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鎮 古華著

六 「秦癲子」


    芙蓉鎮國營飲食店後頭,公共廁所的木板上出現了一條反動標語。縣公安局派來了兩個公安員辦案,住在王秋赦的吊腳樓裡。因王秋赦出身貧苦,政治可靠,又善於跑腿,公安員自然就把他當作辦案的依靠對象。至於「反標」寫的什麼?只有店經理李國香和兩個公安員才心裡有數,因為不能擴大影響,變成「反宣傳」。吊腳樓主王秋赦雖然也曉得個一鱗半爪,但關係到上級領導的重大機密,自是人前人後要遵守公安紀律,守口如瓶
    的。至於鎮上的平頭百姓們,就只有惶惑不安、既懷疑人家也被人家懷疑的份。
    李國香和王秋赦向公安員反映,莫看芙蓉鎮地方小,人口不多,但圩場集市,水路旱路,過往人等魚目混珠,龍蛇混雜。就是本鎮大隊戴了帽、標了號的地、富、反、壞、右分子,也有二十幾個;出身成分不純、社會關係複雜、不戴帽的內專對象及其親屬于女,就更不止這個數。圩鎮上的人,哪個不是舊社會吃喝嫖賭、做生意跑碼頭過來的?有幾個老實乾淨的人?還有就是鎮上的國家幹部和職工,党團員,也成年累月和這些居民廝混在一起,藤藤蔓蔓,瓜葛親朋,拜姊妹結老表,認乾爹乾娘,階級陣線也早就模糊不清了。
    兩個公安員倒是頗為冷靜地估計了一下鎮上的階級陣線、敵我狀況,沒有撤大網。他們依歷來辦案的慣例,和女經理、王秋赦一起,首先召集了一個「五類分子訓話會」。
    鎮上的五類分子,歷來歸本鎮大隊治保主任監督改造。一九六二年夏天,臺灣海峽局勢緊張,上級規定大隊治保主任由大隊黨支部書記兼任。黎滿庚支書定期召開五類分子訓話會。他還在五類分子中指定了一個頭目,負責喊人、排隊、報數,以毒攻毒。這個五類分子頭目就是「秦癲子」。
    秦癲子三十幾歲,火燒冬茅心不死,是個壞人裡頭的樂天派。他出身成分不算差,仗著和黎滿庚支書有點轉彎拐角的姑舅親,一從劇團開除回來就要求大隊黨支部把他頭上的右派分子帽子改作壞分子帽子。他坦白交代說,他沒有反過黨和人民,倒是跟兩個女演員談戀愛,搞過兩性關係,反右派鬥爭中他這條真正的罪行卻沒有被揭發,所以給他戴個壞分子帽子最合適。黎滿庚支書被他請求過幾回,心裡厭煩:壞分子,右派分子,半斤八兩,反正是一籮蛇,還不都一樣。就在一個群眾會上宣佈秦癲子為壞分子。過了不久,黎支書見秦癲子文化高,幾個字寫得好,頗有組織活動能力,就指定他當了五類分子的小頭目。
    秦癲子當上五類分子小頭目後,的確給黎滿庚支書的「監、管、改」工作帶來了許多便利。每逢大隊要召集五類分子彙報、訓話,只要叫一聲:「秦癲子!」秦癲子就會立即響亮答應一聲:「有!」並像個學堂裡的體育老師那樣雙臂半屈在腰間擺動著小跑步前來,直跑到党支書面前才腳後跟一併,來一個「立正」姿勢,右手巴掌平舉齊眉敬一個禮:「報告上級!壞分子秦書田到!」接著低下腦殼,表示老實認罪。黎滿庚和大隊幹部們起初見了他的這套表演頗覺好笑,後來也就習慣了。「秦癲子,豎起你的耳朵聽著!晚飯後,全體五類分子到大隊部門口集合!」
    「是!上級命令,一定完成!」他立即來一個向後轉,又像個體育老師那樣小跑步走了。晚上,他準時把五類分子們集合到大隊部門口的禾坪上,排好隊,點好名,報了數,一律低下腦殼,如同一排彎鉤似的,才請大隊領導查點、過目。
