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關仁山 > 黑鼎 >  上一頁    下一頁


  麥家是黑泥灣的鐵匠世家。圓鼎是鐵匠業的護符。圓鼎說白了就是鐵鍋。傳說鼎是由黃帝始創的,開始用它煮熟食物,後來加以附會,成為旌表勳績的禮器。而對於鐵匠家族,人丁興旺時就叫鼎族了。做個大鐵鍋鎮邪,作為家族的護身符。五奶奶挺信這個說法。五奶奶的大鐵鍋是造於乾隆年間,祖宗傳下來的。傳到七爺這輩,還著實榮耀了一下子。五奶奶記得那是1943年打鬼子那陣。她才十八歲,兒子麥連生剛剛過滿月。日本鬼子秋季掃蕩,七爺跟著縣大隊的人幫助村人往船上轉移。船大沒法攏岸,又趕夜裡有泥流將舢板埋了,七爺急中生智拿出自家大鐵鍋運人。鐵鍋夠大的,推進水裡,一趟能裝幾十口子人,比艘小船還頂用。後來鬼子殺過來了,就在海邊泥岸上建炮樓子當據點,七爺被抓進據點當伙夫。縣大隊和八路軍幾回攻據點都拿不下來。這又是黑泥灣入海口的唯一的碼頭,很重要。縣大隊和八路軍又計劃硬攻,七爺望著八路軍戰士的屍體碼成牆,血將那片泥岸都染紅了,他心急火燎的。這個節骨眼兒上,據點裡當伙夫的七爺想起做飯的大鐵鍋了。鬼子和偽軍有五百多人守據點,吃飯成問題,後來發現海灘上的大鐵鍋就樂了。拉進據點,由七爺用大鐵鍋煮米粥。就在縣大隊進攻據點的前一頓晚飯,七爺偷偷在大鐵鍋裡放了毒,晚飯後鬼子和偽軍躺倒一片,七爺粗拉數了數有三百多人,沒死的也捂著肚子哼哼。沒喝粥的一些鬼子將七爺捆起來,將大鐵鍋裡放滿油,在油鍋裡將七爺炸了。當天晚上,縣大隊就十分輕鬆地將據點端了。後來,七爺和大鐵鍋的故事就傳下來了。黨和政府想教育人,就端出大鐵鍋故事來一回,由五奶奶講述更具說服力。講得五奶奶望著大鐵鍋都木了,別的實惠沒撈著,自己倒練成民間故事家了。1958年的夏季,五奶奶當了村婦代會主任。當時村裡為顯示社會主義優越性,收小鍋辦大食堂。被一時冷落的大鐵鍋又派出用場了。村幹部說用這個大鐵鍋砌大灶。五奶奶心裡難受,這合適麼?她眼前又顯出七爺的影子。村幹部說這更有意義,還委派五奶奶在食堂當家。五奶奶分飯時,神神氣氣地站在大鐵鍋旁給村人盛粥。她忽然覺得照進人兒的稀粥成了某種精神食糧了。大鐵鍋教育了幾代人,餵養了幾代人。有一天傍晚,村裡一位成份不好的老頭餓壞了,去偷大食堂的粥,被當場抓住,以為他要往大鍋裡放毒搞破壞。批鬥會上,他們讓五奶奶發言。五奶奶十分氣憤,指著那人的鼻尖說,你也學七爺往鍋裡投毒?那人點頭說不是你讓學七爺麼。在場人就哄笑起來。領導背地捅五奶奶,提醒說,咋這樣說,七爺投毒是為革命,他是反革命,界限問題不能含糊呢。當時村裡小鍋全砸了,藏鍋不砸的抓起來辦班。那一陣兒,全村就剩這個大鐵鍋了,專區和縣裡在村裡開了吃食堂現場會,五奶奶站在大鐵鍋旁講得直落淚。不過,那一陣子,五奶奶從來不吃大鐵鍋裡的粥,她咽不下去的。沒隔多久,大食堂不辦了,大鐵鍋就被遺棄了,霜打風吹扔在村口的麥場上。五奶奶看著寒心,就找村幹部,要求將大鐵鍋抬進大隊部保管。村幹部沒理她。她說你們不管俺可抬老宅去了。村幹部說你看著處理吧。五奶奶召集族人準備把大鐵鍋請回家宅。她說鍋裡盛著七爺的魂哩。抬鍋時正趕上麥收清場,大鐵鍋被人推到場邊的水塘裡。大鐵鍋在水裡悠蕩,總也不攏岸,五奶奶哭了聲說,這是七爺找安魂的岸頭呢。五奶奶又燒紙又磕頭的,好不容易才把大鐵鍋招回岸的,抬到老宅的後院。可是不久,開始搞大煉鋼鐵運動,七個民兵進來就要砸這口鐵鍋,五奶奶躺在大鐵鍋裡罵,兔崽子們,你們的良心呢?這是啥樣的鍋不知道麼?你們要砸鍋就先砸死俺!民兵們嚇退了。晚上村幹部連軸轉給五奶奶做思想工作。五奶奶死活不依,政府百樣好,就這一樣不好,咱這傳家寶不是衣裳,說脫就脫說穿就穿的,真讓人受不了。村幹部走後,五奶奶怕影響兒子進步,自己擰著小腳去鄰村娘家叫來兩個哥哥,連夜將大鐵鍋裝上馬車,拉到小學校後邊的海邊泥岸上埋了。五奶奶說,早就該讓七爺入土為安了。怕露餡兒,也就沒留墳頭,每年清明節,五奶奶就去泥岸上燒些紙錢。但誰也不知道大鍋埋在啥部位。後來人們幾乎將大鐵鍋忘卻了。

