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冬文集                   小東的畫書

         

    在爸爸的遺物中比例最大的是那些筆記,大約有四十本之多吧?其中一本的某
頁記下了某天爸爸要辦的事,「找老顧」、「寄信」、「買樹苗」……其中有一項
:「小東的畫書」。那天爸爸也許出差在外,他想到要給我買一本畫書;他沒想到
有一天自己競成了這本描繪死亡的畫書的主角。

                                      ——題記

    有一件事沒有任何人告訴過我,就是爸爸的自殺。我是偶然聽說此事的,在他
們飯後茶餘的談論中。當時他們已不再避諱我,那件事因為時間的關係已經解密。
至少我聽上去是這樣的感覺。他們語調平和,自在鎮定,在這之前剛剛議論了一番
天氣和不斷上漲的物價。可對我來說還是有點突然,好像挨了一棍。我警惕地環視
了一下周圍,沒有人在看我。他們自顧自地說著,接著話題又轉換了。我倍感輕鬆,
臉上竟然露出極其平靜的微笑。我笑得極其自然,一點也沒有掩飾的意思。這樣做
並不是十分困難的。畢竟,爸爸已經去世多年了。就算他曾經自殺過,又有什麼意
義呢?就算他自殺未遂—一像他們津津樂道的那樣,又有什麼意義?反正他是死了,
而且時間也已醫治了我們的傷痛。

    他們,是爸爸的一些老朋友,在很多事情上比我對爸爸更瞭解。他們深諸內情。
他們大概認為那件事媽媽已經對我說起過無數次了,理由是我已經長大,是一個不
折不扣的成人了。但是,他們想錯了。媽媽並沒有告訴我爸爸曾經試圖自殺。在此
刻的這張飯桌上面,她的表現沒有讓我感到尷尬和局促。媽媽甚至都沒有朝我看上
一眼。就像她的確對我說起過什麼一樣,或者由於年齡的緣故媽媽忘記她是否對我
說過了。事後,我也沒有再問她。某個時間一過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就這樣分享著他們的秘密,在碗邊吐了一小堆魚骨頭。我很想讓他們的話題
回到爸爸自殺這件事情上來,使我更多地瞭解一些細節。在喝湯的時候和撤碗以後
他們分別又講到一些。我不斷地點頭,報以感激的笑容。我給叔叔伯伯們點上煙。
斟滿茶,用行動鼓勵著他們,但沒有主動問起一個字。應該說,我的收穫還是頗多
的。後來我就盼望這些叔叔伯伯們經常光臨我家了。

    果然,他們又來過幾次,看望媽媽和我。有時候他們談到爸爸,有時候他們根
本不談。畢竟,爸爸已經辭世十年,他們來不過是為給我們孤兒寡母增添一些歡樂
的氣氛,而不是來哀悼死者的。畢竟,哀悼的時間已過,而生活仍在不斷繼續。在
他們不多的幾次探望中有時候即便談到爸爸也不一定會談他的自殺。當然也不是故
意不談,這件事早已不是那麼嚴重了。

    每年一次,或是過年,或是爸爸的祭日,他們相聚在我家。媽媽做飯,他們則
在客廳裡大聊特聊。的確是快樂的。他們的友誼那麼長久,幾乎經過了半個世紀,
其間有那麼多的生死考驗,如今還能團聚在一起,真是不容易呀!而且他們的官職
彼此相當,有相同的工作經驗和話題,家裡都有了第三代,都到了離休和快離的年
齡。要是放在從前由於工作繁忙,恐怕還抽不出時間來呢。並不因為少了爸爸一個
而若有所失,相反,對死去的老友家屬的關心使他們感到從未有過的充實。在他們
中間有李伯伯和姜叔叔。文革期間姜叔叔坐過大牢,險些被作為現行反革命槍斃了。
李伯伯也曾吞過鐵釘企圖自殺。如今他們都逃過了那兇險一劫。劫後餘生的快樂持
續至今,使他們幾乎要手舞足蹈了。仍然有死亡的話題,有自殺,但那不是關於爸
爸的。後來他們談起各自的身體、鍛煉方法以及補藥飲食,離爸爸就更遠了。
    我有一個印象,就是在最困難的時期他們幾乎都曾想到過死。有的僅僅是這麼
想過,有的付諸了實施(像爸爸和李伯伯)。爸爸的自殺如果被證實確有其事也沒
有什麼希奇的。時值今日更沒有什麼羞恥可言。在座的百分之百是共產黨員,在党
的章程中明文規定不許自殺。也許這一戒律曾長久地壓迫著他們,在危難之中挽救
了部分人的生命。當他們日薄西山死亡將至時戒律似乎也無能為力了。這夥當年的
地下黨就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他們帶著新裝的心臟起搏器和人造肛門,至少從肉體
上看已成為異己的東西了。

    一切都是精心準備的,一天,爸爸走上了赴死的道路。我仿佛看見他穿著那個
年月裡永恆不變的中山裝,風紀扣已經扣死,有如套好了絞索。在他的綠書包裡放
著工作證和一張因公出差的證明(為住店需要),證明上加蓋了有關組織的大紅公
章。再就是一瓶裝得滿滿的白色藥片—一他殺死自己的武器。紅、白、綠三種鮮豔
的顏色構成了爸爸死亡的圖案。

    我看見他登上了那輛開往六合的長途汽車。風塵僕僕,爸爸一路搖晃,來到那
陌生縣城的街頭。他滿面苦愁,站著問路,被指引到一家旅社的前廳裡登記住宿。
服務員提著一串嘩嘩作響的鑰匙前去開門,爸爸跟隨其後,穿過陰暗的走廊走向他
此次旅途的終點。他反扣了房門,和衣躺下,也許在此之前還晃了晃桌子上的熱水
瓶,看看有無開水。然後他倒了水,耐心地等待開水冷卻。他將和著藥片欽下這杯
水。在等待的間歇裡爸爸點燃了他的最後一支煙。也許是整整一盒,或者兩盒,直
到煙蒂像袖珍的碑石般插滿了煙缸。到此為止爸爸的行為和一個通常的住店者並無
兩樣。

    爸爸的自殺是無蹤跡可尋的,抽象地存在於我所感知的時間中。此事的神秘在
我看來並不在於計劃的周密,僅在於處理的果斷和乾淨。此事定然存在過,但它在
未來被消除了,就像一種氣味被陣風吹得無影無蹤,最後風也止息。有時候想像也
不能到達那一點。想像不能到達的地方通過別人的轉述也不能到達,情形也許更糟。
在叔叔伯伯們的飯後茶餘,我所能接受的其實只是爸爸自殺的事實,我不能接受的
是那些細節(雖然對此我有著無比的癖好。既然大家已經打破沉默,爸爸的自殺之
舉多少就是可笑的了。他們不能復原那件事,他們能做的只是將它消滅乾淨。現在,
由於年邁糊塗,他們放棄了自己擅長的而做起了完全不能勝任的事。我為爸爸的老
朋友們感到悲哀。然而,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我也經不住這樣的誘惑,通過想像把
爸爸赴死的那幕寫下來。我不是沒有這樣做過。也許我做過還不止一遍。也許我三
番五次地這樣做過(比如本段落就寫了七遍以上)。但我還是無法將敘述進行下去。
]多年以後我們全家下放蘇北農村,在水網密佈的洪澤湖地區,爸爸肩上搭著毛巾
走向河堤。他是那樣地健壯,每走一步小腿上的肌肉都在膨脹。他的小腿非常結實,
和我鷺鷥般的細腿完全不同。即便成年以後我的強壯也沒有達到爸爸那樣的程度。
他的身板就像一個農民。他赤著膊,穿著寬大的褲權去堤上游泳。我跟在後面,也
搭了一條毛巾,為爸爸的健壯而感到驚訝。在泛黃的水渠和河溝裡爸爸暢遊不已,
以木橋為起點涵洞為終點他一連遊了三個來回。他的泳姿是矯健的,和當地農民的
狗刨不可同日而語。時而仰天朝上,任其漂流。爸爸的仰泳絕對自在,發白的軀體
在水波中起伏不定。有時,他乾脆脫了褲子裸泳,反正四周無人,河堤上有一叢叢
的條柳同時可作為屏障。爸爸讓我站在路邊放哨,看看有無農民前來。我看著他的
衣服、香煙和火柴,雙手抱著自己的膝蓋很認真地履行職責。青青的枝條間爸爸像
一隻木筒隨波逐浪,小腹處的體毛顯得又密又黑。然後爸爸換我下水,他則坐在岸
上吸煙。他讓我鬆開扒著水泥橋墩的雙手,告訴我水裡並不可怕,何況還有他在一
旁保護呢。我還是不敢,甚至於連狗刨也沒有一試。爸爸不得不再次下到水中,托
著我的肚子,一手按下我的腦袋。我嗆慘了,像一個真正的溺水者那樣拼命地掙扎。
回家後爸爸就讓我在洗臉盆裡練習憋氣。我把頭埋在水中,直到後來可以堅持一分
鐘了。爸爸說:「是不是,沒有什麼可怕的?」可我一到河裡還是害怕。我的最佳
記錄是遊過一條寬二十米的河溝,即便如此還得爸爸在另一頭接應。

    爸爸死後再也沒有人在游泳方面對我提出過苛刻的要求。他們只是奇怪,我的
少年在水網地區度過竟然不會游泳。再後來我的年紀大了,對自己也不抱什麼希望,
就推說我命裡畏水。與此同時我對會水者的欽佩與日俱增,對他們的健壯和勇氣給
予了過分的肯定。因為爸爸當年是健壯和勇敢的。他年輕的小腿肚飽滿而光滑,連
水珠都不能在上面停留。

