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冬文集                   障礙

           

    一九八五年

    朱浩從廣西給我來信,說他和王玉站在南寧的大街上接吻。可王玉是誰呢?我不是
很清楚。想必是老方那邊的一個女孩,長得也一定很漂亮。我沒有去過老方所在的城市,
即南寧,只能想像它四季如春,色彩豐富而豔麗。朱浩在馬路邊摟住那個形象模糊的女
孩,我想像疾駛而過的車輛用煙塵把他們遮蔽了。當他們的唇香分離,塵埃也跟著落定。
這很像某個電影鏡頭,是嗎?我自覺無聊。
    那是一個這樣的年代:為激怒路人朱浩摟著王玉在大街上公然接吻。朱浩又是怎樣
向我描繪他與老方的第一次見面的呢?
    「……在一家旅館裡,像兩個殺人犯一樣地一見鍾情。」朱浩在給我的另一封信裡
如是說。你也許已經看出來了,這裡面有那麼一點自命不凡。我們都寫詩,未屬￿某個
詩歌社會團體或同一種寫作風格。我、朱浩、老方,還有東海,本來我們都互不認識。
由我把諸位的詩稿搜羅到一本交流資料上,印刷成冊。之後我們相互通信、彼此支持。
然後就是歷時兩到三年的斷斷續續的見面。我最先認識朱浩,然後是東海。然後是朱浩
和東海的見面。然後是我與老方。
    朱浩與老方歷史性地見面以後,只剩下東海老方沒有相見了。當年我和朱浩在濟南
見面時,其中的一個說了句:「我終於找到了黨。」
    可見,這還是一個誇大其辭的年代。
    朱浩帶著我抄給他的地址去找老方。他新婚不久,第一次離開妻子,有如鳥兒飛出
了牢籠。他和老方一起喝酒、去大學講座,在後者經營多年的地盤上享受著詩歌的饋贈。
崇拜者、鮮花和姑娘……年紀比我們稍長的老方把朱浩描繪成「一匹幸福的種馬」。那
麼那個「每人一輛摩托車,前面掛著『大詩人某某』的牌子周遊全國」的主意又是誰出
的呢?不是朱浩就是老方,不是朱潔給我的信裡這麼說過,這樣的話就是出現在老方給
我的信中的。
    那段時間裡他們給我的信是過去三年的總和。他們不僅自己大言不慚,還力圖震撼
千里之外我平靜的生活。我結婚比朱浩還早,下決心把熱情限制在文學範圍之內。平時
我喜歡把朋友們的故事在圈子裡發表一下,以博得大家一笑。朱浩去南寧出差後我講的
大都是朱浩的故事。當時東海受到誘惑,也想去南寧看看。我含糊地批評了朱浩的行為,
我說:「要是他想和什麼姑娘接吻也不應該在大街上呀?他可以讓老方給找一個地方,
兩人睡上一覺都可以。
    何苦要刺激保守的南寧市民呢?」我在想:那王玉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使朱
浩以和她接吻為樂,而不是睡覺。這我就不能理解了。我也是一個結了婚的人,讓我和
老婆以外的女人睡覺我還能接受,可是不睡覺光接吻,這樣情意綿綿、青春孟浪是什麼
意思?
    朱浩曾對我說過:「這個世界上只有禽獸才會離婚。」現在他這樣做不是要導致離
婚麼?於是我寫信給老方,想從側面瞭解一下王玉的情況。老方的回信中根本沒有提及
王玉的名字,只是說朱浩在南寧「幹了些十八歲的事情」。和詩人們交往有時就會碰到
這樣的問題:他們都很欣賞自己的說法,至於都說了些什麼,那只有天知道了。
    什麼是「兩個殺人犯一樣地一見鍾情」?
    什麼是「找到了黨」?
    什麼是「只有禽獸才會離婚」以及「幸福的種馬」?
    什麼是「幹了些十八歲的事情」?

    「黑裙女」

    他們讓我帶一份電報上樓。我低頭瞟了一眼,是朱浩從濟南拍給東海的,讓他去火
車站接「黑裙女」(電文如此)。收發室門前議論紛紛,顯然就是因為這件事。看來東
海的同事們已經傳閱了這份電報。他們問我:「黑裙女是誰啊?」他們知道我是東海的
朋友,不然也不會把電報交我帶上樓了。我一定知道一點內幕,他們認為。的確,我知
道一點。這件事甚至還與我非常有關呢。但我對他們說:「我也不知道。」他們中的一
個就說:「如果是蔡英東海敢不敢收留?」
    蔡英是這個夏天裡公開通緝的政府要犯,是個女的,也很年輕。如果她著一身黑裙
也一定不會讓人感到意外。如果她要人接站的話,電文上總不至於寫明蔡英吧?當然,
自稱黑裙女不見得更好,可不,已經引起了群眾自發的注意。「去問問東海,要是蔡英
他敢不敢去接?」「要是敢接,那才叫有種哪!」
    見到東海我把電報交給他,並說:「王玉明天下午到。」東海問我:「你怎麼知道
黑裙女就是王玉?」我說:「朱浩給我打過電話,他可能和王玉一起來。」東海說:
「王玉不是在南寧嗎?」我說:「上週二去的濟南。」「去找朱浩?」「是埃」「我怎
麼什麼都不知道?」東海若有所失,「那他為什麼把電報拍給我,而不是拍給你?」
    我說:「大概你住得離車站比較近吧?要麼朱浩考慮到你有單位,有家,不像我成
天到處亂竄,他們怕電報送不到。」話雖如此,其實我心裡也在嘀咕:以前朱浩來許城
都是我去車站接他的呀,吃住也都在我那裡。
    我把在樓下聽到的議論說給東海聽,東海當了真:「要是蔡英我肯定接待,至少她
還是一個女人麼!」說完嘎嘎嘎地大笑起來,就像一隻鴨子。
    第二天下午四點左右我再次來到東海家。東海已經出門接站去了。他們家的老保姆
在,請我在客廳裡坐下,泡了茶。東海的妻子在臥室裡,已經病入膏肓了。她是癌症,
手術後又轉移了。這件事兒已經拖了兩三年,今年入夏以後我就再沒有見到過楊真。據
東海說:楊真的臉腫得有常人倆那麼大,身上已經開始潰爛了。東海每天給她換兩次藥,
三頓飯也都由他送進去。甚至連老保姆也已經有個把月沒有看見她了。此刻,楊真隔著
一道布門簾和我說著話兒。她的聲音很正常,一點都不像有病的樣子。
    她問我來的那個黑裙女是誰?看來在為東海擔心,關於蔡英的風言風語已經傳到她
的耳朵裡去了。我向楊真保證:黑裙女決不是蔡英,也不是任何動亂分子。她不過是一
個女孩子,名字叫王玉。
    而王玉是朱浩的朋友。
    「是女朋友嗎?」楊真問,這讓我很難回答。她又問是不是朱浩和王玉一塊兒來?
我告訴她:「電報是朱浩拍的,讓接王玉。到底一個人來兩個人來很難說。」楊真又問;
「你怎麼沒和東海一起去接人呀?」我說:「本來我是想著和東海一起去的,沒想到他
走得那麼早。
    一個人去接也差不多了。我在這兒等他們就行了。」
    老保姆在廚房裡忙晚飯。這時,室內的光線暗下去了。很長一段時間裡楊真沒有再
說話。電風扇吹得臥室門簾一抖一抖的,我盯著上面花朵繽紛的圖案一時出了神。一隻
大黃貓從門簾下鑽出,跑到水池下面的塑料盆裡去拉尿。布簾後傳出楊真喚貓咪的聲音。
接著她問:「他們怎麼還沒到啊?天都黑了。」
    我說:「恐怕是火車誤點了吧?」
    飯菜都上了桌,仍不見他們回來。老保姆隨手趕著碗邊的蒼蠅。我說:「天都黑了,
蒼蠅也不歇著。」老保姆向我擺手示意。她湊近我的耳朵道:「不能說,不能說。」同
時看了看那微微抖動的布簾。
    突然,傳來楊真痛苦的呻吟聲。老保姆說:「她該換藥了。」
    我十分不安地站起來,走到布簾旁。我說:「楊真你怎麼樣?我能幫你點什麼嗎?」
    呻吟變成了壓抑的哭泣。「我疼,」她說,「快打電話到車站,叫東海馬上回來!」
見我猶豫,楊真大聲地說:「快打!快打!把他叫回來!」她有點和我急眼了,多年來
還是第一次。
    我走到放電話的茶几前抓起聽筒,一面翻閱厚厚的電話簿。然後撥號,占線。其間
楊真的聲音不斷地催促我:「快、快!叫他回來!」
    終於我撥通了,沒有人接。由於身後那聲音的逼迫,我對著聽筒不禁自說自活起來:
「喂,車站問詢處嗎?……我想打聽一下濟南至許城的……什麼?晚點啦?……就要到
啦?……哦哦,那好那好。」
    我放下電話,對布簾說:「放心吧,他們馬上就會回來的。」

    一九八六年

    趙燕遞給我一疊照片,神秘兮兮地讓我看。那是東海去南寧時拍的,當然是去找老
方。照片裡有老方,還有一些其他人。我注意到有幾個女孩。有一個女孩出現的頻率很
高,我逐漸熟悉了那張臉。東海羞羞答答地走過來,問我:「怎麼樣?」他指的是那個
反復出現的女孩。她是他此次南寧之行最重要的收穫。東海用他帶的相機給女孩拍了不
少照片。
    我說:「不錯不錯,真不錯。她叫什麼名字?」東海答非所問地說:「她是王玉的
同學,一個班的。」我問:「照片裡有王玉嗎?」「有啊,」趙燕說。她洗撲克牌似地
擺弄著那疊照片,然後,我就看見王玉了——趙燕將一張照片拿在自己手上,離開我的
眼睛一定距離讓我看。
    一個女孩在遠遠的地方,正向前面走過來。這是一個走的姿勢,人體細長。由於遠,
面目身影都比較模糊。能看得出王玉在笑,散發被風吹向一側。她穿著當時頗為流行的
牛仔褲,褲腳頗寬,似乎是喇叭褲。她在一個什麼地方走著?沒有具體的景物指明。但
肯定是在室外,畫面上陽光和風的感覺很強烈。也許是在湖邊吧?
    「怎麼樣?」趙燕問我。
    聽她的口氣我就知道她對王玉已經給予了肯定。看她把王玉據為己有的樣子我就大
致明白了。我不說話,要把照片拿過來細看。趙燕的手本能地縮回去。其實我已經看清
了,沒有必要再看。
    但如此一來我就可以確認趙燕的心意了。「怎麼樣?是不是很健康?」趙燕問我。
    她不問「是不是很漂亮」?而是問了次一等的「健康」,這已經很不錯了。當時在
趙燕那裡,健康意味著更多的肌體以外的美學概念,漂亮則幾乎是一個完人了。當然,
她得把完人的感覺留給自己。
    我附和了趙燕的看法,說王玉看上去是很健康。我問:「還有沒有了?」我說的是
照片,上面有王玉的。
    趙燕說:「沒有了,就這一張。」
    房間裡有很多人,端著杯子走來走去的。我們討論照片的時候東海正八面逢源地應
付來客。趙燕把他叫過來,向他要了那張王玉的照片。她真的把它據為己有了。我以為
她的做法有失偏頗,會讓東海面子上難堪,於是就向東海要了一張那出現頻率最高的女
孩的照片。當然,我不便要她單獨一個人的,而是她與東海的合影,開始東海還捨不得,
最後想了想還是忍痛割愛了。我誇了句那女孩「很性感」,東海這才告訴了我她的名字:
「田恬。」
    我說:「這個名字好,很溫柔,一聽就記住了。」東海說:「還不知道下面怎麼說
哪……名字好是好,而且也不是什麼筆名……」他有些喝多了,詞不達意。看得出來,
他有些憂愁。趙燕在一旁說:「要是筆名,那可俗透了!她寫不寫東西?」一小時以後
她為這件事責備我道:「你這人怎麼這麼虛偽?」
    田恬明明不怎麼樣我還要了她的照片,這是其一。誇她性感這是其二。倒不是因為
我誇了田恬,性感這詞兒本身就庸俗得不得了,我怎麼說得出口的?還有田恬,這個詞
兒也不能饒耍叫這名字的人還能好到哪裡去?
    我一一解釋道:首先我並非要了田恬的照片,而是東海與四恬的合影。我這麼做也
是為了給東海一個面子。第二,我之所以用了性感一詞是因為她不漂亮,也不健康,不
過性感而已。說她性感不過是說她是一個女人,而她並不比別的女人還要性感。第三,
田恬是叫她的名字給害了,我完全同意。東海怎麼和這樣的人搞到一起去了?我表示惋
惜。
    趙燕說:「我看她比東海強!」不知不覺間我們交換了各自的立場,趙燕竟為田恬
辯護起來。
    我們得上床幹那件事,這誰都明白。所以說我們的互相妥協有很強的實用主義成分。
    我和趙燕分別已經一個多月了。我去太原開第六屆「青春詩會」,結束後去北京看
望東海。當時東海在北京的一家金融期刊打工。我到北京以前,趙燕已經在東海那裡了。
她是隨一個電視劇組進京拍戲的。我和趙燕在東海的宿舍裡不期而遇,為此東海招來了
他的一大幫狐朋狗友。俗話說:小別勝過新婚,何況有意外的驚喜。
    無論怎樣無禮,我們還是堅持把東海趕出了他的宿舍,在一片狼藉之中插上了房門。
趙燕問我:「我有田恬性感嗎?」你就知道我們已經到了什麼地步了。
    我的回答是「漂亮當然包括性感啦!」繼交換彼此的立場之後我們又交換了幾種姿
勢。然後是妙不可言的高潮。我們疲憊地分開。如果說我們仍然緊貼在一起,是因為東
海的單人床太窄了。我們又開始爭辯,彼此都知道至少在一兩個小時內不會需要對方。
一小時以後呢?那就很難說了。我有時候甚至覺得我們拼命爭吵、刺激對方只是為了互
相提醒:不要睡過去。最後一次我怎麼也無法完成它。天快亮了,窗戶發白,我很著急,
趙燕還在一個勁地催促。她困頓不堪,想馬上就睡。要是此刻她把我掀下來,可就慘了。
我的思想也變得非常遲鈍,腦子裡光有一些零星的名字,可她們的身體拒絕呈現,還有
她們那淫蕩的怪癖、撩撥人心的技藝。我一路默念下去,好像神漢念叨著那些亡魂。終
于,在王玉和田恬之間我激動了。在她們之間,或者從王玉開始到田恬結束。

