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鎮 古華著

七 「北方大兵」


    糧站主任谷燕山自從披著老羊皮襖,穿著大頭鞋,隨南下大軍來到芙蓉鎮,並紮下來做地方工作,已經整整十三年了。就是他的一口北方腔,如今也入鄉隨俗,改成鎮上人人聽得懂的本地「官話」了。跟人打招呼,也不喊「老鄉」而喊「老表」了。還習慣了吃整碗的五爪辣、羊角辣、朝天辣,吃蛇肉、貓肉、狗肉。他生
    得武高武大,一臉連鬢鬍子,眼睛有點鼓,兩頰有橫肉,長相有點凶。剛來時,只要他雙手一叉,在街當中一站,就嚇得娃娃們四下裡逃散。甚至嫂子們晚上嚇唬娃娃,也是:「莫哭!鬍子大兵來捉人了!」其實他為人並不凶,脾氣也不惡。鎮上的居民們習慣了他後,倒是覺得他「長了副凶神相,有一顆菩薩心」。
    解放初,他結過一次婚。白胖富態、腦後梳著黑油油獨根辮子的媳婦也是北方下來的。但沒出半個月,媳婦就嘴嘟嘟、淚含含地走了,再也不肯回來。也沒聽他兩口子吵過架,真是蚊子都沒有嗡過一聲。這使老穀多丟臉,多難堪啊。他不責怪那媳婦,原因在自己。他覺得自己像犯有哄騙婦女罪似的,在芙蓉鎮上有好幾個月不敢抬頭見人。當時鎮上的人不知底細,以為他是丟失了某種至關緊要、非找回來不可的證件呢。還是在北方打遊擊、鑽地道時,他大腿上掛過一次花,染下一種可厭的病。娘兒們得了這類性質相同的病,有人醫,有藥治。可是男子漢得了這類病,提都很少有人敢提,一提起來也會引起哄堂大笑,給人逗趣取樂兒呢。何況那時槍子兒常在耳邊呼嘯,手榴彈常在身邊爆炸,埋你一身土,嗆你滿嘴泥,半夜醒來還要摸摸是否四肢俱在。正是提著腦袋打江山、奪天下,拖幾年再說吧。誰還不是帶著某種傷疤和隱痛在幹革命?有的戰鬥英雄身上留著槍子兒、彈片頭都沒顧上取出來呢。原想著,只要能活下來迎接勝利,過上太平日子,病就不難治,問題就不難解決。連指導員是個個頭粗、心眼細的人,(唉唉,戰爭年代的指導員啊,是戰士的兄長,甚至像戰士的母親啊!)終於在行軍路上發現了這個年近二十的老排長的痛苦。當南下路過芙蓉鎮時,就把他留在這山青水秀的地方,轉了地方工作。但他還是羞於去尋醫看病,卻是偷偷地吃了十來服草藥,也不見效用。這位參加推翻了封建主義大山的戰士,腦殼裡卻潛伏著封建意識。科學要在大白天裡把人的身子剝得一絲不掛,由著那些穿著白大褂、戴著大口罩的男男女女來左觀右看,捏捏摸摸,比比劃劃,就像圍觀著一匹公馬。他是怎麼也接受不了這種「奇恥大辱」。後來他聽人講,男子漢娶了媳婦,某些病就自自然然會好起來的。他權衡了很久,才打定主意,不娶本地女人,討個老家娘兒們,一旦不合適,好留個退步,起碼不在本地方造成不良影響……後來事情的發展,證明他是辦了一件穩妥事,又是一件負心事。因為他拒科學於門外,科學也就沒有對他表示出應有的友善。他一直給那女人寄生活費,贖回良心上的罪責。
    對於這件事,本鎮街坊們納悶了多半年,才悟出了一點原由:大約老谷主任身上有那種再賢淑的女人都不能容忍、又不便聲張的病。後來有些心腸雖好但不通竅的傻娘們,還給他當過幾回介紹,都被他一口一個地回絕了。漸漸地一鎮上的成年人都達成了默契,不再給他做媒提親。因而上兩月國營飲食店的女經理向他頻送秋波、初試風騷也碰了壁。當然沒有人把底細去向女經理學舌。
    話又講回來,老穀這人雖然不行「子路」①,卻有人緣。如今芙蓉鎮上那些半大的男伢妹娃,多半都認了他做「親爺」。他也特喜歡這些娃兒。因之他屋裡常有妹娃嬉戲,床上常有男伢打滾。什麼小人書、棒棒糖、汽車、飛機、坦克、大炮,擺了一桌,攤了一地。他還代有的娃娃交書籍課本費,買鉛筆、米突尺什麼的。據鎮上的幾位民間經濟學家心算口算,他大約每月都把薪水的百分之十幾花在這些「義崽義女」身上了鎮上的青年人娶親或是出嫁,也總要請他坐席,講幾句有分量又得體的話。他也樂於送一份不厚不薄的賀禮。鎮上有的人家甚至家裡來了上年紀、有身分的客人,辦了有鱗有爪的酒菜,也習慣於請他作陪,並介紹:「這是鎮上谷主任,南下的老革命……」好像以此可以光耀門庭。隨著歲月的增長,老穀的存在對本鎮人的生活,起著一種安定、和諧的作用。有時鎮上的街坊鄰里,不免要為些雞鴨貓狗的事鬧矛盾,掛在人們口邊的一句話也是:「走走!去找老穀,喊他評評理,我怕他不罵你個狗血噴頭才怪呢!」「老谷是你一家人的老谷?是全鎮人的老穀!只要他斷了我不是,我服!」而鼓眼睛、連鬢胡、樣子頗凶的老穀,則總是樂於給街坊們評理、斷案,當罵的罵,當勸的勸。他的原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使矛盾激化,事態鬧大。若涉及到經濟錢財的事,還根據情況私下貼腰包。所以往往吵架的雙方都同時來賠禮道乏,感激他。他若是偶爾到縣裡去辦事或開會,幾天不回,天黑時,青石板街的街頭巷尾,端著飯碗的人們就會互相打聽:「看見老穀了麼?」「幾天了,還不回?」「莫非池要高升了,調走了?」「那我們全鎮的人給縣政府上名帖。給他個官,在我們鎮上就做不得?」
    ①沒有後代的意思。
   
