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縣委工作組進鎮以來第一次召開群眾大會。大會在圩場戲臺前的土坪裡舉行。那盞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汽燈修好了,掛在戲臺中間,把臺上台下照得雪白通亮,也照得人們的臉塊都有些蒼白。跟往時不同的是,本鎮原先的幾個頭面人物都沒有坐上戲臺,糧站主任谷燕山、大隊支書黎滿庚、稅務所所長等等,都是自己拿了矮凳子或是找了塊磚頭墊張報紙坐在戲臺下邊。胡玉音、黎桂桂兩口子則緊挨著坐在他們身後,像在尋
求依靠、庇護。在臺上坐著的只有工作組組長李國香和她手下的兩個組員。本鎮群眾對這一變化十分敏感,既新奇又疑懼,都想朝前邊擠擠看看。有的人甚至特意繞個大圈子鑽到戲臺下,看看「北方大兵」和滿庚支書他們究竟坐在什麼地方。
大會跟往時不同的是,主持大會的李國香組長沒有來一個開場白,像原先那些頭頭那樣,從國際國內大好形勢講到本省本縣大好形勢,講到本鎮本地的大好形勢,最後才講到開會的旨意,幾個具體問題;而是先由一位工作組組員,宣讀了省、地、縣的三份通報。省裡的通報是:某地一個壞分子,出於仇恨黨和人民的反動階級本性,瘋狂對抗「四清」運動,唆使、煽動部分落後群眾圍攻、毆打工作隊隊員,罪行嚴重,依法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地區的通報是:某縣一名公社黨委委員、大隊黨支部書記,幾年來利用職權包庇地、富、反、壞、右,作惡多端,「四清」工作組進駐後,大吵大鬧,拍桌打椅,拒不交代問題,態度十分惡劣,經研究決定撤銷其黨內外職務,開除黨籍,交群眾管制勞動。縣委的通報是:某公社一個解放前當過妓女的小攤販,長期搞投機倒把牟取暴利,利用酒色拉攏腐蝕當地幹部,妄圖在運動中蒙混過關。經批准,將這個女攤販在全公社範圍內進行遊鬥,以教育廣大幹部、党團員……
三份通報念將下來,馬上產生了神效,一時會場上鴉雀無聲,仿佛突然來了一場冰雪,把所有參加大會的人都凍僵了。谷燕山、黎滿庚等幾個平日在鎮上管事的頭頭都瞠目結舌,像啞了口似的。
「把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秦書田揪上臺來!」突然,一個工作組組員以一種冰雪崩裂似的聲音喊道。
立時,王秋赦和一個基幹民兵,就一左一右地像提著只布袋似地,把秦癲子扔到臺上來。整個會場都騷動了一下,隨即又肅穆了下來。秦癲子垂著雙手,低著腦殼站在台前,雪亮的煤汽燈光射得他睜不開眼睛。燈光把他瘦長的影子投射到天棚板上,黑糊糊的一片,像尊魔影。
一直坐在戲臺上惟一的一張八仙桌旁的女組長李國香,這才走到台前來,習慣地攏了攏額前的幾絲亂髮後,指著秦癲子,以一口和悅清晰的本地官話說:
「這就是芙蓉鎮上大名鼎鼎的秦書田,秦癲子。本鎮大隊的貧下中農、革命群眾,對於老地主、富農,是曉得仇恨的。可是對於這個階級敵人,你們恨不恨呢?特別要問一句國家幹部、共產黨員、共青團員們,你們認為秦書田是香還是臭?這樣一個階級故人,在三年困難時期,竟然成了芙蓉鎮一帶的紅人,仗著他會舞文弄墨,吹拉彈唱,活躍得很。年年冬下社員家裡討親嫁女,做紅白喜事,請的鼓樂班子裡頭有他。每年春節、元宵節,本鎮大隊舞龍燈、耍獅子賀新春有他。平日在路上、街上會了面,你們有多少人和他打招呼,給他紙煙抽?在田邊、地頭,你們多少人聽他講過那些腐朽沒落、借古諷今的故事?你們家裡的娃娃,那些沒有受過剝削壓迫的小學生,有多少叫過他做『秦叔叔』、『秦伯伯』的?」
李國香聲調不高,平平和和,有理有節地講著、問著。整個會場的空氣都仿佛凝結住了,寂靜得會場上的人全都屏聲住息了似的。坐在台下的谷燕山、黎滿庚和胡玉音兩口子,則開始感覺到某種強度的地震。
「怪事多著呢,同志們,貧下中農們,社員們!」李國香繼續不緊不慢地說,那語氣就仿佛是在和人聊家閑似的。顯然,她的鬥爭藝術是成功的。對於自己這駕馭群眾、控制氣氛的能力,她頗為得意。「前不久,我們鎮上一個小攤販蓋起了一棟新樓屋。有人指出這樓屋比解放前本鎮最大的兩家鋪子『茂源商號』、『海通鹽行』還氣派。順便提一句,這個賣米豆腐的攤販幾年來究竟賺了多少錢?她是賺了誰的錢?她五天一圩做米豆腐的大米又是哪裡來的?這些,我們都暫且不去說它。新樓房紅漆大門上有一副對子,是誰寫的?秦書田,你念一遍給大家聽聽。」