    第一夜

    王玉站在門邊,比想像中的要黑,也許是穿著那條黑裙子吧?
    她上身穿一件黑背心,露出兩側的裸肩,隨東海進屋裡來。東海一頭紮到布簾後面
去了。他匆匆進出了兩回,拿什麼東西;後來好半天沒有出來。我向王玉解釋楊真的病
情,她很有禮貌地問了更多的情況,後來我就問她一路上是否辛苦?交談時我一面觀察
她,主要還是在詢問我自己的記憶(或想像)。她與那個傳說中的王玉有哪些不同呢?
    的確是有些不同之處的,但不是和我的想像比較——她就在我的眼前,使我毫無想
象的餘地。我是說和那些司空見慣的姑娘,特別是和無所不在的許城姑娘相比,她的特
色馬上就顯露出來了。
    她使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南方、邊疆、神奇的岩溶和眾多的民族。她使我聯想起植物。
久居城市的人往往有某種自然崇拜的心理,特別是念過幾天書的人。於是在和王玉的交
談中我不免摻雜了幾分好奇和欣賞。她像土人那樣不可思議地害羞起來。
    等東海忙完我們來到桌邊吃飯,我客氣地問:「餓壞了吧了」王玉不好意思地說她
不餓,接著臉又紅了。她說他們已經在外面吃過一點了,不過她「還可以再吃一點」。
我和東海討論起火車誤點的事來,他有些心不在焉,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我也是的,
火車晚點有什麼可討論的?他們不是已經順利抵達了嗎。
    東海吃得很快,話不多,也顧不得招呼客人。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布簾吸引住了。也
難怪,讓他焦心的事也真夠多的。給楊真換完藥後還得喂她吃飯——她的一條胳膊腫得
已無法彎曲。喂完人後還得喂貓。那貓現在可是楊真唯一的夥伴了,她疼它就如兒子,
寧願自己不吃也不能讓黃黃受到委屈。這件事東海是不敢怠慢的。他倆(楊真和她的貓)
吃喝以後還得大小便,這自然也是東海份內的事。
    由於主人愁眉不展,飯桌上的氣氛沉悶起來。老保姆垂手而立,如驚弓之鳥。房間
裡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貓尿的酸臭。另外這裡面還有某種我無法理解的東西使我坐立不安。
飯吃好了,坐的椅子向後撤。王玉去水池旁洗了臉,完了問毛巾掛在哪裡?我就對她說:
「你不住這兒。我那兒地方大,你跟我去演武二村。」王玉就又將毛巾牙刷香波等一套
東西放回塑料袋。我起身背上王玉的背包,對東海說:「那我們就過去了。」
    東海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竭力挽留王玉,堅持說他家裡好住,比我那裡方便。可
我們還是堅持走了。
    我和王玉來到外面,就像從監獄中逃脫出來一樣感到非常地自由。由於自由的晚風、
自由的夏夜、自由的街道和燈光,我感到我們比初見面時親近了許多。我推著車,和她
並肩走在馬路上。雖說我可以騎車帶上她,可我們中並沒有人提出來。我們就這麼走著,
一直走到了我的住處。飛逝的五十分鐘裡,我反復體會自己的心情:多麼地坦然和放鬆。
由於朱浩的存在,我和朱浩的淵源關係,王玉和我之間是不會發生任何事情的。她不過
是朋友的女人,我要好好地對待她。
    你知道,離婚以後還從來沒有以如此放鬆的心情對待過一個女人。我總是抱著明顯
的目的,而那卑劣的目的又總是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要麼我就拒絕與任何女人交往,要
麼我就無端地緊張。我幾乎都懷疑自己在這方面的能力和可能了。回到演武二村,我把
我的苦衷告訴了王玉。絲毫也沒有挑逗的意思,我只是為自己剛剛獲得的最佳狀態而興
奮。要是把這種輕鬆的狀態運用到別的女孩身上,那一定是會大獲成功的。我發現了自
己極大的潛力。
    我和王玉的話題自然涉及到朱浩,而且主要就是朱浩。王玉這次去濟南似乎不太順
利,兩個人似乎有點不歡而散的意思。我問:「本來不是說好兩人一塊兒來的嗎?」王
玉說她也不知道,朱浩臨時變了卦,說不來了。他倒是主張王玉先別急著回南寧。朱浩
讓她一個人來見我,讓我領著她在許城轉轉、散散心。我聽了一愣,難道他們已經到了
散散心的地步了?
    「說是讓我來找你,又不給我你的地址。最後幾天他整個不見了,搬到辦公室裡去
住了。他們廠的大門我又進不去,這才給東海發了一份電報——他的地址還是三年前在
南寧時給我留的,也不知道對不對。」我就把那個黑裙女的笑話講給王玉聽,她又說:
「我雖然給東海發的電報,心裡想著的還是你來接。我們不是沒有見過面嗎?所以就署
了個黑裙子。」
    後來我們分別洗了澡。王玉換上睡裙、拖鞋從衛生間裡出來。
    我們席地而坐,又談了一會兒。對待王玉我就像對待一個久違了的老朋友一樣,要
不是考慮到她旅途勞頓,照例是應該聊一個通宵的。考慮到她是一個女人,我就適可而
止了。我把自己的床讓給王玉睡(這屬￿我的待客之道),那裡的條件比另一個房間裡
的另一張床要好一些。我整理出一套較好的臥具(包括枕頭、席子和線毯)運過去,自
己用挑撿後剩下的。電風扇和電蚊香都給了王玉,我用摺扇和冒煙的蚊香。對待王玉一
如對待我的朋友朱浩,雖然他們的關係看來已經了結了。
    這是第一夜。

    一九八七年

    那是一趟西寧始發的過路夜車。我們的兩張硬臥車票中有一張是下鋪,於是就坐下
來先喝啤酒。當時已近十點,火車正穿過西部若干荒涼的地區,窗外一片漆黑——貼近
車窗可以看見自己的面孔。夏天日長,太陽其實剛落不久,可車廂裡已是一片鼾聲鼻息
了。我和朱浩是從蘭州上的車。我們上來以前很多人都在睡覺,車過蘭州的時候甚至都
沒有醒。當火車再次移動起來車廂內很快就恢復了安靜。這與登上混亂的始發車的情形
是不同的。我和朱浩坐在黑暗中,慢慢習慣了周圍的環境。
    一周以前我們有一個機會在蘭州相聚——一家私人書店的老闆異想天開要編一本實
驗詩集,拉了我和朱浩及上海、廣東的一些詩人去給他擬定名單。結果可想而知,每個
人都有自己的人眩大家正爭得不可開交之際,當地宣傳部門的一個指示否定了整個計劃,
最終解決了問題。
    在蘭州時人來人往,我和朱浩沒有交談的機會。此刻我們單獨相處時卻感到了寂靜
的障礙。要談的事實在太多了,而且有些是很重要的。在此三年的時間裡我們都結了婚,
作為情況,至少也得互相通報一下呀?除了婚姻還有另外一些感受,也許是更為重要和
不可忽略的。我們喝著啤酒、撕扯燒雞,準備著開常打著飽嗝,放鬆的身體也漸漸下滑。
如果我們錯過這次機會,就此一別恐怕又是幾年。
    茶几對面的下鋪上也坐著兩人。他們是從西寧上的車,對環境較之我們更熟悉。他
們帶著老前輩般優越的目光打量我們——倒不是因為年紀大,不過是比我們多了幾小時
坐火車的資格。他們自以為是,又很排外,故意用水杯和帽子在小桌面上佔據了很大的
面積。由於那頂有徽章的帽子,我們才發現了他們所幹的行當:他們八成是外出辦案的
公安人員。
    看到這一對活寶朱浩笑了,他笑得很輕蔑,發自肺腑。看來他們的確是來自西部的
兩個土公安,沒見過什麼世面。這時,他們點燃了一種很細的雪茄,嗆人的煙氣立刻把
我和朱浩的希爾頓蓋住了。我看見朱浩像變魔術一樣也從身上摸出一盒雪茄煙,巴山牌,
六支裝的那種。我知道這是當時市面上最粗的一種雪茄了,正好適合此時此地的我們。
我和朱浩換抽雪茄,希爾頓掉過頭來對火。由於口徑懸殊,光對火就對了好半天。
    對面的兩個馬上蔫了,撚滅了小雪茄,手直往腰間探去。他們觸摸了腰間手槍的皮
套,但沒有勇氣將手槍拔出來。朱浩大口地吞雲吐霧,兩個可憐的鄉下孩子就被煙霧籠
罩住了。這以後他們的交談就有了野蠻和血腥的內容。大約他們覺得我和朱浩像文人,
想借一些聳人聽聞的故事把我們嚇祝他們談到西部的監獄、廣袤無垠的沙漠,他們談到
殺人與被殺。他們當然是前者,殺人的人,似乎他倆都幹過幾次。而被殺的,就像我和
朱浩這樣的。他們幾乎是根據我們的相貌描繪了被他們殺戮的對象。我們的慘狀,乞憐
和卑賤。他們的牛皮吹得如此之大,竟有了嚴肅的意味。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朱浩以
絕對抒情的語調向我講起他和王玉度過的一個夜晚。
    我想這個夜晚應該是在他們公開接吻之後。簡陋的學生宿舍裡,我想是那年的暑假。
經過她的精心安排他們在一起過夜了。他們分睡的兩張床上(集體宿舍裡床多得是),
中間隔著幾張課桌。皓月當空,窗戶開著。一些月光灑進來,同時帶進一些樹枝燈杆的
投影。他心靜如水,沒有要求,因為他愛著。她主動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脫掉了。一件一
件,也不過兩到三件,她已為這一時刻做過準備。
    最後,就是她的裸體了。他在自己的鋪上沒有動,靜聽她脫衣的悉萃之聲。他盯著
天花板,在月光的照耀下看清了她日常寄宿之處的全部簡陋,心裡不禁感到悲哀。她喚
他過去,於是他就過去了。她讓他看她,自己卻閉起眼睛。他按照她的想法看了她,他
看見了。她喃喃低語,說了一些「我怎麼樣?」之類的話,而他一手撐著上鋪,衣冠整
齊。這是一個對比。另一個對比有關他的妻子。還有這破舊的宿舍,這肮髒的垃圾,這
是她生活其間的地方。他為這麼好的東西放置在這裡而感到辛酸。月光和皮膚,那純粹
的美更自不待言。
    還有他自己的心境、幻覺和青春。她將他的手拿過來,放在她的乳房上。沒有猥褻
的因素,只是靜靜地放著,似乎是在遮擋他們兩個人的羞恥。他以同樣的方式撫摸了她
的全身——她拿著他的手,他的手被她而不是自己拿著。他的手因此變成了她的。她引
領著它完成了整個的儀式。她在和她的貞潔告別,戀戀不捨,非常自憐。
    這裡的描述大都出自我的想像。尤其那唯美的調子肯定是附加上去的。當時朱浩已
不再是一個誇張的人。他敘述的動人之處完全在那一時刻的神情,在於他十分特殊的語
調。斷斷續續的話語、綿綿無盡的聲音,有時候你幾乎以為他睡著了。也許他真的睡過
去了一會兒,突然,那揚起的聲音有如夢囈。慢慢的,一切都是慢慢的,慢慢的。慢慢
地喝酒、放瓶子,慢慢地扯開燒雞,慢慢地嚼,吸煙,吸進、吐出,煙霧慢慢地繚繞。
往事在沉默中慢慢地流淌,被思索和理解,被繼續。那個明月之夜被套入了如今這個夜
晚,一切都是緩慢的、抒情的、失真的。朱浩以他特有的溫柔和色情平伏了兩個公安的
血腥和狂暴。不知何時他們已安靜下來,也在聽。他們加入到慢的沉浸中來,唯有那火
車狂奔而去。
    公安和我都同樣關心一個問題。良久,朱浩終於說:「那天晚上我們什麼也沒有
幹。」