    爸爸懷著極大的熱忱迎接從獄中歸來的姜叔叔。在我們的三間草房裡,他們通
宵達旦地談話,破例允許哥哥和我在一旁旁聽,並不趕我們去睡覺。姜叔叔從未自
殺過,他更有資格成為我生活的老師——一至少爸爸是這樣想的。他(姜叔叔)是
那個時代裡英雄般的人物,我秘密的榜樣、勇氣教師,他的行為和電影裡的革命烈
士簡直毫無二致,所不同的只是姜叔叔是活生生的。

    他向我們展示了細長白皙的手腕,每逢陰雨天氣那裡就酸疼難忍,那是常年手
銬折磨的結果。為使他交代罪行,提審他的人常常在上面猛踩。當然,姜叔叔沒有
屈服。他沒有出賣別人,其中也包括爸爸。在最艱難的時刻他們給姜叔叔送去了最
後的晚餐,雖然有魚有肉,不比平時,但姜叔叔還是難以下嚥。最後他還是說服了
自己,吃了個底朝天,大碗裡的白酒也喝得點滴不剩。他們蒙上他的眼睛肥姜叔叔
押上一輛等待已久的吉普車。有人在他的耳邊悄聲說道:「你仍有最後的機會。」

    汽車在市內運行,姜叔叔在作最後的思想鬥爭。有一張事先準備的紙條就攥在
手上,由於出汗太多,他擔心鋼筆寫成的字會因此模糊。那張紙條上寫明瞭自己的
冤屈,希望偶爾撿到的路人去有關部門為他伸冤。在一個人聲嘈雜的地方姜叔叔將
紙條偷偷扔出窗外。這是他所能做的一切了,雖然知道此舉是毫無希望的。他想它
多半被千萬隻腳踐踏在泥濘裡了。然而正是靠了它的激勵姜叔叔才決心一死的。我
們仿佛看見一個人向著他生命的盡頭急速狂奔,只有這張輕飄的紙條逆向飄向人群。
它那樣輕盈,不可能把他帶回來。然而吉普車掉轉了方向,它載著視死如歸的姜叔
叔在郊區轉了一圈又回來了。不過是一次假槍斃,一次毫無幽默感的捉弄,真叫人
肝膽俱裂呀!沒有赴死經驗的人無法加以理解。姜叔叔告訴爸爸:他最脆弱的時候
正是回程,如果他們再玩這樣的把戲他肯定就垮了。

    為打發無聊的時光姜叔叔在獄中玩起了香煙殼。當時他還被允許抽煙,所抽的
牌子和獄外的爸爸一樣:南京牌。煙殼由紅黃兩色疊印而成,襯紙是灰白色的。薑
叔叔將灰色的襯紙裁成窄窄的細條,在紅黃二色的煙殼上來回穿梭。他開始編織,
像一名巧手的織女一樣,利用這從未有過的材料,織出了心臟的圖案和一些奇特的
文字。這樣的工藝品出獄時竟積累了一百多張。這次他給爸爸也帶來了一些,作為
特殊的禮物,以志紀念。

    爸爸讓我好好保存這些經過編織的香煙殼,我將它們分別夾在一本辭海的書頁
裡。煙殼上的字樣有「忠於人民」、「忠於黨」、「相信群眾」幾種。當時我還年
幼,並不能完全理解那言簡意賅的措辭,但對編織工藝本身的獨特和巧妙已很能欣
賞。這幾張煙殼後來成了我特別的珍藏,不時會拿出來向要好的同學誇耀,當然還
有姜叔叔傳奇般的獄中生活,也是值得我經常吹噓的。

    另有一些未經編織的煙殼,在白色的背面姜叔叔用鋼筆寫下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這是他為自己而辦的一張小報,定期出刊。鋼筆字有橫寫的,有豎寫的,有文章也
有歌謠,煙殼上還畫了細緻的花邊,把不同的內容區別開來。我對不同花邊的興趣
顯然要大於對文字的。那些文字有時是摘抄的一段語錄,有時是獄中生活的日記,
幾點起床,幾點吃飯和鍛煉,姜叔叔自稱是一筆流水帳。

    相對而言,歌謠則有更強的文學意味,朗朗上口,簡單易懂。在一首歌謠中薑
叔叔描寫了他的一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老家,在家鄉的一條小河裡暢遊,和他在
一起游泳的是他的兒子。可一覺醒來仍在獄中,姜叔叔因此而熱淚盈眶了。

    因此我知道了姜叔叔像爸爸一樣也會游泳,也喜歡泥漿泛起的河溝。他也有一
個兒子,但他遊得一定比我要好。後來和爸爸一起游泳的時候我就常常想起姜叔叔,
他夢中的那條小河,那些條柳、涵洞和細微的濁浪和這裡也是一樣的吧?

    當時爸爸已去縣文化館工作,重新獲得了寫作的權利,為深入生活他進入湖區,
和漁民們交朋友。他整月整月地呆在湖上,追隨撒網的船隊。爸爸樂在其中,每次
短暫的歸來都眉飛色舞,向我們講述湖上的見聞和生活,有現在的,也有從前的故
事。爸爸對湖區的歷史和現狀越來越了如指掌。他講漁民們的種草實驗、古老的狩
獵方式。一干人站在齊腰深的淺水裡,將船慢慢地推出灘頭。那船上架著巨大的噴
沙槍。前方是野鴨群,它們在覓食,毫無警覺。這時幾條船上的槍同時響了,從各
個不同的方向掃射過去。一群野鴨被射殺,幾乎無一漏網。令人擔憂的是如今的野
鴨群越來越小了。

    爸爸將麻袋裡的幾隻野鴨子抖出,外婆捋毛,清理內臟。那鴨子不像家養的那
樣,脖子上的絨毛完好無損,腦袋卻被擊爛了。脊背上埋藏著一些生鐵的顆粒,爸
爸交代清洗時一定得當心。即便如此在吃鴨子時我的牙齒還是被硌了一下。爸爸說
那是噴沙槍子彈。由於沒有及時放血,鴨湯的顏色渾濁不清,爸爸說倒是很像洪澤
湖水的顏色。

    夏天的傍晚,我們一家人圍坐在草房前的小桌子上喝稀飯。爸爸的歸來、悠揚
的蟲鳴使我感到安全。爸爸一直在說那寬廣的水面、他剛離開的那個地方,那裡的
人物和生產,以及漁業和飛禽的情況,那裡的未來以及地理。爸爸在晚風中沉浸其
間。看得出來,他十分愉快,就像一個真正見過世面的人一樣地平靜和坦率。後來
他說起一種叫「海東青」的鳥,言語間充滿了欣賞歡樂。那鳥兒不大,但很勇敢,
連老鷹都怕它。它很漂亮,但不豔麗,正如名字所反映的那樣是青色的。名字本身
也很好聽,而且還有一個字與我相同。爸爸對我說:「你要學海東青。我們東東要
像海東青一樣地勇敢、無畏!」

    爸爸有一個願望就是要帶我到湖上去,讓我見一見海東青。然而我害怕那遼闊
而混濁的水面,於是用哭聲求助於媽媽。媽媽說:「他還小,等長大以後再說吧。」

    爸爸堅持道:「一個男孩子總得經風雨見世面。」媽媽反駁他說:「這裡的風
雨就已經夠大的了,要是在南京孩子會吃這樣的苦嗎?」

    外公、外婆當然是站在媽媽一邊的。就這樣第二天爸爸走的時候還是孤身一人。
錯過了這次機會我從此無緣見到爸爸讚賞備至的海東青。我只能想像,在那遼闊無
邊的湖面上舉頭望去:一隻青色的小鳥箭矢一樣直插雲霄。

    爸爸自殺未遂,經過洗胃、灌腸等一系列折磨他被救活了。但部分毒素從此滯
留在他的體內,將在時間中慢慢地發揮作用。我們還以為是湖上的風寒和艱苦生活
損害了他的健康—一爸爸的氣管炎再次發作了。當時我們全家已離開生產隊,搬來
縣城。爸爸依然堅持不懈地到湖上去,可每一次歸來都沒有了以往的歡顏。他臉色
發灰,裹著一件大衣,步履踉蹌。爸爸多麼瘦,轉眼之間就成了一個老人了。他放
下挎包,立刻在床上躺平,拼命地咳嗽,那樣劇烈,使身體的兩頭都翹起來了。仿
佛就要把他的五臟六腑咳出來,他的臉憋成了豬肝色。媽媽不間斷地把痰盂倒出去,
我們家裡日夜響徹著爸爸的痛苦的咳嗽聲。

    最迅捷的醫療方式就是掛水,在鹽水瓶裡注人青黴素,幾十萬單位下去爸爸立
刻就好了。烏雲盡散,晴空顯現,第二天一早爸爸就可以靠在床頭看書了。一家人
圍著他不禁感到奇怪:昨天還那樣地性命攸關,可現在怎麼就沒事了?全家人對青
黴素的迷信就是從這時開始的。

