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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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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韓成貴一次次驚悸,從夢裡掙扎著醒來,看見一片淡淡的月光憂鬱地灑在空蕩蕩的窗臺上,那株穀禾被照得有些斑斕。一切皆在酣眠中,唯穀禾醒著,同夜風一起緩緩搖動,噝噝低吟。每當他熬這燠熱漫長的夜,他都側耳細聽穀禾搖動的低吟。谷禾又長高了一截,它平平淡淡地長著,沒有一點故事,可他夢裡的故事嚇人。他夢見發大水,大水吞沒了他開發區上的莊稼。吞天吞地的大水還淹了爹的墳。歲月從墳地間穿過,爹從地下走出來了。爹碰上鬼打牆,繞來繞去找不到家園。紙紮的花圈有一半埋在土地裡,另一半由月光塗上銀色。爹的幽靈正遊蕩在村外,赤裸裸的,像一粒灰塵。韓成貴慌慌張張地走出家門,奔開發區那片莊稼去了。他曾經睡著做夢,眼下走著也做夢。到了莊稼地裡,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夜行了,他想覓一塊爹的墳地。 頭伏已盡,未見一場透雨。韓成貴發現莊稼地旱了,地皮硬硬的。他從地上草棚裡找來鐵鍬,修理地上的水溝。深一腳淺一腳地挖,無聲無息地補。好像在挖水溝,又好像為爹掘一座新墳。夜涼了,涼氣繞著他的上身打旋。雙腿被沒膝的莊稼護著,熱著發癢。他放下鐵鍬,又一腳將鐵鍬踢到亮處,自己坐在地壟上吸煙。落露水了,腦袋頂上的水珠濺了他滿臉。棉花的枝杆紫紅,不知啥時他弄折了一株棉花,弄折的葉梗上,乳白的汁水不停地滲流。他坐不住了,又拿鐵鍬挖出棉根兒,弄圓一個洞兒,從別處密實的地方挖來一根棉身子栽上。他想,明天一早就得租台水泵來澆地。澆地之前還要灑上一些化肥。他蹲在地裡長舒一口氣,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夜氣寒寒的,他縮了縮脖子。要是不涼,他真想在這藍色的夜裡寬餘地補一個回籠覺。不補覺他明天照樣幹活,他分明還是那樣強壯,每頓飯照樣吃三個大饃。如今不吃高粱面、紅薯面,一色白麵和大米。像劉主任萬支書這樣有權有勢的人,不也吃大米白麵?差就差在菜上吧。他們住著洋樓,不也是每天三飽一個倒嗎?韓成貴從不眼熱別人,他有時美妙得不可思議。空心村騰出的五十多畝地,他是指望不上了。如果他不種開發區這片地,萬支書會承包給他的。後來聽呂淑紅說,對於這塊地的用場,村委會引起不小的爭議。有人主張建個公園,有人提議建工廠。呂淑紅毫不含糊地警告萬支書,這塊地只能還耕,你要占,要占一補一!商量來研究去,這片地承包給無地戶張老栓、馬廷江和何力軍三戶農民了。韓成貴並無惡意地想,地別閑著,誰種都打糧食。呂淑紅都覺得對不住韓成貴。她在韓家莊清理空心村一炮打響,縣裡鄉里領導高看她一眼。她馬不停蹄地到別的村清理去了。她在忙亂之餘,想著在開發區收莊稼上幫他一把。如果他與金月離了婚,她將出面幫姐姐與他團圓。韓成貴卻沒有一點怪淑紅的意思。自從上山見了大腳爺之後,他的心鼓鼓湧湧不安生了,他的目光完全移到山裡去了。儘管日子一天天照一個模樣重複,可他對荒山的感覺大不一樣。他挨家挨戶動員說服,他還帶著狗剩、寶元等幾個農民上山。他想跟幾家聯合上山開渠造田。人們猶豫著。但他漸漸覺得村人開始注視荒山了。他的目光從平原穿射出去,執拗而堅定。天說亮就亮了,韓成貴又在晨光裡看見大山的輪廓,也瞅見大腳爺和牛的身影了。這時還聽到村裡響起的第一聲雞啼。溝溝坎坎浮起的氤氳消散了,天空嬰孩般純淨。他知道這不是夢。他聽見了彌漫在晨風裡的呼喚。 娘的呼喚。韓成貴站起身,拍拍自己的腦袋,自責地咕噥道,俺都四十的人啦,還讓老娘操心,真沒用,真沒用…… 他搖搖晃晃地朝村莊走去。 屋裡田野的氣息越來越濃。韓成貴坐在炕桌旁吃早飯,娘說一屋子玉米葉子味兒。韓成貴沒敢跟娘說自己半夜走的,更沒講出爹走出墳地的夢。娘一臉慈祥說,貴啊,小勇他們娘倆也不知咋樣啦!你抽空看看吧。韓成貴怕娘傷心,點頭應下,其實他也想兒子了。