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關仁山 > 九月還鄉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六


  他看見有些棉農托關係遞條子塞紅包,找質檢員溜須,拿自己熱面孔親人家冷屁股,他很難受。另外他發現這裡交棉的沒有大戶,都是零散的小車小包,後來碰上東劉莊的售糧大王呂建國。呂建國說他的棉花在鄉里壓低價,一生氣夜星悄悄交到外鄉去了,又說哪兒的風氣都不正,總歸比咱鄉里強。唉,往年打白條子沒這麼壓級,該見著錢了,又都他媽刁難咱!楊大疙瘩呆了半晌,歎說,那樣會少受損失,可就當不上售棉大王啦。呂建國喪氣地說,這雞巴事兒,你還想名利雙收?哪有刀切豆腐兩面光的?楊大疙瘩說,年初糧棉油規劃會上,咱可都是向鄉政府表了決心的,做了保證的。

  呂建國罵,你跟政府做保證,誰跟你做保證?就說承包土地的事兒,村裡打工的一還鄉,原來的計劃就全亂啦。楊大疙瘩問你們村也重新承包麼?呂建國說,村幹部沒明著跟俺說,看樣子也使壞招子擠兌俺,提高承包費讓你自己種不下去,乖乖地將土地交出來。楊大疙瘩心想,看來難受的種田大戶不只俺一家。他看呂建國七股八岔越說越離題兒,就怏怏地回到第一收棉點。他不想跟呂建國學,也不想將棉花送到第二收棉點,只盼著這裡的驗質員公正些。即使自家受些損失,也還得瘦狗屙硬屎強挺著。人生在世啥金貴?人活名兒鳥兒活聲兒。這個售棉大王的稱號還想當下去。他將意見跟楊雙根和九月說了說,一家人就守著棉車等,中午了,他們與車把式們一同吃的盒飯,等到下午五點鐘,才排到他們這裡。楊大疙瘩率先抓著一團籽棉,同著質檢員撕碎,圍觀的人都誇絨長好。

  驗質員卻毫不思索地寫下三級。楊大疙瘩臉都白了,恨不得給驗質員磕頭了,這是地道的一級棉啊。哪怕你給二級俺也認啦。驗質員說你別老漢賣瓜自賣自誇啦。楊雙根和九月也上來說理,驗質員說你們想吃人H阿!再鬧算你們干擾公務罪蹲局子。楊大疙瘩罵,你是瞎了眼,還是瞎了心?俺們種田的容易麼?驗質員和保安人員都上來說,你們:不易也不能坑國家呀!楊雙根和九月上去評理,被楊大疙瘩攔住了。楊大疙瘩臉相很苦,蹲在地上吸煙,愈發一臉哭腔地說,俺一家勤勤懇懇種地,老老實實做人,到頭來成了坑害國家的人啦?他將手裡的驗質單撕碎,站起身牽著馬車往回走。驗質員說第二收棉點也不賴麼。九月從這話裡證實馮經理在這裡安插自已人了。楊雙根問父親,難道咱就去求馮經理?楊大疙瘩倔倔地說,咱不坑國家啦,咱不當狗屁大王啦,咱去四遠鄉交棉。

  楊雙根說那裡保准不欺人麼?俺聽呂建國說那裡公道。九月說,對,寧可交外鄉也不跟姓馮的低頭。楊大疙瘩帶領棉車隊在黃昏時分出發。走到黃沽村北的小飯店,楊大疙瘩招呼所有人吃飯,自己在暗處守著棉車。他吃氣都吃飽了,也不想吃飯,從飯店拿了一瓶二鍋頭獨自喝著。幾口就幹了一瓶酒,眼睛朦朧起來。他喝酒不醉,醉了也不吐不倒。等人們都從飯店出來,他就爬上棉車想眯一會兒,他讓楊雙根多留神路上動靜。他聽說鄉里收棉花外流,從各村抽調了不少幹部,沿鄉里各路口設卡,堵截去外鄉交棉。聽呂建國說夜裡出鄉沒有問題。誰知他眼皮還沒合上,前面的路就被人堵上了,幾個胳膊戴袖套的傢伙晃著手電嚷,停車停車。

  楊大疙瘩心頭一緊,醉迷呵眼地溜下棉車。幾個人過來說不能到外鄉交棉,鄉政府明文規定。楊大疙瘩雷公似的一臉怒容,咱鄉里太黑啦,這都是逼的。那幾個人不理他,說快回村,還要罰款的。還有人認識楊大疙瘩,說你這售糧大王的覺悟呢?楊大疙瘩用煙熏酒醃的粗啞嗓門說,你們讓俺過去,別往死路上逼俺。那些人挺橫,說你甭想過去。楊大疙瘩覺得一兜兒氣沖頭,臉古怪地扭皺著,蹲到地上抱頭哭了,嗚嗚的,像個老婦人。楊雙根和九月勸他,老人掄了掄胳膊,掏出打火機,點著了第一車棉花,嘴裡罵俺的棉花是後娘養的,俺燒光個蛋的總可以吧?他又要燒第二車,被眾人抱住了。

  車把式忙將馬引開,人們七手八腳地撲火。火苗子在夜裡格外顯眼。截車的人呆住了九月在家的溫順勁兒全然消盡,凶得像一隻母老虎,罵楊大疙瘩老糊塗了,就是燒,也要拉到鄉政府門口去燒。她指揮著年往回趕。七車棉花和那輛燒焦的馬車行進在鄉路上。一路上都默默的,准也沒說話。棉車堵住鄉政府門口的時候,已經是夜裡九點多了。賈鄉長不敢露頭,派鄉政府辦公室齊主任來勸說。九月不依,楊大疙瘩更不依。九月嚷著要見賈鄉長,是他的舅爺兒將俺逼到這分兒上。

  賈鄉長剛剛從縣裡回來,不摸頭腦,聽說是楊貴莊售糧大戶楊大疙瘩一家鬧事,就打電話將兆田村長叫來。兆田村長也勸不回去,引來好多人圍觀。九月說有人看見賈鄉長回來啦,躲著不見人。他再不出來,俺就帶車去縣政府門口鬧。咱老百姓還有活路麼?這些話傳到樓上去,賈鄉長坐不住了,將楊大疙瘩一家和兆田村長叫到辦公室。賈鄉長前前後後聽九月一說,當下就將供銷社主任和馮經理叫來,當場沒鼻子沒臉地罵一頓,誰他媽叫你們設兩個收棉點的?誰叫你們壓價壓級?供銷社主任上樓時順便抓了一把棉花,在燈下看了看,說這棉花夠一級的,這雞巴驗質員胡來,回頭俺撤了他。

  馮經理剛進來時嘴巴硬,一見是九月,就蔫下來,悄悄捅九月,早知是你家的棉花就不會有這場了,你咋不直接找俺?九月沒理他。賈鄉長真的急了眼,咱們鄉的棉花被擠到四遠鄉去,咱鄉完不成收棉任務,縣裡怪罪下來,誰擔得起這個責任?再說,老百姓辛辛苦苦種的棉花容易麼?他說著責令供銷社主任收棉,而且補償那燒掉了的一車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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