床睡覺,早上鞋一套就下去,去忙活她那些事兒。澡倒還洗,每週
兩次,洗臉洗腳就此全都兔了。
到第二學期才給我們調宿舍。我和青青還是有緣,還在一塊兒。冬冬被搞走了,
到了328 對面的宿舍。那裡面七個優等生,都是好孩子,以前和冬冬就處不來。薑
卓這樣的安排是有意的。冬冬當然沒法待,她老是往我們宿舍跑,不是找青青,而
是找我。那次青青生病回來冬冬就不理她了,一直沒有和她講話。青青恨我恨得要
命,認為是我挑唆的。她回去才幾天?她一回來冬冬的態度就變了。青青有理由恨
我,有理由這麼懷疑,況且冬冬和我好得不得了。青青也不跟我講話了。
冬冬老來找我,有時候很遲了就鑽我的被窩,跟我一塊兒睡。那我就逼她洗腳,
「不洗腳你不准上來。」我還問過她:「你每天不刷牙啊?」冬冬說:「那不煩嗎?」
後來發展到幾乎天天來鑽我的被窩,我幾乎每天和她睡一塊兒。平時白天冬冬沒事
也到328 來,還是328 ,在這兒吃飯,在這兒睡,對面就安了她的一張空鋪。即便
她睡在對面,一大早也會跑過來拼命地敲門。
理州的天氣秋冬季乾燥,春天雨季,特別潮濕。有一次一連下了四十七天的雨,
並不是一直在下,但天一直陰著,四十七天裡太陽沒有露面。所有的東西上都長黴,
衣服上、被子上都是一層黴。人在那種環境裡簡直要發瘋。被窩你一天不睡都不行。
天天睡還好,一天不睡就睡不進去了,裡面長滿了黴。家在理州的學生星期天也不
敢回家。冬冬更是在我這裡一睡就是五十多天。姜卓氣得不行,說要求調宿舍的也
是我,等把冬冬調走了我倆又好成這樣。
冬冬從來不洗衣服,雨季倒是幫她掩飾了不少,反正也不能洗衣服。冬冬一身
一身地換,換完了就撂在那兒發黴,內衣褲。襪子也不洗。郭洪濤是理州的。雨季
過後冬冬包了一大包衣服,讓他帶回家去用洗衣機洗。洗完以後甩幹,星期天下午
郭洪濤回學校的時候就拿回來了,往冬冬的桌子上一放。那些衣服都是半幹不於的,
冬冬都不知道—一懶到這個地步,用衣架把它們晾出來。一大帆布包的衣服,郭洪
濤放到桌上以後冬冬再沒有動過地方,上面的口敞著,她要穿什麼衣服就從裡面拿
一件。所有的衣服都是在身上陰乾的。
我是她的朋友,甚至是唯一的朋友,但人都是自私的。其實這也是舉手之勞肥
她的衣服用衣架晾起來。可這是誰跟誰啊?我憑什麼給你晾衣服?我又不是你的奴
隸。我們是朋友,是平等的嘛!所以我就說了她兩次:「你該把衣服晾出去。」她
不晾,還放在那兒。放在那兒就放在那兒,這是你的衣服又不是我的衣服。時間一
久,冬冬就生病了。那還有不生病的?
先是皮膚,得了疥瘡什麼的,可怕得要命。後來裡面也出問題了,開始發熱。
這時候我倒是挺關心她的,幫她打飯打水、陪她一起去醫務室。冬冬在她的鋪上躺
了很久,我也不敢再和她睡一塊兒了。除了我和郭洪濤,沒有人願意理她。
剛開始的時候我看不下去冬冬對郭洪濤的態度,我還說過她。她動輒就罵郭洪
濤,話說得特別刻薄,什麼「你配嗎?也不瞧瞧你是啥樣人兒啊!」、「你是誰啊?
我是誰?你給我提鞋還不配呢!」。真難以想像,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怎麼能對他
這樣?當時我還沒有談過戀愛。我認為,這種事應該是非常美好的。我就勸冬冬要
珍惜,不能如此任性。我就想,如果是我的話,有機會去愛一個人,我肯定會對他
非常好的。也真是覺得自己有萬般柔情,什麼也不比別人缺,就是沒有一個表現的
機會。
我勸冬冬不要這樣對待郭洪濤,有時候背著郭洪濤勸,有時候他倆吵架了也當
著郭洪濤的面說冬冬。郭洪濤很感激我。後來他們一旦發生矛盾他就會來找我。或
者,冬冬有什麼要和郭洪濤說的,又抹不開面子,也是我去說。我就這樣兩頭跑。
他們對我挺信任。這期間,除了他兩個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們也經常三個在一起出
現,吃頓飯什麼的。
郭洪濤和曾偉不是一樣的人。曾偉是那種人,青青和什麼人不來往了,他照樣
來往。青青對什麼人評價很差的話,曾偉也不會就和她一致。他還是按照自己的意
思來。郭洪濤為了愛情則可以付出一切,包括個人原則。他堅決地站在冬冬一邊,
冬冬和誰好他就和誰好,冬冬不和誰玩了他就不和誰玩。冬冬不理青青以後他也絕
對不理青青,而且還開始講青青的壞話。冬冬和我好,郭洪濤對我也就非常好。
那時我的感覺也真不錯,有好朋友,和男孩子也能說上話。冬冬和郭洪濤也為
我著急,想給我介紹男朋友怎麼的。當時我們學校有三個系,除我們外語系外還有
中文、工美兩個系。我們是外貿英語專業的,大系大專業,學校裡搞任何活動都得
拉上我們。當時我寫了一篇散文,也不是很認真寫的,在校刊上發表了。中文系的
一個男生就給我寫信。我也沒理他,他就來找我。一見那人,反正是嚇一跳。然後
他就經常來找我。我特別害怕,害怕讓青青看見,那麼醜的一個人會來找我。我的
虛榮心還特強。有時候他會獨自徘徊在我們樓道裡,我生怕他說是來找我的。但他
的信寫得還行,挺有詩意的,我幾乎每天要收到一封,但我從來沒有回過信。後來
也形成習慣了,如果哪天他沒來信的話心裡還挺盼的。但是絕對不想見這個人,尤
其是不想讓青青看見我和他在一起。
後來他約我去看電影,因為是《大紅燈籠高高掛》,我沒看過,就答應了。他
很興奮,下午在開水房見到我的時候還提醒我:「晚上看電影,別忘了。」我說:
「我記著呢。」到了晚上我跟她們去了本部,也沒去看電影。回來的時候她們告訴
我,那誰在那兒等你哪,等了一晚上了。我一聽頓時頭皮發麻,也沒敢回328 ,在
別的寢室借住一宿。聽說他臨走時發誓說:「我要是再來外語系我就不是個人。」
這期間冬冬斷斷續續一直在生病,也不知道生的是什麼病,挺奇怪的。後來就
起了變化,她準備回浪碧的家裡去養病。
還在冬冬生病以前,一天她從外面回來又鑽我的被窩。我發現冬冬在哭,就問
她是怎麼回事兒?冬冬罵郭洪濤不是個東西,一面罵一面哭,情緒很不穩定。當時
下面快關門了,郭洪濤追了過來。汪大姐跟在他後面喊:「不准上去!不准上去!」
郭洪濤往上面硬闖,被江大姐拉了下去。他就在下面喊冬冬:「冬冬,下來!我非
得跟你講清楚!」這邊就是不下去。半夜三更的,鬧得很過分。
後來冬冬病得不輕,準備退學了。我們準備送她回家。我記得那天晚上,行李
已經打好了,冬冬對我說:「你也去浪碧吧,去玩兩天。」當時我沒有決定。冬冬
和郭洪濤去了外面,我一個人待在寢室裡。正好停電,我點了蠟燭。汪大姐突然進
來了,東瞅瞅西看看。她對我說:「冬冬這孩子不懂事兒噢,有些事兒她不懂噢,
小姑娘噢。我是過來人,我也是為你們好噢。我又不想為難你們的,有什麼事兒就
跟大姐講嘛!沒有解決不了的,要是回去辦這個事兒,讓家裡知道了反而不好。」
又問:「冬冬是哪裡不舒服啊?」
哎呀,我突然反應過來,她指的是那種事情。我感到特別可惡。怎麼會想到那
種事情上去的呢?當時我覺得自己的臉騰地就紅了。
汪大姐見套不出話來就走了,臨走還說:「跟冬冬說,有什麼事兒解決不了就
來找大姐。我也不會給你們張揚的,解決問題嘛。」當時我就決定跟冬冬回浪碧了。
