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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嘡——嘡——嘡——村委會守喇叭的朱全德一邊敲鑼一邊喊,點——燈——嘍——然後他就指揮著各家各戶掛燈。朱全德猛然發覺橋東街的燈稀稀拉拉,有的已掛好的燈籠被主人摘走,飄飄忽忽的燈影流過小木橋,朝橋西街移去。朱全德手裡的鑼也不敲了,朝橋西方向張望了許久。趙老鞏也覺得不對勁了,弓一樣的眉毛喚出疑問:「老朱頭,這是咋回事哩?」朱全德歎一聲,八成是葛老太太出啥麼蛾子啦!趙老鞏寒了臉,氣得忿兒忿兒的。他經心巴意地來了,眼巴眼盼的雪燈會就這鬼樣子?老人生悶氣的時候,他身邊的燈籠幾乎都撤光了。老人說到那邊看看,許是又改章程啦。朱全德踏著雪走了,趙老鞏也坐不下去了,豁出臉子跟他去了。但沒走上木橋,趙老鞏就看見西街密密實實的燈籠十分火爆。星星燈、荷花燈、蟠桃燈、屬相燈、灶王燈應有盡有,掛了滿街筒子。老人看傻了眼,好多年沒見的燈這回都見了。他不知是村人暈了頭還是葛老太太施了啥魔法,連最講究的八仙過海燈和猴棲金山燈也被天王玉柱托出來了。趙老鞏,快把你的燈盞拿過來助陣吧!黑暗裡有人說。趙老鞏惱怒地說,俺才不跟葛老太太攪騷肉呢!那人笑呵呵地說趙老鞏還記仇呢,然後就抱著孩子賞燈去了。村巷裡的喊聲粗厲、亢奮。悠長。朱全德拎著面餅大的銅鑼湊到趙老鞏跟前說,老哥,有錢能使鬼推磨哩,原來是姓葛的出了血本,在西街掛盞燈當場就獎五十塊錢,她還花錢請了皮影班子,一會兒就在橋頭唱上啦!趙老鞏木呆呆地愣著,不吭,渾身像灌了鉛般沉重。他的周遭兒是牆一樣的人臉,被燈一照,猴腚似的紅著。世道變啦,過去葛老太太這號人就是有一座金山,也換不來一頓熱飯。趙老鞏自顧自說,一張冷灰色的老臉空空靜靜的。眼前一片花嗒嗒的燈,一片模模糊糊的臉。忽然,趙老鞏看見葛老太太神神氣氣地過來了,便趕緊扭了頭,緩緩往東街走。葛老太太悠閒地走在人群裡賞燈,她身邊又一個老太太就是她大姐葛玉梅了。身後擁著一群人,大黃狗搖著尾巴鑽來鑽去。燈影裡的葛老太太眉啦眼兒的不顯老,標標緻致的模樣,氣韻逼人,只有細心人方能瞧見她的下眼瞼赤紅發暗。她的眼真神,隔了老遠就瞧見走路的趙老鞏。她便緊走了幾步,聲音很甜地喊了一聲趙老鞏。趙老鞏裝沒聽見,哼一聲,快快地走了。走路時把雪地夯得微微顫動了。葛老太太見趙老鞏灰溜溜的樣子,從心裡往外舒服。眼皮子前邊的事她總也記不住,腳後跟跺爛的事偏偏很當回事的。

  趙老鞏被橋西街雪燈會的陣勢搞得很傷感,默然不語。他竭力不看那燈。他覺得這世界說亂就亂,人都變得媚俗了。他的眼睛壞了,看哪兒都是毛病。難道是俺錯了?天錯地錯俺趙老鞏怎會錯呢?天旋旋地轉轉,木橋、老樹和燈籠倒過去了,人流倒著流動,雪地在天幕上懸著。顛倒著看小村雪燈會倒是挺有意思的。他找不著朱全德,不知不覺溜出人群,到村口小賣部賒了一瓶老白乾酒,咕嘟咕嘟就喝了起來。喝了酒,他腋下便湧出一注汗來。走上東街村巷時,遠遠地就瞧見他那六盞燈籠懸在蛤蜊皮子堆,守著孤燈喝問酒,老臉便有了紅紅的酒暈。他兩眼昏花,眼睛的確不中用了。房頂和樹椏上的積雪被風吹落了,落在燈盞上,落在趙老鞏的臉上肩上。他抹了抹臉上的落雪,臉上水水的像落了淚。忽然有一輛汽車停下來。趙振濤和男男從車裡鑽出來。男男撲向趙老鞏喊著:「爺爺——」