    我們不再笑話當地農民對青黴素的態度。在生產隊時我們就知道,要是誰家的
豬生病了,一針青黴素下去保管馬上就好。豬幾乎是農民唯一的副業收入,因此青
黴素的匿乏在所難免。當然生病的不僅是豬,人生病了也認青黴素。但在農民的眼
裡,豬有時比人顯得更重要,於是出現過大隊赤腳醫生用蒸餾水冒充青黴素的事情。
一針蒸餾水下去病人也能馬上好。至於豬那就不行了。豬是畜生,無法接受暗示,
蒸餾水在豬身上起不到青黴素的心理作用。爸爸強烈地依賴起青黴素來,除了當時
的醫療條件恐怕和環境也不無關係。好在我們家已來縣城,當年走動的下放幹部中
有不少進了縣醫院工作,弄幾支青黴素還是問題不大的。那些自省會大醫院下放的
醫生由於受到環境的薰陶也十分信賴青黴素,至少對於皮試不過敏的人來說,它不
失為一種克敵制勝的有效方法。醫療上的青黴素真可謂風氣使然。

    由於有了青黴素爸爸便能及時康復,返回湖上。可他的歸來越來越頻繁了,間
隔的時間也比以前要短。湖上的生活毫無醫療條件可言,爸爸每次歸來都是為了治
病。我們位於縣城的家現在成了爸爸的後方病房。每次,他都像是從戰場上下來的
傷員那樣虛弱,奄奄一息。開始的時候還能一個人東倒西歪地走回來,後來就必須
有專人護送了。他們架著他,後來是拖著他來到門前。開始的時候是一個人,後來
增加到兩個人。再後來他們不得不動用工具——一架板車或一塊門板,爸爸躺在上
面,再也不能直立行走了。即便是最嚴重的時候送爸爸回家的漁民也沒有超過三人。
爸爸的體重已降至百斤以內,抬擔架用兩個勞力已經足夠。除了青黴素,爸爸歸來
的方式也讓我聯想到那些患病的生豬。在少年時代的某一時刻我常常看見那可憐的
幻像:爸爸被人粗暴地弄進家門,肮髒不堪,昏迷不醒。他就像那些畜生一樣生來
命賤,只須一針青黴素下去馬上就恢復了生機。

    隨著時間的推移家裡所需的醫療設備更加齊全了,即便沒有醫生在場媽媽也能
獨立操作。只是青黴素的用量驚人地加大了,以前二十萬單位具有的療效現在要八
十萬甚至一百二十萬單位才能達到。爸爸的體內產生了難以制服的抗藥性。後來改
用鏈黴素威者青鏈黴素雙管齊下,勉強才能解決問題。這一切是在相當時間裡發生
的遞進,因而不易使人察覺。再說,除了青鏈黴素他們還有其它什麼行之有效的手
段嗎?沒有了。最後,他們把兩百萬乃至四百萬單位的青黴素注人了鹽水瓶。

    三年以後爸爸生肝癌去世了。事後媽媽恍然大悟,以她後來獲得的醫療保健知
識得出結論:當年為撲滅爸爸的哮喘而大量使用青黴素正是禍根之所在。她沒有提
及在那之前爸爸服下的一瓶安眠藥。所有的這些妖魔蟄伏在爸爸的體內,特別是他
的肝臟部分,毒害了那裡的組織,病變就不可避免了。

    讀大學第一年的暑假我回到南京(當時我們家已從洪澤縣城抽調上來)。可怕
的城市炎熱難熬,感冒流行,我一回來就病倒了。鼓樓醫院裡擠滿了前來掛水的病
人,急診室和走廊裡人滿為患。我終於在後院臨時搭起的一個簡易棚內佔據了一個
位置,那裡也放滿了躺椅,掛水治療的人同樣座無虛席。躺椅旁金屬支架林立,上
結鹽水瓶的累累碩果。每一張躺椅前都有病人的家屬坐在小凳上照應,到處是熱水
瓶、飯盒、酒精爐……。這一切對於不輕易生病的我來說是很新鮮的。多年以後我
終於有機會體會到爸爸掛水的滋味了。我認為那迷迷糊糊任人擺佈的感覺絕對是一
種享受。一隻手臂平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漸漸地麻木不仁。多年以後爸爸和我換了
個個,此刻他正坐在我前面的凳子上守著我。在感冒猖撅一時的期間裡他竟沒有病
倒,沒有因此引發他的氣管炎真是一個奇跡。

    他不僅沒有病倒,而且工作繁忙,責任重大,這是他在百忙之中抽身來看護我。
我想看護我本身也是他的一項工作吧?我在想爸爸掛水的歷史也許從此就結束了。
也許是真正的工作和責任醫治了他的病體。於是我很願意自己病得更沉重一些,衰
弱一些。在燒得稀裡糊塗的時候爸爸在我的印象中重又變得強大起來了。我依稀回
到了少年時代,一條混濁的小河邊。爸爸強壯的裸體在我的夢中反復再現。相形之
下他的兒子是多麼地懦弱無能,他已經奄奄一息了。

    後來我痊癒出院,發現病中對爸爸的印象完全是一個幻覺。隨著我一天天地康
複,爸爸急遽地衰老。他的消瘦不可遏制,在白熾燈的陰影裡他的臉看上去就像一
個骷髏。爸爸身著中山裝、長褲布鞋,在悶熱無風的環境裡瑟瑟發抖。他的體虛那
樣明顯,也許穿戴整齊只是為了掩飾瘦骨磷峋的裸體。在雷雨將至的瞬間我真擔心
一陣狂風會把他吹得無影無蹤。可爸爸的內心是火熱的,並且熱得反常。那一階段
是他一生中最暴躁的時期,爸爸的脾氣明顯地變壞了。無端地發火,惹事生非,多
管閒事,媽媽和他的同事們都有些受不了了。他們不知道當時爸爸已病人青盲,並
且無藥可治,他離最後的時刻已指日可待。他們對他的壞脾氣表現出了異常的認真,
但誰也沒有懷疑到這是一種病態。他們只是納悶:「老韓怎麼會是這樣的呢?」他
們為爸爸非同尋常的心理變化而痛心疾首。

    那年夏天,感冒才是南京城中最大的威脅,除此之外人們根本無暇顧及。爸爸
沒有感冒,他屬￿少有的健康者之列。他尚有體力罵娘,出口傷人,在此全城人民
萬眾一心抵禦感冒的嚴重時刻只能惹人討厭。那時候有誰還關心報紙呢?除了上面
關於感冒的防治知識,以及有關感冒病毒蔓延或被遏止的報道。唯有爸爸一人,看
完政治經濟版後勃然大怒。他指著辦報的李伯伯的鼻子說:「這張報紙辦得就像你
的那張臉!」李伯伯小時候因出天花,臉上落下幾十粒麻子,他當眾被爸爸罵得無
地自容。

    爸爸內心的怒火焚燒不已,傷己及人,他的胳膊瘦得就像乾柴。可是,沒有人
認為他生病了。他們只是為他迸發出如此巨大的能量而驚異不已,啼噓感歎,被他
的精神所折服。爸爸愛憎分明、嫉惡如仇的品質在這一時期已發展到極至。他像居
民委員會的那些老太婆們一樣,無事不管,甚至連菜場裡缺斤少兩的事也要過問。

    送我去火車站的路上爸爸怒斥一個不肯給孕婦讓座的小夥子,對方要和他拳腳
相見,揍這個多管閒事的老頭一頓。爸爸竟毫不自知地以九十斤的體重迎上去,被
小夥子抓住衣領,幾乎提離了地面。下車後我還在生爸爸的氣,覺得他丟人現眼,
讓我非常難堪。好半天了,我們倆都沒有說話。爸爸反常地安靜,提著旅行袋在路
燈下跟著我向南京站走去。我在一棵樹的影子裡停下來,堅持不讓他再送了。爸爸
自知理虧,沉默著,站在我的對面吸了一支煙。他想說點什麼,最後只是囑咐我多
寫信回家。然後爸爸過了街,我目送他矮小的背影遠去,消失在對面樓房的黑影裡。
我為我的生身父親感到難過,為他的衰老和乖僻。但我並沒有想到這就是生死訣別,
這是我們最後的一面。

    爸爸死于肝癌。對此類疾病我一無所知,也無興趣作深入的瞭解。據說爸爸被
發現時已到了晚期,幾乎沒有任何救治的可能。人院照例是因為氣管炎發作。這次
沒有動用青鏈黴素,所以治療所需的時間比以往要長。後來哮喘止住了爸爸也沒有
出院,對外仍聲稱是治療氣管炎。遠在千里之外的我接到媽媽的來信,說是這回想
根治,所以爸爸住院的時間延長了。媽媽重提往事,說以前在農村沒有條件等等,
如此這般哄得我信以為真,安下心來在學校裡繼續念書。媽媽的目的終於達到了,
甚至還給我帶來了爸爸完全康復的希望。

    我沒有給家裡回信。像一個願意表達獨立意志的年輕人那樣我給家裡的信本來
就少,況且家裡一切正常(爸爸的氣管炎也在正常之列)我的回信就更加可有可無
了。爸爸本人大約也得到了和我相同的解釋,認為延長住院不過是根治多年頑疾的
需要。安頓好我們父子,媽媽隨後對外宣佈了爸爸的真實病情。她需要人們的幫助,
更重要的是需要他們保住這個公開的秘密。媽媽在爸爸生命的最後階段所作的努力
主要是保密而非醫療方面的。

    醫療是例行公事,對爸爸而言不過是進入死亡的一系列必要的儀式。服藥、轉
院、放療化療不過是儀式的一部分而已。爸爸任人擺佈,在醫學問題上他從不想了
解得更多。在他最後的日子裡不明真相的只有他和我。憑藉這一點我是否能夠得到
某些安慰?同時在性命攸關的謊言下生活的經歷是否使我和爸爸靠得更近了?當然
不能,在死亡面前如此美妙的解釋只可能是謊言中的謊言。