    在五類分子中間,秦書田還有一套自己的「施政綱領」。他分別在同類們中間說:
    「雖講大家都入了另冊,當了黃種黑人,但也『黑』得有深有淺。比方你是老地主,解放前喝血汗,吃剝削,傷天害理,是頭等的可惡;比方你是富農,從前自己也勞動,也放高利貸搞剝削,想往地主那一階梯上爬,買田買土當暴發戶,是二等的可惡;再比方你反革命分子又不同,你不光是因財產、因剝削戴的帽子,而是因你的反動思想、反動行為,與人民為敵。所以五類分子中,你是最危險的一類。你再要輕舉妄動,先摸摸你頸脖上長了幾個腦殼。」
    「你呢?你自己又算個什麼貨?」有的地、富、反分子不服,回駁他。「我?我當然是壞分子。壞分子麼,就比較複雜,有各式各樣的。有的是偷摸扒搶,有的是強姦婦女,有的是貪污腐化,有的是流氓拐騙,有的是聚眾賭博。但一般來講,壞分子出身成分還是不壞。在五類分子中,是罪行較輕的一類。嘿嘿,日後,我們這些人進地獄,還分上、中、下十八層呢!」
    他講得振振有詞,好像要強調一下他「壞分子」在同行們中間的優越性似的。但他隻字不提「右派分子」,也從沒分析過「右派分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行」,百年之後進地獄又該安置在哪一層。
    秦癲子當過州立中學的音體教員,又任過縣歌舞團的編導,因而吹、打、彈、唱四條板凳都坐得下,琴、棋、書、畫也拿得起。舞龍耍獅更是把好角。平常日子嘴裡總是哼哼唱唱的,還常「寬大大寬扯寬」地念幾句鑼鼓經。前幾年過苦日子,鄉下階級鬥爭的弦繃得不那樣緊,芙蓉鎮大隊一帶的山裡人家招郎嫁女,還請他參加鼓樂班子,在酒席上和貧下中農、社員群眾平起平坐,吃吃喝喝,吹吹打打地唱花燈戲呢。這叫藝不礙身,使得他和別的五類分子在人們心目中的身價有所不同。還有,就是本鎮大隊根據上級佈置搞各項中心,需要在牆上、路邊、岩壁上刷大幅標語,如「大辦鋼鐵,大辦糧食」、「反右傾、反保守」、「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樑」、「三面紅旗萬萬歲」等,也大都出自他將功贖罪的手筆。
    去年春上,不曉得他是想要表現自己脫胎換骨的改造決心還是怎麼的,他竟發揮他音樂方面的歪才,自己編詞、譜曲,自己演唱出一支《五類分子之歌》來:「五類分子不死心,反黨反國反人民,公社民兵緊握槍,誰敢搗亂把誰崩!坦白吧,交代吧!老實服法才光明,老實服法才光明!」他對這支既有點進行曲味道、又頗具民歌風的《五類分子之歌》,頗為自負、得意,還竟然要求在大隊召集的訓話會上教唱。但五類分子們態度頑固,死也不肯開口,加上大隊支書黎滿庚也笑著制止,才作罷。後來倒是讓村鎮上的一些小娃娃們學去了,到處傳唱開來,算是有了一點社會影響。
    對於秦癲子,本鎮大隊的幹部、社員們有各種各樣的看法。有的人把他當本鎮的「學問家」,讀的書多,見的世面大,古今中外,過去未來,天文地理,諸如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美國的共產黨為什麼不上山打遊擊、工人為什麼不起義,地球有不有壽命,月亮上有不有桂花樹、廣寒宮等等,他都講得出一些道道來,而且還要捎帶上幾句馬列主義、唯物史觀。