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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水音空靈,像流泉一樣甜潤,韓成貴感到天上裂開一道縫,他的嘴角也裂開一絲溫暖的笑意。醫生將蒙在眼睛上的沙布摘掉了,他看見白色天花板和透明的輸液瓶。娘多皺的黃臉,像水浸的幹菊花。兒子圓潤的黑臉蛋,那麼聖潔純淨。他沒說話,淚水卻湧滿眼睛,無聲地從鼻窪裡淌下來。在他出事的幾天裡,娘跪在家裡的木犁下面,磕頭,燒香,流幹了眼淚。兒子小勇三次跟隨大人上山。城裡的陳金月也慌了,一天回家兩趟。小院子裡湧來一撥一撥的村人,狗剩瞅見開發區地裡莊稼被水淹了,晝夜站在那裡泄水。鄉里人情厚哩,韓成貴將兩腮咬成紫紅的肉棱,深深地想,只要人能在破洞裡折騰出來,吃這份罪,你就啥難啥險也不在乎了。你韓成貴要記住鄉親們的熱腸子話,開了荒山,要井裡放糖,甜頭大夥嘗哩。正想著,萬支書和呂淑紅走進病房。淑紅告訴他,淑梅也醒過來了。萬支書還告訴他,村裡支持他開發荒山。

  為大腳爺出殯的早晨,韓成貴和呂淑梅正昏在醫院裡。他們後來聽說,萬支書讓人在墳場挖了三個墓穴。埋大腳爺的時候,村人才將那兩個墓穴填上。呂淑梅和韓成貴領著老牛去給大腳爺上墳,淑梅想,上墳回來就讓韓成貴把老牛領走,他開發區的莊稼該收秋了。收過秋,讓老牛帶他上山挖渠造田。去墳場那天,太陽真好。韓成貴牽著老牛給大腳爺磕頭,老牛倔倔地掙著脖子,頸包聳起,肌肉彈跳。呂淑梅說老牛不願意跟你。韓成貴不氣不惱,傷感地拍拍牛背歎道,你的主享福去了。你命大,命大有啥好,還得受罪。他這時才感覺到,苦難是裸露的,幸福永遠在遠方包裹著,苦難和幸福中間隔著一道門。他看見呂淑梅從籃子裡掏出一包豬頭肉,一盤蘋果,一瓶西鳳酒,輕輕地擺在墳頭,眼睛就紅了。她爹娘去的早,這些年爺爺一直跟她過,爺爺最疼愛的就是她。她將白酒倒進小酒盅裡,然後灑進虛土上,灑一盅說一句話,爺,喝口酒吧;爺,享福噢……然後就啜啜地哭了。韓成貴和呂淑梅都看見了墳旁的兩片濕土,對視了一眼,彼此誰也沒說話,默默地來到村口,韓成貴抬眼看見天黑盡了,鑽出零零散散的星星。韓成貴要送她回家,淑梅說別送了,這就夠叫人嚼舌頭的了,你還沒離呢!韓成貴愣了愣,他轉身時,淑梅讓他把牛牽走。韓成貴眯著眼與牛並行著走了……

  第二天,韓成貴果然牽老牛上了山。

  初秋的莊稼長得很起勁,可初秋的日子卻過得提心吊膽。開發區劉主任不斷把金老闆的口信傳過來,說資金到位了,華夏工業城動工在即。韓成貴依舊在田裡施最後一遍肥。他擺出的面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疲憊焦急的神色令人頓生憐憫。他求呂淑梅找呂淑紅,呂淑紅沒鼻子沒臉地跟劉主任鬧了一通,然後回話說等韓成貴收秋。韓成貴高興得在地裡轉悠,忽然覺得心虛,像是欠了別人什麼。他正想著為自己的歉意有所表示,劉主任又傳來兇信,韓國金老闆無法對總部負責,董事會將追究金老闆的責任。就在莊稼來回拆騰的時候,妻子陳金月又來添亂。鄉法院將他叫去了,陳金月提出離婚並堅決要孩子。法官的口氣似乎向著陳金月,說你種田人連塊地都沒有,能養活自己兒子嗎?韓成貴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罵這是屁話,俺有一座山,俺也能讓兒子有出息。陳金月當著法官罵道,就是俺爹送給你村的那座禿山?哼,就是座金山,你這土老冒也換不來一頓熱飯!韓成貴氣得發抖,恨不得一耳光將陳金月臉蛋扌扇歪了。他最容不得農民瞧不起莊稼人。法官見他們分歧太大說先調節,韓成貴心亂如麻地回到家裡沒敢跟娘說。混帳日子簡直不值得去過,委實活受罪,可是秋夜長長,苦日子只好活在盼望裡……

  花盆裡的穀子熟了。

  娘把沉甸甸的花盆端給韓成貴看,韓成貴把眼睛死死閉上,心裡一陣雷鳴電閃。這些天,娘發現他從不看穀禾,也沒澆過一滴水。娘以為他忘記了這株谷禾,其實是韓成貴不敢正眼瞧它。穀子熟透了,兔尾巴粗的穀穗安詳地垂著,籽粒飽滿,散發著淡淡的幽香。往年瞅見這樣的穀穗,他就在田地裡收割,捆背,打場,鏟穀茬。今年不行,他苦巴苦累經營的玉米、穀子和棉花還沒熟透哇。他分明感到田野漫天青光壓下來的分量。種子、化肥、水費和工錢,掐指粗粗一算,就是幾萬塊的損失哩。話又說回來,這種難堪痛心的局面也是有言在先,怨不得別人,怨就怨他有種莊稼的癮,沒有收秋的命。想來又想去,他終於慢慢抬起頭,在空蕩清冷之中望一眼穀子。穀子黃黃的,谷稈谷葉谷穗都是黃的,在眼前漫漫泛泛黃出上百里遠。最後蒼黃的穀子只剩下一棵棵晃動的梢兒,又晃了幾下,穀稈也不見了,像是沉進了看不見底的深淵。他咂咂嘴巴哼一聲,造孽呀!

  娘流著眼淚說,貴啊,認命吧,認命吧。

  韓成貴直挺挺地坐好,望了娘一眼,說他想拉二胡。娘沒吭聲。韓成貴從牆上摘下那把胡胡,望著那株穀禾,瞅著那輪清月,吱吱啞啞把胡胡拉成了哭調。娘折彎了身子坐在炕沿上,叨著那杆玉嘴煙袋,勾頭耷腦聽那種背時的調子。

  呂淑梅走來,倚著院門聽著,感覺橫河的秋水也是這般嗚咽。她聽不下去了,大聲問,成貴,別拉啦,開發區的莊稼咋辦?

  韓成貴停下手,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狗日的,鏟!

  你瘋啦?那是幾萬元的血汗哩!呂淑梅肩膀抖了。

  韓成貴顫聲說,俺在外商面前是喝了血酒的!俺就是傾家蕩產,也不能丟咱中國農民的臉!

  呂淑梅吼著,人要臉誤事!他們欺負人,俺找淑紅,俺找大劉,找金老闆,他們咋能這樣呢?說完腳步呼呼地走了。

  韓成貴悵悵地望著她的背影,很沉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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