    媽媽天生的表演才能在此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儘管這是一次多麼艱難的表
演。爸爸當然也預知了死亡的來臨,因為它畢竟離他更近。他徹夜傾聽它臨近的腳
步,持續不斷,有如鼓聲催促。求生的本能有時也需要響應媽媽編造的謊言。爸爸
在自欺欺人中度過了他的最後時刻。在半信半疑中用P 徊猶豫間,似乎所有的人都
處在同一境況裡。他們在一起交談、接觸,實際上已相去甚遠。他們的道路各不一
樣,隔膜已經誕生。是表演使他們還待在一起,他們表演在一起,實則已經分離。
爸爸的臨終是在舞臺上,雪白的病房,雪白的床單,眾人簇擁,還有不敗的鮮花。
爸爸微笑著,骨瘦如柴,如此上畫。在他的枕下壓著一本關於肝癌防治的醫書。這
方面的知識他從不問人,但早已了如指掌。

    爸爸直到臨終都在等我的來信。他不停地問:「小東來信了嗎?」他的時辰已
到,來日無多,我那封拖延未寫的信也許推遲了爸爸的死期。但他最終也沒有等到
我的信,抱憾而去。那天夜裡哥哥突然鑽到外公外婆的大床上來,說他害怕。當時
哥哥已是二十三歲的青年,外公、外婆不禁感到奇怪。第二天一早噩耗傳來,爸爸
于當天淩晨三點去世了。我曾為哥哥神秘的感應感到妒忌不解,回想在學校的那段
日子裡自己竟然沒有一點預感。沒給家裡寫信便是一個證明。甚至在接到爸爸病危
通知(當時爸爸已經去世)以後,在開往南京的普快列車上我仍在一本本地翻閱連
環畫。我坐在過道邊的旅行袋上,翻閱車上出租的連環畫,並不認為爸爸已經死了。
我的不適應僅出於對旅行的厭惡和坐車的反感,生性如此,況且這是一節多麼混亂
和肮髒的車廂啊!況且這次旅行猝不及防,在我的計劃以外,使我夜不能寐。我無
法把對爸爸的擔憂從此刻的焦慮中分離出來,對死亡所引起的反應我還一無所知,
不能加以識別。

    一早我就到了。走進院子以前他們都還在睡覺。花壇內的花朵開得正豔,我認
識其中的雞冠花,沐浴在陽光裡絲紋不動。我敲了門,說我回來了。隨後傳來了哭
聲,很多人在哭。我進到房間裡面,為房子裡竟容納了這麼多的人而感到吃驚。我
的兩個姑姑都來了,分別率領著她們的全家,還有我大伯家的孩子。女的都住在家
裡(男的在外面另開了旅社),所以我聽見的哭聲是來自一群女人的。此刻她們從
床上坐起,並未下地。她們坐在床上相擁而泣。兩個姑姑和媽媽抱作一團,外婆獨
自在她的床上號陶大哭。她對我說:「你爸爸去了!」真是多此一舉,即便我再木
訥十倍也早已明白了。外婆當眾向我宣佈,哭聲就更加響亮了。就好像這裡死的不
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似的。當她們從睡夢中醒透了,就哭得意義明確,毫不遲疑。
似乎是我的歸來證明了爸爸的死。由於緊張,我的牙齒磕碰著,屈身到了床前。兩
個姑姑和媽媽的手臂交錯搭在我的背上,她們在我的耳邊痛哭流淚。她們發出的聲
音那樣大,就好像我聽不見一樣。也許是我精神恍惚,她們要求我精力集中。我也
很奇怪自己,在這樣悲痛的時刻我竟能注意到一些別的東西:一隻繪有帆船的痰盂、
幾隻東倒西歪的鞋子…緊閉的窗簾使房間裡昏沉黑暗,陰影重重。後來我退回院子
裡,好讓她們在裡面穿衣裳。

    我從媽媽那兒拿了錢,去菜場買肉。這麼多的親戚得吃飯,我為能在此時替家
人分憂而感到高興。一出小平房我感到好受多了,出了院門,出了巷口,我的感覺
越來越好。多年來我還從未這麼早地起過床,這麼早地來到街上,幹買菜、拿牛奶
諸如這樣的事。早晨本身也那樣地新鮮,行人寥寥無幾,店鋪大都沒有開門。就在
我經過時有人嘩啦一聲卸下沉重的門板。我拿著一隻翠綠色的塑料菜筐,腳下踩著
潮濕的石子路,幾乎要用少年時代的跑跳步奔馳起來。後來我想到:自己並非起得
早,而是一夜未眠。我為自己的精力和清醒程度感到吃驚。

    肉鋪前尚無人排隊,但已經開張了,我來得正是時候。我買了肉,將紅白相間
的一快放人綠色的菜筐。我注意到案板因常年剁肉而下陷,但被收拾得很乾淨。屠
刀和肉斧明晃晃的,一點鏽跡都沒有,像展品一樣排列在肉案上。賣肉的身著皮裙、
護袖、白帽,身材高大而作風嚴謹,令人不由地信任。甚至鐵鉤上的兩扇豬也單純
得可愛,白白胖胖的,準備好了任其宰割。

    我沒有立刻回家,故意在街頭逗留了一會。我使用了臨街的一處公用廁所。我
將菜筐放在廁所的矮牆上,開始站著小便。越過矮牆我看見街景,車輛越來越多了。
我一面小便一面向外看,覺得視野非常開闊,一覽無餘又細緻人微,就像戴了一副
新眼鏡一樣。在這樣的早上我們家死了一個人,雖然他是我的父親,但與這個世界
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想,與我的關係似乎也不是很大。

    我被他們帶去向爸爸的遺體告別。哥哥和我坐在一輛吉普的後排座位上,陪同
我們前往的人叫田大重,此人在返城的知青中很有名氣。此刻他表情肅穆,聲音嘶
啞,兩隻眼睛因哭泣或睡眠不足紅腫著。老一輩作家中田大重很尊重爸爸。他和哥
哥是同輩人,都在嘗試寫小說,哥哥對他的依賴是顯而易見的,以致後來在回憶爸
爸的文章中有三分之二的篇幅哥哥寫的是田大重。他想借田大重的聲望說明爸爸的
重要。這樣的方式屬￿一個二十三歲的人大概是很正常的。

    我們被帶往醫院後面的一間平房,有人給我們打開了一扇門。田大重和穿白衣
服的護士在外面等著,我隨哥哥進到裡面。平房高大空蕩,是專門用來停放屍體的。
我記不清是否有其他的死人,我的注意力完全被爸爸吸引住了。他躺在一張裝有滑
輪的床上,從陰影中向我們移來。爸爸被一塊白布徹底裹住了。他已沒有呼吸的必
要,這是我剛剛意識到的。哥哥上前解開爸爸頭頂上白布挽成的結,他的面容就暴
露出來了。他那樣地瘦,頭顱橡塑像一樣地精巧,仿佛按比例縮減了。哥哥毛手毛
腳地掀開白布的一瞬間,爸爸的嘴是張開的。我看見白布在離開爸爸面孔的時候微
微受阻了一下,嘴角的一絲粘液被拉長,像透明的玻璃絲,隨後被拉斷了,白布被
完全掀開。爸爸因常年吸煙牙縫裡積滿發黑的煙垢,看上去他一副毗牙咧嘴的模樣。
與他憤怒的遺容相比,被屍布裹住的軀體相對太小了。爸爸就像一個嬰兒,被裹在
繈褓之中,不哭也不鬧。哥哥命我退後一步,好騰出地方來向我們的爸爸鞠躬——
否則我們的腦袋就會碰著爸爸的身體或在擔架上磕破了。

    「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哥哥喊著口令。我隨之彎下腰去,
但幅度有限。向死者鞠躬我這還是第一次(面對大人物的遺像除外),還得好好學
習,重要的是需要克服心裡某種彆扭的東西。

    爸爸被重新蓋上了,哥哥照原樣打了一個結。隨後我們出來了,來到陽光裡。
田大重被換進去,他向爸爸的遺體告別。

    爸爸的面容是很耐看的,因為他從來都不是一個胖子。他向來很瘦,顎部突出,
顴骨高聳。爸爸的消瘦是因為生病,並非酒色所致。他的神情中毫無頹唐迷茫之色,
有的只是苦難。肝癌晚期,他看上去已很蒼老,比實際年紀至少大了二十歲(爸爸
死於四十九歲)。大家開玩笑說媽媽看起來就像他的女兒。他們的意圖顯然不是針
對爸爸不正常的衰老的,而是在恭維媽媽年輕。但實際上爸爸和媽媽相差只有一歲。
爸爸雖衰老瘦弱,遠看就像一個骷髏,但他的臉上從沒有眼袋、老人斑,頂上更是
沒有一絲白髮。爸爸的臉上當然有皺紋,但不是細密淺顯的那種。爸爸的皺紋不多,
但極深,就像雕刻出來的那樣堅定不移,絕不曖昧。尤其是他眉心的那道豎紋,如
此深刻,常年不解。爸爸的模樣不是憂愁軟弱的,而是絕頂的憤怒、沉重和敏感。
田大重曾長時間地凝視爸爸的遺容。在爸爸去世前一個月,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也
久久地端詳著爸爸。她就是外公的妹妹,我們的姑奶奶。