秦癲子微微抬了抬頭,斜看了女組長一眼,回答道:「是我寫的,我寫的……上聯是『勤勞夫妻發社會主義紅財』,下聯是『山鎮人家添人民公社風光』,橫聯是……」
「這是一副反動對聯,同志們!」李國香朝秦癲子揮了揮手,示意他住口,並稍稍抬高了一點聲調說,「『勤勞夫妻發社會主義紅財』,大家嗅出這反動氣味來沒有?搞社會主義怎麼是個人發財?過去講『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他卻提出了『發紅財』這種蠱惑人心的反動口號,是對人民公社集體經濟的反動!現在我們芙蓉鎮,富的起樓屋,窮的賣地皮,說明了什麼問題?大家好好想一想,同志們!還有下聯『山鎮人家添人民公社風光』就更加露骨!『山鎮人家』是什麼樣的人家?是正經八板的貧下中農,還是別的出身歷史複雜、社會關係七七八八的人家?據反映,這戶人家早在五十年代就誣衊過我們的農村政策、我們的階級路線,是什麼『死懶活跳,政府依靠;努力生產,政府不管;有餘有賺,政府批判』!這難道是一般的落後話、怪話?讓這種人家來添人民公社的風光?人民公社是天堂,是樂園,本身就是無限風光,怎麼要讓私有制來添社會主義的風光?這是想變天!同志們,這是反社會主義,反黨。這麼一副反動對聯,公然用大紅紙寫了貼在我們鎮上!新樓屋的主人來了沒有?這副對聯不要撕了,要留著當個反面材料,讓大家一天看上三遍。同志們,可不要小看了寫寫畫畫呀,這常常是階級敵人向党、向社會主義進攻的一種武器,一種手段!」
秦癲子聽到這裡,不服氣地抬起頭來看了李國香一眼。站在一旁看押著他的王秋赦,立即在他頸脖上重重拍了一掌,把他的腦殼往下一按。台下馬上有幾個運動骨幹吼了起來:「秦癲子不老實!喊他跪下!」「秦癲子跪下!」「秦癲子不跪下,我們答應不答應?」
整個會場稍稍遲疑了一下,才做出了反應:「不答應!」
秦癲子渾身抖索,求救似地看了一眼台下的本大隊支書黎滿庚。黎滿庚低著頭,哪會顧得上答理他。滿庚支書身後,「芙蓉姐子」胡玉音兩口人更是丟魂失魄,張惶四顧。他雙膝發軟,識時務地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秦書田,你可以站起來。」李國香卻出乎大家意外地向秦癲子擺了擺手。這也沒有什麼奇怪,上級派來的幹部總是比較講政策。
秦癲子依言站了起來。他恢復了原有姿態,面對群眾雙手下垂,低頭認罪。只是他雙膝上,添了兩個鮮明的塵土印。
「秦書田,現在繼續批鬥你,在群眾雪亮的眼睛下,把你的畫皮剝開來。」李國香說,「鎮上老一輩的人,不是都曉得梁山泊好漢的故事嗎,有個好漢叫聖手書生蕭讓。是不是?這個秦書田,也是一條好漢,被我們某些基層幹部當成了本鎮大隊的『聖手書生』!我們來看看吧,這圩場上,街上牆上,我們全大隊的山坡、石壁上,到處寫著『全黨動手,大辦農業「三面紅旗萬歲』,『農業以糧為綱,工業以鋼為綱』,『一定要解放臺灣』等等。這些大幅標語都是出自誰的手筆?出自這個五類分子的手筆!我們一個芙蓉鎮百十戶人家,難道都是清一色的文盲嗎?連個刷標語口號的人都找不出了嗎?這是長了誰的威風,滅了誰的志氣?秦書田,你講講,這些光榮任務,都是誰派給你的?」
秦癲子縮著頸脖,看了台下的黎滿庚支書一眼:「是是大隊、大隊……」
「結結巴巴,心裡有鬼,算了!」李國香揮了揮手,適可而止地制止住了秦書田。她駕輕就熟地掌握、調節著會場的火候。接著提出了一個更為叫人膽戰心驚的問題:「秦書田!現在你當著廣大貧下中農、革命群眾的面,報一報你自己的階級成分!」
「壞分子,我是壞分子。」秦癲子說。
「好一個壞分子!同志們,今天工作組要來戳穿一個陰謀。」李國香這時像一部開足了音量的擴音器,聲音嘹亮地宣佈:「根據我們內查外調掌握的材料,秦書田根本不是什麼壞分子,而是一個罪行嚴重、編寫反動歌舞劇向党向社會主義進攻的極右分子。他從一個遭到雙開、清洗的右派分子,變成了一個搞男女關係的壞分子,這都是誰幹的好事啊?五類分子的名單,是由縣公安局掌握的。這是一起嚴重的違法亂紀行為!」