    東風新街

    本來是不會有第二夜的。就在王玉來許城的前一天我收到一個會議通知,要去安徽
開一個改稿會。會址選在滁縣琅岈山。另一個吸引我的地方就是我的一個學生,她也將
前往。
    去年夏天我受聘於《詩歌雜誌》下設的函授學院當老師,分至我名下的學生有兩百
號人。我的任務就是每學年之內給他們每人寫四封信,而每封信的長度不得少於四百字。
每年,函授老師有義務從所帶的學生中挑出一名佼佼者,並帶領他(她)去參加一個專
門的改稿會議。琅岈山筆會是第一屆,我推薦的這名學生是個女的,筆名嫋嫋。除這個
名字外,在嫋嫋的來信和作品中當然還有一些讓我想入非非的東西。我已寫信通知嫋嫋,
告訴她我將途經南京把她帶上。本來是不會有第二夜的,因為第一夜過去我就去長途汽
車站買車票了。
    王玉無事可幹,隨我去車站買票。我們乘十一路車前往,下車後就來到了又髒又亂
的立交橋下。天氣又熱,心裡煩躁不安,所以出了不少的汗。我們還得向臭烘烘的人堆
紮進去,真夠恐怖的。我讓王玉在一邊等著。曾幾何時她已成了我的一條甩不掉的尾巴?
哪怕再齷齪不堪的地方也寸步不離。買票的時候我真有點動心,考慮是不是也要給她買
一張?這樣我就將帶著兩個女的去赴會,似乎不成體統。最後我只買了一張票。我把票
拿給王玉看,是第二天上午八點鐘的。王玉站在那裡,似乎有了某種依依不捨的感覺。
我真怕她提出來和我一起去。她是朱浩的朋友,我怎好加以拒絕呢?
    往回走的時候我們沒有坐車。我們在臨街店鋪的陰影下鑽來鑽去。我告訴王玉:我
走後房間的鑰匙留給她,她愛住多久就多久。
    我那兒有火,她可以自己做飯吃。再買一張許城地圖,就可以真正享受一個人的孤
寂和自由了。有什麼事可以找東海,他就是目前忙亂些,恐怕騰不出時間來陪她玩。至
於我們(我和她)還有整整一天和一個晚上的時間。我們可以好好聊聊,就像昨天那樣。
我說話的時候王玉不停地點頭。我注意到有人對我們側目而視,這與我們走的是反道
(靠左)有關。除此之外也許還有妒忌。和許城姑娘相比王玉或許算不上是最漂亮的,
但她在那裡走著就天然地有了一種不同。不是特別地不同,而是溫和地不同,這就更加
與眾不同了。人們定是把她當成了我的女朋友,我也樂於接受這一點。
    我們走進陰涼的郵局大廳。我給嫋嫋發了一封電報。東風新街28號,這是嫋嫋和與
她相依為命的寡母的住址。我告訴嫋嫋明天下午在南京汽車站接我,我將手持一期《詩
歌雜誌》,以便識別。
    沒有別的非幹不可的事了,我提議去郊外的幾個景點轉轉。王玉說:「還是留著我
一個人去吧。」語調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
    也許女孩子喜歡逛商店,雖說我沒有興趣也只好陪著。好在王玉對商品的興趣也不
大,逛了一會兒就出來了。我們找了一個地方吃飯。落座後我才發現飯店位於一家浴室
的樓下,就是我經常光顧的那家,名字很奇怪,叫「快活」。我們怎麼會流落至此的呢?
大概是受到陽光和人流的逼迫,就折了進來。我們肯定不是來這裡洗澡的。
    吃完飯,我們留下來繼續喝茶,一直喝到了天黑,店堂內亮起了燈。其間,我們各
自起身上了兩趟廁所。值得一提的是:快活浴室的廁所很方便宜人。其實我們所在的地
方不過是一個過道,上面加蓋了頂棚。那令人陶醉的穿堂風一陣一陣地吹來,恐怕也是
我們長留此地的原因吧?夏天的許城,這樣的去處真難以尋覓,權且就算是我對王玉的
一番招待吧。
    實際上,我也的確喜歡在澡堂裡招待遠客,首選的去處就是這家快活浴室了。記得
朱浩和東海的首次見面先是在我家,然後我就拉他們來快活浴室洗澡。我說了句名言:
「沒在一起洗過澡就不能算真正地認識!」他們都是懂幽默的人,為此樂了半天。此刻
我把這件事講給王玉聽,她開玩笑說:「那我們是永遠不會真正地認識了。」我是一個
懂幽默的人,為此樂了半天。我說:「夏天沒有必要到澡堂裡來洗,在家就可以了。」
王玉說:「不是也有人洗嗎?」的確,一些男人和女人在我們談話的時候從樓上下來,
披著濕發,面孔被蒸得通紅。我因此說:「就是可以洗,你在女賓部,我在男賓部,也
不能真正地認識呀!?」王玉是個懂幽默的人,為此也樂了半天。
    我將男澡堂內情形講給王玉聽,如何搓背、捶腿、捏腳、掏耳朵,都是一些讓人舒
坦好過的事兒。王玉抱怨說女澡堂裡什麼服務也沒有,就是那些乳房、大腿叫人看不夠。
我說:「你可別是同性戀呵?」王玉開始不懂我的幽默了,她說:「女的都喜歡看女的,
這你不知道?」我說:「知道,但知道得不多。」
    我們由此談到了兩性人,由兩性人扯到太監。我告訴王玉說我最近讀到一本奇書,
上面說太監分兩種,一種是先天的,一種後天。
    後天的那種長大後才動手術,所以說他們雖沒有資本,但性意識還是有的。所以他
們很難過,幹是就產生出很多的變態行為和心理。
    那種先天的要自小培養。從前有的地方專出太監,就像這裡幹澡堂的常常是揚州人
一樣。方法是小孩剛生下來就請一位有專門技巧的保姆帶。保姆每天搓揉小孩的睾丸,
使其不能發育。天長日久,那裡就自然萎縮了。這樣培養出來的太監就不會有性意識。
應該說作為太監他們是更稱職一些的。
    我相信我就像那些太監一樣,此刻一點性意識都沒有。我欣喜地感到我的身體沒有
一點異常的反應。去廁所的時候我順便檢視了一下,一切正常。我為自己純潔之體和輕
松狀態而備感驕傲。我走回去,繼續加強交談中的下流成分。這次我是有意為之。我感
受到了某種永遠不變的東西,諸如王玉是朱浩的女人,而朱浩是我最好的朋友。諸如我
上衣口袋裡的那張車票。在這永恆的格局和必然的流向中我放棄了自我,猶如放棄了欲
望。我是多麼地安全又多麼地幸福!

    一九八八年

    後來朱浩還是和王玉性交了——這是免不了的。雖然從來沒有人明確地告訴這一點,
但我相信事情的真相就是這樣的。我還知道王玉在朱浩以前是一個處女。是他把她破壞
了。之後,朱浩匆匆結束了那個長假,出差歸來回到濟南。他回到了老婆身邊。他開始
和王玉通信。她的信都是寄到他們廠他的辦公室裡的。他坐在辦公桌前閱讀來信,然後
從抽屜裡找出一張白紙唰唰地給她寫上一堆。檯燈照在他天然鬈曲的黑髮上。他側著頭、
思考著,面無表情。
    我知道他所用的信紙是他們廠的專用信簽,抬頭部分被整齊地裁掉了,依稀留下一
道紅杠。我還知道他用的信封印著他們廠的名址。我知道這些是因為朱浩同時也在和我
通信(使用了完全相同的信紙和信封)。我知道一切,但就是不知道王玉會從朱浩的來
信中讀到些什麼——他從來沒有幹過裝錯信封的蠢事。突然,朱浩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
環顧四周才發現辦公室裡已空無一人(除了他自己)。同事們都下班回家了,而他是自
願留下來的。他的任務是值班,看電話。還有一個任務就是寫信或回信。他在信中對王
玉說:「要不我們去澳洲,做一對袋鼠夫妻?」後來這句話成了他詩中的一句,我才得
以窺見的。他為一隻辦公室裡的公袋鼠而笑了,樂不可支。他笑得前仰後合,當然不是
為了澳洲原野上的那一對。當時確有很多人去了澳大利亞,他們傾家蕩產,借債挪錢地
去了。朱浩用典一向緊貼時代。我想他不過是借題發揮,針砭時弊而已,並不是真的要
去什麼澳洲或澳大利亞。

    新風東街

    信箱裡有一張通知單,讓我去希望路電信局取一份電報。看來下午已來人送過一次
了。關於這份電報,我一點線索也沒有。我想。
    八成是朱浩要來了——他改變了主意,請了假,來和王玉和好如初。這樣也好,明
天我去滁縣,就讓他們在這裡過幾天小日子吧。王玉連連搖頭,說絕對不可能,朱浩是
決不可能來許城找她的。這麼說其實是盼望朱浩來——我看出來了。
    我們上了樓,稍歇片刻,就又下來去車棚裡推車。王玉堅持帶我。她的心情很迫切,
所以騎得飛快。好在夜深人靜,路上幾乎沒有什麼人,我們很快就到了。燈下,一個制
服碧綠的人遞上電報。果然不是朱浩拍的,也不是我認識的其他人。電報還是我上午發
往南京的那一封,被原封未動地從南京退了回來,原因是地址有誤。我把新風東街錯寫
成東風新街了。這個地址我至少寫過四封信去,從來也沒有出現過差錯。
    王玉又在拿她烏黑的眼睛看我了。也許,是天意讓我不能成行吧?這麼說勉強了點。
因為此刻我們就站在通宵營業的電信局的前廳裡,再給嫋嫋發一封正確的電報也為時不
晚。不能說我已無能為力,或需假託于什麼天意。要說也只能說是天意的一個徵兆而已。
再者,即使嫋嫋沒有及時收到我的電報,我也能按地址找到她的家啊?即使地址有誤,
找不到她家——退一萬步說,我也能自己從南京轉車去滁縣開會呀!我得為我的主意改
變負責。我說要走了要走了,弄得人人皆知(包括東海),結果又不走了。與其向他們
說明虛假的事實(一封有地址有誤的電報),還不如承認我想多陪王玉玩幾天。
    我抱著某種決然的心情走到櫃檯前,大聲吆喝,向打瞌睡的營業員討一張電文紙。
她說要買,我就買。然後我填寫了當天的第二份電文。我避開了東風新街或新風東街,
那極易出錯的是非之地。
    我將電報直接發往會務組,告訴老李我因病不能前往了。告訴他我多麼地遺憾,並
祝會議成功。
    回來後,王玉去衛生間裡沖了澡,換了睡裙出來。那睡裙很短,下擺在膝蓋以上,
上面,穿過兩邊的腋下在背後打了一個結。我不知道它是什麼質料的,不過看上去又輕
又薄,浮面上還有那麼一點發亮。白色的睡裙,使四面探出的王玉棕色的肢體更誘人了。
她的鞋底帶水,進了臥室。
    平日,我的臥室地上撂著一張雙人床墊,除此之外沒有床架,也沒有別的什麼床。
就那麼一張床墊撂在地上,看上去怪誘人的。誰都想到上面去滾一滾。那些故作天真的
女孩尤其如此。度夏時節,與床墊並列在地上鋪一張草席。人坐在席子上。背靠床墊,
是我與來訪的朋友們慣常採用的交談姿勢。身後,陽臺的門打開著,有涼爽的陣風吹過。
席子上的電扇也大搖其頭,旋轉不已,一張靠背椅權做茶几,上面放著煙缸、水杯之類。
對方要是一個女的,可能就有瓜子梅子什麼的了。廉價的收錄機裡湧出音樂,一般是聽
不懂歌詞的英文歌。後來我發明了燭光。熄滅電燈,點燃蠟燭,讓樂聲繚繞、輕風吹拂,
一切就算齊備了。王玉自然將受到我盡可能的款待,我的全套然而是低水平的享受今晚
將毫無保留地奉上。昨天過於匆忙,彼此間也不太熟悉,所以實施時省略了幾項,諸如
點蠟燭熄燈等等。
    此刻王玉脫了鞋,在席子上坐下。她隨手翻閱著一本雜誌。她在等我。而我,正關
著門在衛生間裡。我先大便,然後淋裕我把剛才大便的地方以及前面反復擦洗了多次。
我發現衛生間的環境已經有點陌生了:磁磚上多出幾隻塑料瓶,內裝顏色各異的護膚洗
發用品。幾隻髮卡一把梳子,梳子上還繞著長長的髮絲。一副未及收撿的乳罩吊在鉤子
上。其實我早就洗好了,直到完全平靜下來這才套上內褲出來。我也不必在外面再加一
條西裝短褲了。既然王玉和白天在街上時的裝束不一樣,我也總該有點不一樣才對。在
街上走路時我就穿一條西裝短褲,如果再穿一條西裝短褲那就不對了。我不願顯出王玉
的輕浮或我的正經來。於是我就穿著內褲赤裸上身來到王玉的身邊坐下。如果是朱浩或
東海來訪我也會這樣的。對王玉我沒有任何保留,我把她看做好朋友,自己人麼!要是
有那麼一點保留我倒是會心裡不安了。好在到目前為止我的表現不錯,對王玉的確沒有
什麼保留。我連太監的睾丸都講了,我還擔心什麼?
    王玉放下雜誌和我聊天。她得等頭髮幹了才能睡,所以我不必覺得會打攪她。我也
絲毫沒有糾纏磨蹭的意思。我陪她聊天是出於好客的美德。我們不是正談到明天開始怎
麼玩嗎?到哪些地方?
    怎麼走?找什麼人?我們在安排遊覽許城的日程,並不是沒有實際內容,不是沒話
找話呀!我熄了燈,點燃蠟燭,看得出王玉很喜歡。
    她的臉仿佛是在一本泛黃的書頁裡閃動,顴骨上的陰影就像木刻一樣。她的眼窩是
那麼地深,盯著火苗那麼地專注。那種插在生日蛋糕上的生日小蠟燭很快就熄滅了,我
還能找出很多(放在一隻紙盒裡)。我聽見王玉說:「別去找了吧。也別開燈,就這麼
呆著。」我沒說話,坐了回去。片刻後通向客廳的門框顯露出來了,房間也不像先前那
麼黑。我們的身後有較強的光。轉過臉去就看見了通往陽臺的門。門開著,由於臨高,
我們看見了街道對過的梧桐樹頂,一盞路燈掩映其間,真是美妙極了。樹冠不再像白天
看上去那樣茂盛熾烈,而是晶瑩璀璨、色彩繽紛的。陣風中樹木搖動,樹葉翻轉,仿佛
玉片磕碰發出了音樂之聲。一些光亮灑進來,使我們的眼前更黑暗了。膚色黝黑的王玉
有如我身邊的一個陰影。
    我伸手去拿組合櫃格架上的一瓶酒,不用看我就知道它在那裡。在它的後面有兩隻
杯子扣著,我也一併提了過來。將兩隻杯子平放在席子上,這時我才問王玉:「喝點酒
吧?」對方說:「好。」我提起瓶子發現酒瓶幾乎是空的,只剩下一個底子。我把最後
的一點酒小心翼翼地分倒在兩隻杯子裡,空酒瓶放在一邊。我用兩指夾起其中的一隻杯
子,在另一隻靠著王玉腳踝的杯子上輕碰一下。玻璃發出脆響。暗光,杯底的深色液體
波動。我在微涼堅硬的杯沿上抿了一口。王玉也拿起了她的杯子。
    她問:「這是什麼音樂?」我說:「《影子的房間》。」
    那磁帶盒上的歌手叼著一支雪茄,背景上塗抹著幾塊深藍色的油彩,表示出房間的
深度和幽暗,配器極為簡單。他用我們所不懂的語言反復而低聲地吟唱著。收錄機上的
綠燈閃爍不已。自從喝過第一輪後,我們的杯子重又放回席子上了。它們並排立著,意
味深長。好半天我沒有說話,似乎在聽音樂。這時王玉又拿起她的杯子,在我的杯子上
碰著,一下、兩下、很多下,她有些不飲自醉了。
    我仰靠在床墊上,能看見王玉此時的整個後背(她正在一心一意地與我的杯子相
碰)。我又看見了那睡裙上的浮光——它在遊動。我聞見了那濕發間香波溫暖的氣息。
我想我距那一切近在咫尺,我的右手更近。它在意識力的作用下悄然抬起(有別於明確
的指令,有如我們在夢中攀登,雙腿也會在被子下錯動一樣)。等我清醒過來想把它放
回原處我身體的右側,已不可能。我找不到它的位置了。就在剛才,王玉向她的左側位
移了幾寸,正好是夠我的右手放下去的地方。
    她還在焦慮地碰杯,如同鼓點鑼聲催促。我的右手也還懸在半空,還在猶豫。最後
下降時它還是避開了她的裸肩,落在了睡裙那光滑的質料上。她如同觸電一般,反身將
我抱祝她用了最大的力氣,全身都盤繞到我身上來了。她送上她的嘴唇、舌頭、呻吟和
顫慄,差一點就將席子上的酒杯弄翻了。我對後一點尤其擔心,所以一面回應她一面注
意把這些東西(酒杯、酒瓶)隔開,我把她拖上床墊,短暫的分離不過是要脫下隔在我
們中間的衣服。然後我們又擁抱在一起了。
    我迫不及待地進入了她,她抬起雙腿歡快地迎接著。身體落實以後(它正在躊躇滿
志並機械地用力)腦袋有暇想到了另一些問題。我問自己:「這是真的嗎?」我一遍一
遍地問:「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真的嗎?……」既沒有結論,也沒有附加的問題。
它沒有意義。只是一種節奏,一種進行。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真的
嗎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嗎—。