去車站的路上,郭洪濤他們拿著行李走在後面。冬冬和我在前面,把他們甩得
很遠。我們在路基下面走著,很黑。我對冬冬講了剛才汪大姐來找我怎麼怎麼的一
回事情。冬冬說:「怎麼會呢!」也恨得不得了。她說:「我再怎麼不好也不會幹
這種事,這我還是知道的。我再怎麼不好也不會壞到那份兒上去呀?」一面說一面
流眼淚。
到浪碧後郭洪濤和我把她送回家。冬冬的父母果然對女兒挺客氣的,出了這麼
大的事兒,又休學又生病,也沒責備她(要是在我家我爸早把我掐死啦!)。對我
們也挺客氣。倒是冬冬,連最起碼的道理都不懂。一到家就往客廳裡的沙發上一躺,
連一杯水都不知道給我們倒。
我們住了兩天就回學校了。冬冬去車站送我們,她哭得很厲害,讓我千萬千萬
得寫信。她對我說中文系的許朝暉、趙一萍是她從小的朋友,一起長大的。她要寫
信給她們,讓我們也都成為朋友。說的時候冬冬看著我,也不看郭洪濤。說著說著
火車就移動了。我和郭洪濤也哭了一路。
到理州的時候已經很晚,班車停開了,我們只好走回學校。十幾裡路,我們走
呀走呀。郭洪濤實在憋不住了,他對我說:「要是這事兒鬧大了,我也不想活了。」
我覺得特別奇怪,這是什麼事兒啊?不就是生一場病嗎?怎麼就不想活了?郭洪濤
說:「要是冬冬這個關過不去的話,活不成了,我也不能夠。」他的意思是不能夠
活。我說:「什麼關不關的,不就是看病嗎?」他這才說:「她已經三個月了。」
我聽了真是不敢相信,而且突然厭惡起郭洪濤來,非常非常厭惡。你說他都幹
了些什麼?把冬冬弄到了這個地步,為他退了學。我想起那天晚上冬冬跑來告訴我,
郭洪濤要強暴她。第二天他拉住我反復地解釋,說他是真的愛冬冬,要和她過一輩
子的。想起這些我就把郭洪濤恨成一個洞。你現在還在這兒讀,往上讀,冬冬可不
就完了?就回去再也回不來了?我一路再也沒和郭洪濤講過話。
三,孔妍
每天早上起來我們都得趕豬,這可是我們學校的一大奇觀。附近農民的豬跑到
學校的院子裡來了,我們把它們向外趕。滿地的豬糞。來以前我肯定沒這麼想過,
再怎麼不濟也是一所大學呀,沒想到會在一個山溝裡,每天滿院子地跑豬。人一到
那兒整個兒就傻啦,只能說是挺失望的。
理州的治安還特別不好,順德在郊區問題尤其嚴重。那兒的人很野蠻,打架的
時候都是提著斧子就上的那種。我們學校的女生又多。附近全都是武警,理州市武
警一中隊、武警二中隊、武警三中隊、武警總隊都在我們學校附近。我們學校的東
南角上是理州市消防大隊。把我們學校整個包圍起來了。即便如此還發生過順德村
的農民到學校裡來搶媳婦的事兒。我們學校裡雖然只有十七個男生,但那十七個人
不得了,以曾偉為首,都是那種打架不要命的人。他們聽說學校的女生被搶了,一
夥人嘩地就沖進了順德村,把女生搶回來了,而且還逮住了那個男的,好象是個神
經病或者羊癲風什麼的。和順德村上的人打成一團。後來武警中隊派了戰士,問題
才得到解決。
武警的生活也很無聊,但他們和我們的關係一直特別好,經常搞一些聯誼活動。
那時候我們也去認老鄉。武警中隊有幾個江蘇的,大家時常走動,到他們那兒看看、
吃吃飯,他們也到我們學校裡來,過節的時候包頓餃子什麼的。其實,這樣的機會
也不多,但有與沒有就不一樣。
有一天是星期天,隔壁寢室過來說:「你們誰是南京的呀?老鄉找過來了。」
我過去一看,兩個當兵的穿著綠軍裝坐在那裡。我以為又是武警中隊的,就問:
「我以前沒見過你們嗎?你們是一中隊的?還是二中隊的?」他們愣住了,說:
「不是啊,我們不是武警中隊的。」後來才知道,他們是理航的學生。
理航就是理州航空工業學院,在我們學校的南面,他們的正門正對我們的後門。
第一學年軍訓,所以他們穿軍裝。這是我來學校後第一次見到南京老鄉(以前見到
的都是江蘇的,江蘇的就算老鄉了),而且還是大學生,當時心裡特別高興。小張
是個娃娃臉,比我還小兩歲。跟他一起來的那個同學是石家莊的。我把他們帶到我
們寢室來,坐在那兒說話。我驕傲得要命,終於有了老鄉了。我留他們吃了午飯。
送他們回去的路上我問小張:「你們學校有什麼玩的?」他說有舞會。我就問:
「我們能不能去跳?」他說:「當然好啦。」於是說好了,下個星期六到他們學校
去跳舞。
工學院嘛,通常來說男孩多女孩少,我答應多帶一些女孩去,不會跳也沒關係。
我把他們送回理航,他倆又把我送回來,反正也沒有多遠。
從小路到他們學校要穿過一片墳地,過一座水泥橋。那橋不是架在河上的,架
在山澗上,水在下面很深的地方。過了橋,左邊是一片山坡,相對山坡是農田。農
田也不是平的,是梯田。然後就到了他們學校的大門。下雨的時候這條路特別難走,
很泥濘,而且也很危險,到他們學校就得走大路。不下雨倒他們學校還是挺方便的,
出了我們學校後門就到了他們的大門。
那一陣大氣也特別好,風和日麗的,幾乎每個星期六都去他們學校跳舞。舞廳
裡和現在不一樣,會跳的人特別少,大家都在看,圍著一圈人。即便如此我們還是
願意去,能有這麼一個活動還是挺不錯的。我約了我們宿舍的一大幫人(因為是我
的老鄉關係,我當然很驕傲),帶領她們去理航跳舞。我們分乘幾輛自行車。我的
那輛車是武警中隊的老鄉送的,是他們沒收的,是那種二八加重自行車,特別大。
咣當咣當地,我騎在上面,從山路上沖了下去。離很遠,小張就看見了我。每次都
是這樣,他一看見我就叫:「孔妍」,然後把我們領到舞廳去。
我們去了理航四五回,每次都碰見小張,一到理航門口就會碰見他,你不知道
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然後他就跟定了我們,你到哪兒他就到哪兒,在旁邊絮絮叨
叨的也不知說些什麼。我們都把他當小孩,他比我們都小。但次數多了也覺得煩人。
我們去的目的其實就是想接觸一些男生,可只有一個小張圍著我們轉。最後就形成
了固定的格局,很難再有什麼意外,所以跳舞這件事就變得越來越沒什麼意思了。
要不就得把這孩子甩開。
有一次星期六,我們沒走小路。也是天氣不太好,下過幾天雨,小路也不是很
好走,但也不是不能走,反正我們故意沒走。我們從大路繞到理航的後門。小張肯
定是在大門口等,我們總算沒看見他,直接去了跳舞的地方。沒有小張在場,那天
挺快活的,雖然也沒發生什麼事兒,但你總覺得有某種可能。舞廳裡男孩子挺多的。
他們軍訓還沒有結束,一律都穿著軍裝,女生也一樣。我們這一夥沒穿軍裝,身上
的衣服雖然很廉價,但顏色還是有的。那天晚上理航的女生很吃虧,她們人又少又
沒法打扮,我們一夥花花綠綠的,一下子就把理航的男生吸引住了,他們使勁兒朝
我們看。
舞會結束的時候外面下雨了,雨下得很大。這下完了,我們回不去了。我們學
校十一點關門,宿舍樓也關門,十一點半關。學校門還有辦法進去,開水房那兒有
一個偏門。宿舍樓你如果進去就得驚動汪大姐。況且下雨天還得走大路,需要花更
多的時間。我們無暇思考,鑽進雨地各奔前程去了。我突然想起小張來了,就拉著
小幾去找小張,向他借傘。教室、宿舍裡都沒找到他。當時我並不緊張,甚至覺得
愉快,也很興奮。我靈機一動,說:「我們去找別的老鄉吧。」——正好是一個機
會是吧?
