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是一九六四年的春天。這年的春天,多風多雨,寒潮頻襲,是個黴種爛秧的季節。芙蓉河岸上,僅存的一棵老芙蓉樹這時開了花,而街口那棵連年繁花滿枝的皂角樹卻趕上了公年,一朵花都不出。鎮上一時議論紛紛,不曉得是主凶主吉。據老輩人講,芙蓉樹春日開花這等異事,他們經見過三次:頭次是宣統二年發瘟疫,鎮上人丁死亡過半,主凶;二次是民國二十二年發大水,鎮上水汪汪,變成養魚塘,整整半個月才退水,主災;三次是一九四九年解放大軍南下,清匪反霸,窮人翻身,主吉。至於皂角樹不開花,不結扁長豆英,老輩人也有講法,說是主污濁,世事流年不利。至於今年芙蓉樹春日開花和皂角樹逢公年兩件異事碰在一起,火相克,或許大吉大利,或許鎮上人家會有不測禍福等等。一時鎮上人心惶惶,貓狗不安。可是畢竟解放都十三、四年了,圩場上連個測字先生也不易找見,因之有些人便去找「天上的事情曉得一半,地上的事情曉得全」的五類分子秦書田求教。秦書田這傢伙卻假裝積極,好像比一般社員群眾覺悟還高、思想還進步似的,競唱開了高調,說以上言論都是不讀書,不懂生物學、生態學為何物造成的,硬把世事變遷、自然災害和草木花卉的變異現象扯在一起,做出了種種迷信解釋,等等。
最後還引用了革命導師關於「在一個文盲充塞的國度裡是不可能建設共產主義」的教導,來說服大家,來上政治課,妄圖以此來抬高身價,顯示他有文化知識的優越性,貶低社員群眾的思想覺悟呢。
然而自然界的某些變異現象,卻往往不遲不早地和社會生活裡的某些重大事件巧合在一起。二月下旬,縣委社教工作組進駐了芙蓉鎮。組長就是原先國營飲食店的女經理。李國香這回來,衣著樸素,面色沉靜,好些日子都不大露面,住在鎮上的一戶「現貧農」家——王秋赦的吊腳樓上,學當年土改工作隊搞「紮根串連」。山鎮上的居民對上級派來的工作同志向來十分敬重。對於政治,對於形勢,卻表現出一種耳目閉塞的頑愚。死水一般平靜的生活,舊有的風俗人情,就像一劑效用長久的蒙汗藥,使他們麻木、遲鈍。就連谷燕山、黎滿庚這些見過世面的頭面人物,也以為生活的牛車輪子還會吱吱嘎嘎、不緊不慢地照常轉動。對於李國香的重新出現,他們雖然心裡也掠過了幾絲陰雲,但沒有十分介意。她在客位,自己在主位。神仙下來問土地公。他們就是這鎮上的土地公。不管哪個仙姑奶奶、官家腦殼來,外禮外法的事,大約是難以辦起來的。加上這段時間,谷燕山為著糧站發放一批早稻優良品種,黎滿庚為著大隊的春耕生產,忙還忙不贏呢。
工作組住進王秋赦的吊腳樓這件大事,暫時還沒有成為本鎮的重要新聞。本鎮居民的注意力都被另一件事情吸引去了:擺米豆腐攤的胡玉音夫婦即將落成新樓屋了。新樓屋渙散了人心,干擾了運動。胡玉音兩口子卻為了這新樓屋請人描圖、備料,請木匠泥匠,忙了一冬一春,都瘦掉了一身肉。逢圩趕場的人卻講,「芙蓉姐子」人瘦點,倒越發顯得水靈鮮嫩了。她的老胡記客棧已經十分破舊,打算蓋起新屋後拆除。新樓屋就蓋在老