    一九八九年

    他們通信的事後來還是被羅思齊發現了。羅是朱浩的前妻,那時他們還沒有離婚。
後來他們離婚了,也不是因為王玉聽說羅思齊為朱浩給王玉寫信的事鬧過一陣,由於抓
不到確切的證據也就算了。她(羅思齊)曾詢問過我此事。我能怎麼說?不過是為朱浩
開脫,以及說一些讓她寬心的話。後來羅思齊給朱浩生了一個兒子,再後來他們就離婚
了。其間自然發生了很多事,幾乎每一件都比朱浩與王玉的通信來得重要。他們的關係
自南寧一別後也只是通信,隨時光的流逝也日見稀疏。王玉也和別人好過,並且時間都
比和朱浩要長(幾年的通信不算在內)。後來傳來了朱浩離婚的消息,王玉將此當成一
個喜訊,這就在一定程度上刺傷了朱浩。後者明確地表示過離婚是禽獸之類,據說在與
羅思齊分手的宴會上還大哭了一常在此生離之際他當然不能接受王玉的過分親近了。朱
浩需要女人,給王玉信中寫得直截了當,不免下流,不免有洩憤的意思。他讓她儘快北
上,最好連夜就來,來了就幹。她為他的蠻橫而生氣,拖延著與他見面的日期。朱浩並
沒有在一棵樹上吊死,在等待王玉的那段時間裡也沒有閑著。不用多久,他就發現了一
個離婚男人具有的魁力了。和婚姻時期相比,他的處境已大不相同。他變了,世道也在
變。王玉姍姍來遲,那時,朱浩已非常瞭解自己對女人們的價值和使命了,他沒有敘舊,
即要求同床。王玉嘗試著拒絕。相隔多年,也想他應該有所表示。於是他就武斷地給她
下了一定義:只有愛情,沒有性欲!他不會為那幾毫升的精液而向女人懇求、服軟,對
王玉也不例外。他極為瀟灑地理平了衣裳,風度翩翩地離開了房間。他總是幹得那麼漂
亮。深感委屈、難以入眠的是王玉,她的下身已經濕潤了,只等著他的堅持。他知道,
也許不知道這些。他對王玉的評價到底是一種斥責呢?還是一個讚美?現在,我和王玉
已經睡過了,除了猜度事情的前因後果以及肯定朱浩說法的荒謬,其實並不知道他的用
心。也許王玉聽出了朱浩話中讚美的意思,以致更加沒有情欲了?也許她和我拼命地幹、
欲壑難填只是想說明她並非只有愛情?她想通過我而轉達朱浩。她知道我和朱浩的交情,
於是在黑暗中詭秘地笑了。

    交流與障礙

    「看你和朱浩怎麼辦」,王玉說,毫不掩飾她的幸災樂禍。此刻我們已經幹完了,
她的頭枕在我的右臂上。她的臉朝向我,我們之間隔著一條毯子。我很禮貌地沒有馬上
穿上內褲。我靠在床頭,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半天沒說話了。我在想,但並不明確。王
玉就給我點出來:「你是不是在想怎麼向朱浩交代啊?」我說了一句表態的話,大概的
意思是:任何事情都不會影響我和朱浩的友情。王玉從鼻子哼了一聲,她的好奇就有了
挑撥離間的味道。
    我重申我的看法,即我和朱浩的友誼是第一位的。我的意思是說:由於朱浩的緣故
我是不會愛上王玉的。這一點在當時聽起來就是那麼明顯。那件事一過,我們都有點冷
漠無情了。稍後,我有點恢復了。再次交歡以前我們把今後的調子定在性的交流上。
    王玉問我想不想知道朱浩是怎麼回事?我說不想知道。她還是忍不住想講。說實話,
我真不願意聽。有關內容將成為我和朱浩今後交往中的真正障礙,甚至比和他舊日的情
人睡覺還要嚴重。這樣,我聽了一點就把話岔開了。毯子隨後從中間撤除。直到第二次
我才能定下神來觀察周圍的環境和王玉的表情。
    她是睜著眼睛的那種,和大多數女人都不一樣。那雙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給我
的印象如此深刻,以致都有點心驚膽顫了。她的眼睛反射著陽臺外馬路對過的那盞路燈,
同時表明了她的熱望和令人害怕的興奮度。她的嘴裡呵呵有聲,不顧一切地連家鄉土話
都叫出來了,翻譯成普通用語就是「真好!真好!真好!」或「真舒服!
    真刺激!真過癮!」她如此投入、盡興,反倒使我感到壓抑。我一直在她的耳邊叮
嚀:「輕一點,輕一點……」實在不行,當她無法自控時我就用枕巾蒙住她的臉,必要
時甚至需要去堵她的嘴。
    倒不是我過於謹小慎微、假裝正經。要知道陽臺上的門開著,距此不遠,上下左右
就都是鄰居家的陽臺。樓上樓下左鄰右舍把我們包圍在中間。他們在陽臺上乘涼,有的
乾脆支了床在那過夜。我一面竭力制止王玉(決絕的辦法就是把工具拿出來),一面想
著鄰居們的側耳偷聽並議論紛紛。
    王玉向我歷數她有過的情人,描繪和示範她的性經驗。她對我在這一方面無所保留。
朱浩以外她還和四個男人睡過覺,有一個是有婦之夫。(他的傢伙特大,我僅次於他,
算是對我的恭維)。另外的幾個就不怎麼行了。一個是由於性情原因。一個,是她出差
在旅館裡認識的,他在她的懷裡叫了一夜的冷,可最後還是沒成。她的運氣總是不太好,
所以碰見我無論如何也是一件幸事。我想起來了,剛才她曾大喊大叫:「太好了!太好
了!我要的就是這個!」當然,她也有必要表明自己不是那種隨便跟什麼人都上床的女
人。與其說是在讚賞自己,不如看成是對我的表揚。我既是那個在身體方面僅次於有婦
之夫的第二號選手,又是那在精神上略勝一籌的。我得到了王玉來自兩方面的肯定,因
此我認為她是一個溫柔體貼的女人。
    她曾在南方某沿海城市幹過,離開的原因是部門經理想佔有她。他(部門經理)也
是一個有頭臉的人物,而她把他落在她背上的手拿開了。「其實我也很想,他按摩的手
法也很舒服。但我還是拒絕了。」王玉對我說。表明她在這方面並不是一個毫無感覺的
冷漠的人,但又有很強的自製力。她的自製力正好和她的感應度成正比,所以就更加難
能可貴。她並不討厭男人,這是實話。她迎合了我也不是一時的衝動,不說蓄謀已久,
也是成竹在胸的。
    她談起第一夜,我們各睡一室的情景。「這不是太滑稽了嗎?各懷鬼胎,又都相安
無事。我發現我的房門沒有插鎖。」她又誇獎起我第二夜的勇氣來,說:「你還有點膽
子。要不然今晚再相安無事,即便你明天不去開會,我也會告辭走了。」我和她討論更
專業的問題。
    我說:據我的經驗,性高潮時女人那裡是會痙攣的。有的不會,會的只是少部分,
大約十之三四吧。我問她會不會,她說:「你沒感覺到。」我說沒有——「這哪能感覺
得到?」她問:「那些會的你是怎麼知道的?」我說我是聽她們說的。她就歎氣道:
「你真可憐,還是結過婚的人哪,竟不如我這個做姑娘的。」
    然後她就自作主張,邀請我一定去感受一下。既然我的身體比較遲鈍,那就用我的
手。她的手帶著我進去,自己兩腿交叉動作起來,不一會她就高潮了。她一面呻吟一面
也沒忘了讓我感受。我只感到又濕又熱又腥,還有她肌肉的力量。說實話我並沒有感到
什麼痙攣,但為了感謝她的好意,我說了假話:「你跳得真厲害,三下?五下?」她說:
「至少有七下吧。」
    她真的完結了,看得出來她有多麼地高興。
    她讓我開了電燈,將早已到頭的磁帶換一面,摁下。我看了一眼鬧鐘,淩晨三點一
刻了。
    王玉興奮地跳起舞來,又是劈叉又是踢腿,把水泥地弄得咚咚直響。她在席子上狂
舞,變化多端。我擔心地說:「輕一點輕一點,明天再跳吧?不然樓下的鄰居會有意見
的。」不得已我讓她到床墊上去跳,有彈簧海綿隔著,指望響動能減少一些。而她很快
喜歡上了床墊上的彈性,在上面蹦跳不已。她裸著身子,腰肢柔軟、四肢修長、雙乳緊
湊、胯下粉紅,很美,也很奇怪。後來我說肚子餓了,她就踩著舞步扭著屁股去廚房裡
給我弄吃的。鍋碗勺盆成了寂靜中的樂器,我後悔不迭。廚房內的燈一亮,後面樓上的
人就可以通過窗戶看見她一絲不掛了。她的貞節、我的名譽只能寄希望于鄰居們的按時
入睡。而我們自己黑白顛倒。于淩晨四點我吃下去三包方便面。王玉吃了兩包。我們真
的餓了。

    一九八九年

    送走王玉的當天,我給朱浩寫了一封信。我告訴他王玉是個好姑娘,在我這裡住了
近十天。我告訴他:分別的時候我們彼此都流了眼淚。其實只是王玉流了眼淚,我沒有
流。我之所以謊稱自己流淚的真實原因是想以一種方式告訴朱浩我和王玉之間發生的事。
    流淚並不怎麼光彩,尤其是面對一個女人。但我沒有更好的主意,只有讓自己丟人
一次了。信發出後我平靜了許多,日後若是朱浩問起不能說我沒有告訴過他呀!只不過
比較婉轉,差不多像是一次暗示。很快,朱浩給我回信來了。他扯了一通別的事,最後,
才對我的流淚有所反應。朱浩說:「真是難以相信。」我會和王玉相對而泣。
    他的話可作多種解釋,難以相信,時值今日我這個人還有感情能力,還有哭泣——
這當然是對我的讚揚了。另一層意思也許是:為王玉哭,那太不值也委屈我了。王是一
個什麼樣的女人他朱浩是很瞭解的。某種程度上說我是受到了愚弄。他瞧不起王玉,不
把她當一回事兒。朱浩想告訴我的是這個,同時也就告訴了我如果我和王玉之間發生了
什麼他會持什麼樣的態度。我說得曖昧,他也講得模糊,這件事就這麼暫且糊弄過去了。
我們的相互諒解是最重要的,我已經感受到了這一點。但一段時間以來,我的自我感覺
依然不好,給朱浩的信也稀疏了。
    當時,離婚後的朱浩已去了他們廠辦的公司駐海南辦事處,許城的一個朋友南下
「撈世界」,我把他介紹到朱浩那裡祝許城的朋友開始處境困難,我寫信去安慰他。給
他的信是由朱浩轉的,然而我並沒有同時也給朱浩寫一封信去。接著朱浩給我來信了,
非常明確地擔心我們之間的友情。朱浩從來不是一個小心眼的人,這次的反應當然和別
的事有關。他動了感情,說了如下的話:「任何女人都不可能擋在你我之間。」這任何
女人其實是指一個,即王玉。我想起後者的幸災樂禍、她詭秘的笑容,心裡不禁充滿憐
憫。

