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鎮 古華著

五 滿庚支書


    大隊支書黎滿庚家裡,這些天來哭哭鬧鬧,吵得不成樣子了。黎滿庚的女人五大三粗,外號「五爪辣」,在隊上出工是個強勞力,在家裡養豬打狗、操持家務更是個潑悍婦。從去年起,黎滿庚在社員大會上開始宣傳晚婚、節育,口水都講幹了,可他女人「五爪辣」卻和月月兔似的,早已生過了六胎,活了四個,全是妹兒。妹兒們站在一起,是四級階梯。有的社員笑話他女人:「支書嫂子,節制生育你帶了好頭啊!」他女人雙手在粗壯的腰身上一叉:「我沒帶好頭?嗯,要依我的性子,早生下一個女民兵班了!人家養崽是過鬼門關,我養崽卻是過門坎一樣!」
    黎滿庚剛成親那年把,有點嫌自己的女人樣子魯,粗手粗腳的,衣袖一卷,褲腿一紮,有一身男子漢似的蠻力氣。相形之下,他頗為留戀胡玉音的姣媚。但老輩人講,自古紅顏多薄命,樣子生得太好的女人往往沒有好命。胡玉音會不會有好命?當初他一個復員軍人,大隊党支書又不是算命先生,哪能曉得日後要出些什麼事情?自他女人給他生下兩個「幹金妹兒」以後,他漸漸感覺到了自己女人的優越性,出工,收工,奶妹兒,做家務,簡直就不曉得累似的,還成天哼哼「社員都是向陽花」呢。每天天不亮起床,每晚上和男人一樣地打鼾,像頭壯實的母牛。後來又連著生了四胎,也都連公社醫院的大門都沒有進過。「唉唉,陪著這種女人過日子,倒是實實在在的,當丈夫的要少操好多心……」黎滿庚後來想。要說他女人有什麼缺點,就是生娃娃的癮太重了一點。
    「五爪辣」很少撒潑。她對男人在外幹工作一直不大放心。特別是結婚前他所認的那個「乾妹」,那樣靈眉俊眼的女人,連天上的星子都會眼饞,哪有不把男人帶壞的?不過她冷眼看了兩年,並沒有察覺出「乾哥」「乾妹」有什麼不正當的行跡。但女人的這類警惕性是不容易鬆懈的。她平日嘴裡不說,樣子卻做得明白:規矩點噢,你走到哪個角落裡,都有雙眼睛在瞄著你噢。有時兩口子講笑,她也來點旁敲側擊:「又在你乾妹子那裡灌了馬尿?人家的婆娘過不得夜,要自愛點。」「你呀,你呀,討打了還是怎麼啦?」「我不過喊應你一句。自己的屋才是生根的屋。她男人雖是不中用,手裡的殺豬刀可是嚇人!…『牙黃屎臭的,你胡講些什麼?」「狗婆的牙齒才白哪,你愛不愛?」直到黎滿庚把拳頭亮出來,他女人才笑格格住口。
    那天晚上,從圩場坪開完大會回來,「五爪辣」嘴裡嗶嗶啵啵,煮開了潲水粥:
    「党支書喂!今晚上縣裡工作組女組長的話,有一多半是沖著你來的呀!不曉得你聰明人聽沒聽出?」
    黎滿庚陰沉著臉,斧頭斧腦地坐在長條凳上卷「喇叭筒」。
    「你和你那賣米豆腐的乾妹子到底有些哪樣名堂?你對秦癲子怎麼丟了立場?人家女組長只差沒有道你的姓,點你的名!那女人也是,不老不少,閨女不像閨女,婦人不像婦人!」「五爪辣」在長條凳的另一頭坐下來問。
    「你少放聲屁好不好?今晚上的臭氣聞得夠飽的了!』』黎滿庚橫了自己的女人一眼。
    「你不要在婆娘面前充好漢,臭蟲才隔著席子叮人。男子漢嘛,要在外邊去耍威風,鬥輸贏!」「五爪辣」不肯相讓。
