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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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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是霧騰騰的煙雹,日頭滾出海面的模樣看不見,它一個冷供,就哆哆嗦嗦發不出紅光來了,趙老鞏只能聽見日頭拖泥帶水的呼隆隆升起來的聲音。等著海霧紛紛散盡了,老人就哼哼著爬上了老船,看見海裡的日頭吐出一灣渾厚的燦紅。往日的趙老鞏願意到海邊來,看海,聽濤聲,因為在這時他才覺得自己這個黃土埋脖兒的人還是那麼渺小無知,乾脆就立馬忘了自己。今天他不是來聽濤聲的,是等著朱全德那個老東酉去島上看燈塔的。這可不是過去給漁船指路的燈塔,是海港花好幾百萬元建成的海港燈塔。

  人有千般好,總有一樣不好。趙老鞏在兒子趙振濤當了市長以後發誓,不求兒子給他辦一件事。可是趙老鞏為了給老夥計朱全德謀個差,還是破例給兒子說了軟話。不論是求誰,他跟兒子說這個事情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活得不那麼踏實了,不那麼理直氣壯了。趙振濤很高興地答應著,馬上就給朱全德辦了。昨天晚上,港務局的頭頭到家裡來,讓他告訴朱全德今天就去燈塔裡上班。本來定的是六點鐘上船,可是還不見朱全德的影子,趙老鞏在心裡罵著朱全德,他哪裡知道,朱全德夜裡讓老婆辣花給他做了一件新衣裳。朱全德來了,他遠遠地看見趙老鞏坐在船上等他,就急煎煎地小跑了幾步。

  「老朱頭,你個老東西,給你辦事,你還遲到?」趙老鞏坐在船上罵著。朱全德趕緊賠著笑臉,咳了幾聲,說他給趙老鞏帶酒來了,還說喝了酒就跟他繼續摔跤。趙老鞏看見朱全德的身量像船板一樣寬厚,很結實,白蓬蓬的頭髮遮掩著額頭上的青筋,青筋上湧著血,放著豪光,大喉結發出粗糙的問響。趙老鞏笑著說:「你這個老東西越活越壯實啦!俺可摔不過你嘍。」

  朱全德看見趙老鞏很衰弱,耷蒙著的老眼像兩個深潭,霧濛濛地浮著一層倦意,好像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激動起來。他心裡好一陣難過,他想自己看守燈塔的時候,也拽上趙老鞏,把他昔日的激情重新調動起來。他故意拿話激怒趙老鞏:「老鞏頭,你不跟俺摔跤,俺不怕,俺剛剛上班,你可別一口氣喘不上來,去見閻王爺,俺可沒空給你弔喪。」

  趙老鞏果然就上了朱全德的圈套,儘管他瘦得幾乎乾枯了,一條一條的肋骨像要破皮而出,還是惱怒地罵道:「老東西,你才該死呢,俺遇上了這樣的好年頭,還要活些時候呢!」朱全德就縮著脖子,小孩兒吃奶一樣地笑著。

  趙老鞏划船的時候十分賣力。實際上,他知道自己啥時候該走,他已經在祖宗留下的太極斧上照見了自己的老臉。太極斧上映出的小亮點,是一輪一輪的,帶著褐色的斑點,那是長壽斑。祖上說,多時在太極斧上看不見那個斑點了,離摟著陰面斧見閻王的日子就近了。近來,趙老鞏時常丟魂,丟了魂,就在黑夜裡端坐在太極斧下,聽斧頭發出的聲音。那是一種神秘的嗡嗡聲,聲音裡小樂也說話了,男男也說話了。整夜整夜地聽這如生命流淌的聲音,特別是聽到尾聲時,老人總是反反復複輕輕喚著兩個字:「天——眼——」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趙老鞏也說不上來,他只知道念叨這兩個字的時候,像是天窗開了,這兩個字仿佛用斧頭給楔進他的骨頭縫裡去了。

  把船搖過防潮大堤,就見到了島上的燈塔。兩個老人看見這種燈塔時,簡直驚得目瞪口呆。這是用鋼筋混凝土建造的,共有九層,異型塔內有三根巨大的壁柱支撐著,旋轉式的鋼樓梯。在三層樓高的地方有一個很大的瞭望圓廳,坐在圓廳裡可以喝酒,可以看見遠處的漁船和輪船,看見老蟹灣的每個角落。朱全德拽著趙老鞏哼哼著爬到樓頂,看見一個鋼質的大燈籠,比趙老鞏的八福燈要大幾十倍,閃爍的白光比太陽還刺眼。趙老鞏見到這光與太陽光相碰的時候,眼球像鈴鐺一樣鼓出了眼眶。他眼一黑,緩緩坐在鋁合金凳上,閉上了眼睛。大海的波濤凝固了,海是這樣沉寂,這樣沉寂。忠勇的海魂在這一刻化作永遠的礁石。朱全德很茫然地看著他,問:「老鞏,你咋啦?喝口酒,眼睛就不會痛啦。」趙老鞏依然沒睜眼,嘴唇哆嗦了一下,就感到朱全德的酒瓶子嘴塞進了他的嘴巴。一向饞酒的趙老鞏雙唇緊閉,任冰涼的酒液在他的臉上緩緩流過。酒和著老人的淚水一起流淌下來,流淌得很慢很慢——

  趙老鞏終於說:「天眼,俺看見天眼啦!」

  朱全德愣了:「天眼?哪有天眼?」

  趙老鞏說:「天眼的後面,有俺的小樂,俺的男男,俺的船,俺的太極斧!」他蒼老的臉上掛滿了渾濁的淚水。

  朱全德的鼻子一酸:「是看見了,看見了!」

  朱全德趕緊把趙老鞏扶到三層的瞭望圓廳裡,緩了一會兒,趙老鞏才從天眼的幻覺裡掙脫出來。船形的墓碑不見了,他們腳下響起了嗚隆嗚隆的響聲,抬頭望去,早春波光粼粼的寬闊航道上,正走過威風凜凜的輪船方陣。趙老鞏抓著朱全德的手說:「老朱頭,俺在老蟹灣造了一輩子的漁船,從沒見過這麼大的輪船。俺就叫它船精吧!」

  朱全德熱切地呼喚著:「輪船再大,它也得看俺這燈塔眨眼睛。」

  趙老鞏心頭一熱:「不,是天眼。俺活了這把年紀,才知道燈塔就是天眼。老蟹灣的天眼啊!」

  朱全德含著眼淚笑道:「對,老哥,是天眼!」

  船隊隆隆而過,卷起了一道道浪花,不是風暴潮掀起的浪花。浪花被太陽染得紅紅的,燦燦的紅光刺亮了百里長灣。海天之間顫動著一顆巨大的感動的淚珠,被感召被震撼的淚珠啊。看見它,即使血是冷的,也會因為這心與海的碰撞而燃燒。親愛的人啊,從前的一切就忘得乾乾淨淨吧,你的容光你的故事,就珍藏在這小小的天眼裡啦,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天眼會告訴你,新的生命將如何在陣痛裡誕生!

  1999年5月完稿於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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