使得山鎮上一些沒有文化的人如聽天書一般,尊他為「天上的事情曉得一半,地上的事情曉得全」;有的人講他偽裝老實,假積極,其實是紅薯壞心不壞皮;有的人講他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窮快活,浪開心,活作孽;也有的人講,莫看他白天笑呵呵,鑼鼓點子不離口,山歌小調不斷腔,晚上卻躲在草屋裡哭,三十幾歲一條光棍加一頂壞分子帽,哭得好傷心。還有民兵晚上在芙蓉河邊站哨,多次見他在崖岸上走過來,走過去,是想投河自盡?又不像是要自盡,大概是在思慮著他的過去和將來的一些事情……
    反正本鎮上的人們,包括賣米豆腐的「芙蓉姐子」在內,包括鎮糧站主任谷燕山在內,不管對秦癲子有哪樣的看法,卻都不討嫌他。逢圩趕集碰了面,他跟人笑笑,打個招呼,人家也跟他笑笑,打個招呼。田邊地頭,大家也肯和他坐在一起納涼、歇氣,卷「喇叭筒」抽:「癲子老表!唱個曲子聽聽!…『癲子,講個古,劉備
    孫權、岳飛梁紅玉什麼的!」「上回那段樊梨花還沒有講完!』,就是一班年輕媳婦、妹子也不怕他,還敢使喚他:「癲子!把那把長梯子背過來,給我爬到瓦背去,曬起這點紅薯皮!…『癲子!快!我娘發螞蝗痧,剛放了血,你打飛腳到衛生院請個郎中來!』』至於那班小輩分的娃娃,階級觀念不強,竟有喊他「癲子叔叔」、「癲子伯伯」的。
    秦癲子領著全大隊的二十二名五類分子,一個個勾頭俯腦地來到鎮國營飲食店樓下的一間發著酸鹹菜氣味的屋子裡,撿了磚頭、爛瓦片坐下,女經理李國香和「運動根子』』王秋赦才陪著兩個公安員進來。公安員手裡拿著一本花名冊,喊一個名字,讓那被喊的分子站起來亮個相。公安員目光如劍,嚴威逼人,寒光閃閃,壞人壞事,往往一眼洞穿。當喊到一個歷史反革命分子的名字時,一聲稚嫩的「有」,來自屋角落。站起來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娃子。公安員有些奇怪,十一、二歲的小娃子解放以後才出生的,怎麼會是歷史反革命?秦癲子連忙代為彙報:他爺老倌犯了咳血病,睡在床上哼哼哼,才叫崽娃來代替;上級有什麼指示,由他崽娃回去傳達。王秋赦朝那小歷史反革命啐了一口:「滾到一邊去!娘賣乖,五類分子有了接腳的啦!看來階級鬥爭還要搞幾代!」
    接著,女經理李國香拿著一疊白紙,每個五類分子發一張,叫每人在紙上寫一條標語:「大躍進、總路線、人民公社三面紅旗萬歲!」而且寫兩次,一次用右手寫,一次用左手寫。五類分子們大約也有了一點經驗,預感到又是鎮上什麼地方出了「反標」了,叫他們來對筆跡。膽子大的,對公安人員這套老套子,不大在乎,因為不管你做不做壞事,一破什麼案子總要從你這類人入手、開刀。膽子小的卻嚇得戰戰兢兢,丟魂失魄,就和死了老子老娘一樣。
    使公安員和女經理頗為掃興、失望的是,二十二名五類分子中,競有十人聲稱沒有文化,不會寫字,而且互相作保、證明。王秋赦在旁做了點解釋:「鎮上凡是有點名望的地主老財解放前夕都逃到香港、臺灣去了,剩下的大都是些土狗、泥豬!」只有壞分子秦書田,還多從女經理手裡討了一張紙,右手左手,寫出來的字都是又粗又大,端端正正,和印板印出來的一樣,把兩張紙都寫滿了。其實公安員完全可以到街牆、石壁上去對他寫的那些標語的筆跡。凡是會寫字的五類分子都留下了筆跡之後,公安員和女經理分別訓了幾句要老實守法的話,才把這些入另冊的傢伙們遣散了。