講到這裡,李國香停了一停。她像一切有經驗的報告人那樣,總要留出個簡短的間隙,來讓聽眾思考、消化某個極其重要的問題,或是來記取某一段精闢的座右銘式的詞句。
會場上出現了一派嗡嗡的議論聲和嘖嘖的驚歎聲。
「貧下中農同志們,社員同志們!」李國香的音調又降了下來,恢復了原先那一口聊家閑似的本地官話,「芙蓉鎮上的怪事還多的是呢。還是這個秦書田,他還有個特殊身分,是全大隊五類分子的頭目。也就是說,他負責監管全大隊的五類分子。請看看,我們的某些幹部,對這個右派分子是多麼地信任和器重。監督、改造五類分子,本來是我們貧下中農的職責和權利。可是,我們少數個別的幹部,把這職責和權利拱手送給了階級敵
人。同志們,這是什麼問題?這是嚴重的敵我不分,喪失了階級立場。以上這些怪事,都出在我們鎮上。今天,我們工作組把秦書田揪出來,當一個活靶子、反面教員,也當一面鏡子,把我們有些幹部、黨員的臉塊照一照,看看他們的屁股是坐在哪一邊!」
接著,李國香下了一道命令:呼口號,把右派分子秦書田押下去!所有的五類分子及其家屬子女退出會場。
在一片「打倒秦書田」、「秦書田不低頭認罪,死路一條」、「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中,秦癲子被王秋赦和另一個民兵押出了會場,五類分子的家屬、子女也紛紛退出會場。之後,工作組組長李國香講了一通,作為大會的結束語:
「現在,階級敵人離開會場了,我還要補充幾句。」她姿勢優美地掠了掠頭髮,聲音也柔和多了,「貧下中農同志們,社員同志們,轟轟烈烈、尖銳複雜、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就要在我們芙蓉鎮展開了。我們搞的雖然是面上的『四清』,但工作組準備和大家一起,全力以赴地投入這場鬥爭。我們有些黨員,有些幹部,有些社員,前些年過苦日子,由於各項政策比較放得松,或多或少犯有這樣那樣的錯誤,那不要緊。我們的方針是:有錯認錯,有罪認罪,貪污退賠,洗手洗澡,回頭是岸。有的人不回頭怎麼辦?那就要根據情節輕重,用黨紀國法來制裁。要不然,地富反壞右一起跑了出來,黨內黨外互相勾結,而我們貧下中農、幹部群眾又麻木不仁,不聞不問,那麼不要多久,党就變修,江山變色,地主資產階級就重新上臺!」
散會後,胡玉音和黎桂桂回到老胡記客棧裡,真是魂不著體,五內俱焚。他們感覺到了,一顆災星已經懸在他們新樓屋的上空。這棟新樓屋,他們連一晚上都還沒有搬進去住過,卻成了禍害。就是繼續心甘情願的住爛木板屋,也缺乏安全感了。使夫妻倆尤為傷心的是,看來在這場運動中,老谷主任、滿庚支書他們都會逃不脫女組長的巴掌心,他們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也就不可能對旁人提供什麼保護。
黎桂桂嚇得渾身打哆嗦,只曉得睜著神色迷亂的眼睛,望著自己的女人。
到底胡玉音心裡還有些主見,她坐在竹椅子上出神。唉,要是一家兩口人都是虱婆子膽,老鼠見了貓一樣,豈不只能各人備下一根索,去尋短路?
「這樣吧,事情拖不得了,講不定哪晚上就會來抄家。我把我們剩下的那筆款子,交給滿庚哥去保管。放在屋裡遲早是個禍胎……」胡玉音眼睛盯著門口,壓低了聲音。
「滿庚?你沒聽出來,他好像犯在秦癲子的事上了……女組長的報告裡,有一多半是對著他來的,殺雞給猴子看……」黎桂桂提醒自己的女人說。
「不怕。他在黨。頂多吃幾頓批評,認個錯,寫份悔過書。你怕還能把他一個復員軍人哪樣的?」
「唉,就怕連累別人……」
「他是我乾哥。我們獨門獨戶的,就只這麼一個靠得住的親戚。」
「好吧。米豆腐攤子也莫等人家來收繳,自己先莫擺了。你哪,也乾脆出去避避風頭。我在廣西秀州有門子遠親戚,十幾年沒往來過,鎮上的人都不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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