    至於老穀為什麼要主動向「芙蓉姐子」提出每圩批給米豆腐攤子六十斤碎米谷頭子,至今是個謎。這事後來給他造成了很大的不幸,而他從沒認錯、翻悔。「芙蓉姐子」後來成了富農寡婆,他對她的看法也沒有改變,十幾二十年如一日。這是後話。
    縣商業局給芙蓉鎮圩場管理委員會下達了一個蓋有鮮紅大印的打字公文:
    查你鎮近幾年來,小攤小販乘國家經濟困難時機,大搞投機販賣,從中牟利。更有不少社員棄農經商,以國家一、二類統購統銷物資做原料,擅自出售各種生熟食品,擾亂市場,破壞人民公社集體經濟。希你鎮圩場管理委員會,即日起對小攤販進行一次認真清理。非法經商者,一律予以取締。並將清理結果,呈報縣局。
    一九六三年×月×日
    公文的下半截,還附有縣委財貿辦的批示:「同意。」還有縣委財貿書記楊民高的批示:「芙蓉鎮的問題值得注意。」可見這公文是有來頭的了。
    公文首先被送到糧站主任谷燕山手裡。因當時芙蓉鎮還沒有專職的圩場管理委員會,所以委員們大都為兼職,在集市上起個平衡、調節作用,處理有關糾紛,也兼管發放攤販的《臨時營業許可證》。谷燕山是主任委員。他主持召集了一次委員會議,參加的有鎮稅務所所長,供銷社主任,信用社主任,本鎮大隊党支書黎滿庚。稅務所所長提出:國營飲食店女經理近來對圩場管理、街道治安事務都很熱心,是不是請她參加一下。谷主任委員說:人多打爛船,飲食店歸供銷社管轄,供銷社主任來了,就沒有必要勞駕她了。
    谷燕山首先把公文念了一遍。鎮上的頭頭們就議論、猜測開了:
    「不消講,是本鎮有人告了狀了!」
    「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總要給小攤販一碗飯吃嘛!」
    「有的人自己拿了國家薪水,吃了國家糧,還管百姓有不有油鹽柴米、肚飽肚饑哩!」
    「上回出了條『反標』,搞得雞犬不寧。這回又下來一道公文,麻紗越扯越不清了!」
    只有大隊支書黎滿庚沒有做聲,覺得事情都和那位飲食店的女經理有關。上回女經理和胡玉音鬥嘴,是他親眼所見。前些時他又瞭解到,原來這女經理就是當年區委書記楊民高那風流愛俏的外甥女。但這女工作同志老多了,臉色發黃,皮子打皺,眼睛有些發泡,比原先差遠了,難怪見了幾面都沒有認出。聽講還沒有成家,還當老姑娘,大約把全部精力、心思都投到革命事業上了。前些天,女經理、王秋赦還陪著兩個公安員召集本
    鎮大隊的五類分子訓話,對筆跡。可見人家不單單是個飲食店的蘿蔔頭。事後公安員安排吊腳樓主王秋赦當青石板街的治安員,都沒有徵求過大隊黨支部的意見。這回縣商業局又下來公文……事情有些蹊蹺啊!至於女經理通過這紙公文,還要做出些旁的什麼學問來,他沒有去細想。都是就事論事地看問題,委員們也沒有去做過多的分析。
    委員們商議的結果,根據中央、省、地有關開放農村集市貿易的政策精神,覺得小攤小販不宜一律禁止、取締,應該允許其合法存在。於是決議:由稅務所具體負責,對全鎮大隊小攤販進行一次重新登記,並發放臨時營業許可證。然後將公文的執行情況,政策依據,寫成一份報告,上報縣商業局,並轉呈縣委財貿辦、縣委財貿書記楊民高。
    稅務所長笑問黎滿庚:「賣米豆腐的『芙蓉姐子』是你乾妹子,你們大隊同不同意她繼續擺攤營業?」
    黎滿庚遞給稅務所長一支「喇叭筒」:「公事公辦,不論什麼『幹』濕』。玉音每圩都到稅務所上了稅吧?她也向生產隊交了誤工投資。她兩口子平日在生產隊出集體工也蠻積極。我們大隊認為她經營的是一種家庭副業,符合黨的政策,可以發給她營業證。」
    老谷主任朝黎滿庚點了點頭,仿佛在讚賞著大隊支書通達散會時,老谷主任和滿庚支書面對面地站了一會兒。兩人都有點心事似的。
    「老表,你聞出點什麼腥氣來了麼?」老穀性情寬和,思想卻還敏銳。
    「谷主任,胡蜂撞進了蜜蜂窩,日子不得安生了!」滿庚哥打了個比方說。
    「唉,只要不生出別的事來就好……」老穀歎了口氣,「常常是一粒老鼠屎,打壞一鍋湯。」
    「你是一鎮的人望,搭幫你,鎮上的事務才撐得起。要不然,吃虧的是我乾妹子玉音他們……」
    「是啊,你乾妹子是個弱門弱戶。有我們這些人在,就要護著他們過安生日子……我明後天進城去,找幾位老戰友,想想法子,把母胡蜂請走……」
    彼此落了心,兩人分了手。
    這年秋末,芙蓉鎮國營飲食店的女經理調走了,回縣商業局當科長去了。鎮上的居民都松了一口氣,好像撥開了懸在他們頭頂上的一塊鉛灰色的陰雲。
    但山鎮上的人們哪能曉得,就在一個他們安然熟睡、滿街鼾聲的秋夜裡,一份由縣公安局轉呈上來的手寫體報告,擺在縣委書記楊民高的辦公桌上。辦公室裡沒有開燈,只亮著辦公桌上的一盞檯燈。檯燈在玻璃板上投下一個圓圓的光圈。楊民高書記靠坐在檯燈光圈外的藤圍椅裡,臉孔有些模糊不清。他對著報告沉思良久,不覺地轉動著手裡的鉛筆,在一張暗線公函紙上畫出了一幅「小集團」草圖。當他的力舉幹鈞的筆落到「北方大兵」谷燕山這個名字上時,他寫上去,又打一個「?」然後又塗掉。他在猶豫、斟酌。「小集團」草圖是這樣的:

