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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麥子運回來,堆放在村委會門口。

  轉天早上,村委會的喇叭喊個不停,讓村裡家家戶戶分麥子。韓成貴一直在地裡澆水,趕到村委會門前,村人已聚齊了,一片嘈雜。他瞅見娘領著小勇來了,娘手裡提著面袋子,白白麵袋跟娘白髮一樣,使韓成貴憶起瓜菜代年月的事。五八年大煉鋼鐵,他聽爹說鍋砸了,一面袋糧食交到大食堂。娘領著瘦弱的小成貴吃那碗照進人的稀粥,後來,連這碗稀粥也喝不上了。沒有耕地,誰敢保證以後沒有喝不上稀粥的日子?韓成貴眼裡的荒山同糧囤連在一起,米黃的麥粒晶瑩地顫動。高高的糧垛,壓得他喘不上氣來。不一會,萬支書和村會計走出來,對著人群喊,靜一靜,大夥都挺忙的,念到誰的名字,誰家就把麥子背走!然後就臉色難看地笑了笑。

  會計頻頻念著村人的名字,人群一陣沉默,沒有一個人走上去搬分配好的麥子。韓成貴兀立在那裡,看見鄉親們眼睛紅紅的,臉上卻毫無表情。幾隻覓食的鳥兒,旁若無人地蹦到糧垛上,消消停停啼囀。

  萬支書吃了一驚,出乎意料地嚷,咋啦?你們不缺糧是不?你們怕吃了老外的糧食,患上艾滋病?再不領,俺可退回去啦……

  村會計小聲勸著,大夥就低低頭,領了吧。

  依舊沒人響應。雲彩低低地壓著,熱氣堵住人的喉嚨,只聽到呼呼的喘氣聲。耐熱的昏鴉呱呱鳴叫著,揮動黑翅鑽走了,甩下的淒鳴幾乎掏空了人們的心。韓成貴的雙腿抬不起來,抽搐痙攣了。他怪模怪樣地盯著麥子……

  萬支書惱成一張猴腚臉,吼,你們還長臉啦?跟誰治氣?跟誰較勁?他的喊聲虛軟無力。

  誰也沒理會大腳爺站在人群裡。大腳爺勾腰走出來,盯住萬支書,支書啊,嚷啥?你不是不知道,咱韓家莊歷史上是售糧大村,連返銷糧、救濟糧都沒領過啊……

  萬支書驚顫了一下,身體像被抽去骨頭,虛虛地點頭,是哩,大家心裡難過,俺也覺得……可是,不管是啥糧,填進肚裡都能活命哩。成貴,你帶個頭……

  韓成貴木木地怔在那裡,悶著嘴,喉管卻咕咚咕咚響著。不知誰捅他一下說,支書喊你呢。韓成貴縮著脖子,直著雙眼走過去,走到糧袋前一晃,嗵一聲跪在地上,就有一聲肉質暗響,震得人心壁打顫,他雙手摳進糧袋裡,抖抖地捧出一捧麥子,痛苦地抬起頭,狠狠地揚向天空,仰天長嘯一聲:俺們是種糧的啊——一口濃濃的熱血噴湧出來。他抱住腦袋,傷心地大哭,嗚嗚的像個婦人。

  人群有人跟著哭,哭聲在淒迷的天空裡飄乎不定,像悲鳴的地蟲。哭聲被濃雲壓抑著,變得啞啞的,含含糊糊。萬支書眼紅了,緩緩轉身走了,鄉親們想走,卻邁不動步子,窘窘地站著。村會計悠長了聲腔說,人是鐵飯是鋼,領糧吧!鄉親們終於被說動了,默默地領糧食。麥粒流動的聲音還是很好聽的。

  麥粒散落一地。韓成貴踩著光滑的麥粒走了。

  一個溫馨的早晨,韓成貴看見了大腳爺的笑臉,老人和藹地笑著。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呂淑梅,她第一次看到爺爺的笑顏,心裡奇怪又寬慰。大腳爺將兩隻耳筐搭在牛背上,牽著牛欣欣地走了。老人說在山上等他們。老人顯見得有了激動,仰臉看遠遠的山。大腳爺將日子悟得挺透,會悟,等於會活。韓成貴目送著大腳爺上山,看出老牛一瘸一拐地走,就問呂淑梅。淑梅說牛的後腿是被山石砸的,為這爺爺心疼了好幾天。韓成貴坐在呂淑梅家裡的石墩上說,大腳爺牽牛背土站在楊樹上,真成了小村一景了。說不定哪一天啊,俺也成大腳爺啦!呂淑梅捂嘴格格笑。韓成貴瞅著呂淑梅打發女兒到同學家玩,就知道淑梅有心裡話跟他說。他看得出,今天淑梅是特意打扮過一番的。新的素花襯衫,下面是件黑褲,搭配得很和諧,一條白手絹將黑黑的長髮束起來。他瞧著她黑亮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俊俏的嘴角,還跟過去一樣,不一樣的是她臉上肌肉鬆弛了,身體也比先前寬了。呂淑梅沖他盈盈一笑,問,你瞅俺還是過去的淑梅嗎?說著臉就紅了。韓成貴憨憨笑著,說,你不是過去的你,俺也不是過去的俺啦!有時候啊,人是爭不過命的,就說咱倆吧,老天爺安排好了的,愣是讓金月插一杠子,這回鬧的,俺留她都留不住了。呂淑梅歎道,金月嫂子人不錯,能幹,能折騰,做女人的不易,別為難她。韓成貴悻悻地說,俺為難她?是人家瞧不上咱啦!淑梅,等俺辦了手續,俺就把你娶過來,好好熱鬧一回!咱們不費勁兒,就有一兒一女啦!呂淑梅笑道,看把你美的,不知自己是吃幾兩米飯的!要兒子,金月能依你嗎?韓成貴倔倔地說,跟她上法庭論理,輸房子賣地,也得把兒子保住!呂淑梅笑說,你哪有地啊?韓成貴不自然地笑笑,俺想好啦,跟你爺一樣,上山開田!他一把攬過呂淑梅說,你就是俺的地!呂淑梅恨恨地捶他,好狠心的東西,俺還沒進你家門兒,就想把俺賣了哇?韓成貴將粗糙的大手伸進她上衣裡不停地撫摸。她不躲,也不掙,直愣愣地看著他,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不知是他手糙,還是自己身子胖了,他的手總是一頓一頓的。韓成貴卻感覺到她溫熱柔軟的身子很光滑,而且還聞到了她身上的氣息。他的臉碰到了她噴著熱氣的嘴唇。他吻她,他的嘴像翻耕土層一樣吻她的全身。他感覺到她的顫慄,就像初戀時一樣。她噢喲一聲呻喚,渾身著了魔似地扭動起來,喃喃地說,貴,快點吧,一會兒孩子就回來了。他沒想到她的手會那麼狠地摳他肩膀,她尖尖的手指紮進他的肉裡。她流淚了。她的眼淚感動了他,他鼻子一酸,眼淚與汗水濕濕地潤滑了女人的面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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