我們竄到他們的一棟宿舍樓裡,挨個地敲門問:「有沒有江蘇來的老鄉?」一
路問過去:「有沒有江蘇的?」後來聽說樓道最裡面的那間宿舍裡好象有一個是江
蘇的,有一個叫許德民的,是從江蘇連雲港來的。我們就跑過去問:「這兒是不是
有一個許德民,是江蘇的?」他們說是是。我們說:「也沒什麼事兒,我們是前面
順德學院的,來你們學校跳舞下雨回不去了,想找老鄉借把傘。」當時雨下得很大,
嘩嘩嘩的,都聽得見。顯然我們不是在扯謊。他們說:「許德民人不在,你們先坐
會兒,他也該回來了。」我們就坐下來等。過了一會兒,有一個人過來了,他們說
:「許德民,許德民。」—一喊他。說:「有老鄉找你呢。」樓道裡很黑,燈泡大
概都讓他們摘了。他從那邊過來,臉看不太清楚,只覺得人很壯實,剃個平頭,肩
膀很寬。就這麼看了一眼,我不禁怦然心動。接著他人就進來了。我們說明來意,
說是要借一把傘。許德民就開始找,他們宿舍的人也幫著一塊兒找,找了好半天才
找到一把破傘。時間也不早了,我們拿著這把破傘趕緊走。許德民把我們送到樓下。
我想他會把我們一直送回學校的。這是慣例.男孩送女孩,況且今天還下雨。沒想
到在他們宿舍樓門口,我們正準備出去遇見小張從外面進來,迎面碰上了。他一下
子抓住我,問:「你怎麼來啦?」我說:「來找你呀,沒找到。外面下雨了,我們
沒有傘……」什麼的。小張又囉嗦,說他今天在大門口怎麼沒有等到我?我說我們
得走了,學校要關門了。他說:「你等著。」沒等我們有反應,他噔噔噔噔就跑上
樓去了,拿著一把傘就下來了。下來以後拉著我就走,也不理許德民。許德民有點
尷尬,小張這麼一搞,他完全插不進來了。我和小凡匆匆忙忙地和許德民打了個招
呼,就被小張拉到雨地裡去了。
為趕時間我們是從小路回去的,腳下很泥濘,雨下得也大。我們雖然有兩把傘,
許德民的那把傘基本上沒有用,一出他們學校大門,風一刮就翻過去了,後來傘骨
也弄斷了好幾根。實際上我們只有一把傘,三個人,我、小張、小凡,還有我的那
輛自行車,情景十分窘迫。小張也是的,做的挺不好的,叫我和他一起打他自己的
那把傘。他把破傘塞到小凡的手上去了。我說:「這怎麼行啊?」不成。我和小凡
就打那把好傘,推著自行車,勉勉強強地,身上全濕透了。小張把軍裝脫下來頂在
頭上,好不容易把我們送回了學校。還好,汪大姐還沒關門,我們就上去了。
把濕衣服脫下來,用水泡上,我換了乾淨衣服鑽進被窩裡,很久很久沒睡著覺。
我在想晚上發生的事兒,想許德民長的樣子。小張拉著我們就走,會不會給他造成
錯覺?後來模模糊糊地就覺得身上發熱,燒起來了。第二天上午也沒去上課,飯是
小幾幫我打上來吃的。我躺了整整一天。也許是平時沒機會睡懶覺,到第二個白天
我不僅恢復過來了,自覺精神比原來還好,頭腦象被水洗過了一樣。我下床、洗漱、
吃飯,去水房把泡著的衣服也洗了。一邊洗一邊還是在想那天的事情。接下來的兩
天我的心情很好,書看得進去,我也挺用功,也沒有什麼雜念。只想著星期六再去
理航跳舞。
當時在許德民他們寢室借傘的時候,許德民問我們來他們學校幹嗎的?我們說
是來跳舞的。他就說:「那你們跳得不錯咯?」我說:「我們來得次數倒不少,就
是沒人教我們跳。」我就問許德民:「那你怎麼樣?」他說:「唉,我跳得不錯,
可以當你們的教練。」當時我就說:「那好啊,那下個星期六我們來,你教我們啊。」
許德民說:「『那沒問題。」
那天星期六,我們一幫人又去理航跳舞,還是走的大路。小凡、青青都去了。
那天許德民沒來,他始終沒有出現。我感到很失望,這個人怎麼講話不算話呢?小
張倒在,他這次是吸取教訓了,在大門那兒沒等到我們就跑到舞廳裡來看。一看我
們都在,他高興得要命,又像以前那樣圍著我們轉。我們都挺煩他的。小張在那兒
盡瞎起勁,跟我是老鄉,小凡、青青她們也都置於他的保護下,理航的那些男生見
我們這邊挺熱鬧,但就是不肯過來。我們女孩子嘛,總不至於主動上去和他們說話
——一他們不來邀請我們跳舞就已經很不像話了。氣憤之下,我們就拿話刺小張。
他也真是一個孩子,你甭管怎麼刺他他都沒感覺,還是照樣在那兒跟你絮絮叨叨、
沒完沒了的,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舞會沒結束我們就回來了。當時很失落,還是想著許德民,我在想:怎麼辦?
我就想起那把傘來了,還有一個機會可以去還傘。但他的那把傘根本沒法還。我特
地跑到順德路上去修傘,修傘的說:「你這傘沒法修。」我看看也是,就把許德民
的傘給扔了。我自己有兩把傘。一把是經常用的,已經半舊了。還有一把自動傘一
直沒用過。我把自動傘從箱子裡翻出來,一個人就跑到他們理航去了,去找許德民。
我告訴許德民他的那把傘不能用了,「我正好多出一把傘,就給你用。」這個
人不夾生,挺自然的,也就把傘收下了。我問他:「星期六我們又去跳舞啦,怎麼
沒見你?」他說他們學校的人跳得不好,他去每次也都是看,連舞伴都找不到段意
思,所以他後來就不去了。我說:「那上個星期六我們是說好的呀?」他說:「沒
想到你們會去,我以為只是說說而已。」許德民表示我們要是真的想跳舞,這個星
期六他一定去,肯定教我們。
又約好了,回來,心裡很興奮。我們宿舍這幫人已經有些疲了,都不怎麼想去
了。我就說我有一個老鄉,跳得絕對好,可以教她們,已經說好了。其實至今我也
沒見過許德民跳舞,但他不像一個喜歡吹牛的人,既然他說會跳,我想一定沒問題。
後來就盼啊盼啊,盼星期六。到了星期六我們一幫人吃了飯,就過理航去了。
這次也不必走大路了。反正你走大路走小路、走前門走後門你都得碰見小張。
他反正是甩不掉了。既然許德民這頭說好了,甩不甩他也無所謂了。
天氣已經放晴,路面也幹了,我們的心情很好,在山路上走的時候一陣風一陣
風地吹過來,非常令人陶醉。我們從學校裡出來,天還沒有完全黑,我突然注意到
風景。覺得我們這地方確實不錯,雖然是在窮山溝裡,但山上還是有樹的,田也是
梯田。過了山澗左邊的山坡上長滿灌木,有幾對談戀愛的或兩個兩個一的女生在那
邊玩。順德村的農民在比較遠的地方拿著農具幹活。整個感覺真有點詩情畫意的。
我料定小張會在門口等,果然如此。他問我:「今天沒走南門嗎?」我說:
「天好路幹了,可以走這邊了。」他鑽到我的旁邊來,幫著我推車,絮絮叨叨的向
舞廳走去。
我們來早了,舞會還沒有開始。許德民不在。我就在那兒想:會不會來?有點
著急。舞會剛開始,第一支舞曲剛響起來許德民過來了。他一走過來我就感到特別
驕傲,雖然他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但畢竟是我老鄉。我們宿舍那夥人都在看,看我
的老鄉長的什麼樣,怎麼行事。她們只見過小張,他不過是個孩子。許德民肯定不
一樣。他長得很壯實,一看就是一個男子漢。他走過來,和我們宿舍的人都打了招
呼,很有禮貌和風度的樣子。
他一開始就邀請我上場。我還是能走兩步的,但與許德民一比就差遠了,他跳
得絕對好。我感到別人都停下來了,在朝我們看。我知道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許
德民,因為他跳得實在好。但我和他在一起也不應該差。我跳得非常認真,轉呀轉
呀,感到人們向四面散開,在給我們騰地方。
和以前一樣,真正跳的人並不多,看的人多。但今天不是我在看別人,是他們
在看我和許德民跳舞。他穿著軍裝,綠顏色,我穿一身紅。紅和綠在一起很鮮豔,
雖然有點俗氣。但當時不覺得有任何俗氣,只覺得這樣的色彩很強烈。後來我出汗
了,許德民又去邀請青青她們跳舞。他非常地細心和周到。像小凡,其實心裡也挺
想跳,但因為膽小連練習都不敢(在舞場邊我們有時候兩個女生抱在一起,在那兒
練),許德民還是堅持要帶她。
六七支舞曲下來,許德民累得氣喘吁吁,顯然很疲勞,但那種沉穩和風度和當
初進門的時候是一樣的,絲毫也沒有減弱。無意間他還幫我們調節了宿舍內部的關
系。像我和青青,一直是面和心不和的,但那天晚上她們(包括青青)都對我特別
好。主動和我說話,笑逐顏開的,我看得出來,那是真心的。整個兒氣氛都特別好。
