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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頭高了,海邊的彌天大霧就散盡了。五奶奶、麥蘭子和裴校長繞過小學校,就看見一群民工彎腰撅腚地挖泥。碗口粗的皂角樹伏倒一片,銅錢大的樹葉子落在岸邊滾動。空中散發著輕微的土腥味。田副鄉長、呂支書和麥村長站在泥坡下吸煙說話。田副鄉長不時伸著脖子問,鐵鍋找到了麼?那邊回答沒有。呂支書笑說,別急。麥村長嘟囔著罵,這群廢物蛋,鍋沒找著,樹倒毀了不少。他知道這塊地墊就是父親流血的地方。後來就變成攔截海潮和泥流的堤了。海床淤了厚厚一層沙,打木樁放草袋不管用,那些很密實的皂角樹卻得守住堤岸。眼看著大窟窿小眼的裸岸,麥村長心裡不好受。都知道大鐵鍋埋在這裡,村長老人說,七爺的魂護著村人呢。裴校長的擔心與麥村長合拍,可他知道麥村長不頂事,就直奔呂支書和田副鄉長,說了說毀了樹的後果。呂支書大咧咧地說,等村裡外帳要回來,就蓋教學樓。你怕啥?田副鄉長一見裴校長就笑話他,笑他是個笨蛋。他將裴校長拉到一邊,開導個沒完,先說上級對大鐵鍋的重視程度,然後又與裴校長的個人利益掛了鉤。說得裴校長抓著腦勺兒嘿嘿笑,那照你說,俺可要將大鐵鍋放在學校裡,讓孩子們天天受教育。田副鄉長說,俺想過,就放學校大院。你小子偎在學校當孩子王,海參魷魚分不清,這回得認識多少人?特別是那些頭頭腦腦。裴校長被田副鄉長說開了竅兒,腦裡一閃,說不定時來運轉了,將來還能跳個槽什麼的。

  都來跟五奶奶說話,五奶奶看著泥岸又翻心了,就由麥蘭子扶著坐在泥崗子上歇著,沒有搭理他們這些官們。麥蘭子輕輕為五奶奶捶背。腳底有鬼蟹拱泥打挺兒的聲音,海風又濕又硬,五奶奶鬆弛下來的皮膚不適應,一會就由黃轉灰了,皺巴巴擠成一團。麥蘭子問,奶奶哪兒不好受嗎?五奶奶沒言語。其實她想起七爺了,即將見到大鐵鍋也就哪兒都不好受了。她夢裡時常夢見那死鬼。夢見七爺躺在大鐵鍋裡飄在海上找不到岸。

  快晌午了,大鐵鍋還沒影兒呢。五奶奶扭臉看那片泥岸,光禿禿的了。裴校長站在五奶奶身後歎道,多好的林子毀啦。他越發感到跟農民打交道不容易了。毀樹林是違背綠化法規的,國外這麼幹早有綠色和平組織來人搗亂了。村裡有啥事就幾個幹部嘴裡一吐氣兒,定了;有時酒後開支委會,出點歪招兒。裴校長覺得新鮮又可笑。在泥岸最後一棵樹倒下去的時候,裴校長眼裡汪了淚。他忽然地想起亡妻艾老師了,她就是帶孩子們到這兒植樹被車撞死的。裴校長是麥蘭子最關注的人,麥蘭子發現他哭了,她不明白他為啥流下這奇怪的眼淚。她怎麼也沒想到艾老師身上,就悄悄捅奶奶說,你看裴校長哭了。五奶奶人老並不糊塗,一眼就看出裴校長想艾老師了,她歎息一聲,瞪了麥蘭子一眼沒說破。麥蘭子沉不住氣了,上去捅裴校長,哭啥?裴校長忙把臉扭向一邊去。

  田副鄉長看看手錶,快12點了。他急得抓耳撓腮,嘴上罵罵咧咧的。這群飯桶,連口鍋也找不著,還想要工錢?這可咋辦,肖部長上午還等我回電話呢。麥村長過來說,俺看下午再挖吧。田副鄉長沒好氣地訓他,說啥?一點魄力都沒有,還想當第一把手?說著就瞟瞟呂支書,一看呂支書拿大哥大跟小姐侃呢,就又放心落膽地說,麥村長,這事兒可是急茬兒的。夜長夢多,一旦肖部長把大鐵鍋看淡了,咱他媽就瞎子點燈白落忙啦!麥村長嘟囔說,那你說咋辦?就傻巴呵呵地瞎挖,鐵鍋也不會自己鑽出來。田副鄉長急得跺腳,那就動你白薯腦子呀。呂支書打完電話走過來了。他怕五奶奶叫他。麥村長走到五奶奶跟前問,娘,你記清了麼?俺大舅他們是埋這兒了麼?五奶奶罵他,咋啦?連你娘也信不過啦?一句話就將麥村長說蔫了。到底是呂支書腦瓜骨活,把手一揮說,把推土機開過來。歪鍋對歪灶,歪嘴對歪廟,俺他媽就不信這鐵鍋會飛!咱也來點歪招子!然後就仰臉笑。麥村長沉了臉。五奶奶聽見了,遠遠地罵,小呂子,你狗日的說啥?小心你五奶奶撕爛你的臭嘴!呂支書也知剛才說過了頭,忙點頭賠不是,五奶奶,俺是著急麼,說不對的地方別生氣,老人不把小人怪麼!五奶奶說,俺看你也像小人。呂支書愣了愣要火,田副鄉長忙說笑著打和,才話趕話岔開去了,呂支書這招兒夠靈的,推土機嗡嗡地開過來,在泥岸上拱來拱去,將粗亂的樹根都鏟起來了,冒著熱氣的泥土翻出花兒來。很快,生了鏽的大鐵鍋就被鏟出地皮了。人們呼啦一下子圍過去。田副鄉長親昵地敲打著鍋沿兒說,天呐,真大哩。鐵鍋比他想像的還要大,像塊小盆地,鐵皮很厚,被污泥銹蝕得麻麻瘩瘩。人們指著鍋說笑,身後傳來五奶奶的哭聲,拉長的哭音很響,聽得人心裡難受。麥蘭子也跟著哭,她攙著五奶奶撲撲跌跌走過來,到鐵鍋跟前,娘倆就跪下去了,點燃了那些火紙。麥村長見這陣勢遲疑了一下,看了看田副鄉長,也跪在旁邊磕頭,淚流滿面。呂支書躲在一邊打電話去了。田副鄉長也跟過去,用呂支書的手機給肖部長報了信兒。肖部長很興奮地指示,抓緊操辦現場會吧。通完話,田副鄉長回到大鐵鍋旁,拽起麥村長說,表示一下就行啦。快扶老太太回家吧。本來挺正經的事兒,別讓人看成搞迷信活動。麥村長點點頭,就和麥蘭子一起,攙扶著五奶奶回家去了。當頂的日頭,將這三代人的身影印在海灘上。走了一段兒,五奶奶朝鐵鍋回頭三望。大鐵鍋已模糊不清了,只有那片泥岸裸在老人眼裡。

  中午五奶奶難受沒吃飯。

  中午官們高興喝多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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