    「你到底肯不肯閉嘴?」黎滿庚轉過身子來,露出一臉的凶相,「你頭皮發癢了,是不是?」
    女人有女人的聰明處。每當男人快要認真動肝火時,「五爪辣」總是適時退讓。所以七、八年來,家裡雖然常有點小吵小鬧,但黎滿庚曉得「五爪辣」一旦撕開了臉皮是個惹不起的貨色,「五爪辣」則提防著男人的一身牛力氣,發作起來自己是要吃虧的,所以很少幾回醞釀成家庭火並。「五爪辣」這時身子忽然惡作劇地一閃,跳離了長條凳,長條凳失重,翻翹了起來,使坐在另一頭的黎滿庚一屁股跌坐到地下。
    「活該!活該!」「五爪辣」閃進睡房裡,露出張臉塊來幸災樂禍。
    黎滿庚又惱又恨,爬起來追到睡房門口:「騷娘們,看看老子敲不敲你兩丁更①!」
    ①屈起食指、中指敲人腦瓜。
   
    「五爪辣」把房門關得只剩下一條縫:「你敢!你敢!你自己屁股坐到哪邊去了?跌了跤子又來賴我喲!」
    伸手不打笑臉人。每當女人和他撒嬌賣乖時,他的巴掌即便舉起來,也是落不下去的,心裡還會感到一種輕鬆。
    但這晚上黎滿庚卻輕鬆不了。剛才女人無意中重複了縣委工作組女組長的一句話:屁股坐到哪邊去了!哪邊去了?難道自己的屁股真的坐到地、富、反、壞、右、資產階級一邊去了?自已支持乾妹子胡玉音賣了幾年米豆腐,就是包庇、縱容了資本主義?玉音她賺錢蓋起了一棟新樓屋,全鎮第一號,就算搞了剝削,成了暴發戶?擺米豆腐攤子擺成了新富農?還有秦書田的成分,從右派分子改成壞分子,自己的確在群眾大會上宣佈過。自己辦事欠嚴肅。但並沒辦過什麼正式的手續。依女組長的講法,壞分子難道比右派分子真要好一點,罪減一等?在自己看來,都是一籮蛇。花蛇黑蛇都是蛇。還有,派秦書田的義務工,叫他到山坡、岩壁、圩場上刷過幾條大標語,就算是對階級敵人的重用?難道自己真的犯了這許多條律7 .
    第二天天黑時分,「五爪辣」正好提著潲桶到豬欄裡喂豬去了,黎滿庚正從公社開完批鬥會回來,在屋門口洗腳,就見胡玉音慌慌張張地走了來,把一包用舊油紙布包著的東西交給他,說是一千五百塊錢,請乾哥代為保管一下,手頭緊時,可以從裡頭抽幾張花花。胡玉音失魂落魄的,頭髮都有些散亂,穿了一身青布大褂,模樣兒也不似平常那麼嬌媚,連坐都沒有坐,就慌慌忙忙地走了,好像生怕被人發現行蹤似的。黎滿庚曉得這款子進不得銀行,就依鄉下古老的習慣,立即把這油布包藏進了樓上的一塊老青磚縫縫裡,連數都沒有數一下。在品德、錢財問題上,一向是乾妹信得過乾哥,乾哥也信得過乾妹。至於這種藏錢的法子,在鎮上也不是什麼秘密,一般人家都是這樣。即便小偷進了屋,不把四面磚牆拆除,是難得找到金銀財寶的。倒是要提防蟲蛀鼠咬。
    這事,本來可以不讓「五爪辣」曉得。黎滿庚從樓上沾了一身灰塵下來時,卻被「五爪辣」發覺了。「五爪辣」追問了他好久,他都沒開口。「五爪辣」越問越疑心,哭了,抽抽咽咽數落著自己進這樓門七、八年了,生下了四個妹兒,男人家還在防賊一樣地提防著她……哭得黎滿庚都心軟了,覺得女人抱怨得也是,既是在一個屋裡住著,就沒有講不得的事。連自己的婆娘都信不得了,還去信哪個?