    生活與思考

    並沒有必要通知我的朋友我沒有去滁縣開會。會期十天,這十天也是我和王玉相待
或私守的日子。我們買菜、做飯,洗衣服,像模像樣地過起了小日子。我離婚已經一年
多了。說實話還真有點不習慣。有女人的生活並沒有讓我回憶起趙燕的好處來,相反,
倒使我越發懷疑起過去的婚姻。我的意思是:我和趙燕結婚三年,但她帶給我的快樂還
不如王玉在這十天裡帶給我的多。王玉又在感歎我是一個可憐人了。「女人和男人在一
起都是這樣的。」她說,「我真不知道趙燕和你是怎麼回事。換了我,那是不可能的!」
    她哼著歌兒,把洗好的衣服晾得到處都是。因為我禁止她使用陽臺(避諱鄰居),
她就充分地利用兩個房間。她把我積攢多日的衣服全都洗了,其中包括幾天來我更換頻
繁的內褲。她洗了染上污漬的床單,洗了她自己的背心胸罩。最後實在沒什麼可洗的了
她就洗手絹,一共七八塊之多,在一根塑料繩上晾出,色彩各異,猶如萬國旗。
    除了洗衣服就是做飯。她將我有限的錢計劃著花,居然還買了母雞,煨湯用以滋補
我連日來虧損的身體。雞湯裡還放進了枸杞之類的中藥。原來這一套她全懂呀!洗衣做
飯外就是睡覺。
    那些天裡我也特別地能吃能睡,再加上夏天要洗的衣服又多,每天王玉忙忙碌碌,
幾乎沒有閑下來的時候。一般我總是躺在席子上看書或看報,感覺到王玉在房間裡走來
走去、忙進忙出。她什麼事情上都不要我插手。只是讓我躺著,睡覺,或者看報,和她
說話也可以。除了那件事情上她需要我幫忙,其它的事她全都給包了。
    所謂的那件事,就是男歡女愛了。她心甘情願地料理一切。當然是出於對我這方面
豪爽的感激。她讓我歇著,也是讓我養精蓄銳。她那個年齡的女孩,是多麼地正常和正
當啊!樂此不疲、永無止境。很難說她對家務的熱情是因欲望的不滿足而來的轉移,或
是,那事的興奮餘波的擴散。就像我的能量注入到她的身體裡去了。那個深夜的裸體之
舞是她典型的表達方式。
    我們不怎麼出門了。許城的風景與她王玉又有何干?許城的風景難道不已集中在此?
出門轉悠又能怎樣?同時也沒有人上門來看我。我的那些朋友都以為我已去了滁縣。關
於那次會議的情況我已四處散佈。我想:最終他們會認為這是一個陰謀的——由於我未
能及時告訴他們我改變了計劃。包括我正式的女友,王玉來許城的前一天在一家咖啡館
裡已告別過了。
    聽說我要離開十天,她的眼圈紅了。她持有我房間的鑰匙,但我不必為此擔心。她
是一個老實的孩子,完全信任我。倒是這段時間裡出門不太方便了。我和王玉的想法一
樣,寧願呆在家裡。
    和我女友一味順從的態度相比,王玉是令人興奮的。同是一個,為什麼到了朱浩那
裡就成了沒有性欲的呢?我想是因為他們有愛情,就像我和我的女友有愛情一樣?看來
愛情這件事與性欲多半是此消彼長的,而不是成正比例關係——像人們通常所認為的。
問題是我們除了愛的聖潔之體驗(所謂「沒有一絲邪念」)外,是否也需要性的荒淫之
感受?是否更需要了?是否荒淫無恥是聖潔的物質保證呢?
    在席子上無所事事、似睡非睡的時候我考慮了這些問題,用以消遣。
    再者,什麼是荒淫的感受呢?這大約與某種禁忌和非正常狀態有關,比如通姦,比
如亂倫,比如朋友之妻、之妾、之情人、之性交對象,也許還包括同性交媾以及種種性
錯亂、性替代的發明和發現。
    壓抑和禁令使人們普遍興奮,同時又培養了他們個別的嗜好和怪癖,他們真正的私
人性。但每個人的感受範圍都是有其界限的,不可能有人有容納一切的胃口。如果兩個
人的感受範圍正好切合,那真是天賜。
    比如我和王玉,可能就是這樣的。我們都能體會到那由於朱浩的存在所產生的公開
的難堪和隱秘的快樂。在我看來,她是我朋友的女人。在王玉看來,我是她男人的兄弟。
我和王玉,真是下流的一對,或者說:我們在一起體會著下流。從機會上說,也許還是
千載難逢的呢。
    一連數天,我們不僅多次性交,不分晝夜,王玉還進行了許多小試驗、玩了不少小
花樣。其中的一類是從未有過的嘗試。一類,來自以往的經驗中,與我共享。由於它們
「真正的私人性」,我不便在此複述。但有一點是一定的,就是王玉的感應範圍正好也
是我的感應範圍,我都能接受,並也教會了她一些新東西。

    穴居

    臥室內的窗簾是雙層的,用了紅黑兩塊布料,紅的在內黑的在外,據說這樣隔光效
果最佳。我完全相信,因窗簾是從一位搞攝影的朋友暗房的窗戶上取下來的。整個夏天
我都很依賴這塊窗簾。室外陽光猛烈掃射,我的臥室裡卻很陰涼——有如齧齒類動物的
洞穴。我用濕拖把拖了地,再加上電扇的陣風吹拂,日子總算能過下去了。再加上王玉
的到來,那寂寞的洞穴中的白日就如真正美妙的夜晚了。
    大家都知道:沒有女人的夜晚不能算是真正的夜晚。也許只有我一人知道:有了女
人,即使是白天也可以當成夜晚來過了。
    我和王玉的日子基本上是黑白顛倒的,或者不分。檯燈或蠟燭不分晝夜地亮著。我
們餓了就吃,恢復過來就幹,困了當然就睡覺。
    我的鬧鐘停了,手錶不翼而飛,日曆也很久沒有翻動過了。我們沒有或取消了時間。
洞穴幽暗,世紀漫長,沒有人來提醒我們。直到有一天有人在外面敲門,不是找我,竟
然是找王玉的。
    他叫了十三聲王玉的名字——「王玉」,根本沒有提及我。他當然以為此時我已在
安徽的琅岈山頂了。同時他還知道我不在的時候這裡交給了王玉。這個敲門的人就是東
海。我們沒有開門,停止了任何動作。他來的真不是時候,我們又在幹那事兒。東海敲
門使我記住了無數次交歡中的一次——他敲門的那一次。
    我和王玉坐在同一把椅子上(在席子上我們已經膩味了)。實際上是我坐在那把椅
子上,而王玉坐在我的身上。我們照例一絲不掛。她是背對我而坐的,正雙手撐著椅面
的邊沿用力。我興致勃勃地看著前面的鏡子,以及裡面我們的整個姿態。王玉不然,她
是匆匆從廚房裡跑進來的,並沒有留意到我選擇如此姿勢和角度的用意。她褪去裙子就
跨坐上來。是東海不合時宜的敲門,將畫面固定住了。我們一動不動,生怕發出一點聲
音。這時王玉才有暇抬頭,看見了正前方的鏡子。
    鋁合金邊框內猶如鑲嵌了一副淫穢的圖畫。臥室裡光線昏暗曖昧,畫面隨即也變得
陳舊隱約了。主題轉向悠遠的美,因而嚴肅。
    一時間我們都被那虛幻的價值所迷惑。現實的敲門聲仍在繼續。東海發起狠來,拼
命拍打門板。每一次振動後在寂靜中我都會聽見牆皮碎屑沙沙落地的聲音。我想那門是
保不住了,東海將破門而入。
    他將看見我和王玉如兩尊塑像般地定在那裡。我們仍將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
不朝他看上一眼,也不作任何解釋。東海肯定會知趣而返的。王玉的想法大約和我一樣,
所以她也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我們等待著。
    突然,於東海狂暴的敲門聲的間歇,王玉離開了椅子上的我。
    我以為她要去穿衣服,或者去找東西堵門。但是沒有。她只是換了個姿勢,又坐了
上來。這次,她的臉是朝向我的,手也沒有擱在椅子上,而是越過我的脖子將我摟祝她
磨了磨屁股,注意讓我進入到她的身體裡去。然後她又一動不動,聽任宰割了。
    我該怎樣解釋她的這個舉動呢?我感到的確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我感到踏實和欣
慰,也許還受到了些許感動。也許,男女相擁入懷的姿勢本身就使人產生了愛情,何況
我們又是這樣地一絲不掛、肌膚相親呢?何況我們一動不動,猶如石像呢?王玉一定是
希望東海這樣看見我們。如果他一定要看見的話,就看見我們這樣:連成一體、相擁入
懷。她靜靜地將自己的嘴唇移至不遠處我的唇上,如此一來就足夠完美、無懈可擊了。
我越過王玉的耳輪再次觀看了鏡子。由於臀部的映入她的裸體更像裸體了,更苗條也更
美。她把功能部分隱藏在她和我之間。也許王玉改變姿態的全部原因僅在於不好意思看
見它們的實現?
    感謝東海,他使我們獲得了一次寶貴的記憶。之後,他就走了,頂著一輪似火的驕
陽,真叫人過意不去。我和王玉的雕塑狀態隨之結束。在一番惡性刺激後我們空前地激
動,最後完成了必要的那幕。我們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當夕陽西下、涼風乍起之際我
騎車帶上王玉,前去拜訪東海。我們為重新來到人間而歡欣鼓舞,並對街景人物充滿了
好奇。
    我們到了東海家,注意不表現得過分親熱。我們不想讓東海看出什麼來。他劈頭就
問我:「你怎麼沒走?」我解釋了一大通,關於電報錯誤地址什麼的。也許是太多了,
聽起來就像一個託辭。我乾脆不說了。老保姆泡茶、讓座,楊真隔著簾子問好。大黃貓
也咪鳴叫了一聲。東海並不提中午去演武二村敲門的事。甚至,他也不怎麼答理王玉,
光是和我說話,但說得也不起勁。他的焦慮人人皆知、情有可原,但還是有點不正常。
倒好像他而不是我與王玉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或難言之隱似的。當時,我就是
這樣感覺的。東海對王玉的態度就像是和她睡過覺,在別人面前又需要有所回避。
    東海竟然把我拉進了他的書房,關上門,而讓王玉一人在客廳裡和老保姆呆著。書
房裡熱烘烘的,東海居然破例抽了煙。他對我說:「我們哥們談談女人吧!」沙發的表
面發燙,我的屁股只擔了一點邊。汗水順著我的面頰流下,連眼鏡都戴不住了。我不知
道能否抵擋得住東海的訊問。他再一次沒有提中午去我家敲門的事,神情越發顯得詭秘
了。他談到了他的妻子楊真,談到她可怕的不治之症。他談到今年夏天開始的她的全身
潰爛,他怎樣不厭其煩地給楊真換藥,為她請氣功師、四處求醫、如今,她連呼吸都成
了困難,他經過奔走借來氧氣袋。東海告訴我他已經三月沒過性生活了。說完眼巴巴地
看著我,等待我的回答。
    找該怎樣安慰我的這位朋友呢?我想,肯定是造成了錯覺。三個月的時間不算長。
在楊真和東海結婚以前,三十年的時間都已經過去了。現在,東海肯定已經忘記了婚前
那難熬的日子了。就說楊真吧,如果她現在不是生病而是生孩子呢?那東海不是還得忍
著?
    「那不一樣,」凍海反駁我說,「那是能看到希望的。」也許,東海此刻的問題僅
僅是絕望。
    天氣越來越熱,他們家裡的蒼蠅也越來越多了。布簾後面楊真在慢慢地腐爛變質,
成為異己的東西。老保姆據說已經提出了辭工,除非一條,那就是楊真在三伏天到來以
前「去了」,她才答應留下來。他們都在悄悄地盼望著楊真在醫學上的死亡,好將她抬
出這裡。我很同情我的朋友,甚至覺得我和王玉的關係不是對不起朱浩而是無法面對東
海,以及楊真。我們的苟且偷歡之事發生的太不是時候了。
    我對東海說:「你誤會啦!你以為就你一個人在受苦嗎?你是不是以為就你一個在
受欲火的煎熬,無路可走,而全世界都在狂交濫媾?每到入夜時分你是不是都這樣想?
是不是因此就感到委屈、絕望和不公平?你是不是以為左鄰右舍都在幹,唯有你一個空
閑著?你是不是以為我和朱浩這樣離過婚、沒有家庭羈絆的更是呼風喚雨、不亦樂乎?
你是否認為就你被排除在這場狂歡之外,因此就更加迫切和沉不住氣了?」
    東海反問我:「難道你們現在不是很方便嗎?」
    我說:「那你就大錯特錯了!每個人都有他的難處。像我們這樣的自由人只不過在
形式上更具有迷惑性,但真正如你所想的又能有幾個?只不過我們不服軟,為維護自己
的形象,在已婚者前面總是揀好聽的說。——也真的能把他們挑逗起來,以為我們如何
地了得,如何地隨心所欲和自如,如何地供大於求。就像那些出國的人,在同胞面前是
決不肯服輸的,無論實際處境怎樣都要讓你覺得他混得不錯。但——」我拉長了聲調,
「真實情形又如何呢?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難哪!」
    我的一番掏心剖腹感動了東海。他告訴我:他去接王玉的那天火車並沒有晚點。他
告訴我們出了站,他沒有急著把她領回家(因天色還早)。他們在外面一家小餐館裡吃
了飯,之後還去了德山公園。他們邊走邊說,談得不錯,要不是考慮到給楊真換藥,他
們在一起還會多呆一會兒呢。因為楊真,他把她領回來了。東海突然抱怨起我來:「那
天你怎麼就突然把她帶走了?」我說:「那不是很自然的事嗎?楊真病成這樣,你家肯
定不好住,不方便。我就一個人,一個大中套。」
    東海說:「那也不必那麼匆忙啊?」
    「匆忙嗎?」我陪笑道。「吃完飯,我們還在桌邊坐了一會兒,我還抽了一支煙。」
    「你應該和我商量的。」
    「我主要看你有點不高興,又很忙,所以想:還是先走算了。」
    「我不高興是因為我知道你得把她領走。你把她領走我也沒有任何理由反對。」
    「原來如此。」
    「我們談得不錯,吃了飯,還在山上逛了一圈。要不是楊真的病,要不是那天你急
著把她領走……」「用又能怎麼樣?」
    「我覺得我們相互都有感覺。」
    這時,我說了一句很虛偽的話:「王玉可是朱浩的女朋友喔!」
    「那我不管,讓王玉選擇嘛!」
    「這樣道德嗎?」
    「有什麼不道德?反正朱浩的女人多,他不會在乎的。」
    「是啊,他不應該在乎。」
    朱浩的問題解決後東海開始和我討價還價。
    「我想請她吃飯。」
    「我們不是來了嗎?」
    「不是在我這裡,也不包括你。我想單獨請一次王玉。」
    「行埃」——除此之外我還能怎麼說?
    「你同意嗎?」
    「你應該去問王玉本人。」
    「我是要去問她的。你說我有希望嗎?」
    「你去問王玉。」
    「我能借你的房子用嗎?」
    「那當然。」
    「你沒有和她睡過吧?」
    「怎麼會哪!」——密談到此結束。我們開門出走。我在想:我們今天是來對了,
至少讓東海見到了王玉,這對鬆弛他的神經是大有好處的。我告訴東海王玉會跳舞,當
即就示意王玉跳一段給東海看。王玉踢腿送胯的同時,東海也在一旁試探著扭動。他的
確比上次高興了許多。要是他看見王玉光著屁股的舞姿還不知道會怎樣哪。臨走,我對
東海說:「哪天去我們那兒吃飯。王玉在,我那兒也開夥了。」