    姑奶奶是一個基督徒。她本人的生活歷經不幸,但善良和平的心性始終不變。
解放後我們兩家分屬兩個不同的階級。我們是革命之家,是新社會的中堅和領導階
級,至少當家人是這樣的。爸爸是中共黨員、專業作家,他有義務帶領自己的家庭
追隨社會的進步。姑奶奶一家則常年處於社會底層,某種程度上說就是社會革命的
對象。這樣的兩家人在長期的生活中難能可貴地一直保持來往。爸爸住院期間,經
主治醫生特許可適當配合中醫治療。媽媽拿了爸爸的病例去中草藥醫院開方抓藥,
因姑奶奶家靠得近,煎熬中藥的事就由她代理了。姑奶奶每日兩次為爸爸煎藥,而
後從瓦罐內泌出,過馬路送往醫院。爸爸喝藥的時候她就遠遠地坐在一張凳子上看
著。她的耐心無以倫比,直到看見爸爸將最後一口湯藥喝完。

    那時候來看望爸爸的人很多。爸爸靠在床頭和他們說話。爭論。那些來看望爸
爸的人一定注意到了有一個老太太,總是默默地坐在一邊滿懷憂慮地看著爸爸。她
的面容是善良而苦愁的,笑意中夾雜了一絲辛酸。她端詳著爸爸,很久很久。不難
想像姑奶奶曾向她的神為爸爸祈告。當然這些並不為爸爸所知。他是堅定的無神論
者,從不相信上帝,甚至與他(上帝)為敵,此刻正向虛無的深淵急速滑去。姑奶
奶從無那樣的奢望,在爸爸最虛弱的時刻改變他的信仰,把去「見馬克思」的路途
偷換成接受上帝的審判。她只是為爸爸祈禱,長久地、耐心地、無條件地,直到爸
爸死後。我完全相信虔誠的姑奶奶會這樣做。

    寫到這裡我不禁想起姑奶奶在世的日子裡,我們家一旦有事她總會前來幫忙。
她所做的不光是祈禱和說教,甚至她從來都沒有那樣明確地做過。她做的事再實際
不過,為我們家幫的忙再實際不過。帶孩子、做飯、處理喪事。據說哥哥和我出生
時姑奶奶都來幫著料理。我們家的生與死總有她的出現。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注意到
姑奶奶是基督徒這樣一個事實。我開始學習基督的教誨恐怕和這也不無關係。在我
理解的信徒生活中當然也包括了姑奶奶的形象。可我是一個革命者的兒子,血管裡
流淌著爸爸的血,他的憤怒、絕望和死亡是不容忽略的事實。也許我因此寧願空缺、
懷疑和拒絕。我不能因廉價的皈依而把爸爸拋棄在地獄裡。

    現在爸爸又變了一副容貌,供四大重以外更多的人瞻仰。在火葬場三號廳裡單
位出面舉行了追悼儀式,爸爸依舊躺在擔架上,那塊覆蓋著他的白布已被徹底揭去。
爸爸的周圍簇擁著各色鮮花,其中大都是逼真的塑料製品。他衣冠齊備,雙目緊閉,
那頂深藍色的呢帽從沒有如此端正地戴在爸爸的頭上過,雖是他的舊物,此刻看上
去也變成異己的東西了。爸爸將隨他的衣物一起燃燒,還有他鼻樑上的那副眼鏡。
我們收集的骨灰中將包括所有的這些物質的殘骸,也許並沒有什麼不妥。難道爸爸
所剩無幾的骨頭肌肉在他死後不也僅僅是物質嗎?我們沒有什麼好計較的。當一個
人已經死去,怎樣處置他的身體都是一樣的了。

    他們給爸爸化了妝,以平息他憤怒的面容。他最後的精神標誌被抹去,如此一
來才獲得了應有的平靜。爸爸的嘴唇血紅,兩腮粉嫩,衣服上可能還灑了香水。他
的容貌比任何時候都還要陌生和恐怖。眾人對著它而不是爸爸拼命地失聲痛哭。哭
聲震天動地,但秩序依舊井然。大家列隊緩緩前行,繞靈床一周向爸爸的遺體告別。
哥哥和我一邊一個架著媽媽,她哭得幾乎休克過去。我們小聲地告訴她誰來了誰來
了。其間閃光燈直閃,哥哥的一個有專業技術的朋友攝下了這悲哀的一幕。

    來人從大廳一直蔓延到院子裡。花圈、挽帳也如此,多得無處可放。儀式結束
後它們都將迅速撤去,三號廳當天還有六個追悼會要開。花圈將再次出租,派上用
場。四盆塑料萬年青則可以留在原地不動。與此同時一號廳、二號廳裡熱鬧非常,
三五個追悼會在火葬場的院子裡同時並舉是十分正當和必要的。死人的事經常發生,
我們的確沒有什麼特別的榮耀可言,當然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與眾不同的悲哀,頂多
是追悼會的場面稍大一些而已,來人數量稍多,收到的挽帳稍多。那天與別的追悼
會相比,爸爸的追悼會肯定是最壯觀的。

    爸爸的老朋友們不為火葬場的黑煙所動,他們倒是擔心起城市的環境污染來了。
幾年後他們陸續退休,開始過上了晚年生活。他們開始修補自己的身體,有病治病,
無病開始健身。他們起得那樣早,去附近的公園裡吐納或做操,有的舞劍,有的跳
舞,在重新組合的集體裡再次找到了各自的位置。這裡誰都不是領導,人際關係間
沒有利害可言。昔日的廳局級幹部為自己能與民同樂而感到高興,被領導者和過去
的上司稱兄道弟,再沒有人會對他指手劃腳了。政治安定,經濟發展,他們趕上了
大好時光。或者說現在的政治已不是他們的政治了,經濟的迅猛增長也只關係到他
們的晚輩。「瞧他們折騰的!」他們說,不無自豪的成分,同時也並不真以為然。
現在,他們真正關心的只有自己,每年一度定期去醫院體檢,由於醫療設備的迅速
更新,再棘手的病因都能及時發現。他們以捕捉任何微小的症狀為樂。濫用青黴素
的歷史已經結束,粗陋殘暴的醫療方式也已過時。他們主要的問題不再是肝。因為
心平氣順,惱怒不生,肝臟的品質自然越來越好。他們的普遍問題是心。由於生活
優裕,活得又長,心臟的負荷變大了。他們大都發了胖,大腹便便,腰間脂肪堆積。
於是每年中有一個月去醫院掛水,疏通血管,活躍心臟,是為保健。在他們訂閱的
書報中《半月談》、《參考消息》已屈居第二,《益壽文摘》和《祝您健康》成了
他們新的精神食糧。一時間他們擁有空前豐富的保健知識。他們總是愛吃海帶、紫
菜、香菇這樣的黑色食品,而儘量遠離肥肉、醃菜這樣的傳統食物。

    媽媽是他們中最活躍的分子,她的身體最好,心胸最為開闊。她的個人榜樣以
及經驗足以成為所有人的老師。她只是遺憾這一切來得太遲,知道得太遲太晚,否
則爸爸的下場就不至於那樣了。一切都緣於無知,才拖延下來。要是放在今天憑媽
媽的經驗發現爸爸的病變還不是小事一件?甚至病變都不會發生,科學而衛生的生
活足以防患於未然。媽媽的遺憾無法加以彌補,就將有關知識的運用轉嫁到哥哥和
我的身上來了。她督促我們早起早睡,生活規律,飯桌上經常素食,難得見肉。更
有甚者媽媽經常塞給我們各類藥片,有維生素、珍珠鈣、西洋參、補氣的、安神的,
不一而足。即便是頭疼腦熱媽媽也重視得不得了,如臨大敵,她給我們診病,逼我
們吃藥,並想當然地認為她和爸爸生過的病哥哥和我都有,只是發作與否的問題和
遲發早發的問題。因此我的膽囊炎、頸錐病(媽媽所有的病症)不是曾經有無的問
題,而是及時地被她撲滅了。至於我們的肝,那當然是重點的重點。媽媽毫無妥協
餘地地禁止我飲酒,在我身體不適時她讓我服下了大量的雲芝肝泰和柴胡沖劑。我
們家消夏的飲品常年以來除了綠豆湯還有茵陳湯。遠在外地工作的哥哥,媽媽每次
托人捎東西去,除了大包保肝治肝的藥物就再無其它了。她本人更是以身作則,不
斷嘗試各種鍛煉和健身方法。唯有在這一問題上她總是最時髦的,喜新厭舊,追隨
風尚,並樂此不疲。媽媽練過甩手療法,吃過醋蛋,家裡培養過紅茶菌。氣功方面
更是所習甚多,做過鶴翔樁、香功、八段錦,打過太極拳,目前進行的是中華益智
養生功一天兩次媽媽用兩隻特製的小錘在身上敲打不休。那小錘木柄,下包金屬鐵
皮,看上去極像兩枚手榴彈。媽媽將小錘在開水裡燙熱後開始舞動,砸在身上撲撲
有聲,既熱又沉,是名熱絡錘。媽媽還去和平公園裡扭秧歌,跳交誼舞,以活躍心
身。家裡的醫療保健設備添置了血壓計、地磅、藥枕以及糾正頸錐的器械。同時媽
媽深知一個人的心理對其身體健康具有決定性的影響涸此她儘量擺脫日常瑣事,去
金陵老年大學報了名。她選修國畫專業,在接受藝術薰陶的同時修身養性。另一門
旁聽課則是醫療保健,媽媽認真聽講,興味盎然。課餘時間養花植草,綠花陽臺,
每日早晚搬動花盆,其樂融融。