我心裡面很驕傲,也很感激許德民。後來約好了,下個星期六我們還來跳,他許德
民必須把我們每個人都教會為止,這個教練他是當定了。
四,馬霞
還在我們去理航跳舞以前,宿舍就重新調整過了。我不再住328 ,但仍和蘇青
住一起,我們倆也真的有緣。新宿舍裡有小凡。還有一個叫馬霞的,也跟我挺好。
實際上她一直對我都挺好。雖然事情發展到後來我們互相都不說話,一直到現在也
沒有什麼聯繫(我想她恨我肯定恨得要命),我還是這麼認為。她是那種女孩子,
長得挺漂亮,個子一米六四六五,頭髮很長,臉上的表情很單純,屬淑女型的那
種。眼睛亮亮的,很莊重,人的性格也不錯。家裡好像一般化,在一個縣城裡或者
是一個鎮上,不過因為是獨女,家裡挺寵的。平時馬霞與人相處都挺不錯的,加上
長得漂亮,待人和氣,所以運氣一直很好。
記得那些日子我們就盼星期六,去理航跳舞。平時心也很定,我覺得比跳舞以
前精力要集中,睡眠也好,吃得也香,讀書也讀得進去,有一件事讓你想著反而就
沒有什麼雜念了。我想著去理航跳舞,沒去以前就想著上次跳舞的情景,滿腦子都
是許德民的舞姿。他一會兒帶青青跳,一會兒帶小凡跳,在那兒轉呀轉。舞曲、音
樂,還有我們從學校後門出來往他們學校走的時候的那種季節的感受。
小霞開始並沒有和我們一塊兒去跳舞,她有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日語專業的,
我們管他叫戚瓦。戚瓦和小霞談戀愛是系裡允許的,因為他們的成績都很好,戀愛
談得也循規蹈距,從不亂來。不像冬冬和郭洪濤,打得一塌糊塗。也不像青青和曾
偉,起伏跌宕的,動作大得要命,一會兒好得像一個人,一會兒又火並。曾偉又是
燒書又是剃光頭的,說要出家。還有一次他拿刀要殺青青。小霞和戚瓦的戀愛談得
就很平靜,也很規律,他倆一塊兒去教室看書,一塊兒上自習,他們的約會從來是
這種方式。互相之間很少吵架,很少有新聞,給人的感覺就是默契。姜卓說過:
「你們要談戀愛就得像馬霞和威瓦這樣。否則,你們甭給我談。談了以後不能保證
學習成績,成績下降或出現其它什麼問題責任在你們,我要拿你們是問。」又說:
「只有學習成績一直很好,雙方之間相互促進,有一個共同的目標,有遠大的理想,
我們覺得這樣的戀愛談得才是有意義的。否則,就沒有任何益處。」
小霞沒去跳舞的原因是因為威瓦。但我們回來以後大談舞會上的情形,講到許
德民,我們宿舍那些人都讚不絕口,眾口一詞:舞跳得怎麼好呀,人怎麼有風度,
「不像我們學校的那些男生,像小孩一樣,脾氣還都那麼壞。他才真叫瀟灑,對我
們很殷勤。」我們老在那兒說,讓小霞也一起去理航,非得讓她去,見識見識許德
民這個人。開始沒拉得動,後來拉動了,小霞跟我們去跳舞了。許德民很耐心地教
她。以後小霞每次都跟我們一塊兒去了。青青反倒不怎麼去了,她和曾偉的關係當
時又很緊張了。
我覺得許德民對我一直很好。每次送我們回學校的時候,很固定地都是我坐他
的車,他騎我的車帶我。他們宿舍的其他男孩帶小幾她們。每次跳舞也都是首先邀
請我跳,跳完之後他再輪著邀請一圈,帶我們宿舍的人跳。完了再邀請我跳,但不
再邀請別人跳了。小霞去了以後他對她也很好。比如說一個晚上他和我跳四支曲子,
那麼他必然也會和小霞跳四支曲子。但也絕對不會他和我跳四支曲子和小霞跳五支,
比我多一支曲子。或者和我跳五支曲子和小霞跳四支曲子,這兩種情況都沒有。數
量肯定是一樣的。後來就形成了規律:上來邀請我跳,然後輪著來一遍,然後,再
邀請我跳,再邀請小霞,再邀請我,再邀請小霞……當然每次都是從我開始的。
許德民顯然挺喜歡小霞,對她顯然也是另眼相待的。這時小張也插在裡面,他
也要學跳舞。許德民對他很和藹,像大哥哥對待小弟弟一樣,他也帶他跳。但小張
總是纏著他不放,一支曲子不行還要再跳一支。小張根本沒有跳舞的細胞,像走方
步一樣,特別地笨。許德民很有耐心,總是不厭其煩的。可他的幾個哥兒們看不下
去了。小張顯然是故意的,不讓許德民和我們跳。他們就會過來搭救許德民,把小
張拉過去,說:「小張來,我們一塊兒跳吧!」小張就此被他們接管了,許德民騰
出手來再和我們跳。
後來威瓦知道小霞去理航跳舞,有點不高興,有一次小霞就沒有跟我們去。進
去的時候許德民問我:「小霞怎麼沒來?」我說:「小霞今天有事,她不來了。」
跳著跳著許德民又問:「小霞怎麼沒來呀?」我說:「她有事兒。」他問:「什麼
事兒?」我說:「她有約會。」「什麼約會啊!」我說:『她有男朋友。「終於把
這句話說出來了。說了以後我很為自己高興。其實我一直想告訴許德民這件事,現
在很自然地說出來了。許德民聽了以後也沒什麼反應,還是繼續和我跳。這是那天
的第二支舞曲,我記得很清楚。
休息的時候許德民對我們說:「我有點事兒,出去一下,你們在這兒等我。」
十五分鐘以後許德民就回來了。那天就是這麼回事兒。
以前跳舞的時候我和許德民閒聊,曾問過他喜歡看什麼書?他說他看過《圍城
》,我說我也看過,然後我們就談《圍城》。有一天在宿舍裡小霞突然問我:「你
說我像不像孫柔嘉啊?」我覺得很奇怪,因為小霞肯定沒看過《圍城》,她不是喜
歡看這種書的人。小霞像孫柔嘉的感覺還是我對許德民說的。她怎麼會突然問起這
個問題?顯然是聽許德民說的。又過了兩天我見小霞的枕頭邊放了一本《圍城》,
我忍不住揭開封面一看,扉頁上寫著一個「許」字。我突然明白過來:那天他離開
的十五分鐘是找小霞來了。我感到心裡特別地酸。
後來許德民也到我們宿舍來玩過幾次,大家都圍著他。從他對我們的態度中也
看不出什麼偏愛來。一次星期天,小張跑過來找我,拉我去市內。他們的自修教室
要做什麼窗簾,要用花布做,說他們男孩子審美觀不行,要我們女生幫忙,非得拉
著我去買窗簾布。我說:「什麼窗簾布不都一樣嗎?」他說不,說他選不好,既然
接受了這個任務就一定得讓我陪著他去。被他磨得沒辦法,我就跟他去了。
買完窗簾布我就回來了,還在樓道裡就聽見一陣陣歡聲笑語,哎呀,我們宿舍
裡怎麼這麼熱鬧?進去一看,哦,許德民坐在裡面。小凡沖我說:「你們老鄉等你
半天啦,你今天哪兒去啦?」我說:「我和小張一塊兒進城了。你們教室裡要掛花
布窗簾,小張讓我陪他去選花布來著。」我發現小霞坐在她自己的鋪上,許德民和
她坐並排,其他人都坐在他們對面。我進去以後怎麼反沒有剛才熱鬧了?許德民丟
開別人和我講話。這是一次。
日子就這麼過下去。那年元旦我們都排了節目,到本部去演出。小霞排得是健
美操。我大合唱結束後就回來了,其他人都留在本部看演出。正好也是停電,我點
了一支蠟燭看書。這時有人敲門,門一開是許德民。我脫口而出:「小霞不在,她
還沒有回來。」這麼說絕對不是有預謀的。如果我能想一想的話,就絕對不會這麼
說了。我這麼說了後讓許德民有點難堪,但他反應也快。他說:「哦,那她什麼時
候能回來?」我說:「小霞的節目是壓軸的,在最後,她得節目完了才能回來吧?」
許德民說:「那我能不能進來坐啊?」我說:「那當然啦!」這時候我也知道自己
說錯話了。
我把許德民讓進宿舍。他坐在那兒,挺沉默寡言的。我裝著找書,翻箱倒櫃,
但心裡很難過。終於,樓梯上有了響動,大隊人馬回來了。小霞、青青、小凡她們
同時進門,見許德民在都非常高興。她們剛從外面瘋完了回來,餘興未平,又走了
這麼遠的路。這時許德民拿出他送我們的新年禮物,八個小木偶,我們一人一個。
她們興奮得要命。我跟她們一起笑,但心裡覺得非常無聊。這是幹嗎呀?這跟我又
有什麼關係呀?覺得沒滋沒味兒的。我幾乎掩飾不住,都快露出來了。收拾了幾本
書,我說我得去教室看書。她們拉著不放我走,我只好又待下來。過了一會兒,趁
他們不備我溜出去了,自己跑到教室裡,看書。其實哪兒能看下去呢?一個字都不
能。因為過節,教室裡也沒有別人,又停電,我自己帶了蠟燭。我覺得特別地孤獨。
他們在宿舍樓上鬧騰,聲音一直傳過這邊來。
後來小幾下樓來找我,大概也看出一點什麼來了,她說:「你怎麼啦?他們說
讓你別看書,讓你上去玩兒。」我說:「不行。」我說:「我得看書。」小凡看我