  五奶奶傷心的時候總笑著。

  母親的笑臉使麥村長心裡沒底了,他低著頭不說話,怕母親罵。田副鄉長聽到前些年關於大鐵鍋的幾回折騰,心中也一番感慨。他想了想說,五奶奶,這次將大鐵鍋請出來,情形就大不相同啦!是縣委肖部長主抓,配合愛國主義教育,誰敢不敬?五奶奶提起鐵鍋就想七爺,眼窩潮潮的想落淚。她抬起袖衫,擦擦眼角說,不是俺認死理兒,是俺怕這把老骨頭撂不住折騰哩。麥村長插言說,又不用你老做啥。田副鄉長勸說,你老看見啦,這會兒的孩子們都嬌慣成小皇帝啦,哪裡知道革命鬥爭史?都他媽忘本嘍,為了救救孩子們,你老也得給面子。五奶奶臉真松活一些,仍說,讓俺講啥就講啥,不挖鐵鍋行不?她話頭頓住,話又不知從哪兒說起。田副鄉長說,那不行,有實物才有力量,況且要錄像。肖部長還說,鍋真是太大,說不定還能申報迪尼斯世界紀錄呢!那時候,還能為國爭光呢。五奶奶不說話了,像一尊表情複雜的菩薩。麥蘭子湊過來,悄悄地跟五奶奶咬耳朵。麥村長蹬麥蘭子一眼說,去,孩子家摻和啥?也不知是田副鄉長偷聽到了麥蘭子的悄悄話,還是察顏觀色悟出來的他笑笑說,五奶奶,你有事兒需要鄉政府辦的,說出來,俺去跑腿兒。麥村長催促說,娘,小田都把話說這份上啦,你老還不給面兒?五奶奶歎一聲說,俺這把老骨頭哪有「權」頭硬呢!其實呀,俺也巴不得你們能幹出人光耀祖的景兒來。不過俺也有個條件。田副鄉長說啥條件,儘管說。五奶奶接著說了說麥蘭子去學校教書的事兒。田副鄉長滿口應下。五奶奶撫摸著麥蘭子的頭,說俺孫女究竟是幾世修來的福氣,還能沾上爺爺的光呢。麥村長瞅著田副鄉長笑,然後就問五奶奶,娘,鍋埋哪兒啦!五奶奶說那片泥岸裡。麥村長說,俺問是哪一塊兒。五奶奶說那是你大舅二舅埋的,他們都沒啦,俺又沒跟去。田副鄉長滿不在乎地說,讓民工去挖,反正跑不出那片泥岸。麥村長擔心說,別把岸上的皂角樹糟蹋嘍。田副鄉長說,那幾棵樹算啥?比起咱們謀劃的意義來,眼下有啥比鐵鍋更重要呢?

  第二天早上,麥蘭子為五奶奶梳好頭。五奶奶的臉黃得好看,像一朵水浸濕了的幹菊花。她穿上陰丹士林藍布大襟褂子,正對著鏡子照,裴校長笑悠悠地走進宅院。一見裴校長,麥蘭子就有些激動,她不看裴校長的臉,怕碰上他很辣的眼睛。五奶奶見麥蘭子喜歡裴校長,也就跟著喜歡他了。將來麥蘭子進了學校,還要裴校長照顧呢。裴校長中師畢業,三十冒頭兒,人挺能幹可命不好,前年她妻子艾老師帶孩子們去泥岸植樹,不幸遇車禍死去了,扔下個四歲的女兒。裴校長一直沒續娶,五奶奶看得出,裴校長對麥蘭子有那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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