    秦癲子最可疑。可是公安員找大隊幹部一瞭解,又得到的是否定的答覆,說「秦癲子幾年來老老實實,勞動積極,沒有做過什麼壞事」。而且筆跡也不對。女經理李國香和吊腳樓主王秋赦又提出「賣米豆腐的胡玉音」出身歷史複雜,父親入過青紅幫,母親當過妓女,本人妖妖調調,拉攏腐蝕幹部,行蹤可疑。公安員依他們所言,在逢圩那天,特意到米豆腐攤子上去吃了兩碗,坐了半天,左看右看,米豆腐姐子無論從哪個側面看都是一表人才,笑笑微微的,待人熱情和氣,一口一聲:「大哥」、「兄弟」,服務態度比我們多數國營飲食店的服務員不知要好到哪裡去了呢。胡玉音又沒有什麼文化,哪裡像個寫「眨標」的?人家做點小本生意和氣生財,為什麼要罵你這個三面紅旗?三面紅旗底下還允許她擺米豆腐攤子嘛,哪來的刻骨仇恨?
    後來實在沒有別的線索,女經理又給公安員出了主意:通過各級黨團組織,出政治題目,發動群眾寫文章談對三面紅旗的認識,讓全鎮凡是有點文墨的人,都寫出一紙手跡來查對。真是用心良苦,興師動眾。結果還是沒有查到什麼蛛絲馬跡。
    鎮國營飲食店廁所的一塊千刀萬剮的杉木板,攪得全鎮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人心惶惶。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被揭發、被懷疑、被審查。後來公安員把這塊臭木板當作罪證實物拿走了,但這一反革命政治懸案卻沒有了結。這就是說,疑雲黑影仍然籠罩在芙蓉鎮上空,鬼蜮幽魂仍在青石板街巷深處徘徊。
    案雖然沒有破,王秋赦卻當上了青石板街的治安協理員,每月由縣公安局發給十二元錢的協理費。國營飲食店女經理在本鎮居民中的威信,也無形中一下子樹立了,並且提高了。這是本鎮新出現的一個領袖人物,在和老的領袖人物——糧站主任谷燕山抗衡。從此,女經理喜歡挺起她那已經不太發達的胸脯,仰起她那發黃的隱現著胭脂雀斑的臉盤,在青石板街上走來走去,在每家鋪面門口站個一兩分鐘:
    「來客了?找王治安員登記一下,寫清客人的來鎮時間,離鎮時間,階級成分,和你家是什麼關係,有沒有公社、大隊的證明……」
    「你門口這幅對聯是哪年哪月貼上去的?『人民公社』這四個字風吹雨打得不成樣子,而且你還在毛主席像下釘了竹釘掛牛蓑衣?」
    「老人家,你看那米豆腐姐子一圩的生意,大約進多少款子,幾成利?聽講她男人買磚置瓦尋地皮,準備起新樓屋?」
    「你隔壁的土屋裡住著右派分子秦書田吧?你們要經常注意他的活動,有些什麼人往來出進……鎮裡王治安員會專門來向你佈置。」
    如此等等。女經理講這些話時,態度和好,帶著一種關照、提醒的善意。但事與願違,她的這些關照、提醒,給人留下的是一種沉悶的氣氛,一種精神上的惶恐。漸漸地,只要她一在街頭出現,人們就面面相覷,屏聲住息。真是一鳥進山,百鳥無聲,連貓狗都朝屋裡躲。仿佛她的口袋裡操著一本鎮上生靈的生死簿。芙蓉鎮上一向安分守己、頗講人情人緣的居民們,開始朦朦朧朧地覺察、體味到:自從國營飲食店來了個女經理,原先本鎮群眾公認的領袖人物谷燕山已經黯然失色,從此天下就要多事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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