有點異樣,她不敢再說什麼了。當時我就在那兒想:怎麼辦?怎麼辦?我寫了一張
字條,「許德民:你下來一下,我有話要說。孔妍。」交給小凡,讓她拿上去給許
德民。我豁出去了,心想:不管怎麼樣今天得問個明白。
小凡不敢,說她見了許德民怕,不敢把條子交給他。我就求她,我說:「無論
如何你得幫我一次忙。」小凡看我那副樣子覺得事情挺嚴重的,就答應了。
我就在教室裡等。等啊等啊,等了好半天都不見許德民來。後來有人過來了,
我一看,只有小凡一個人。我說:「許德民呢?」她說沒把條子交給許德民,說她
實在不敢。當時我氣得要命,覺得真是窩囊。這事兒還得我自己解決。我對小幾說
:「那你上去吧,我沒事兒,我就在這兒看書。快考試了,我功課落得太多。」小
幾就上去了,大概告訴他們說我沒事兒了。
我就想:下面怎麼辦?我合上書夾著就出了教室。我想:今天一定得鬧點事兒,
一定得鬧點事兒。在學校裡我一直是個好孩子,什麼事兒都沒鬧過。當時我下定了
決心,今天得鬧點事兒。會有什麼後果呢?也在想。肯定是會有後果的,無非是兩
個。一個是我得到了許德民,他被證實是傾向我的。如果這樣那真是不敢想,能說
這個結果不好嗎?要不他喜歡的是小霞,而我喜歡他這件事弄得人人皆知,那麼,
我覺得也行,能受得了。反正今天得讓他在我和小霞之間做出選擇。
我又想:怎麼個鬧法?總不能把學校的房子點起來吧?我在學校的院子裡轉悠,
後來就轉到了小賣部那兒。小賣部還開著,我想買酒,此時我身上還剩三塊多錢。
店主說:「什麼酒!」我說:「買白酒。」把錢都掏給了他。白酒就在桌子上,就
那麼一瓶,店主讓我自己進來拿。我把酒抓在手裡,如獲至寶,心想:它是我今天
幹事兒的保證,我的依靠,它是我所需要的能量。
我把酒瓶帶出來了。然後我往我們宿舍樓的方向走,走到樓下我把酒瓶蓋打開。
自從打定主意要幹一件事兒到具體選擇喝酒,然後去買酒、打開酒瓶蓋我都沒有猶
豫,沒有一個聲音對我說:「還是別幹吧。」我只是在想幹了以後會怎麼樣?但我
幹與不幹不是根據它來決定的。一邊我在幹一件事情,一邊,腦子裡已經想像出了
幹完這件事情以後的結果。我銜著瓶子一仰頭就把酒喝下去了。本來我想把酒瓶叭
地一下砸碎,結果也沒有砸碎,它滾到一邊去了。喝酒以前我把一切都想好了,然
後,我才喝的這瓶酒。
我當時想無論我醉到什麼地步,我說話得有一個限度。我能說到一個什麼樣的
限度我也想好了。我想我得對小霞說:「你要對他好一點,你要對他好一點。」就
是這麼一句話。其它的話就不必說了。喝一瓶酒也就是為了說這樣一句話。
後來我就站不住了,人要往後面坐下去。印象中身後有幾個小水坑,我生怕坐
下去把褲子弄髒了,但沒辦法,有一股力量拉著你必須往那兒去。但得儘量避開一
點,我這麼想過。另一方面,得讓他們知道啊?不能說我就躺在這兒睡過去啊?我
就喊他們,讓他們趕緊下來,我說我不行了。我喊了一聲,後來她們說其實她們已
經聽見了,聽見我在下面喊,說我的聲音都變了。她們人就出來找我了。
但我在下面根本不知道,我喊了一聲,覺得自己沒把聲音發出去,聲音太小,
他們肯定沒聽見。等了半天,一點動靜都沒有。其實那段時間特別短,我喝酒以後
時間就不對了。然後我就又喊了一聲,自己覺得整個兒沒喊出來,聲音被問住了。
實際上那會兒她們已經下來找,在樓前找了一會兒沒找到我。我們的宿舍樓前面砌
了一些花壇,很不規則,我倒下去的地方正好在兩個花壇之間。她們找了半天沒找
到我,就發了瘋一樣地跑到男生那邊喊人,這下事情就鬧大了。曾偉他們都被叫起
來,拿著棍子到校外去找。等他們一圈找回來,在樓前面再仔細找的時候才找到我。
我躺在那兒,醉得一塌糊塗。
雖說如此,我一直有某種程度的清醒意識。我知道他們在找我,大呼小叫的,
但就是不過來。我和他們之間就像隔著一層東西,就像陰間和人間一樣,他們就是
不知道我在這兒,就是過不來。而我明明在那兒,一點也沒有隱瞞的意思。有一陣
我的心裡的確很著急。他們找到我的時候我還能說話。我記得我告誡自己:我要保
持清醒的意識,我得把那句話說出來,否則這瓶酒就白喝了。他們過來拉我,我想
我是說過那句話了。我說:「你要對他好一點。」說完以後我覺得這件事兒已經做
完了,我的目的已經達到,我可以讓自己一點知覺都沒有了。然後我就沒有知覺了,
就睡過去了。
其實我的話是白說了。酒也白喝了,什麼都白乾了。在我喝酒以前,小凡第二
次上去的時候許德民已經走掉了,回理航了。但我不知道。當時我說:「你要對他
好一點。」我沒說:「你要對許德民好一點。」前提是他倆都在場,同時出現在我
的面前。雖然我沒有看見許德民,但我還是這麼說了。說什麼話是事先想好的,當
時我已經改不過來了。這樣也好,掩飾了不少東西,不太知道原委的人也不會往那
上面想。
後來我聽說小霞和小幾守了我一夜。見我醉成那樣,她們都哭了,小霞哭得很
厲害。直到現在我都認為小霞對我不錯,她沒有害過我。雖然她不得不恨我,不過
這也沒辦法。
聽她們說我後來又吐了,吐得一塌糊塗。她們幫我換了衣服、擦了臉,把我的
髒衣服泡在水房裡。第二天早上我才醒。醒了以後我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兒,一點都
不後悔。中午我和小霞談心,她說她絕對沒有那個意思。她有威瓦,她是絕對不會
離開他的。她和許德民只是一般的朋友關係。她絕對沒有想過要和他怎麼樣。她向
我保證這一點。我就說問題不在她,我說問題在許德民。「事情既然出了,我求你
了,千萬千萬不要告訴許德民。我為他喝酒這件事千萬不要傳到理航去。」小霞也
點頭答應了。不僅她,小幾我也對她說了。當時我們的宿舍還挺團結的,尤其是出
了這樣救死扶傷的事兒。我們宿舍人(包括青青)都表示:這件事兒就到此為止,
絕對不傳到理航去。
學校方面那可不得了了。本來認為我是個老實的孩子。汪大姐關注的重點是青
青、冬冬這樣的人,對我是從來不過問的。冬冬離開後我就更不可能有什麼事兒了。
居然我也鬧事兒了,而且還鬧得那麼大。系裡就找我談話,問我為什麼喝酒?你說
我可能對他們說嗎?我保證下次再不這樣了。儘管這樣他們從此不把我當好孩子看
了。
我生了兩天病,病好後跑到水房去洗衣服。小張來了,看我在洗衣服,他說要
幫我洗。我說:「你得了吧,幫我洗什麼衣服。」我洗我的,也不理他。他就在一
邊絮絮叨叨講他的那些事兒,又問:「許德民來沒來過?」我出了這麼大的事兒,
他一點都不知道,也沒人告訴他。過了一會兒他就走了。
當時我真不知道,如果我告訴了他,他會作何感想?我為別的男人喝酒,我醉,
醉得像一條狗一樣,他會作何感想?他還要幫我洗那些衣服,都被我吐髒了。我特
別想讓許德民知道我為他喝酒的事。一方面我和我們宿舍的人打招呼:不要對許德
民說。實際上我這麼說的目的就是想讓她們去告訴他。這件事兒畢竟還沒有最後的
結果。可還真的就沒人去說,我心裡的這個氣啊,氣自己,也氣她們,覺得人真是
愚蠢。我幾乎走了下策,想對小張說。小張知道後他肯定會鬧,他一鬧肥事兒鬧到
理航去了許德民就有機會知道了。後來覺得不妥,也不知道小張到底會有什麼反應。
也可能他什麼反應都沒有,這是最可能的。
實際上(我後來才知道),許德民還是知道了這件事。我喝醉的第二天他和小
霞又見面了。見面時小霞對他講了。可我並不知道許德民知道這件事,並不知道有
人向他說起過了,所以我一心想讓他知道,擔心沒有人會向他傳達,而傳達消息的
人也沒有來告訴我她已經傳達了消息。隔著好幾重,事情也就變得不明不暗的了。
很長時間許德民沒到我們學校來了,這時我也徹底絕望了。小張還在追我,我就決
定和他好了。真的一點都不愛他,但可以談。有一次他送我回學校,在路上他把手
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沒有拿下去。但我跟他說得很清楚:「我沒有什麼感覺,但我
們可以試一試。」他高興得要命。後來我就成了小張的女朋友。
那一陣我根本不想在學校裡待,老是往小張他們那兒跑。和小張一塊兒去看書,
有時候還到他們班上聽課,去他們的閱覽室翻雜誌。我和他坐在一塊兒還可以,但