胡記客棧的隔壁,屋基就是買得吊腳樓主王秋赦的。據說王秋赦花掉兩百塊錢地皮款後又有些翻悔:賣賤了,黎桂桂夫婦起碼占了他一百塊錢的便宜。就算他賒吃了兩年多的米豆腐,但一百塊錢就是一千碗呀!天啊,一千碗!他王秋赦就是牛腸馬肚也裝不下這許多呀。可見生意人是放長線釣大魚,打的是鐵算盤……可如今,管你翻悔不翻悔,人家新樓屋已經蓋起了,一色的青磚青瓦,雪白的灰漿粉壁。臨街正牆砌成個洋式牌樓,水泥塗抹,劃成一格格長方形塊塊,給人一種莊重的整體感。樓上開著兩扇門窗兩用玻璃窗,兩門窗之間是一道長廊陽臺,砌著菱花圖案。樓下是青石階沿,紅漆大門。一把會旋轉的「牛眼睛」銅鎖嵌進門板裡。這座建築物,真可謂土洋並舉、中西合璧了。在芙蓉鎮青石板街上,它和街頭、街中、街尾的百貨商店、南貨店、飲食店互相媲美,巍然聳立於它古老、破舊的鄰居們之上,可以稱為本鎮的第四大建築,而且是屬私人所有!腳手架還沒有完全拆除,本鎮居民們就天天在圍觀、評價、感歎了。社教工作組組長李國香同志也雜在人群中來觀看過幾回,並在小本本裡記下了幾條「群眾反映」:
「攢錢好比針挑土,想不到賣米豆腐得厚利,蓋起大屋來!」
「比解放前的茂源商號還氣派,比海通鹽行還排場!」
「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沒個三千兩千的,這樓屋怕拿不下。」
「黎桂桂這屠戶殺生出身,入贅在胡氏家,不曉得哪世人積下的德!」
「胡玉音真是本鎮女子的頭塊牌,不聲不氣,票子沒有存進銀行,不曉得是夾在哪塊老磚縫縫裡……」
新屋落成,破舊的老客棧還沒拆除,就碰上芙蓉河岸老芙蓉樹春日裡開花的異事,胡玉音決定辦十來桌酒席沖一沖。也是
對街坊父老、泥木師傅的一種酬謝。她先去請教了義兄滿庚哥。大隊支書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胡玉音懂得這在頭頭們來說叫做「默認」。接著,她挨家挨戶,從老谷主任、稅務所長到供銷社主任、信用社會計,百貨、南貨、飲食各單位頭頭,一些相好的街坊鄰里,都請到了。大都滿口應承,也有少數托詞回避的。她還特意去請了請那位跟她面目不善的社教工作組組長李國香以及兩位組員。李國香倒是客客氣氣的,開口就是「好的,好的」,說工作組新來,運動還沒有展開,吃喜酒不好去,怕違犯社教工作隊員的紀律,倒是日後一定到新樓屋去看看,坐坐,扯扯家閑。李國香這回確是身分不同,待人接物,講話辦事的水平也不同。胡玉音見她和和氣氣,心裡自是寬慰感激。
三月初一,天一放亮,新樓屋門口就響起了劈劈啪啪的鞭炮聲,有五百響的,有一千響、兩千響的,把芙蓉鎮吵醒了。紅漆大門洞開,貼著一副惹眼醒目的紅紙金字對聯。上聯:勤勞夫妻發社會主義紅財。下聯:山鎮人家添人民公社風光。橫聯:安居樂業。不用說,這副對聯是出自秦書田的手筆。
整整一上午,親戚朋友,街坊鄰里,同行小販,來「恭喜賀喜」的,送鏡框匾額、送「紅包」、打鞭炮的絡繹不絕。新樓屋門口的青石板上,紅紅綠綠的鞭炮紙屑天女散花似地撒了一層。通街都飄著一股喜慶的硝煙味、酒肉香。中午一時,人客到齊,新樓舊鋪,擺下了十多桌酒席,濟濟兩堂,熱鬧非凡。老谷主任、滿庚支書、稅務所長、供銷社主任等鎮上的頭面人物,坐了首席。
開席前,滿面紅光卻又是一臉倦容的胡玉音拉著滿庚哥說:「我是滴酒不沾的,桂桂又是個見不得場合、出不得眾的人,你有海量,就給妹子做個主,勸谷主任他們多吃幾杯。一生一世,也難得這麼熱鬧兩回……」「放心,放心,這回,我頭一個就替你把『北方大兵』灌醉!」「秦癲子也來幫過忙,他成分高,我打算另外