    可是他錯了。都已經上床睡下了,當他打「枕頭官司」似地把「絕密」透露給「五爪辣」聽時,「五爪辣」競像身上裝了彈簧似的,一下子蹦下了床:
    「好哇!這屋裡要發災倒灶啦!白虎星找上門來啦!沒心肝的,打炮子的,我這樣待你,你的魂還是叫那妖精攝去了哇!啊,啊,啊——。」
    「五爪辣」竟然嚎啕大哭起來,天曉得為什麼一下子中了魔似的,撒開了潑。
    「好好生生的,你嚎什麼喪?你有屁放不得,不自重的賤娘們!」
    黎滿庚也光火了,爬起來大聲喝斥。
    「好好生生!還好好生生!我都戴了綠帽子、當烏龜婆啦!看我明天不去找著那個騷婊子拼了這條性命!」「五爪辣」披頭散髮,身上只穿了點筋吊吊的裡衣裡褲,拍著大腿又哭又罵。
    「你到底閉嘴不閉嘴?混帳東西!和你打個商量,這天就塌下來啦,死人倒灶啦!」黎滿庚鼓眼暴睛,氣都出不贏。但他強壓下心頭的怒火,怕吵鬧開去,叫隔壁鄰居聽了去,不好收場。
    「你和我講清楚,你和胡玉音那騷貨究竟是什麼關係?她是你老婆,還是我是你老婆?你們眉裡眼裡,翹唇翹嘴狗公狗婆樣的,我都瞎了這些年的眼睛,早看不下去啦!」
    「老子打扁你這臭嘴巴!混帳東西!我清清白白一個人,由著你來滿口糞渣渣地胡天亂罵!」
    「你打!你打!我給你生了四個女娃,你早就想休了我啦!我不如人家新鮮白嫩啦!家花沒得野花香啦!你打!我送把你打!你把我打死算啦!你好去找新鮮貨,吃新鮮食啦!」
    「五爪辣」邊罵,邊一頭撞在黎滿庚的胸口上,使他身子貼到了牆上。「五爪辣」的蠻力氣又足,黎滿庚推了幾下都推不開,氣得渾身發顫,眼睛出火。
    「天殺的!給野老婆藏起贓款來啦!這個家還要不要啦?昨天晚上開大會,工作組女組長在戲臺上是怎麼講的,你要把我們一屋娘娘崽崽都拖下水,跟著你背時鬼、打炮子的去坐黑屋?你今天不把一千五百塊錢贓款交出來,我這條不抵錢的性命就送在你手上算啦!……天殺的,打炮子的,你的野老婆把你的心都挖走啦!她的騎馬布你都可以用來圍脖子啦!我要去工作組告發,我要去工作組告發,叫他們派民兵來搜查!」
    啪的一巴掌下來,「五爪辣」被擊倒在地。黎滿庚失去了理智,巴掌下得多重啊,「五爪辣」就和倒下一節濕木頭似的,倒在了牆角落。黎滿庚怕她再爬起來撒野,尋死尋活,又用一隻膝蓋跪在她身上:
    「你還耍不耍潑?深更半夜的還罵不罵大街?是你厲害還是老子厲害?老子真的一拳就收了你這條性命,反正我也不想活啦!」
    說著,黎滿庚憤不欲生地揮拳就朝自己的頭上一擊。
    「五爪辣」躺在地上,嘴角流血,鼻頭青腫。但她到底被嚇壞了,被鎮住了。
    這時,四個妹兒全都號哭著,從隔壁屋裡「媽媽呀——爸爸呀——」地跑過來了。
    娃兒們的哭叫,仿佛是醫治他們瘋狂症的仙丹妙藥。黎滿庚立即放開了自己的女人。「五爪辣」也立即爬了起來,慌裡慌忙亂抓了件衣服把身子捂住。人是有羞恥心的,在自己的女兒面前赤身裸體,成何體統。
    街巷上貓嚎狗叫,四鄰都驚動了,都來勸架了。他們站在屋
    外頭敲的敲窗子,打的打門,喊的喊「支書」,叫的叫「嫂子」。