怕和他走在一塊兒,怕讓別人看見。有一天我和小張一塊兒到他們學校去,在路上
看見賣桔子的,他問我想不想吃?我說:「不吃不吃。」他還是買了塞給我。我們
又走,進了他們學校。突然就看見許德民走了過來。自從那天晚上以後再也沒見過
他。我非常激動,努力掩飾自己。狹路相逢,我們站下來打了招呼。我一直在想:
我喝醉的事兒你知不知道?一看他那種樣子,我想他肯定是知道的。手裡正好拿著
一隻桔子,我就說:「你吃不吃桔子?」他說:「不吃……」沒等他說完,我把桔
子往他的手裡一塞拉著小張就走。走出去很遠,我想他肯定還在看著我們呢。我沒
有回過頭去。
事情只能這樣了,我反倒勸起小霞來。我對她說我覺得許德民這個人很不錯,
誰有他做男朋友一定是很幸福的。他很沉著,有男子氣概,也很殷勤,不像我們學
校的那些男孩—一這麼說當然也包括了威瓦。我的意思是說許德民追求她,也沒有
必要斷然拒絕可以比較一番嘛。根本不必考慮我,我已經和小張好上了,不再另作
它想。小霞沒有表態。
後來許德民又來我們宿舍了。他已經不用找藉口,說來看老鄉了,他直接來找
小霞。經常能在我們的宿舍裡見到他,大家還是挺客氣的。我們有時候也去理航跳
舞,但不像以前那麼上癮了。大概從這時起許德民正式開始了對小霞的攻勢。他經
常來經常來,次數甚至都要比戚瓦、曾偉他們多了。
我們學校那幫男生是很團結的,而且喜歡玩命。雖然象戚瓦和曾偉的關係也一
般化,但如果戚瓦有事兒的話他們都不會袖手旁觀。所以當時我有點為許德民當心。
有一天他又來我們宿舍,是在上面吃的午飯。突然成瓦就進來了,帶著幾個男生。
他們一來就對著小霞講個沒完,根本不理許德民,氣氛顯然不對。小霞也不怎麼理
會許德民了,有點說不過去,至少人家是客人,是沖你小霞來的呀。她就像避嫌一
樣,只和戚瓦他們幾個在那兒亂吹。有幾次許德民還試圖插進去,附合了兩句,結
果沒人理他。我覺得許德民臉紅了。後來他們就把小霞帶下樓去了。
小霞不在,我得招呼許德民吃飯。飯是從下面打上來的,用了好幾個飯盒。吃
的時候我很著急。小凡她們還在那兒和許德民說話。我覺得要出事兒,當時我就是
這麼想的,所以就老催他們:「快點吃,快點吃。」還沒完全吃完呢我就開始收碗,
準備拿到水房去洗。在門口,我捧著一摞飯盒對許德民說:「你光吃也不幫幫我。」
他站起來說:「我幫你洗碗。」跟在我後面也到了水房。他真的要幫我洗碗。我說
:「還真的要讓你洗碗?」我告訴他現在待在我們宿舍不太好,要是想見小霞,等
一會兒再去。我暗示說我們學校那幫男生很玩命的。我洗碗的時候就覺得許德民焦
躁不安,在旁邊走來走去的。我對他說:「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把飯盒送回去就
來。我先領你去我們教室待一會兒,你要是想回來再回來。」
我把飯盒送回宿舍以後就把許德民帶到教室去了。中午大家都在睡午覺,教室
裡沒有人。許德民顯得很焦慮,好象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一樣。他在那兒憋了半天,
對我說:「我沒料到會是這樣的。」我說:「你沒料到什麼嗎?」他說:「我沒料
到小霞有男朋友。」我說:「咦,這就怪了,我以前不是對你說過的嗎?她的男朋
友叫戚瓦,你忘啦?」他說:「我沒忘,你是說過。但小霞說那是她的表哥,說她
沒有男朋友。」我當時就蒙了。
我不知道這裡面誰在說謊,但肯定有一個人。從情緒上說我寧願相信許德民。
但小霞也不是一個說謊的人呀?她沒有這個必要。而且說戚瓦是她的表哥也很愚蠢。
看得出來許德民很激動,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威瓦,這樣的遭遇讓他始料不及。
他自己也說,早知道如此他是不會喜歡小霞的。他說他很後悔。我問:「你後悔什
麼嗎?」他又在那兒憋,又在那兒憋,憋了半天還是說了。他說他當初喜歡的是我。
我一聽心裡酸得要命,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這個。他說他喜歡的是我,或者他寧
願喜歡的是我,反正是那個意思。他告訴我,我喝酒那件事他是知道的,是小霞告
訴他的。我心裡就想:那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又是喜歡我。心裡面酸得不得了。
許德民說:「事情已經錯成這樣了。」一開始他認為我和小張是一塊兒的。我
說:「這怎麼會呢!」我覺得真是窩囊,特別地委屈地恨。他一直覺得小張是我的
男朋友,而且我們是一塊兒從南京來的,打小就認識。許德民說如果他不是這麼想
的話,他肯定是會追求我的。聽他這麼說我一方面很難過,一方面又很高興,好像
得到了某種補償。但在表面上我還是不服軟。我說:「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了。小張
他挺好。」許德民就說:「是啊,我看得出來,你們兩個現在挺好。」怎麼你說什
麼,別人就順著你說什麼呢?你真正要說的別人就不知道呢?但我說話還是得反過
來說。我說:「是啊,我和小張是挺好,我們挺相愛的。以前不懂事兒,為你喝酒
什麼的……」談到這個地步還是有意義的,所有的事情都在明處了。
許德民表示他再也不到我們宿舍來了,再也不想見小霞了。說著他又高興起來
了,告訴我說他會武術,從小練拳,問我想不想看。後來他在教室前面打了一套拳,
雖然我不懂,但也看得出來很漂亮。坐了一會兒,許德民又變得焦慮不安,他想上
去把小霞拉過來問個明白。我說:「你幹嗎嗎?小霞現在肯定和威瓦他們在一塊兒,
別找事兒嘛。」他就問:「你看我能敵得過他們嗎?」我說了他:「你這個人平時
看起來挺冷靜,幹什麼事情都是有道理的,沒想到也會這樣。」我說:「以後還有
見面的機會嘛,何必呈一時之快?」我為他喝酒的時候也是同樣的心情,但這樣的
事兒不放在我身上時我還是很清醒的。許德民說他絕對不想要以後的什麼機會,我
又勸了他一大通。
大概兩點鐘左右,我說:「這會兒上去可能沒事兒了。」我們跑上去找小霞,
她不在,宿舍裡沒人。許德民坐了一會兒就走掉了。
五,我
我和青青從來沒有真正好過。冬冬走後矛盾有所緩和,我們又開始說話,有一
陣關係還挺好的。但我怕她,一直怕她,青青特別厲害,你肯定是搞不過她的。不
像冬冬,都露在外面,青青的心機很深。我和她真是有緣,總是分不開。人學後我
一共換過三次宿舍,每次都和她在一起。最後那學期我們教室裡的座位還排在一塊
兒了。
我和小張好了以後,和青青她們見面的機會就少了。平時我一般待在小張他們
學校,不怎麼回來,和大家也疏遠了,連那種比較禮貌和冷淡的關係你如果不注意
保持的話也將面臨危險。實際上本來也沒有什麼情義,因為生活在一起所以就有了
共同的利益,甚至衝突,這都是好的。但你不想和她們生活在一起、各幹各的事兒
的時候幾乎就沒有必要講話了。這種慣性如果延續下去相互之間就會產生長時間的
沉默,沉默因此導致敵意。這樣的敵意比吵架或拌幾句嘴也許更嚴重。反正到後來,
我越是不想在宿舍和學校裡待,我們的宿舍和學校就越是不能待了。每次回去,她
們看你的目光都是異樣的,對你不理不睬,你呢,也覺得沒有理她們的必要。她們
還是那麼生活,也沒有什麼能引起你注意的事情。但你還必須每天回宿舍去住,有
時候還見著面。你退了出來不再參加進去,那麼她們留在那兒的人就變得很親密了。
像青青和小霞,她倆的個性相去很遠,出身也不一樣,但那一陣她們挺好。我想可
能是在威瓦求助於曾偉之後,她們的關係變得親密了。我在宿舍裡明顯地感到了壓
力。青青是任何一個機會都不肯放過的——為了排擠我,即便不說話那種優越感也
是顯而易見的,讓你都不敢看她。在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上她拿話刺你。那時候流
行一種測試性格的方法,就是說出你最喜歡的幾種動物,通過你喜歡的動物就能看
出你的性格和為人。我當時說我喜歡孔雀。青青在一邊就說了:「孔雀有什麼好的?