謝他一下。」胡玉音周到地說。「對,對,秦癲子要入另冊。」「另外,滿庚哥,住進新樓屋後,拆了老屋,我和桂桂想收養一個崽娃,到時候請大隊上做個主……」「哎呀,妹子,你今日是喜飽了?你還有沒有個完?席上正等著我哪……
是的,胡玉音沒吃沒喝,聽著鄉鄰們的恭賀聲,看著張張笑臉,就喜飽了,醉倒了。
「北方大兵」谷燕山今日興致特別高,第一輪酒喝下肚,在大隊黨支部書記黎滿庚的催促下,他端著酒杯站起,來了段即興祝辭。他講的是一口純正的北方話,沒有雜一點本地土腔。在一切正規、嚴肅的場合,他都堅持講一口北方話,好像用以顯示其內容的重要性。
「同志們!今天,咱都和主人一樣高興,來慶祝這幢新樓房的落成!一對普通的勞動夫妻,靠了自己的雙手,積蓄下款子,能蓋這麼一幢新樓房,說明了什麼問題呢?勞動可以致富,可以改善生活。咱不要苦日子,咱要過幸福生活。這就是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咱共產黨領導的英明!這是今天大家端著酒杯,吃著雞鴨魚肉,應當想到的第一點。第二一點,大家都是在一個鎮子上住著,對這幢新樓房和它的主人,咱應當抱什麼態度呢?是羡慕,還是嫉妒?是想向他們看齊,還是站在一旁風言風語?我覺得應當向他們看齊,應當向這對勤勞夫婦學習。當然不是叫咱人人都去擺攤子賣米豆腐。發展集體生產和家庭副業,門路多得很!第三一點,咱不是經常講要建成社會主義、進入共產主義嗎?我想共產主義社會嘛,坐著是等不來的,伸著手也沒有人給。前幾年吃公共食堂大鍋飯,也沒有吃得成……我想共產主義嘛,在咱芙蓉鎮,是不是可以先來一點具體的標準,每戶人家除了吃好穿好外,都蓋這麼一幢新樓房,而且比這幢樓房還要蓋得好,蓋得高,蓋得有氣派!把咱鎮上的草頂土磚房,杉皮木板房,歪歪斜斜的吊腳樓,門板都發黑、發黴了的老鋪子,逐步換成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那一來,咱芙蓉鎮的青石板街的兩旁,就新樓房一幢擠著一幢,就和大城市裡的一條整齊漂亮的街道一樣……」
因為不是在會場上,大家對於「北方大兵」的這席祝酒詞,不是報以熱烈的掌聲,而是報以笑聲、叫好聲,杯盞相碰的叮噹聲。當然,也有少數人在心裡嘀咕,這個老穀,兩杯酒落肚,就講開了酒話?家家住新屋,過好日子,就是共產主義?可如今上頭來的風聲很緊,好像階級和階級鬥爭,才是革命的根本,才是通向共產主義的路徑。
接著下來,鎮稅務所長也舉起酒杯講了幾句話。當他提議祝新樓屋的主人早生貴子、人丁興旺時,獲得了滿堂的喝彩、叫好。
酒,是家做的雜糧燒酒,好進口,有後勁。菜是雞、鴨、魚、肉十大碗。老谷和黎滿庚兩人來了豪興,開懷暢飲。
也有細心的人冷眼旁觀看出來,吊腳樓主王秋赦,破天荒頭一回沒有加入這場合,來跑堂幫忙,一享口福。真有點使人覺得反常。是王秋赦心疼自己「賤價」賣掉的地皮,不願看到人家在那塊本來是屬他的勝利果實上蓋起了新樓屋?還是社教工作組住進了他的吊腳樓,如今他又成了紅人,當了「根子」,協助工作組忙運動,抓中心,實在抽不開身?還有一種令人擔憂的猜測,就是或許他已經聽到了什麼消息,摸著了什麼風頭,提高了覺悟,有了警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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