  趙老鞏摟著男男:「看燈來啦?爺的燈好嗎?」

  男男說:「好,爺爺,你咋不搬到那邊去?讓我和爸爸好找哩!」

  趙老鞏憤憤地罵:「那頭是葛家花錢買的燈,爺爺不跟葛家摻和!」

  趙振濤笑笑,讓男男陪著趙老鞏。趙老鞏推了一把男男,說你跟你爸看吧。正說著,四菊與劉連仲說說笑笑走過來了。趙老鞏沒瞅他們,他們啥時從他身邊離開的,也不知道。走過橋頭,趙振濤看見熊大進、米秀秀、趙小樂和海港的工人都在賞燈。不一會兒,趙老鞏就聽見橋頭歪脖子老樹掛的陳年老鐘給敲響了。這古鐘造於光緒年間,是小村變遷的見證人。這些年村裡裝了喇叭,古鐘就閑掛著成為小村一景。村委會規定,不發生海嘯一類的大事情,鐘是萬萬敲不得的,敲了,就意味著出大事了。雪夜的村巷,燈紮了窩子,人也紮了窩子,古鐘沉悶粗厲的聲響,像落了炸彈,在人窩子裡炸了。密密的人頭齊刷刷扭向橋頭,遠遠近近射來驚奇的目光。愣了片刻,人們就呼呼湧湧往橋頭擠了。朱全德從旁邊電線杆上摘下一盞燈籠,高高地擎在手上,看著黑壓壓聚來的村民,臉色十分莊嚴。村人不知出了啥事,全都眼巴巴地望著朱全德,有的連大氣都不敢喘了。朱全德知道村民不咋怕他,是怵這鐘聲的。他手托著燈籠,燈光將他的面孔映紅。等人聚得差不多了,朱全德一本正經狠聲狠氣地說:「都聽著,村委會早就發下通知,全村人在橋東街舉辦雪燈會。咋不知不覺轉到西街了呢?村委會的統一規劃都不聽了!」人們嚷:「你算老幾?你給錢嗎?」朱全德又說:「從這個鐘點開始,所有的燈全移到東街去!」朱全德話沒說完,人群就哄了。七嘴八舌說啥的都有,有一點是一致的,這個掛燈事件遠遠不夠敲鐘的分量。有人氣憤地吼,東街西街不一樣麼?西街上掛燈有錢呢!你不就是給趙老鞏找個伴麼?葛老太太和她姐姐站在不遠處冷冷地瞧著,兩張快活的臉淡淡地映著藍燈籠的暈光。

  鐘聲響過之後,趙老鞏心頭一緊,呆呆地朝橋頭方向張望了很久。走過去聽見朱全德與人們爭執,老人心臟一熱,眼窩真的汪了淚,他很快用粗麻的手背將兩滴淚抹碎了。不多時便有零零星星挑燈的村人走過來,看見呆傻的趙老鞏就說,趙老鞏,朱全德敲鐘給你拉伴兒呢。這老爺子大冷天苦撐個啥呢?呀,六盞燈往西街一掛,就是三百塊哪!趙老鞏聽了就惡煞煞繃起老臉,罵:「滾!」天黑,誰也看不清誰的臉,他把村人罵走了。趙老鞏摳摳搜搜從青布棉襖兜裡摸出鐵鉤子,將六盞燈一下一下摘下來,擠到一處逆風的地方。這時老人的臉猛然間像黃裱紙一樣黃了,他的眼睛卻是紅紅的,牙齒咬著嘴唇,硌出了血。他一隻枯瘦的手彎曲著顫抖著伸進八福燈裡,拔出一根洋蠟,往燈紙一歪,八福燈就燃燒起來。迎了風口,那五盞燈也轟地著了。陣風卷來,火舌躥動,舔灼黑黑的天穹,飄起了紙灰,一片一片漫天彌散。趙老鞏泥胎似的站立不動,連棉襖袖爬著火苗子都不知道了。

  狗日的,今日就是今日啦!趙老鞏想。

  雪燈會的第三天,是本月第一個有日頭的日子,趙小樂背著獵槍打了一天兔子。他發現趙老鞏在焚燒燈盞之後卻破例精神起來。很快,趙小樂就看見葛老太太的大黃狗從老河套裡顛過來,它的前頭是葛老太太和她姐姐以及孫豔萍等人。他們擺完塋地燈回村去了。趙小樂看見大黃狗遙望著西天時叫時停,叫聲失去往日的急躁,狗的視線裡出現了某種令人不安的景象。日頭沉下去的地方是紫黑色的,天又陰了,模模糊糊老帆顏色的天幕鋪下暈暈的怪光,使白亮的大冰海漾動著說不清的東西。趙小樂覺得這天景兒夠怪的,拎著兔子很猥瑣地回了家。他眼神兒似乎沒個著落,看見老爹蹲在灶台邊吸著煙斗。趙老鞏燒了燈以後身子骨沒垮,但他頓時蒼老了,話稀,臉上快快地愁。他顯然無法應付眼前的事了,雪燈會變得那麼遙遠,不再屬￿他了。葛老太大毒哇。夜裡朱全德來家裡看他,呆到很晚很晚才走,望著憨頭憨腦的趙老鞏,就有太極斧影子晃在眼前,他躲閃著那個記憶,卻躲不開。趙小樂將兩隻兔子往堂屋地上一扔,濺起一片草灰。他這時看趙老鞏的臉乾癟而細長了,就像過去窮人的錢褡。趙小樂覺得父親可憐,就來句寬心話,爹,讓四菊熏了兔子給你下酒。趙老鞏看了兒子一眼沒搭腔。他心裡正盤算著夜裡給墓地上祖墳擺塋地燈的事。過去守燈是很講究的,誰做燈誰守燈,若是做燈人親自上了墳地,那就是寶地家族的榮耀了。如果夜裡丟了燈或是毀了燈,守燈人要挨罰的,罰守燈人在雪地裡給墳頭跪上三天三夜。趙小樂在天黑時候吃完了飯,穿上綠色棉大衣,懷揣一瓶散白酒,悄悄溜出家門。四菊看見他的影兒喊:又幹啥去?趙小樂也不停下來,甩回一長腔,俺去找秀秀。街道兩旁仍有零零散散的燈籠懸在空中。月兒剛一露頭,就被陰雲埋了,霧就落下來,老蟹灣從沒有過這樣稠乎乎的霧,使趙小樂的眼前像稀粥一樣糊塗了。到了葛老太太家,趙小樂索了兩千元訂金,等燈守妥了,葛老太太再付另一半。黃昏的時候,葛老太太已經帶領家人去老墳地祭了祖,夜裡就只有燈匠守燈了。

  雪夜漆黑而渾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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