孔雀愛虛榮,為吸引異性而炫耀自己的羽毛。」我非常難過,又覺得在宿舍裡無法
待下去了。一個是青青,可謂宿敵。一個是小霞。小霞待我不錯,但現在這些事兒
鬧的,我倆也好不到哪裡去。我覺得自己又該生病了。
我很想出去住一段,租房子。我們學校有規定,第二學年以後可以在校外租房
子,但必須得到學校允許。我們學校的男生基本上都是在外面租房子住的。按規定,
他們不能住在校內(因我們學校女生太多)。那些特別搗蛋的才被安排在校內住,
學校怕他們在外面闖禍。像曾偉他們就住過一陣子學校。後來覺得成熟了一些,才
放他們去外面住的。有些女生也在外面租了順德村農民的房子。她們大多是得到學
校批准的,也有的就這麼自己出去了。我拉小凡一塊兒去外面租房子,她膽子小,
不肯。我想起冬冬臨別時對我說起的許朝暉、趙一萍,就去中文系找她們。許朝暉、
趙一萍問我到底出了什麼事兒?我說:「也沒出什麼事兒,就是在宿舍裡感到特別
壓抑,想出去住。」許朝暉說:「在外面租房子又貴又不安全,還不如去理航的女
生宿舍裡住一陣子呢。」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就去找小張。我對他說:「我想到
你們女生宿舍去住幾天。」他又問我出了什麼事兒什麼的。我也知道,他也不認識
他們學校的女生,去女生宿舍裡找個地方他也找不著,還得把那些雞零狗碎的事兒
跟他講一通,實在沒這個必要。我就說:「算了,不用你操心了。」最後,我去找
了許德民。
那次教室談話以後,我們的關係已經正常。我對他說:「我想出來住一段。」
「怎麼回事兒?」他問我。免不了又解釋了幾句。我說:「宿舍裡的那些個事兒吧,
也說不清楚。反正我覺得再往下去人得生病。能不能在你們理航找一個女生宿舍,
有一張鋪我先住幾天?」許德民說:「可以,那沒問題。」當天晚上他就幫我找了
一間女生宿舍,我住了一夜。第二天許德民來找我,說:「正好有一個機會,你不
必急著回你們學校了。」他有一個老鄉是理航學生食堂的師傅,在學校裡有一間平
房。他正好回家結婚,讓許德民給他看房子。許德民說:「你可以在那邊住一段。」
我特別高興,還沒去那間房子呢我已經把它想像得很好。
後來我們一夥人就過去了。我、許德民、小張,還有許朝暉。趙一萍都去了小
平房。第一天我們特別開心,那兒吃的用的都有,是居家過日子的地方。當然也比
較簡陋。簡陋也不管它,比我們學生宿舍的條件反正是要好。我們自己做飯吃,做
了一桌子的菜。我們鬧到很遲,第一個晚上許朝暉、趙一萍也沒回宿舍,陪我一塊
兒住的。第二天大家又在一塊兒玩,許朝暉、趙一萍說無論如何她們得回學校去。
最後就剩我、許德民和小張了。許德民說:「這裡不安全。」他讓小張在外間守著
我。我說:「這怎麼行啊?絕對不行。守我一夜他明天還上課不?而且這也不是長
久之計嘛!」許德民說:「不行,這地方很不安全,無論如何得守。守一夜是一夜
嘛。」沒辦法,小張在外間的沙發上待了一夜。
我就這麼住下去,很愉快,每天晚上都自己做飯,大家在一起吃,就像過節一
樣,許朝暉和趙一萍經常過來。白天回到我們學校去上課,下午三點多鐘我就過來
了,開始忙活。覺得這樣的日子真不錯呀!我們把主人備在缸裡的糧食、豆子什麼
的拿來煮了吃,覺得特別香。平房挺破的,就像兩間棚子。即便如此還是感覺好。
而且就是這種簡易的感覺—一簡易的生活、簡易的一住房和簡易的伙食使我感覺特
別好。大家在一起,在燭光的映照下,每個人的面孔都那麼地純樸。
大約過了三四天,有一天晚上許德民把我叫出去。他這個人講話從來都不是很
直接,你可以認為他挺照顧別人的,也說明他很成熟。他的談話牽扯到小霞,說他
那時候和小霞來往,她還借了他的錢,後來也沒還啦什麼的。我才意識到許德民身
上沒有錢了。我們每天晚上吃飯都是我和小張買菜,有時候許德民也會帶點東西過
來。我說:「那沒事兒。」就把小張叫了出來,問他身上有沒有錢。他說:「還有,
還有四十塊錢。」我讓他把四十塊錢拿出來,給了許德民。
這段生活對我來說的確是很有好處的。有一天我就豁然開朗起來了。本來許德
民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非常完美,很理想化,可能是因為距離關係,接觸的時間不多,
方式也很有限。大家在一起吃飯玩呀,處的時間一長我就感到解脫了。這個人也很
普通嘛!不是說他壞,而是很普通,一些願望心眼兒都是普通人所具有、不見得比
普通的一般的人高明到什麼地方去。那種神秘感在我心裡已經沒有了。想起自己當
初為他喝酒為他哭,覺得很遙遠。他也講到自己,說那時候以為像我這樣高知家庭
出身的女孩子是高不可攀的,沒想到和我處長了覺得我這人也很平易嘛,待人接物
和他們也沒什麼兩樣。當時我就覺得他的論調很庸俗,我說:「高知家庭出來的孩
子當然是不會和別人有什麼不同的。」許德民覺得能夠和我這樣的父母都是大學教
授的人做朋友是挺榮幸的——一喝多了的時候他就這麼表達他的感情。我覺得他挺
土。但對小張許德民是不怎麼放在眼裡的,這點也讓我不是很高興。
他經常支使小張,讓他幹這個幹那個,缸裡沒米了讓他去買米,他也不給錢。
但總的說來那些天日子過得挺不錯。
後來談到我們宿舍裡的矛盾,許德民表示他很想從中調解一下,他覺得他有這
樣的能力,能夠做到這一點。我就說:「你別把自己看得太高了。而且也沒有什麼
具體的衝突,女孩子之間的事情都是很微妙的。」許德民不再說什麼。我千叮嚀萬
囑咐,讓他不要到我們宿舍裡去,傳什麼話,因為我想他有可能這樣做。我莫名其
妙地跑到這裡來,住在這兒,又說得不很清楚。沒准他會跑去問小霞或青青:你們
宿舍到底出了什麼事兒啊?怎麼孔妍跑到我們學校裡來啦?