    也就是在這時我才聽說爸爸曾經自殺的事。一天我抱著媽媽送李伯伯的一盆花
草去李伯伯家,後者正在陽臺上澆花。當時李伯伯團胃癌已動過四次手術,見我來
他點頭微笑,那燦爛的面容一點也不像是一個病人。在我的理解中爸爸的這些老朋
友應數李伯伯離他最近了。他(李伯伯)經歷過死亡,而且也曾自殺。我小心翼翼
地重提往事,問李伯伯當時是怎麼想的?怎麼就吞下了鐵釘?我試圖從一個劫後餘
生的人身上追究爸爸當時的心境。沒想到李伯伯矢口否認,說根本沒有那回事,他
從來沒有自殺過,更別說吞食什麼鐵釘了。他的面孔在鮮花中暗淡下去,不再理會
我,因此我斷定某些事是曾經發生過的,只不過現在他仍把此視為恥辱。可為什麼
他們在談論爸爸的自殺時表現得那麼輕易和坦然呢?答案只有一個:爸爸已經是一
個死人了。死亡使他們原諒了他,原諒了他曾有過的軟弱。在這支衰老的隊伍裡自
殺仍然是被禁止的,仍然是一個首要的禁忌,並隨著自然死亡的步步逼近越發顯得
必要。在他們之中只有姜叔叔的行為才是值得榮耀的,他為他們增光添彩。尤其今
天更是如此,既然他們已歷經磨難,克服了重重艱險,活下去本身直至終點就是一
首英雄主義的讚歌了。

    回家的路上我繼續著自己的沉思:看來活下去的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因其不
容易才產生了非凡的意義。正常死亡是人生的最後目標,雖然人人必有一死。因此
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宗教都不主張自殺。甚至連以虛無為本的存在主義者也要求我們
重復活著這一毫無意義的舉動。當然,這是生命意義的最低點,但最高或較高的又
是什麼呢?就像一個睿智的老人曾向我解釋的那樣:「活著就是要知道活著是怎麼
一回事。」非常絕妙,但依然是一個圈套。在所有這些答案中爸爸和一切早夭的、
短命的,和一切自殘自戕的人都仍毫無價值可言。

    難道活著真是唯一和基本的嗎?

    可否冒天下之大不題作這樣的設想:終止、中斷和殘缺是有意義的?

    由於平靜而愉快的晚年生活媽媽不禁又想念起爸爸來了。她的開場白總是:
「要是爸爸能活到今天……」是啊,如果爸爸能活到今天會是怎樣的一幅圖景呢?
他當然不會去陽臺上種花裁草,去公園裡練功或舞劍,關於這點媽媽和我都同樣清
楚。由於從事的工作不同,爸爸是不會退休的。他不會像他的那些當官的朋友們那
樣歇下來之後無所適從。他們上老年大學,鍛煉身體,為第三代奔忙,我想爸爸不
會有此閒情逸致。爸爸的工作(寫作)是持續性的,職業要求他一如既往。他的幸
運在於從事的行當可以維持到生命的終點。他的不幸當然就在於他的短命了。

    看看他的那些活下來的同行吧,媽媽更加確信這一點。當年他們是同一批人,
經歷了相同的劫難,爸爸一向是他們中的佼佼者,智慧和精力都更勝一籌。媽媽認
為爸爸應得到相同的回報,甚至應所獲更多。他的那些同行如今各就其位,顯赫一
時,他們的名字早已家喻戶曉。甚至在生前他們的著作就已進入經典之列。他們進
入文學史、教課書,又從那裡出來,現世的活動如此頻繁,在報刊電視上反復出現,
曝光率之高令媽媽無比嫉妒。他們的活動已越出狹隘的文學範圍,更富於直接的現
實意義。出任內閣部長、提名中央委員、出國訪問、接受獎章、發表演說、持不同
政見、辦先鋒刊物、扶持文學新人、下海、兼職、顧問……。至於寫作本行,其領
域也大大擴張了。報告文學、內部參考、新詩舊詞、散文雜感一應俱全。另外還有
警世格言、健身秘訣、回憶批評頻頻發表。讀書筆記、私人書信、哲學思考更是層
出不窮。他們競相評注《紅樓夢》,舉辦水墨畫展,四處題詞,撰寫書名刊頭,弄
得墨蹟污染無處不在。他們深知自己的權威勢力足以左右一個民族的精神面貌,同
時也由於來日無多因此有必要奮力一掙,也許那美妙的不朽就就此投懷送抱了。

    媽媽的遺憾是不無道理的。而我寧願爸爸在這一切發生以前就已死去。事實也
就是這樣。也許這就是終止、中斷和殘缺的意義所在。我難以想像爸爸活得又長又
得意,四處周旋,儀態萬千,就像我難以想像他是一個胖子,西裝革履,指甲修得
乾乾淨淨。爸爸是憤怒而害羞的,他的感受力不允許他達到某一點。在美感方面他
有最好的鑒別力。他會是一個很好的小說家(如果時間允許的話),但他就是不會
什麼都不是。我只是感到遺憾,爸爸最好的書沒有機會寫出。但如果他真的活著,
他會只埋頭寫書嗎?如果真的活著,在當今的世界裡什麼事不會發生呢?我幾乎不
敢想像另一幅與現實更為契合的圖景。為了保險起見還是讓爸爸在一切發生之前死
去吧。爸爸死得正逢其時,多少是一件值得慶倖的事。但媽媽能夠理解我的感受麼?
她能否同意我大逆不道的言詞?我該用怎樣的方式安慰媽媽?一如對爸爸選擇死亡
加以肯定。

    我說:爸爸至少可確保晚節了,他不再有機會喜新厭舊,把您拋棄了。他不再
會有鮮聞傳說、感情糾紛了,因為他已經是一個死人。他的肉體已經朽壞,功能喪
失,因此他的靈魂反倒更加潔淨了。

    媽媽對我此說嗤之以鼻,她相信爸爸如果活著也不會像我說的那樣。我無法反
駁,在這一問題上媽媽似乎有比我更多的發言權。同時這一問題也是虛妄的,爸爸
不能死而復生,給我們一個他自己的證明。

    爸爸的死給我帶來的不適只是在追悼會前後,我為媽媽的情況而焦急。現在她
要擔當起家長的重任,給我們遮風擋雨了。

    回到學校我繼續學業。一天晚自習時我離開了教室,來到外面的樹林裡。我靠
在一棵楊樹上不禁流下了眼淚。這是我為爸爸的死第一次哭泣,也是最後一次。流
淚的時間很短,當我由蹲的姿勢變為直立的眼淚就止住了。我為自己暗自落淚而不
好意思,同時也感受到了釋放後帶來的輕鬆。再後來我戀愛了,對爸爸的死已無暇
顧及。我又開始流淚了,但這是為我的愛人所流的。我再也沒有不好意思的心理,
相反,我寧願她能及時看見。我的眼淚毫無節制,如江河流淌,響動也變得巨大而
可怕。我在痛哭,為她曾愛過別人,為她仍有可能離我而去,為假期短暫的分別,
為誤解、為童年,為一切悲慘的想像我痛哭不已。兩隻眼睛經常保持紅腫,但我並
不羞於見人。我的視力由於哭泣也開始明顯下降了。兩年來我的眼淚就這樣地不值
一文,但我並不自知。我被哭泣的快感所陶醉,就像吸毒一樣已經上癮。我甚至在
為自己的哭泣而哭泣了。我感動於自己如此愛她,又不被理解,自動淪落到這個無
助而被動的位置上。我不可救藥地進入到這一悲哀的角色而不能自拔,直到最後的
分離來臨,我為自己所付出的代價而傷心不已。由此我判定自己再也無法愛上別人,
她的離去如同末日來臨。這是在白天清醒的理智之光的映照下我認識到的,我以為
她於我的重要性幾乎等於我生命的全部。可我們感受的世界還有另一個層面,那就
是我們的夢境。與我現實的感受平行,在我膚淺不安的睡夢中則是另一番景象。我
的愛人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我想夢見她都是不可能的。我曾做過多次愚
蠢的嘗試,如睡前默念她的名字,或在中途醒來時回憶她的形象。但一切努力都無
濟於事,她極少出現在我的夢中,即便出現了也和其他一些姑娘的面容混淆不清。

    爸爸倒是經常光顧我的睡夢,而且,隨著時光的推移他的來訪越來越頻繁了。
在夢中爸爸從來都是活著的,年輕健壯,但一如既往地愁眉不展。我從來沒有夢見
過死去的爸爸。夢中的爸爸總是出現在家裡,有媽媽陪伴一側。即便他們所在的房
子已不是下放時的那棟草房,令我感到陌生,但如果你的雙親都在裡面活動,那一
定是你的家無疑了。哥哥和我都還那麼小,不到自立的年齡,外公外婆依然健在。
就好像並不是爸爸主動來訪,而是我孤身一人回到了往昔,回到了他們那裡。他們
活動著、摸索著、交談著,情景熟悉而單調,又似樂章回旋不已。光線是暗淡的,
話語是簡短的,面容少有的年輕和簡樸(所有的人),可事物是陳舊的。在這樣的
夢中醒來,我會為爸爸實際上的不存在而感到惋惜。我會為他的死而痛心和流淚。

    現在是一九九五年秋。

    一九六九年我們全家下放蘇北農村,當時爸爸三十九歲。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爸爸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時年三十六歲。

    如今我已經三十四歲了。哥哥長我五歲,三十九。我們和當年的爸爸已是同齡
人了。

    郝年,二十八歲,青年小說家。今年清明後的一天他陪我去給爸爸掃墓。爸爸
的墓在望江礬。十六年前這裡還是一片新辟的墳場,爸爸是最早的居民之一,而今
草木茂盛,石碑擁擠,要找到爸爸的墓已不像當初那麼容易了。我們在山坡上擇路
而行。清明前後的掃墓熱潮已經過去,整個小山之上只有我們兩個活人。