娘又好像猛地想起什麼,說,早上萬支書派人找你,讓你跟著村長到城裡車站拉糧食!韓成貴沒好氣地說,拉糧食?用俺的小四輪?准他娘的是進口麥子!娘說,去吧,順便看看小勇他們娘倆。再說,咱家面不多了,不買糧食,她們回家吃啥?韓成貴瞅見娘眉梢帶憂,嘴角掛愁,便不再說啥,轉了話題,娘,地裡的玉米、棉花和穀子得澆水哩!澆上水,晚上俺去找萬支書。說完抹抹嘴,將堂屋地上的兩袋化肥扛到小四輪後鬥,把車開出村外。路邊老街時,瞅見空心街的馬廷江一家平整地塊。馬廷江笑呵呵地說,這塊地被縣裡抓了典型,上級讓咱快點補種莊稼,沒幾日要聯查了。韓成貴完全可以想像出這裡長出莊稼的模樣,註定是很好看的,淑紅管這叫觀賞農業。他停下車,孕著一臉的興致蹲在地頭,抓一把翻耕的泥土,感覺就像發酵的麵團一樣綿軟,笑道,老馬,這地包給你是對的,都讓你弄出花兒來了,晚上在地裡摟著老婆可以睡覺,准比沙發床舒坦,嘿嘿嘿……馬廷江咧著厚嘴唇憨笑。 下午運糧車隊就要出發,萬支書在喇叭裡喊回了正在澆地的韓成貴。他再也找不出別的藉口,就硬著頭皮去了,心裡只希望在城裡見上兒子小勇一面。他的小四輪開進火車站,他就悄悄躲了,告訴村長,等裝完車他就回來。他瞅見加拿大運來的麥子,胸口就陣陣發緊,仿佛是天塌地陷似的,害怕聽見麥粒流動的聲音。村長說不裝車補助費減半。韓成貴說誰要你這點補助,就急火火地走了。 找到天香美容院,韓成貴在門口轉悠著。城裡的美容院多,十步八步就有一家,城裡人對這張臉夠上心的。他聽老輩人講,縣城的這條街叫富貴街,全是一色的窯子鋪,如今這美容院是不是窯子鋪的變種?一想起自己女人幹這個,臉上發燒。他瞟見裡邊沒有金月的身影,遲疑了一下,還是壯著膽子闖進去了。一個穿著超短裙的美容小姐說,大哥,是皮膚護理,還是全身按摩?韓成貴因為氣憤和羞辱刹那間臉色紙灰,孬著鼻子搖頭,俺不,俺找你們老闆陳金月。美容小姐笑嘻嘻地問,你是陳老闆啥人?韓成貴本想不報實底,又怕小姐們不給找,就硬著頭皮說,俺是小勇的爹!美容小姐笑了,啊,是姐夫。你等著,俺替你呼大姐。一個小姐扭身出去奔公用電話亭了。韓成貴這才知道陳金月連BP機都配上了。不一會兒,小姐回來說,陳大姐過一會兒就帶小勇來。韓成貴被各種香氣包圍了,嗆得他頭暈暈的,忙將屁股挪到電扇底下,風將香氣沖淡一些,他才好受多了。他看見小姐的軟手,反反復複在顧客的臉上揉著,幾乎將客人揉著了。他想這一揉至少將一袋複合肥揉進去了。韓成貴看看表,咕噥道,她再不來,俺就先回去啦!正說著,門口停下一輛紅色出租車。陳金月和小勇相繼走下來。他看見陳金月變了個人,粉綠的長裙將她苗條身子裹起來,顯得柔和豐盈,臉也白嫩了,綰了發纂的頭髮烏黑明亮。小勇也穿得整潔,像個城裡的孩子。小勇見了韓成貴很親熱,摟住他的脖子,問,爹,俺奶好吧?韓成貴拍著小勇的屁股說,你奶奶讓俺來接你,回家住幾天。小勇便歡喜地拍著手,俺要回家嘍!陳金月從冰櫃裡拿出一瓶飲料,遞給韓成貴,喝吧,有事喝完再說。韓成貴沒接,直截了當地說,金月,俺來車站拉麥子,人家裝車呢,俺就這點空兒,明說吧,一是咱倆的事兒,咋辦?痛快點!二是俺接小勇回去住幾天!奶奶想他。陳金月坐下來,很沉靜地看著他說,在這個地方,誰也別吵別鬧,讓人笑話。實話跟你說,離吧!等俺忙過這些天,就找你去鄉法院。但有一點,小勇必須跟著俺。俺讓他在城裡上學,你們想他了,接去,來看,都成!韓成貴腦袋轟地一響,嘴唇顫抖地說,小勇是韓家骨血,不能給你!這鬼地方,你能把他帶好嗎?陳金月感到韓成貴的氣息撲在她的額頭上,熱熱的。她淡淡地說,小勇的事兒,由不得你,也由不得孩子自己!你先把他帶回去吧,五天過後俺去接他!韓小勇呆愣著。韓成貴蹙著眉頭子,拉起小勇就走。他粗重的大手像手銬,死死地扣住孩子的手腕子。小勇胳膊暴脹,感到爹的手不住地哆嗦。他默默地跟著韓成貴走了,走到門口,他扭回頭看了一眼娘。陳金月瞪著眼睛招手,眼睛睜得像一對黑葡萄。韓成貴再也沒瞅天香美容院一眼,他只想著快快將小勇帶到娘的身邊。明天,明天再說明天的事吧。這混帳日子,不容你看多深多遠,走到哪一步不是端這碗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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