    鄰居們好說歹說,婆婆媽媽地勸慰了一番後,暴風雨總算停歇了,過去了。關好門,重新上床睡覺。「五爪辣」不理男人,面朝著牆壁。「五爪辣」不號哭了,黎滿庚卻低聲抽泣了起來:
    「老天爺……這日子怎麼過得下去呀!人人都紅眼睛啦!牙齒咬出血啦……不鐵硬了心腸,昧了天良,就做不得人啦……苦命的女人……我從前沒有對你做過虧心事,我是憑了一個人的良心……人就是人,不是牛馬畜生……日後,日後連我自己,都不曉得保不保得住哇……在這世上,不你踩我,我踩你,就混不下去啦……」
    男子的哭聲,草木皆驚。黎滿庚活了三十幾歲,第一次這麼傷心落淚。他把「五爪辣」都嚇著了。但「五爪辣」心裡還憋著氣。她聽了一會兒,男人卻越哭越傷心。她忍不住翻身坐起,正話反講,半怨半勸了起來。男人再醜,還是自己的男人:
    「怎麼啦,你把我打到了地下,像你們常對五類分子講的,再踏上一隻腳,還不解恨?沒良心的!我再醜,再賤,也是你的女人,給你當牛當馬,生了六胎,眼面前四個妹兒……你就真的下得手,一巴掌把我打下地,打得我眼發黑……還膝蓋跪在我胸口上……嗚嗚嗚……我好命苦!娘呀,我好命苦!……」
    「五爪辣」本來想勸慰一下男人,沒想到越勸越委屈,越覺得自己可憐,就嗚嗚嗚地也低聲抽泣了起來。她還狠狠地在男人的肩膀上掐了一把,又掐一把:
    「你良心叫狗吃了……我也是氣頭子上,亂罵了幾句……嗚嗚嗚,你就一點都不疼我……嗚嗚嗚,你不疼我,我還疼你這個沒良心的……嗚嗚嗚,女人的嘴巴是抹桌布,你又不是不曉得,罵是罵,疼是疼……嗚嗚嗚……你就是不看重我這醜婆娘,也該看在四個乖乖妹兒的份上……嗚嗚嗚!」
    黎滿庚的心軟了,化了。他淚流滿面,一把摟住了自己的女人。是的,這女人,四個妹兒,這個家,才是他的,他的!他八年來辛辛苦苦,跟自己的女人喜鵲做窩樣的,柴柴棍棍,一根根,一枝枝,都是用嘴銜來的……
    他摟住了「五爪辣」。「五爪辣」的心也軟了,化了。她忽然翻身起來,雙膝跪在男人面前,把男人的雙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滿庚,滿庚,你聽我一句話……你是當支書的,你懂政策,也懂這場運動,叫什麼你死我活……我們不能死,我們要活……紙包不住火……那筆款子,你收留不得……你記得土改的時候,有的人替地主財老倌藏了金銀,被打得死去活來,還戴上了狗腿子帽子……你把它交出去,交給工作組……反正你不交,到時候人家也會揭發……反正,反正,不是我們害了她……我們沒有害過她。她要怪只有怪自己。新社會,要富大家富,要窮大家窮,不興私人發家,她偏偏自己尋好路,要發家……」
    黎滿庚又一把緊緊抱住了自己的女人。他心裡仍在哭泣。他仿佛在跟原先的那個黎滿庚告別。原先的那個黎滿庚,是過不了「你死我活」這一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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