    這是我第一次和朋友而不是和家人一起來給爸爸掃墓,所以心情格外輕鬆。往
年的祭掃活動中我總是要安慰傷心落淚的媽媽,打發那些前來要錢的農民(他們不
由分說,幫你鏟去墓邊的雜草)。如果你不給錢或給得少,農民們就會詛咒地下的
死者,或者威脅說在你離開後破壞墳墓。況且正值清明,山上來人眾多,真比集市
還要熱鬧窒息。更讓我難堪的是哥哥每次都要履行儀式,後退兩步略整衣裳,向爸
爸的墓碑三鞠躬。我總在想像另一種不同的祭掃方式,不必來去匆匆,像做賊一樣
(為逃避要錢的農民有時甚至連爸爸的墓也不敢認),就像今天這樣,沒有別人的
打攪,我們可以待得時間長一些,在爸爸的墓前多抽幾顆煙。

    臨來時我想到自己帶上工具,清除爸爸墓邊的雜草,結果我找到一把剪刀。當
我在墓前剪除那些到處滋生的細竹條時,郝年轉到墓後在著爸爸的墓誌銘。

    那凹陷的文字油漆已經斑駁,況且又是文言,讀起來頗為費力。郝年在那裡埋
頭看了半天。後來我從背包裡找出一張白紙,讓他把墓誌銘抄下來。與其說是抄,
不如說是描摹,其中的一些字我們完全不認識。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抄錄完畢。
我將全文照錄如下:方之(韓建國),湖南湘潭人,中共黨員,早歲獻身革命,一
九五七年轉為專業作家。唯行直道,絕無媚骨;遭時屯逼,坎場終身。其為人也,
於群眾則披肝瀝膽,休戚同關。於奸佞則筆伐口誅,不假辭色。故其發而為文,是
非判然,愛憎熾烈,俠骨入髓,力徹七劄。所撰《在泉邊》、《出山》暨《內奸》
諸篇,溪徑獨開,文壇蜚聲,觀其文者知其為人,知其人者益服其文之生於情也。
晚而彌篤,爐火臻青;吳天不吊,速喪育英。嗚呼痛哉!嗚呼惜哉!一九八零年二
月。

    一個農婦提著鐵鍁走上山來,她一聲不吭地幫我們清理爸爸墓前的敗葉雜草。
我的剪刀畢竟不好用,不如鐵鍁來得利索,於是就隨她去了。我問農婦哪裡有紙錢
賣?她說下面的小店就有。我給了農婦五十元錢,讓她下山幫我們買三十塊錢的紙
錢,餘下的二十元是給她的(作鏟草和跑腿的酬勞)。農婦問:「要什麼樣的紙錢?」
我說:「就每樣都來一點吧。」

    幾分鐘後她從山下上來,身後跟著一條毛色混雜的草狗。她將一大堆紙錢交到
我們手上,種類應有僅有。一萬和十萬元一張的冥幣各有幾疊,印得十分粗糙,紙
張也很低劣,但仍在努力模仿人民幣具有的氣概。領袖肖像也被玉皇大帝或閻王爺
取代了。相對而言我更信任那些元寶,雖也是用紙折成的,但外面刷了一層銀粉,
看上去像那麼回事。紙元寶由一根細線穿成一串,另有一根樹枝供人燒紙時拿在手
上。當然,最令人傾心的還是那些質樸發黃的草紙,厚厚的一疊,既柔軟又毛糙,
還那麼抽象(和冥幣、元寶相比它更不像任何具體的錢)。它不像任何人世間的錢,
因而最有可能在陰間流通——如果陰間真需要用錢的話。

    我和郝年在爸爸墓前騰出一塊地方,焚燒各類錢幣,煙霧繚繞,烈火熊熊,嗆
得那條草狗啊乞打了一個噴嚏。它那麼髒,那麼瘦,甚至也不會吠叫。它像我們搖
尾乞憐,神情悲哀,又完全沒有目的——我們沒帶任何食物。它是和那農婦一道上
來的,在我們的祭掃過程中充當了一個角色。仿佛在那古老的時代,荒山、烈火、
草紙和灰燼,一個人和他的朋友,還有他那條忠實的狗,在父親的墳前。

    我們沒有三鞠躬也沒有獻花圈,對此我感到滿意。我以為當天的祭掃就到此結
束了,沒想到郝年從衣服裡摸出一疊稿紙架在冥幣的餘燼上—他還沒有完。

    這是兩篇小說的手稿,一篇是我的,一篇是郝年的。郝年顯然有備而來(至於
我的那篇手稿怎麼會在他那裡的此處不必深究)。兩份手稿在爸爸的墓前燒起來,
邊角卷起,方格內的字跡逐漸被黑蝴蝶般的灰燼蠶食掉。所有交付死者的東西都要
通過焚毀的途徑來傳遞,都要經過烈火的檢驗。

    郝年從未見過爸爸,但讀過他的書。他對爸爸的尊敬是晚輩之于前輩的那種。
當然這與我有關。如果郝年不認識我,我們不是朋友,他恐怕永遠也不會讀到爸爸
的書。爸爸的書是過時的那種,並不屬￿我們這個時代裡致力於文學的青年必讀的
一類。僅從藝術上的繼承和反叛而言,他們只會針對卡夫卡、海明威、魯迅等等,
也許還有活著的馬原、昆德拉。爸爸和他同時代的作家都在年輕一代的忽略之列,
由於他們革命者的身份,在文學上的成就幾乎是不值一提的。如果我不是爸爸的兒
子我也會持同樣殘忍的看法,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即便現在我也只是讀爸爸的書,
而對他的那些同齡人沒有任何興趣。我並沒有覺得因此有什麼不妥或不公正的,因
而我對爸爸的某種遺憾的心情在邏輯上就沒有立足之處了。我試圖把爸爸的短命因
素考慮進去,言下之意:如果他活得足夠長就能超越他的那些同行。我知道這樣的
假設永遠是虛妄的,不能令人信服的。我多麼強烈地感受到爸爸並不是我或其他人
文學上的父親,當然也包括郝年。別看他此刻如此虔誠,在爸爸的墓前焚燒手稿,
但他並不覺得爸爸的書對他的寫作有任何稗益。爸爸是他抽象的前輩,這樣的舉動
(焚燒手稿)只能感動我們自己。也許郝年認識到作為一個作家的命運如此坎坷,
充滿艱辛,弄不好還會半途夭亡。郝年在自勉,在他淚水盈盈的目光中我感到了那
種繼承前人未竟事業的決心。郝年在爸爸墓前的感受是豐富而實際的,非常符合他
在文學上的遠大志向,他的信心和欲望。而我卻不能完全像郝年那樣想。爸爸的死
首先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他在文學上努力只能說明此事的虛無本質。作為一個後來
的寫作者我只想繼承他的命運,他的隔絕和生硬,他的卑微,也許這些才是饋贈給
我們的財富。當然,我們都只是在情緒衝動時才會這樣或那樣想,當兩份手稿化為
灰燼郝年和我又成為志同道合的朋友了。

    儀式終於完畢,我和郝年像兩個收工的農民一樣蹲在爸爸的墓前吸了一支煙。

    郝年問我:「老爺子抽煙嗎?」我說:「抽啊。」於是郝年點了一支煙,擱在
爸爸墓塚的水泥頂上。山風吹來,那微弱的紅色一頓一頓地向後移去,留下一截越
來越長的煙灰,真像有人在吸食一樣。

    「老爺子的煙癮還挺大!」郝年說。

    直到爸爸抽完了那支煙,我們才起身下山去了。

    轉眼到了夏至。這天我和為民去鼓樓附近的獵人酒吧喝啤酒。

    為民是我的小學同學,二十多年前我們就認識了,兩家自小也有來往。為民叫
爸爸「韓叔叔」,這點和我的其他朋友不一樣,比如郝年,他們只知道爸爸是作家
方之。當然後來(特別是我開始寫作以後),我結交的朋友大都是郝年這樣的了。
我後來的朋友大都有點自命不凡,他們以天才自詡,總覺得自己能幹出一番大事。
他們不甘於普通人的平庸生活,任何正常狀態都是他們無法忍受的。傾向于文學多
少是出於這樣的認知和天性。儘管後來的結果各不相同,但開始時的情緒基本上是
一致的。多年來我的周圍充斥著以文學為信仰的男男女女,我本人更是他們中典型
的文學青年。我的生活與為民相隔絕(雖然其間也偶有來往),待我們真正有機會
坐下來交談時發現彼此都已面目全非了。

    據我所知為民一直在過最常規的生活,上班下班,結婚生小孩。曾幾何時老實
人為民成了一位氣功高手了。我知道為民有神通,所以今天特意請他出來給我的一
個開酒吧的朋友看財氣。為民說開酒吧的朋友生意好不了,因為房頂上有一團黑氣
自上而下地罩著,就像一口倒扣的鐵鍋。即便有新的資金投入,那黑鍋也只能向上
稍許升起,而不能完全祛除。我因為將信將疑,就把為民帶到獵人酒吧。同樣是酒
吧,這裡的生意少有的好,來客盈門,燈紅酒綠,為民稍一閉目,說這裡的財氣旺
極了。

    由於氣氛實在不錯,我們就留下來喝啤酒。我們對面坐在S 形的吧臺上,每人
要了一紮生啤。在我們中間是一隻印有Marlboro字樣的煙缸,我和為民對抽了很多
支煙。小姐告訴我們這裡只有三五,而沒有任何牌子的國產香煙。這裡的一切都盡
量做得洋氣,富於外國情調。我們身後有人在投擲飛縹。酒吧的另一角設了一張桌
球,兩個老外繞著檯面轉來轉去。一個說英語的中國女孩和他們在一起。但酒吧裡
更多的畢竟是她的同胞,在他們密切的注視下那可疑的女孩態度顯得很生硬。我對
為民說:「那幾個頭上琚了紅色的男孩很可能是做富婆生意的。」我相信為民從沒
有來過這樣的地方。他緊鎖眉頭,只顧喝酒。後來他說:「今天是夏至了。」

    我一時全無反應,隨後就覺得難以理解了。在這樣的地方,在我們的城市,在
這些躊躇滿志的人們中間竟有夏至這回事,實在是不可思議的。我似是而非地問:
「是嗎?」

    「是,」為民說,「所以我今天特別敏感。每逢節氣這天我對很多事情都會有
所感覺。」他告訴我剛才一個女老外對那說英語的中國女孩說了句什麼,雖說他不
懂英語,但他覺得她是在用最惡毒的話罵她。

    我說:「沒錯,她罵她是狗娘養的。大概是妒忌了吧?」不過這也說明不了什
麼,那女老外的表情充滿了輕蔑和厭惡,誰都能看得出來。還有這裡的生意,明擺
著的好,還用他為民說嗎?