    一九九○年

    王玉回去後給我寫過一封信,並附了一篇小說。小說是她的第一篇,恐怕也是最後
的一篇。第一或是最後的東西總是不能小瞧的,應該說王玉寫得相當不錯。其中的一段
寫滅鼠運動,一夥青年男女掘地三尺找老鼠,最後將它們統統殺死。然後是為慶祝勝利
的舉行的大會餐。他們舉杯同慶的時候,身後的水泥平臺上(似乎是一處樓頂)晾曬著
長短不一的老鼠的屍體。最精彩的一筆是他們在死耗子的身上寫上了各自的名字。原意
是標明各自完成的任務,結果竟成了他們自己就是那些死耗子。
    王玉在我這裡時幫我抄過稿子,幾首短詩、一篇文章。我認為她的字不錯,並對她
說了。也許這就導致了她寫字的癖好。她幫我抄東西,回去後自己也開始寫,也抄得工
工整整的,寄來,臨走時留下的通訊處也是她親手抄在我的筆記本上的。她的字很有特
點,圓圓的,但不失力度。王玉不僅給我留了她所在學校的地址,還留了她的一個好朋
友,也就是田恬的地址。後者在南寧市團委工作。
    我給王玉回了信,把調子降下來。就好像我們是普通朋友,之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過一樣。我仍把她當成與朱浩有特殊關係的人,向她打聽來浩的事。我想:這封信即使
被朱浩看見了,也不會有什麼。我很後悔當時給朱浩寫了那封說我哭泣的信。另外我把
王玉的小說寄回去,告訴她一些地方需要修改,一些地方需要刪除,而之後剩下的即是
需要保留的。我盡其所能地把王玉當成一個在文學上有求於我的人。信發出後約有一年,
如石沉大海。我心想這件會總算了結了。我和女朋友朝夕相伴的生活不會再受到什麼威
脅了。
    可有一天我去東海那裡,他交給我一封信,是寫給我的。寫信人是田恬,她以王玉
好朋友的身份寫了這封信。信中說王玉最近出事了,是什麼作風問題,被人家老婆當場
抓住了。信上說她(王玉)的心情很不好,希望我和朱浩有時間寫信去安慰安慰她。田
恬還說這封信是她背著王玉寫的。她從王玉那裡知道我和朱浩都是她(王玉)很信任的
朋友。這個田恬看來有點糊塗,她怎麼把我和朱浩攪到一塊兒去了?我的意思是說來浩
愛過王玉,他對她負有責任。而我,則另當別論了。還有,田恬使用的那些詞句也讓我
不喜歡,什麼作風問題、腐化墮落,還有通姦。也難怪,她是團市委的幹部。
    信看來倒不像是在王玉授意下寫的,不然,她為何不直接寄給我,而讓東海轉呢?
她並沒有從王玉那裡得到我的地址,不得已才有求於東海——她昔日的追求者的。後者
在他家昏暗的走廊裡將信交給我。為避免他的疑心(田恬為什麼給我而不是他寫信
呢?),我當面把信拆開看了。送我下樓的時候東海問:「你打算怎麼辦?」
    我回答說:「不怎麼辦。這件事本來就與我無關嘛!」
    我沒有給王玉或者田恬寫信。

    來訪

    第二天東海果然來了。他敲門以後我們很快開了門,甚至都有心跳過快了,就像我
們一直站在門後等著他。臥室裡依然暗如洞穴、鋪席點燈。同時另一間房子的床上也准
備了一套夏天的臥具。
    我們要表明的是:我睡在那裡,或者是王玉睡那裡。我們不想給東海造成兩人一床
一席一間房子的印象。但此刻兩個房間內的氣氛是截然有別的。一間,陰涼幽暗,是避
暑待客的好地方。一間,因沒有窗簾的阻隔陽光直曬進來,烤得四壁發燙,猶如爐膛。
我們的生活必需品(包括王玉的化妝護膚用品)都集中在臥室裡。芳香習習、令人迷醉,
對剛從外面進來的東海來說更是如此。
    他迷迷糊糊地進到裡面,由於光線的反差一時不能適應,險些踩壞了一個磁帶盒。
我們將他扶到席子上坐好,遞上靠墊和飲料。
    喘息初定,東海從腋下抽出一張當日的《許城日報》,遞給我,說是他在樓下順便
買的。我開始嘩嘩地翻閱報紙,由於光線原因,腦袋湊得很近。東海咕呼咕呼喝下幾大
口冰鎮酸梅湯,抬頭向我建議道:「你去隔壁看吧。這裡光線不好,會把眼睛看壞的。」
我合上報紙,說:「沒關係,我等會兒再看吧。」東海說:「等會兒我就帶走了。
    要看你還是現在看。」
    我已經看出東海的意思來了,他是要我離開此地,好和王玉單獨呆著。於是我就作
出起身的架勢,王玉把我攔住了。她說:「報紙有什麼好看的?東海好不容易來一次,
你們還是說說話吧。」她說:「我這就去廚房做飯,你們先聊著。東海,想吃點什麼盡
管說,千萬別客氣呵!」王玉邊說邊拿眼睛看我,她懇求我不要離開,撇下她一人。
    看我沒有走的意思,東海又說:「飯我是不在這裡吃的,你也不用去廚房裡忙了。
我想請客,你去不去?」王玉說:「何必花那個錢呢?家裡都是現成的……」東海說:
「那就石林留下來吃,我要單獨請你。」他終於這麼說了,弄得我十分尷尬,只好裝作
埋頭讀報。王玉閃閃的目光在向我求救,仿佛透過了那張薄薄的報紙,使我臉上不禁發
燒。「你不是請過我了嗎?」我聽見王玉說。「我還想再請。」
    東海的意志異常堅定,口氣卻十分平靜。
    「就讓石林一塊兒去吧!」王玉央求道,真讓我無地自容。我再不能裝作看報了,
但也不能完全不看,只好稍稍落下報紙,在取煙點燃的當兒說:「我不去,這麼熱的天,
要去你們去。」然後又以報遮面。東海對王玉說:「聽見了吧?他不去。」「他不去我
也不去。」王玉說,口吻就像一個孩子。她終於找到了一種對付東海的有效方式,就是
以孩子氣對付孩子氣。唯有我這個成人沉浸在讀報中,汗如雨下。
    他們在我的耳邊爭執著、賭著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這時東海才發現,關鍵在
我,於是撇開王玉對我說:「你不會反對她跟我一起吃頓飯吧?」我說:「我不管。」
我也只能這樣了。只能採取一種不偏不倚的態度,方能自保。我不能吝嗇王玉,而讓東
海看出什麼來。可,那個「什麼」也是事實存在的,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而傷了王玉
的心。急中生智,我發現:還是把王玉當成朱浩的女人,而我是朱浩的朋友,這樣的意
識和自我感覺比較好辦。我對王玉是負有責任的,但不是一個情人的責任,而是對我的
朋友的情人或女人的責任。於是我振作起來,放下報紙,面帶微笑。我拍拍氣得像一隻
青蛙的東海,對他說:「就不要勉強啦!我們和朱浩是老朋友了,沒什麼好客氣的。」
    不提朱浩則已,一提,東海馬上怒火中燒。他罵罵咧咧,說老天有多麼的不公平,
朱浩搞了那麼多的女人,完全是流氓,可女人還是愛他,女人愛流氓。而他東海,非但
不是一個流氓,而且是一個少有的女性崇拜者。可這樣的人遭遇又如何呢?他已經有三
個月沒有和女人親熱了。好不容易碰上了一個有感覺的,可又是朱浩的女人,流氓的女
人,連在一起吃頓飯都不行。
    看東海又統回去了,我想方設法把他拉回頭。我也罵朱浩,王玉也罵,罵來罵去像
是一場歌頌,我們就閉嘴了,天色已晚,到了王玉下廚房做飯的時間。東海堅持要走,
我們只好將他送到樓下。暮色中他的眼鏡好像失去了鏡片,鏡架框出他的那雙眼睛,說
不出的悲哀和淒涼。我們目送他騎車遠去。

    一九九二年

    朱潔依舊來許城看我,和我相聚。不同的只是我們很少有單獨交談的機會了。
    記得那年夏天朱浩被狗咬了,來許城打狂犬疫苗,每天晚上我們坐在演武二村的陽
臺上,聊天至深夜。窗臺上放著杯子,裡面是啤酒或飲料。朱浩坐在一張尼龍躺椅上,
我是一把木椅。我們把腿蜷上去,中間的水泥地上燃著一盤蚊香。我習慣於面對一個人
講話,所以常常妙語連珠,令自己感動。朱浩很認真地聽著,不無熱烈地附和。每次,
這樣的談話都以他的瞌睡而告結束。我把這樣的談話稱為非常深入和過癮的談話。那年
夏天趙燕外出旅遊,我獨自留在這所房子裡。我和朱浩有太多的談話時間。
    後來就不行了,朱浩來去匆匆。比如出差路過,僅有一天的時間,這一天就得把在
許城的所有朋友都招集齊,大家在一起喝酒吃飯,見個面,意思一下就算完。當時流行
的一句話是:見著了就行。
    在大場面上,我變得沉默,朱浩卻如魚得水,立刻就成了飯桌上的明星。總之,每
次朱浩的到來都會給許城帶來短暫的繁榮。大家出手更大方,花的錢更多,流速更快,
都有點與他們的實際收入不相當了。朱浩把許城一夥人的生活檔次一下提高了。出入頻
頻打的,香煙也都換了牌子。朱浩一走,他們的生活水平陡降,甚至都不如朱浩來許城
以前,有的人甚至都抽起拉板車抽的雪峰來了。
    大家還是喜歡朱浩。後來幾次他住的時間稍長。有一年在許城過年,相對而言人要
少一些,因為那些家不住在許城的朋友走了一大批,回老家去了。我以為和朱浩單獨交
談的機會來了。特別是王玉走後,這樣的談話似乎不可避免。出人意料的是朱浩帶了一
個女孩來。那女孩似乎是被他臨來拖上的,對來幹什麼懵懂無知。
    那年冬天很冷,我給了他們兩條被子。我看見小曾鋪了兩個被筒,就問需要不需要
在上面再加一條被子?朱浩說:「不用加,不會冷的。」夜間氣溫下降至零下六度,許
城室內又無火,蓋一條被子怎麼也是不夠的,除非他們把兩條被子合起來。第二天臨睡
前小曾當我的面仍鋪兩個被簡,朱治仍告訴我不冷。直到他們離開許城都沒有要求再加
被子。
    除了小曾,還有那些家在許城沒有外出過年的朋友,後來又新添了家在許城從外地
歸來的朋友。大家聚在一處,熱鬧非凡。我陪朱浩及小曾去各家吃飯。像滾雪球一樣,
人越滾越多,最後隊伍龐大得都難以左右了。大家的意見不統一,有的人相互之間也並
不認識,為確定下一個目的地會爭論很久。那年的雪很大,我們站在雪地裡爭論著步行,
或分乘幾輛出租車。雪花漫天飛舞,我們難以抉擇。小曾很興奮,她漂白面料的羽絨服
與漫天的飛雪很相稱。還有她白色的運動鞋,踩在薄薄新鮮的積雪上,一踩一個鞋櫻她
張開雙臂,用紅撲撲的臉蛋歡迎空中的雪花。我在想,朱浩的女人都有她們的可愛之處。
    而朱浩則表現出對小曾的冷淡和不以為意。我知道他並不完全是故意的。並不是在
以小曾舉例,說明他對所有的女人(包括王玉)的態度。小曾在一截櫃檯前踟躕,她在
讚歎一塊坤錶、一條項鍊。朱浩裝作沒聽見,卻買了一塊男式手錶送給我。小曾被一張
年曆上的兒童吸引住了,朱浩看在眼裡,也站下來和小曾一道看,並讚美了一番,但就
是不肯掏腰包。最後還是小曾買的唯一的一件東西是一雙動物拖鞋,好讓她回去的時候
在我的房間裡拖。
    回到室內小曾不僅換了拖鞋,連外衣也脫了,掛在我的衣架上。這樣做的也只有她
一個。其他人則穿戴整齊,圍著唯一的一台石英電熱器,一面還在抱怨天氣的寒冷和室
內的陰濕。本來也輪不到我來提醒小曾注意保暖(她是朱浩帶來的女人),況且出過王
玉那件事,我來說就更顯不便了。朱浩沒有我那麼敏感,但他如此麻木也太過分。他不
再理會小曾,哪伯她只穿一件毛衣在許城陰冷的室內凍得瑟瑟發抖。我只好對小曾說:
「這可不是北方,進門需要脫外衣。北方的室內有火,溫度高。許城冬天的室內與室外
氣溫差不多,進門減衣的習慣是行不通的。」
    小曾答應著,但她仍然不穿上外套,任其掛在客廳裡的衣架上。原來,她是怕那件
白色的羽絨衫不耐髒,穿黑了。她是窮人無二件。看她凍得可憐兮兮的,又如此鍾情於
那純潔的白色,難道朱浩就真的不為所動嗎?他有十二分的理由給小曾再買一件棉衣。
要不是出了王玉那件事,我寧願出給小曾買棉衣的錢。可現在不行了,我只有看著她發
抖的份兒,只有看著未浩繼續地麻木不仁和冷酷無情。他到底在向我表明他對她們的不
在乎?或是針對她們所犯的錯誤在施行懲罰?要是這樣,小曾可就是無辜的了,她什麼
也沒有幹。可她和王玉一樣,都有犯錯誤的天性,她們都是女人。可憐的小曾,她在為
王玉擔待!
    於是我對小曾的印象不免好起來,同時盡其所能地殷勤了許多。遲到的朋友們竟弄
錯了,把她當成我而不是朱浩的女朋友。我為這個嚴重錯誤而感到煩惱,對小曾的照顧
因而就到此為上。後來我發現:不必為此擔心,像小曾這樣楚楚動人的姑娘還怕沒有人
搭理嗎?當我和朱浩置之不理時另一些朋友則圍了上去。談話隨即分作兩撥,一是圍繞
朱浩的嚴肅與幽默,一是圍繞小曾的輕鬆但無聊。談話空前地熱烈,我趁機走進另一個
房間。不一會兒,朱浩也進來了,坐在桌邊。這是我們不多的機會之一,我感到是談論
王玉的時候了。
    朱浩用喝咖啡的勺子刮著桌面,對我說:他去看東海的時候東海對他說「王玉通姦
給抓住了,你知不知道?」朱浩對東海說他知道,田恬也給他去了信。我沒有問朱浩是
否回了信,或做了點別的什麼沒有。我只是告訴他我沒有回信。既然有了這個開頭,我
想還是順著說吧。既然說到東海,我就把東海如何追求王玉的情形告訴了朱浩。我的證
詞是很有利於自己的。
    也許,我根本就沒有打算說我和王玉的事兒。我斷定朱浩也不會主動問。我甚至覺
得從此以後那件事兒就沒有了,朱浩只管自己來找我好了,也不必帶著小曾這樣的女孩
同行。開始我沒有對他提起王玉,但並不是故意不提。像現在這樣,提起來,也是非常
隨便的。可不是,我們已經聊到其它的話題上去了。我們再不會把它當回事情,再不會
如此地鄭重其事。我試探著繞回來,又談起王玉,果然比前面輕鬆了很多。我說了東海
的幾個段子。朱浩告訴我:那次王玉來許城前一個星期他就搬到辦公室裡去住了,也沒
有給對方留宿舍門的鑰匙。一周後他回宿舍,本以為王玉早走了,沒想到她還在,只是
他平日存放的一箱方便面全都被吃光了。真挺好笑。之後,他就把她打發到我這裡來。
我終於沒有說起我和王玉之間發生的事。我以為沒有這個必要了。

