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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小村的午後變得懶洋洋的,萬支書家裡酒桌上的氣氛卻是充滿了火藥味。萬支書和劉主任的爭吵忽高忽低。呂淑紅一顆心也像被什麼絞擰著。自從淑梅找她,她就死乞白賴地將劉主任拉了來。她看見兩個男人酒喝得挺悶,久久不說話。萬支書沉不住氣地說,大劉,你小子從小跟成貴長大,你們都是俺眼看著長大的。淑梅又該是韓家人啦,將來你們弄好了就是親戚!呂淑紅眼珠暴起,萬支書,誰跟他是親戚?萬支書笑呵呵地改了口,說,不是親戚,一村住著,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呐!你就真忍心看成貴的笑話?劉主任將端起的酒盅往桌上一墩,說,老萬你別血口噴人,我咋看成貴笑話啦?當初他請金老闆喝酒時,我就一言沒發,准知道這是坐蠟的事兒。當時你不也沒放個響屁麼。萬支書顯見得有了激動,從桌上站起身,款款踱步,紅著臉說,大劉啊,當時俺沒把這事當回事兒,種田不種田,不都有飯吃嗎?現在看來,是俺錯啦!當初,開發區這塊地,就不該賣給你們,俺悔青了腸子哩。

  劉主任茫然地盯著萬支書,哎,老萬你沒吃錯藥吧?一夜之間變了個人,當初賣地你可是積極分子!

  呂淑紅插話說,聽著,萬支書比你強。

  萬支書動情地說,是分糧時,成貴那一句,俺們是種糧的,把俺打醒啦!沒有耕地,吃著老外的糧食,是夠叫人寒心的。外國人直嚷嚷叫板,下個世紀誰來養活中國?俺小小韓家莊,也得問一句,下個世紀誰來養活韓家莊!可眼下,俺們就養活了自己,俺這當支書的還有啥臉吆五喝六的……他眼窩濕了。

  劉主任說,賣的地就賣了,有錢在,往後動員村裡人開荒山……

  萬支書艱澀地一笑,說,俺們是要開荒山。韓家莊出了個韓成貴,他想種田,想開荒山,為勘測造山渠,他和淑梅困在山洞裡六天六夜。真是房檐滴水照坑砸,這孩子跟他爹當年一個樣兒!俺們韓家莊有這樣好小夥子,該扶一把哩。大劉,你無論如何也要說服金老闆,讓孩子收了這茬莊稼。這地,三四個年頭都晾了,就差這個把月?真是的!

  劉主任想了想,很為難地說,老萬,這事淑紅早就找了我,反復幾回啦!俺實在幫不了,得罪了外商,開發區就更沒指望了!

  萬支書憤憤地罵,俺看是你小子不願幫!是不是吃人嘴短!

  劉主任被說煩了,梗著脖子罵,傻小子韓成貴,給了你們多少好處,都來擠兌我,我不管,就不管!

  萬支書突然扭轉身,一個嘴巴掄過去,脆脆地打在劉主任左臉上。劉主任鼻子淌著血,咬住嘴唇,愕然地瞪著萬支書。

  呂淑紅抱住萬支書,感到他身子發抖。

  屋裡靜極了,唯有粗重的喘息聲。

  門打開,韓成貴和呂淑梅撲進來,他們一直在窗外聽著。韓成貴昂著臉,跪在萬支書腿下,聲淚俱下,萬支書,別吵了,別打了,禍是俺成貴一人闖下的,俺是男人,就該敢做敢當……

  萬支書一把扯起韓成貴,吼道,骨頭不能軟!

  呂淑紅瞪著劉主任,美麗的眉梢上鎖著恨。她一甩手,率先轉身走了。劉主任眼裡露出疑惑和恐懼,站起身,撲撲跌跌追下樓。嘴裡喊著,淑紅,淑紅……

  秋天的早晨,日頭還沒有出,鳥兒的聲音就飄了過來。韓成貴牽著老牛去田裡,看看最後一眼莊稼。鳥兒的叫聲很好聽,與橫河汩汩流動的聲音雜糅在一起,有一種悠遠甜潤的味道。快挨近莊稼地的時候,他瞅見穀子地裡耀起一片暈光,像鋪一片漾動黃光的古銅錢。他把老牛領到地頭,說,進去吃吧,讓你吃個夠!老牛瞪大醬麻色的眼睛瞅他,一動不動,鼻孔裡噴出長長的一股氣。韓成貴氣惱地罵,窩囊,跟大腳爺一樣窩囊!吃,不吃白不吃!他弓腿使勁將老牛推進穀田裡。老牛嗅嗅谷禾的清香,打個轉又慢慢走出谷田。韓成貴心腔一熱,再也無力推牛了。他瞅見牛是挺著寬闊堅硬的胸膛,邁著柔韌有力的步子走出谷田的。牛默默地啃地頭上的青草。他狠狠地踢了老牛一腳,獨自朝玉米地走去。昨天上午,他就將青青的玉米棒子賣了,賣給小販煮熟玉米。城裡人喜歡吃煮玉米。棉花和穀子不行,棉桃還沒綻開,一摁是嫩嫩的白水。穀子到是結穗了,裡邊癟癟的沒啥東西。如果再有個把月,一切都順理成章。韓成貴情不自禁地蹲在地裡,看著地壟裡有他的身坯印子,那是他在田裡睡覺時印下的。他聽到持續不斷的鳥叫,這裡將拔地而起的是高樓、廠房和花園,也不會是鳥的領地了。他抬頭看見高城市電線橫過天空,鳥們整整齊齊地臥在上面。它們知道是最後的聚會嗎?鳥叫使昏暝的青紗帳顯得更加空闊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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