    我想瞭解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東西,也許,這些東西對我而言也不是那麼地不重
要。

    我說:「我有一些事情想請你感覺一下。」

    為民問我:「是關於女人的嗎!」

    「這是沒有意義的,」為民說,「因為到了下一次,你讓我看的就不是這個女
人了,而會是另一些。還是讓我幫你看看身體吧。」

    我說:「不忙。你知道我現在已不像從前,女人對我的影響不會太大。我們權
當做一次遊戲吧。」

    我堅持低級趣味,讓為民幫我看一看和女人的關係,而不是其它。為民無奈地
搖搖頭,說:「好吧。」

    我說:「我心裡分別想著三個女人,你看一看我和她們的關係以及前途。」

    「第一個。」我說,心裡想著那人,默念著她的名字。

    為民雙目低垂,絲紋不動,良久他抬起頭來直視我的眼睛,說:「圖像是這樣
的,她無動於衷,依然故我,是一條直線。而你有向她那邊靠近的意圖,但最終沒
有靠上,你們還是分開了。」

    我說:「好。下面是第二個。」

    為民吸了半支煙,這次他沒有閉目,只是凝神想了一下,告訴我:「你沒有想
法,是一條直線。對方繞了一個大彎向你靠近,和你交匯了,但仍繼續向前。後來
她突然一個轉折,又向你靠近,你們再次交匯。再往上我就看不清了,似乎兩條線
重疊在一起了,不過也說不太清。」

    「第三個。」我說。

    「第蘭個,」為民笑起來,他不假思索地說:「你們就像麻花或者油條,糾纏
不休,絞過來絞過去的,有分離也有相聚,永遠如此。」

    後來我問為民能不能看死人胞說:「可以呀,死人是有靈魂的,有的在天上,
有的在地上。」

    我問:「在天上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在天堂裡?是不是說那裡的環境要好一些?
而在地上是不是在地獄裡?那裡的環境不怎麼樣?」

    為民說:「倒不一定。」

    我緊追不捨:「那麼在天上離地有多高?幾尺,還是幾公里?」

    對此為民無法回答。關於超驗問題的交談我們終於找到了一種有距離的幽默的
調子。這樣的調子是恰當的,不至於使談論變得庸俗,或使為民的敏感落人妄想的
境地。幽默使神秘的預知和感悟到女人為止,而在死亡的領域它們則會變成愚蠢的
迷信。即便如此,當我們涉及到死者靈魂的時候我還是不禁想到了爸爸,十六年後
他的靈魂安在?天上還是地下?我沒有向為民提及我的疑慮,因為那畢竟是不可以
言說的事,是不能以任何幽默加以距離對待的問題。

    後來為民湊近我,小心而嚴肅地說:「曖,韓叔叔的靈魂至今還沒有定下來啊。」

    我說:「我沒有問你他的事啊。」

    為民聽而不聞,繼續道:「他還在飄。」

    我說:「這麼多年了,這是為什麼!」

    為民說:「似乎有什麼事未了。」

    我說:「是什麼事呢?」

    為民再次低下頭去,閉目沉思,很久很久,他說:「和你有關,似乎是不放心
你。」不等我回答,他又說:「我告訴你我是怎麼感覺的。在他的下面是你、你哥
和你媽,他的目光一直看著你。我試著讓他注意到你哥,但他把目光掉回去了,始
終看著你。」

    我問:「是不是所有的死人都這樣,靈魂在空中飄蕩?」

    為民說:「不。」他隨便舉了一例,他的一個同事最近得病死了,為民曾看過
他。他的靈魂已經安定,入土為安,了無聲息了。

    我解釋說:「你看見的也許是『信息遺留』。」我對為民講述了十六年前爸爸
臨終時的情景,他一直在等我的來信。可直到他死後那封信我都始終沒寫。爸爸是
抱憾而死的,他沒有等到我的信,他在為我擔憂。「你怎麼能肯定你看見的是今天
而非十六年前的事呢?」我問為民。

    對方說:「也許是吧。」

    這時一陣掌聲打斷了我們的交談,一個高大的外國人跳到桌子上隨樂聲扭動起
來。他一手持著酒瓶,肥碩的屁股左右搖晃。在他現實的壓力下那張簡易木桌嘎吱
作響。他向我們呼喊著,不是我們所有人,而僅僅是我和為民,只因為我們正襟危
坐,表情木然,與店堂內的氣氛相互隔絕。我們過於安分了。那老外想讓我們和大
家一起快活起來。

    幾天後我遇見郝年,把夏至那天為民關於爸爸靈魂的那番話對他說了。郝年將
信將疑,看得出來懷疑的成分還是更多一些。最後他說:「無論如何這是很動人的。」
他是指爸爸執意注視我的目光。在爸爸為何為我擔憂的問題上郝年亦有解釋,當然
完全是郝年式的。他認為我子承父業,也在寫作,爸爸其實不是擔憂而是希望,希
望我從他中斷的地方繼續下去,有一個比他更好的結果。爸爸在密切地注視著我的
寫作,僅此而已。我呢?差不多快要相信郝年的說法了。可惜爸爸不能親自從空虛
中作答。

    1995.9 .1 ,0 :19


    附錄:輪回三章之——敘事
    我出生在紅色中國
    父親是純潔的革命者
    燃燒黑髮的火炬
    迎娶母親——他美麗的新娘
    他是詩人兼戰士
    上升,有如明星
    卻隕落在豬圈旁
    永遠的遺憾:我不能分享他短暫的榮耀
    我出生在紅色中國
    昔日的國都,又一個牛年
    世間的輪回流轉
    帶來窮人新的災難
    我出生,和人們爭奪口糧
    六一年的集體死亡刺激了
    後來的人口過剩
    我在早夭的嬰兒中脫穎
    (在此之前我和兩億個精子競爭
    猶如中了大獎
    甚至逃過了其後的人口政策)
    我老二,一個生命的奇跡
    然而並不知道感激
    此刻的記憶中呈現外公悔罪的形象
    父親自殺未遂,沒有人通知我
    怕打攪我無用的成長
    紅旗自母親單位樓頂飄落
    武鬥的卡車滿載著前去搏殺的軀體
    炎熱的夏天、小巷
    恐怖的謠傳使人們清涼
    演習的警報,戰爭的模仿
    未來的逃兵愛上了木制的刀槍
    革命是一場狂歡
    忽而奔跑的人變成了腳下的泥漿
    我的雙親在時間中變形
    我在被忽略中發現了性
    鄰居的女孩,我的玩伴
    姐妹六人算不算妻妾成群?
    我為離別而落淚,為搬遷而興奮
    為祖母的死欣喜若狂
    我顛倒的情欲也不完全顛倒
    經歷災難又總在它的邊緣
    披紅掛綠的車隊駛過大橋
    鑼鼓喧天拍打著江面
    六口之家奔赴它未知的前程
    葬禮和婚禮同時在冬天舉行
    下放的家庭和土地結合
    孩子們翻開了田野的書頁
    被觸摸的牛——我的屬相
    它的真實勝過一根皮帶
    我們是外來者,第一批落戶的人
    我的種族有賴於我是一個男孩
    提親的隊伍絡繹不絕
    大隊書記的千金
    該不會辱沒老韓家的門第?
    下放帶來文化的侵襲、植被的北移
    如同一場古代戰爭
    瓜果蔬菜和泡桐樹苗對那塊土地的愛
    遠勝於我們
    澗南草狗的親情也更為悠遠
    比當地老鄉更認得我們這門老親
    我學會了一種方言
    還有雞鳴狗吠、小鳥的啼
    只有眼鏡是無可爭議的族徽
    展開翅膀降落我幼稚的鼻樑
    我知道我不會在此長住
    我知道我的視力只限于書本
    沒有畫畫的才能
    卻練習謀生的一技之長
    剃頭匠把剪刀傳給他弱智的兒子
    父親拒絕向我傳授他的手藝——文章
    突然,政治的追殺至此
    尖利的哨音中母親被捕上了南大堤
    歷史堅硬如鐐銬鏗鏹
    柔軟又好比北風的飄帶
    外公的白髮淒涼
    父親青黴素過量
    癌細胞也在尋找絕望的土地
    有如虛無來到我心間
    當屍布將那人像嬰兒一樣裹緊
    烈焰的紅舌就竄出了爸爸的口腔
    那是一九七九年,我北上
    並結束了身後的田園
                                                 1994.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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