    時間

    王玉回去的船票是我出錢買的,行期也是我定下來的。她現在越來越聽從我,毫無
反駁或有自己的意思。我已經開始感到煩躁,身體也受不了。其間王玉來過一次月經。
她對我說:「你真有福氣!」
    好像那不是她的福氣似的。我們的性生活發生在安全期裡,不必有後顧之憂,也不
必和橡皮幹。她所說的福氣應該是兩個人的。然而王玉現在真有點對自己置之不論的味
道了。她從我的角度考慮,聽從我的發落。我說:「你應該走了。」因為安全期已過,
我怕控制不住自己。我借了錢,托一個輪船公司工作的朋友訂了船票。我在電話裡對他
說:「越快越好!」王玉知道我和朱浩的關係,所以我們成不了長久情人,也不會有什
麼前途的。
    先是她將一張照片留下來給我,半小時後又要了回去。沒有這個必要了,她覺得,
況且我也沒有繼續堅持。她在我的影集裡看見其他一些女人的照片。她說:「我可不願
像她們那樣。」她的意思是說和我睡過覺了,再留下照片,好讓我日後去炫耀一番。男
人的秉性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可讓她煩心的是那些個女人,她不想與之為伍。我不表態。
因為我想她的痕跡還是留下來的越少越好。王玉不比別的女人,會讓我增光。倒不是說
她的漂亮有什麼問題。所有知道王玉的人沒有不知道朱浩的,他倆的浪漫故事已傳遍半
個中國。當然,知道朱浩的人也沒有不知道我的。我們的兄弟情義也是一則神話,在圈
子裡無人不知。
    我終於沒有留下王玉的任何一張照片。我們進行了最後日子的散步。在晚間,飯後,
天全黑定了,我們出來,來到露天裡。我們匆匆走過有燈光的路段,繞過乘涼的居民和
瓜攤。我們走上樹蔭濃重的校園路。黑暗中的草地上有相偎的情侶。自行車翻倒路邊,
鍍鎳的鋼圈閃出一道亮光。王玉的胳膊伸過來挽著我——分明違背了約定,但我還是容
忍了。天黑路偏,不會有人看見,被她那樣挽著我產生了某種熟悉溫柔的感覺。在更黑
的一段雪松與榆樹的夾道上,我的右手摟住了王玉的肩膀。我們這樣走了一段,默默無
語。後來王玉拖著我停下來,她要站著接吻。事已至此我只得照辦。但我有心儘快越過
繾綣纏綿的階段,把她逼到圍牆上,撩起了她的裙子。除了那件事我不想在任何事情上
面停留。
    王玉對我講起她的小時候,我哼哼哈哈地聽著。我不想對此有所記憶,因為那將是
十分危險的。那時候她們都還很小,很小的東西不禁叫人憐憫。小貓小狗尚如此,何況
是幼小的孩子呢?我一面聽一面忘,或者把它與趙燕小時候或小惠、盧倩雯她們的小時
候混淆起來。那她們就成了同一個小東西。誰讓她們都有小的時候呢?
    又都那麼地幼稚和敏感。保護這個脆弱的集體可不是我份內的事。
    我只不過是和成熟了的她們睡了覺。我和那尚未長成的毫無關係。
    王玉因此對我說:「你別泊,聽聽又不掉肉的。」我以為她說的不無道理。可我還
是忘的多、記的少,也許和我目前的特殊情況有關。過度的性生活有礙記憶,對此我深
有體會。可女人不同,交歡之後反而思如泉湧,童年往事呈現在一片令人吃驚的清晰明
澈之中。
    王玉講到小時候,一條河邊,好像是她的弟弟淹死了。這件事給我的印象比較深。
好像是一個風景如畫的邊疆地區,多民族的聚居地,他們的母親是那裡小學的一名教師。
因為弟弟死了,或者在那以前,他們的母親在叫:「小飛魚,小飛魚。」那是弟弟的小
名,他死後就成了王玉的。「媽的,現在叫這個名字成了朱浩一個的專利!
    小飛魚,他總是這麼叫我。」王玉說。她怕我叫她小飛魚,也許是誘惑我這麼叫她
吧?我真的有點動心,因為小飛魚的確是個好聽的名字。我仿佛看見那名字在水面上飄
著,就是淹死了她小弟弟的那條清澈的邊疆的河。兩岸的草很茂密,方圓數十裡人煙稀
少,一棟孤立的磚房是他們母親任教的學校兼他們的家了。
    我問:「這些事你對人講過不止一次吧?」這麼說是在提醒自己不可能獨自佔有。
就像小飛魚的名字不屬￿我的嘴唇一樣,那臆想的畫面也不屬￿我的眼睛,王玉頓時無
言。她低頭沉思片刻,說:「是啊,我小時候的事朱浩都知道。」「媽的!」我說:
「還會有更多的人知道的。」這樣一來我就不會把自己局限住了。接著我也講了幾樁童
年往事,作為平衡的需要。我不欠王玉什麼,哪怕是珍藏多年的童年。此外我還饒上了
趙燕和小惠的童年,以表明我對童年的看法:不過是一些深刻或奇特的記憶,一些被誇
大了的片斷,並沒有珍藏和待價而沽的必要。
    本來以為這樣的日子還要再過幾天的——我的朋友聲稱這段時間船票緊張。我們誰
也沒有料到那竟是最後的一個晚上。
    突然,有人敲門,是我的朋友送票來了。他還帶來一個,我從未見過,說是如此緊
張的票能夠搞到,全憑了這位。這位搞票的要和我交個朋友,這張票正好是一個見面的
機會。他們進到屋裡來,坐下,準備和我好好聊聊。這麼說吧,我托的那位朋友姓周,
最後搞到票的姓嚴。姓嚴的朋友和我初次見面。他們一來就拉開了長談的架勢,此時已
是晚上十點多鐘了。輪船第二天淩晨六點起航,我們的時間,加在一起已不足八個小時。
即使如此我也沒有想到過不走。
    這張船票如此難得,他們二人又是大老遠(從碼頭)地跑來送票,而且死活也不要
我的錢。這樣的一張票是不可以浪費的。我知道王玉會怎麼想:反正這張票是不花錢的,
浪費了也不算浪費。我們可以用原來準備買船票的錢再買一張船票。說實話,我也覺得
太突然了,時間太緊張,不夠用。我也想過是否換一班船走,緩兩天也行。說實話我也
不是吝惜姓周和姓嚴的朋友的勞動,我是不想浪費那張船票的錢。多出一張船票的錢此
時對我很重要,而減去一張船票錢簡直就是滅頂之災了。
    王玉來的這一段,搞得我經濟緊張。我又是一個離開許城外出開會的人,不便向身
邊的朋友去借。東海,一來他的事多,二來,向他借錢用於王玉,似乎不妥。我的錢僅
夠一張王玉的回程船票了。
    我掐定行期讓她走,除了生理上的考慮外也有錢的因素。突然來了這張免費船票真
能解決我的不少問題,使我能把事情辦得體面而不至於那麼局促。我可以把原來用於買
船票的錢拿出一部分來給王玉,讓她路上用。另一些去買食品、水果,讓她帶著上路。
這是十分應該的,也是最起碼的。這麼考慮我可不是為了自己呵。
    我耐著性子與姓周和姓嚴的聊,聊文學、藝術以及人生。我們圍著圓桌的四周坐著,
我感到王玉的腳在下面蹭我。開始的時候似是而非,後來就直截了當了。我還是第一次
遇到這種情況,所以深受刺激。我有點心不在焉,桌面上的王玉莫名其妙地容光煥發了。
    這是下流的,我知道,但因為分離迫在眉睫,所以又是十分傷感的。
    我們倆都有些不對勁,有些陶醉和急切。也許姓周的和姓嚴的看出來了,他們起身
告辭,嘴裡說著:「你們還得準備準備。」此刻已經是淩晨零點十分了。
    他們想起來問我們將乘什麼交通工具去碼頭?這個時間上路很尷尬:早班車還沒有
出站,末班車早就歇了。通宵公交車沒一個准點,怕誤了船。看來只有利用自行車。姓
周的和姓嚴的正好要騎車回碼頭上班,他們建議王玉和他們一起走——坐在姓周的或姓
嚴的車後。如果我要送王玉也可以一道走,反正有兩輛自行車。如果從時間上考慮,也
是再合適不過的。若怕到得太早,他們可以留下來再聊一會兒。
    並非姓周和姓嚴的不是通情達理之人,主要他們對我和王玉的關係拿不太准。若按
我托姓周買票的那個電話理解:王玉應是我朋友的女友,我管她吃住為其聯繫船票完全
是出於對朋友的責任。
    這層意思是明明白白的。大約他們也想結交朱浩,所以提議順路把王玉帶到碼頭上
去。我們聊天的時候,王玉可以抓緊時間睡覺。而他們帶走王玉後我完全可以睡上整整
一天。他們全都為我想好了,可有一件最正常的事他們怎麼沒有想到呢?我亦不能明言。
為使這兩個好心人逐步理解我們又花去了寶貴的兩小時。
    我們還剩四小時。刨去路上得花的一個半小時(我們得騎車橫貫許城南北),只能
睡兩個半小時了。我上了鬧鐘,我們熄燈睡覺。一會兒王玉翻身坐起來,她忘了收拾東
西。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這次她來我沒有送她任何東西。好在走得倉促,否則又是
一樁心事。不足五分鐘也就收拾完畢,躺下又睡。我想起來,王玉自從來了以後就沒怎
麼從包裡往外拿過什麼。要用的東西,比如唇膏,也是用過了就立刻放回去。現在想來
她滿懷臨時棲身之感,根本就沒有纏住我過一輩子的意思。是我多慮了。王玉是一個自
覺的人。
    分別在即,我對她越來越具有好感。我閉著眼睛裝睡,一面想時間不多了。如果我
現在有所要求的話,似乎不太妥當。難道我真的把對方當成了泄欲的工具,而還要賺回
什麼不成?說來也很奇怪,在最後時候我有點憐憫王玉了,並把禁欲當成了好感或尊重
的一種表達。我要讓自己立刻睡去。
    我發現王玉在摸我。她的一隻手伸過來,摸我,但無聲。我想是否應該和她吻別一
下,道聲晚安?於是我轉過去,擁抱了她。
    我想把她放回去,回來睡我的覺,可她不願放開我。她用胳膊把我的上身支起來,
然後將自己挪入我身下的那個空當。也許我已經在做夢,身體就變輕了。迷迷糊糊地,
我任其擺佈。巨大的快感使我不願醒來。我閉著眼睛,順流而下,像一截木頭,或一具
屍體。她高抬雙腿,將腳交叉在我的背上,身體蜷成了一球。我的感覺也是整體的,挺
得筆直,從一隻水果的內部洞穿而過。這真有點像最後一夜,她的確是最後一夜啊!也
不完全是。我都有點糊塗了。一般來說,我們還有相逢的機會,但說不一定。即使相逢
了,能否像此刻一樣親密無間、如膠似漆?那真不一定。我們還能再在一起睡覺嗎?
    至少,那最後一夜的想像是必要的,它使我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激情。所以我一面
幹一面在對自己說:這可是最後的一次,最後一夜。下次即便見面也不可能再在一起幹
了。其實不用自我暗示,一切都從身體的反應裡相互感受到了。說實話,那的確是有所
不同的。在到達高潮時王玉咬住我的胸脯,失聲痛哭起來。我將自己留在她的體內良久,
最後像灰燼那樣無力地飄出。
    她的哭聲真煽動情欲,我又在想那回事了,可身體已經失靈。
    我在想這是最後一夜,最後的一次,而且已經過去了。我們都不必在這以後死去,
只是不會再彼此佔有了。我的思緒突然開朗,是否可以這樣總結整個事態:生活在繼續,
墮落到今夜為止?