  米豆腐西施  
(父為青紅幫,母為妓女,新生資產階級) 
黎滿庚
    (大隊支書,嚴重
    喪失階級立場)
  谷燕山
    (糧站主任,
    腐化墮落???)
秦書田
    (反動右派)
  稅務所長
    (階級異己分子)


    畫畢,楊民高書記雙手拿起欣賞了一會兒,就把這草圖揉成一團,扔進辦公桌旁的字紙簍裡。想了想,又不放心似的,將紙團從字紙簍裡撿出、展開,擦了根火柴,燒了。
    檯燈光圈下,他像日理萬機、心疲力竭的人們那樣,眼皮有些浮腫,一臉的倦容。他大約批示過縣公安局的這份材料,就可以到陽臺上去活動活動一下身骨,轉動幾下發酸發硬的頸脖,擦把臉,燙個腳,去短暫地睡三、五個鐘頭了。他終於拉過一本公函紙,握起筆。這筆很沉,關係到不少人的身家性命啊。他字斟句酌地批示道:
    芙蓉鎮三省交界,地處偏遠,情況複雜,歷來為我縣政治工作死角。「小集團」一說,不宜草率肯定,亦不應輕易否定、掉以輕心。有關部門應予密切注意,發現新情況,立即報告縣委不誤。

(夢遠注:文中「小集團草圖」乃用線條標注的一個「圖」,這裡用表格代替了,讀者明白其意思就行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