最後一個晚上,我已經準備回宿舍住了。又是一個星期六,他們理航又有舞會,
當時我不想跳舞,收拾收拾就準備回學校去了。在路邊的樹影裡我看見我們宿舍一
夥人,她們是來跳舞的。走過去的時候我和她們打招呼,就小凡一個理了我。再一
看那不是許德民嗎?他站在那兒正和小霞、青青她們說話。他沖我點了一下頭。後
來我就到了宿舍裡。
十一點左右,她們跳舞的回來了。青青和小霞繃著臉,情緒挺敵對的。這我也
習慣了。後來下面汪大姐喊,讓我趕緊下來一下。我下去一看是許德民,也不知他
怎麼買通的汪大姐,關門的時間已經過了。我問許德民:「怎麼回事兒?」他說:
「今天晚上你別住在上面。」我感到奇怪,就說:「我幹嗎不住在上面?學校已經
知道我住在外面了,而且現在我已經搬回來了,幹嗎又不住了?」他說:「『反正
你聽我的,沒錯。聽我一句,聽我這一次。」我說:「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他說
:「現在時間不多了,你們要關門了,你跟我走,還是跟我回理航,在路上我告訴
你。」
出了我們學校的後門,我說:「現在你可以說了,到底出什麼事兒了?」許德
民說:「你再在我們學校住一晚上,明天回去以後我求求你,為了我,為了你,為
大家好,千萬你得忍耐。」我說:「我幹嗎要忍耐?是怎麼回事兒?」他就說:
「小霞說的,她要角你一耳光。」我一聽就跳起來了,我說:「她憑什麼打我耳光!
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了!」許德民說:「我真不知道,如果你和小霞鬧起來了,我會
站在哪一邊。」我覺得挺荒唐,在小平房住的時候許德民說他和小霞已經徹底斷了,
再也沒有什麼可能性了。後來看見他站在路上和我們宿舍的人說話是覺得有點奇怪,
但想想也不奇怪,他不是和小霞一個人在一塊兒,是和她們一夥人在一塊兒。突然
許德民又冒出一句讓人吃驚的話,他說:「我和小霞正在熱戀。」
我想:這才幾天的事兒?五六天吧?我們是在一塊兒的,一起吃,而且你跟我
說完全沒有可能了,怎麼就突然熱戀起來了?我沒再多問,又在理航的小平房裡住
了一夜。
臨走許德民反復叮囑我:「要忍耐,忍耐,千萬不要先動手。如果打你的話也
不要還手。」我告訴他:「這不可能。如果打我我怎麼不還手?憑什麼?憑什麼?」
心裡惴惴的,我就回來了。見了她們彼此都沒說話,但也沒發生什麼事情。
後來學校調查我到校外住這件事兒。到校外住是要得到允許的,我沒有得到允
許就去住了。姜老太太找到我,問我住在什麼地方的?什麼時候出去的?什麼時候
回來的?一共住了幾天?我如實地對她說了。她特別想知道我為什麼要到外面去住。
我說宿舍裡的氣氛比較壓抑,至於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兒,我也說不上來。姜卓不相
信,居然宿舍裡都待不下去了,肯定是有原因的。再說小霞的成績下降得很厲害。
我們宿舍的問題一定得解決。她又找了青青和小霞談話。不找則已,一找她們正憋
著一肚子的火,無處發洩,就爆發了。她們講了我很多的不是。姜卓又找到我核對
情況。這樣一來事情就鬧大了,很多事情都出來了。
青青、小霞認為我們宿舍的這些事兒都是我挑的,說我造謠,說我說小霞和威
瓦早就開始同居了。我說的,青青晚上經常不回來住。還有什麼豆子的事兒。弄了
半天我才明白,她們是說我在理航住的那幾天吃飯不給錢,而且把人家的豆子啦糧
食啦隨意糟蹋。還說我和小張才是真的同居的呢。後來系裡讓我和小霞當面對質,
這裡面到底誰在說謊?到底哪些是事實?給了紙,讓我們分別去寫,然後放在一起
看。我一看,頭都大了。很多事兒我根本沒有說過,或者不是那麼說的。也不知道
許德民是怎麼對小霞說的,反正特別可怕,我完全是一副造謠中傷者的模樣。感覺
我是擋在他們之間的唯一障礙,我一直在勾引許德民。當然我特別注意到許德民追
求小霞的那一段,她不願意,他怎麼就把頭往牆上撞。我真難以相信,這麼穩重的
一個人竟然也如此失態,為了愛情也會這樣做。
當時我已經不行了,從辦公室出來以後神情恍惚。他們派人看著我。他們認為
這件事與許德民此人有關,又去理航調查他,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姜老師其
實恨我恨得要命,但這時已經不敢把話說得特別嚴重了,看我的樣子可能要出事兒。
那麼她就壓迫小霞肥憤怒全都發洩在小霞身上,就罵她、讓她寫檢查、讓她交待情
況、威脅她。我經常看見小霞在宿舍裡哭。當時小霞受到的壓力是最大的,她為我,
擔待了很多。我呢?他們不敢加以限制,派人跟著我,只要我不出事兒,那就謝天
謝地了。把我平安地送回我父母的身邊是他們當時的目標。他們禁止我再去理航。
我想想還是不行。一天中午我一個人又去了,到了許德民他們教室,見了許德民。
他要對我說什麼,我說:「你別說,你聽我說。在這個世界上」—一這段話我已經
想了很久,我說:「在這個世界上,我第一尊敬的人是我父親,其次就是你。沒想
到你會對我這樣。你真是連狗都不如!」說完我看著他。當著他們同學的面的確挺
可怕的。許德民一聲未吭,轉身出了教室。我看他走路晃晃蕩蕩的樣子,心想:這
個人也垮了。我為他挺擔心的。第二天我又去看了他一次,在他們教室窗外,他們
在上課。我看他挺開心的,在那兒笑,坐得很端正,胸脯挺得高高的,一切都很正
常。我就想:昨天那種樣子是不是裝出來的呀?我也說不清楚,就回來了。
我這邊一回來,他們就把我去理航的事兒彙報到了系裡。系裡拿我也沒辦法。
他們也知道我和小張的關係。他們也不反對,甚至還利用這種關係。我們學校找他
們學校交換意見,我和小張的關係得到了他們的允許。他們的目的是通過小張來照
看我。那時候也允許我往理航跑了,就是得由小張護送。我覺得我的待遇還是挺優
越的,與眾不同,突然大家都關心起我來了,擔心我出事兒。我也絕對可能出事兒,
我自己都知道這一點。在我們學校上課,願上就上,不願上就不上,經常待在理航。
後來他們又允許我在外面租房子,果然我就在順德村租了一間房子。我愛去就去,
我不去也沒有關係。汪大姐對我也是敬而遠之。我意識到:只要你豁出去了,你不
怕死,你什麼都不怕了,突然一切都改變了。我當時的感覺恍恍惚惚的,在一種近
似麻木的心情當中。這種心情造成了我周圍的一種氣氛,改變了以往的事物,也改
變了別人對我的觀點和看法。所有的人都在原諒我,哄著我,甚至在佩服我。因為
我一切都與眾不同,他們要用不同的尺度來要求我,給予我不同的待遇。因為我這
個人是可能做出讓他們害怕的事情來的,這點是特別分明的。所以我感覺到我是病
了,神經不對頭,但同時我又覺得特別地清醒。好象這種病就是過分的清醒和明察
秋毫,清醒到你都覺得你不重要了,但正是這種不重要又使你變得特別重要。我處
於精神迷狂的狀態中,人顯得很興奮。那時候我天天去理航。我已經不去找許德民
了,我去找小張。有時候他們還上著課呢,我在門口一招手,他們同學都看見我了。
後來小張對我說他們同學特別羡慕他,有個女朋友,天天都來,跟他一塊兒看書,
一塊兒走路。
許德民和小霞的關係倒是完了。雖然許德民告訴我他們在熱戀,雖然差一點他
們就成功了。後來我們學校去調查這個人,很多事兒就暴露出來了。他和附近玻璃
廠的一個女工好過,竟然也在他們老鄉的小平房裡住過。這些不僅我不知道,小霞
也是一無所知。據說小霞也去罵了許德民,然後兩個人就吹了。
其實我的精神狀態還不錯,但後來體力不行了。我覺得自己快完蛋了。我開始
生病,學校趁機通知了我們家裡,讓我回去住一段。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也不敢為我
負責了。後來我就準備回去了,準備走冬冬這條路,也沒有別的指望了。小張來幫
我捆行李,我準備走人。直到此時青青、小霞都沒有和我說話。曾偉跑來送我,他
說他很佩服我——也不知道是從何說起。臨行前我和他們一一道別,所有恩恩怨怨
這些人我都見了,都到他們那兒去過了。甚至許德民我也去見了他。唯一沒搭理我
的人是小霞,我非常悲傷。包括青青最後也跟我說了話。臨走那天我找了所有的人,
對他們說:「我要走了。」天氣特別地晴朗,上午,他們都在上課,我真的走了。
山坡上的草那麼綠,太陽就在那邊山坡的頂上,我跑了過去,拉著小張跪下來。身
上暖融融的,癢酥酥的,我覺得這種癢一直蔓延到心裡去了。後來我在浪碧停了一
天,見到了冬冬。她告訴我她又有了新的男朋友,是分到九零三所來的碩士生,目
前郭洪濤還蒙在鼓裡呢!
1995.5
學達書庫www.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