    一九九三年

    那一年朱浩來許城,很晚了,我們從東海家裡出來。我們沒有乘車,步行前往演武
二村。夜深人靜,行人稀少,街燈明晃晃的,月亮也很好。這是一個很平常的機會,反
複出現,為什麼以前就那麼難以尋覓呢?王玉已經過去許多年,我們誰也沒有想到過提
起她。
    這件事已有結論,不必為此擔心。
    經過五十分鐘的步行我們來到室內。我去爐子上燒了開水,沏上解酒的茶(我們在
東海家喝了不少酒)。現在我和朱浩分別坐在兩隻單人沙發裡,中間立著一盞落地式台
燈。我們喝著熱茶,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也許是為了和交心的氣氛相適應,我提到
了王玉的名字。完全沒有想到朱浩會用那麼自然的聲音問我:「你們睡過嗎?」
    對此我毫無準備。在過去的幾年裡,我的戒備已逐步解除了。
    我從心裡讚歎起朱浩的勇氣,只有他能看著我的眼睛問出這樣的話。這些年,他什
麼樣的驚濤駭浪沒有經歷過?他一定習慣了很多嚴重的時刻,而能保持鎮定。相比之下
我是多麼地慌亂呵,不僅紅了臉,連聲音也顫抖起來。我控制不了自己,回答得詞不達
意。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和王玉睡過,就在那次。
    我明確地承認了,但一點也體會不到一吐為快的輕鬆。此刻,我真正煩惱的還不是
那件事本身。我討厭自己的慌張,無法面對朱浩。他看著我取煙、續水,我也意識到自
己的這一系列動作。我將水灑了一地,煙也額外帶出幾根,滾上桌面。我握著杯子,像
要作長篇發言那樣地拖延著、穩定自己的心神。朱浩輕聲細語地說了幾句什麼,我一點
也不理解。我完全被自己吸引住了,被自己的失態、錯亂和醜陋。甚至,我都覺得有點
故意的成分了,以某種癱瘓狀態來應付眼前發生的事。我在搏取對方的同情,同時又為
自己卑劣的行徑深感羞恥。
    朱浩給了我幾分鐘的調整時間,見我不能自拔便把話岔開了。
    可我忘不了剛才的話題,幾句話後又轉了回來。朱浩溫和地相隨,儘量做到溫和和
隨便。我聽見他說:「我讓她去許城找你就是那個意思。」我聽明白了,朱浩指的是我
當時拮据的單身生活,他指使王玉來找我就有輸送女人的意思。我知道朱浩在安慰我。
他在安慰我,又不能顯得太明顯。不過這些他都能輕而易舉地做到。我別無選擇,只有
從頭說起。
    我說起王玉走後我給他寫的第一封信。我說我其實並沒有哭,這麼說只是以一種方
式告訴他發生的事。我說我沒有哭過,更沒有和王玉相對而泣——這有多麼丟臉!想不
到事隔多年我竟有機會洗刷自己。「是啊,我也很奇怪。」朱浩說。他的意思是我的哭
泣比和王玉睡覺更不可思議。不論他當時是怎麼想的,至少現在是這個意思。和王玉睡
覺不僅可以思議,而且是題中應有之意呢。
    朱浩婉轉地告訴我:他和王玉的關係早在他離婚以前就結束了,與其通信不過是一
種慣性。後來她來濟南找他,他完全沒有感覺。我呢?也有一番肺腑之言,憋了這麼多
年,都快漚爛了。朱浩並不打斷我,也不表現出特別注意的樣子。他知道我現在很敏感,
而且脆弱到不堪一擊的地步。我對他講了全經過,除了床上的那些部分和細節。我說本
來這件事是不會發生的,正因為太相信它不會發生,因而放鬆了警惕。再加上巧合,那
封錯誤的電報,以致我釀成了大錯。
    練達的朱浩並沒有在理論上與我爭辯是非、論說長短。他開始講海南的生活,講他
的故事。他說老方,有一陣也拋妻別子地去了海南。他和朱浩呆過很長一段時間,經營
工廠、辦公司。這些,我都有所耳聞。成功與失敗,其中的甘苦不是朱浩今天要說的。
他今天要說的與女人有關,大致的模式也是兩個男人以及他們之間共同的愛好。朱浩說
經常地(也就是說此類事發生過不止一次)他和老方會帶兩位小姐回來,然後分別領進
自己的房間。事畢出來,有時候老方又會鑽到朱浩的房間裡去。這樣的事很平常,也很
正常。還有一次是去外地出差,他們各自領了一個在同一間房子裡。雖說滅了燈,但聲
音動靜還是聽得到的。朱浩講得很具體,時間、地點,以及那家髮廊的名字、小姐的姓
氏。朱浩暗示說他們進行了交換。他倒沒有說起過倆人領一位小姐的例子,倒不是因為
過於典型,而是,那意味著捨不得花錢,即吝嗇,後者的罪過在朱浩看來顯然要大於亂
交。
    我得學會瞭解朱浩這些年來的處世原則和價值觀,只有那樣我才不會拘泥于王玉的
問題而難以自拔。我感動于朱浩的好意,同時又很懷疑他所提倡的方式是為安慰我而臨
時捏造的。他和老方的事是真的,這我相信。但鑽入別人房間的是老方,而不是他朱浩
啊?若是他朱浩覺得那麼做有多麼地光彩,為什麼不也和老方一樣呢?朱浩是一個細心
的人,大約從我的表情中看出了疑問,所以才講了那個出差的故事,還暗示他和老方之
間進行了交換。就我多年對朱浩的瞭解,我相信交換的事是沒有的,是朱浩為安撫我而
特意編造的。他又不願撒謊,所以說得不清不楚。他的極至不過是和老方在同一間房子
裡,中間什麼也沒有隔,黑燈瞎火,有一些響動,這就是全部了。即使是在朱浩新式道
德觀的衡量下,我和王玉的事也不是那麼露臉的。我知道朱潔盡了力,並不惜把自己昔
日情人比做妓女。這些,全都是為了我。我沒有表示不同意。因為,王玉是朱浩的王玉。

    哦,朝霞

    淩晨四點,我騎車帶王玉前往碼頭。雖說我一夜沒睡,此刻卻像剛剛醒來一樣地清
醒。我真願意一切都不曾發生過,只是我在一個早上把一個人送往碼頭。這個人還是原
來的那個,有原來的生活和背景,原來的情人,而那個情人決不是我。最好我也並不認
識他。
    我不僅不認識她的情人,甚至也不必認識她本人。我只想一個人在這樣的早晨騎車,
前往碼頭和江邊。我要從茫茫黑夜裡一直騎到空氣新鮮的黎明。我要騎到黎明裡去,看
見天光漸漸明亮。騎過昏睡曖昧的城市,騎過軀體以及那些垃圾。我要和早起的販夫走
卒們在一起,與他們在一條路上同行。我將看見那些堅持晨練的人,奔向路邊花壇和公
園。按一定順序,年長者起得更早。我上路的時候也正是八十歲以上的老人上路的時候。
其後,我將與七十和六十的老人迎面相遇。而二十歲以下的學生,他們出來的時候太陽
也已經出來了。
    多麼美妙啊!我以前為什麼就沒有想到?我有的是時間、精力和足夠的好奇。甚至,
我也有鬧鐘。我為什麼就不能早起?與星辰明月為伴,並看著它們偏移西去。良辰美景
總是和我相互錯過,為什麼我就不能停下來細心體察一番呢?我發誓,以後一定要那樣
做一次,而不是像今天這樣有任務在身。兩個人,我把另一個送到江邊去。我在想把她
送走以後的回程就已經非常接近純粹了。我把她送走,把她扔下,那唯一妨礙我的東西。
    而現在她就像一隻口袋歪倒在自行車的後架上。她的手攬過來,摟住我的腰,臉的
一側貼著我的後背。一會兒她昏沉睡去,身體的重量就變得令人擔憂了。我的龍頭上掛
著她的包,不時碰著我蹬車的膝蓋。經過五個十字路口後我已是大汗淋漓、渾身乏力。
後來我們經過一個夜間施工的建築工地,照明燈的強光直晃我的眼睛。
    車輪在瀝青路上顛簸著,繞過窨井和磚塊。在第六個十字路口我們停了下來,稍歇
片刻,再吃早飯。
    不知道王玉的感覺如何,反正我是餓了。我是看見餛飩挑子上的燈光才決定停車的。
它就擺在馬路中間,低矮的小桌邊居然有一個食客。
    我鎖了車,領王玉去兩寸寬的條凳上坐下。我要了一碗三鮮面,給王玉要了一碗餛
飩。我們的還沒有做好,旁邊的食客已經吃完了。他問賣餛飩的多少錢?賣餛飩的說十
塊,十塊錢一碗,我和王玉都吃了一驚。看來我們是遇見宰客的了。這時我才注意到賣
餛飩的,的確是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人物:黑臉膛、大鬍子,一身顫悠悠的肥膘。他手
持鐵勺,讓對方給錢。那人看上去也是一個趕火車或坐輪船的,一隻手提皮箱靠在腳邊,
西裝革履,操著笨拙的南方普通話。他直嚷今天出門遇見鬼了。
    這碗麵條的價錢很關鍵。如果他給了十塊,我們的麵條餛飩也不能少給。我後悔事
先沒有問賣餛飩的價錢。那南方人顯然也在後悔。淩晨五點,即便是十字路口也了無行
人。南方人只得向我們求援,問我一碗麵條值不值十塊錢?我的腦子活動開了:如果幫
他說話,勢必得罪賣餛飩的。我們也得出十塊錢事小,他的案板上就放著一把明晃晃的
菜刀。況且他說了自己的身份,是從大牛山下來的。南方人也許不知,可我清楚,那兒
有一個勞改農常賣餛飩的看起來也像那一類人。但如果不幫南方人說話我們也得按十塊
錢一碗的價給。
    急中生智,我問南方人:「十塊錢一碗,裡頭擱的是什麼?」我的智慧不在於問了
一句巧妙的話,而在於使用了許城方言。如此一來就與南方人拉開距離,而與也說許城
話的餛飩挑主接近了。賣餛飩的說:「是啊,你也不瞧瞧麵條裡頭擱的是什麼!值這個
價。別說十塊錢,二十、三十老子也敢要。你掏不掏?不掏就變二十了!」說著用勺子
去敲南方人的頭。南方人被迫掏了一張十元的,提著箱子過了馬路。一面走一面回頭說:
「今天算我撞見鬼了!」
    之後,我和王玉埋頭吃。我們沒有相互講話。我在考慮吃完以後付錢的事。其間又
用許城話要了一兩次鹽、辣椒什麼的。賣餛飩的兩次把勺子伸過來,給我鹽和辣椒。總
算吃完了,我問:「幾個錢?」賣餛飩的說:「你是許城人,我不宰你。都是家門口的,
我明天還在這塊擺,你帶兩個人來砸挑子,我還划不來呢?他是出差的,鄉下人,不是
不宰白不宰呃?你說不是這個理?」我陪笑道:「是是。」賣餛飩的說:「我就收你五
塊錢吧。」
    五塊錢,我們還是挨宰了。按當時的物價,一碗三鮮面和一碗餛飩加起來撐死也不
過兩塊五。我掏出一張十元的給賣餛飩的,他說沒的找。此時商店都沒有開門,沒地方
換零錢,賣餛飩的也不可能不收錢。我不願再逗留下去,所以最後還是付了十元錢。好
歹和那南方人相比,我們賺了一碗餛飩。
    我帶上王玉,繼續上路往碼頭而去。此時天光已漸漸顯露,路上出現了一些早起的
行人。我們又穿過四個十字路口,最後抵達碼頭。王玉坐在自行車後,沒有再抱我的腰,
也沒有說話。她默默無語,沒有聲息,從重量上感覺,也沒有睡著。她大概為我剛才的
表現在生氣呢。如果她生氣,也是我們相處以來的第一次。謝天謝地,事情已經到了最
後收尾的時候。她氣得很是時候——如果註定要生我的氣的話,此時生氣比任何時候都
好。我是一個膽小鬼、自私的人,而且猥瑣。謝天謝地,她能這樣地理解我、後悔我們
之間的行為,她但願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離開我就像離開一塊木頭、一場惡夢,還
有什麼比這更好和更圓滿的呢?沒有了。對我來說,知道她生氣也就得到了安慰。她會
為我的軟弱和卑微,為我的一切缺點而生氣,和其他人一樣,和趙燕、小惠一樣,那真
是太好了。我也就不必存有最後的一絲遺憾了。
    王玉始終繃著臉,當我們坐在防波堤的水泥護欄上遙望那條船的時候她也一樣。後
來太陽出來了,映在她臉頰上。我去買剛剛能分辨出顏色來的紅紅的蘋果。我捧著紙袋
向她走近,近到足以看見她流淚的距離。很難說她面無表情是生氣還是為了忍住不哭。
我呢?既不想流淚也不生氣。我只想睡覺。我太疲倦了。接著我想起來了,韓東的一篇
叫《利用》的小說是這樣結尾:哦,朝霞,他們被它明確的無意義和平庸的渲染浸潤了。
    然而此刻,某種無意義的感覺只屬￿我。我看見王玉在哭,淚流滿面。我們知道:
一個人在哭的時候就一點也不虛無,儘管他(她)悲傷、委屈或莫名其妙,同時也很充
實。
    王玉回去後的一個星期,楊真死了。又過一段時間,從悲痛中稍稍解脫出來的東海
找到我,向我表示感謝。他感謝我沒有給他一個和王玉在一起的機會,否則他現在就會
覺得對不起楊真了。他沒有料到楊真會死得那麼快。他說如果當時我給他機會,王玉肯
定會和他上床的。他有這個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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