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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風涼了,趙老鞏覺得冷了,緊了緊系在腰間黑膩膩的布條子。老人的咳嗽聲啞啞的。朱全德路過小橋的時候,發現了挺坐在橋頭的趙老鞏,遠遠地就說,老哥,冷天雪地的跑這兒念啥咒?燈做完了麼?他見是朱全德來了,慢慢壓住心氣說,你別賤口輕舌地取笑俺,氣死俺哩!葛老太太真他媽毒,勾得俺那小樂丟了魂兒。朱全德呵呵笑說,小樂給葛家做燈呢,俺知道。老哥,別氣,憑你的手藝,雪燈會上就會給葛老太太點顏色瞧啦!別怪小樂,他畢竟是孩子呢。趙老鞏說,不管他,俺這塊老臉還咋擱在世上。不如剜下來丟給狗吃!朱全德臉色難看了些,說,你老這麼鬧,燈還會做完麼?雪燈會不就砸了麼?趙老鞏心裡急,卻瘦狗屙硬屎強挺著。朱全德將趙老鞏從橋頭扌周起來。趙老鞏仰臉看著河套裡的厚雪,嘴開始翕動著,做燈,做燈哩。老人被寒氣箍住的腿抖得站立不穩,他聽見了自己胸膛裡粗重的喘息。他一點一點踩著村人糟蹋過的雪地回家去了。門門杠不時敲打著雪地。

  漫天紛飛的大雪在停歇了一天之後又在黃昏飄起來。雪花將村巷裡的腳窩抹得不露一絲痕跡。村巷裡沒有人,偶爾有狗跑動。朱全德瞅著雪景兒和暮靄中拂動的炊煙,在等朱朱去叫小樂來。朱全德猜想准是朱朱幫趙小樂忙活上了。他知道一些底細,趙小樂將孩子們都叫去做燈了,整個一隊人馬給葛老太太忙活。這招夠損的,耍弄的是一群毛嫩的孩子呵,這不是拿鐵錨往趙老鞏心尖子上戳麼?朱全德委實看不過眼。葛老太太的雪燈會也總是讓朱全德胡想一氣,想得很多,也很怪。玻璃窗上的冰花圖案被白雪映得很亮,花花的光景罩在朱全德身上。

  朱朱和趙小樂雙雙進入朱全德的視野。走近了,朱朱看見爹臉色不好看,蔫蔫地幫娘做活去了。

  下午趙小樂在葛老太太的船廠新搭的臨時燈坊裡,被活兒追得屁滾尿流。他坐在磚垛上,拿水將槐條子浸透,然後就將溫濕的槐條子放在火盆上烘烤,火候兒一到,又將槐條子彎折成燈骨,打下手的人就用青麻繩紮好。一條龍的流水作業,眼見著燈骨堆積如山了。葛老太太要藍燈,趙小樂就做藍燈。他不管藍燈匪有啥說頭,他說客戶滿意代辦托運都成。朱朱來了,噘了嘴說,俺爹從髮廊叫俺來找你叫你立馬去一趟。趙小樂說,你爹找俺有啥事兒?朱朱說,去了你就知道啦。

  趙小樂滿不在乎的樣子,讓朱全德十分惱怒。朱全德說,小樂,藍燈都做完了麼?錢都進兜了麼?趙小樂坐在沙發上,笑笑說,藍燈還差四十個燈骨,餘下就裱藍紙啦!至於錢麼?量她葛老太太也不敢賴帳,老叔你就放心。朱全德氣得咽喉凝噎,說,俺放心,俺放個屁心!奴才,你個五尺漢子就情願做奴才嗎?你可是氣壞你爹啦!趙小樂說,俺爹都那把年紀了,信歪走邪的也就那樣啦。葛家也是合法個體戶,大大的良民,俺受雇於她,就是奴才麼?老叔你罵俺混蛋飯桶都中,就不能抬舉俺是奴才,俺想給誰當奴才都巴結不上呢!奴才是俺這號人當的麼?朱全德愣住片刻,嘴唇抖起來說,趙小樂,好你個臭小子,原先是個沒嘴葫蘆,不會說不會道兒,今兒個也會刺兒人啦!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呐!別看你跟朱朱沒成親,俺也照樣管你!趙小樂輕蔑地說,不,老叔錯啦,做藍燈,在俺眼裡跟做紅燈綠燈是一樣的,俺不尿她葛老太太,俺攬的是活兒,掙的是錢,錢,錢是好東西,老叔不也是忙忙顛顛地撈錢麼?俺得養活秀秀,俺也得活哩!朱全德氣得腦袋嗡嗡的,說,你咋說的話?為掙錢就害出臉皮去了嗎?趙小樂嘻嘻地笑了,老叔,腦袋還在脖子上長著呢,臉皮還在腦袋上貼著呢!朱全德加重了語氣說,老叔不許你猾麼吊嘴的樣子,勸你是為你們趙家好,不著跟你爹的交情,俺真不願操這苦蘿蔔心!你是市長的兄弟,都高看一眼呢。你執迷不悟硬穿新鞋往狗屎上踩,壞了名聲,又斷了前程,哭都哭不來呢!趙小樂說,俺哭啥?依俺看,這年頭沒啥俺都哭得來,就是沒錢哭不來。朱全德被噎住了。

  這個夜晚的雪時落時停,村巷裡到處閃爍著瑩瑩白光。趙小樂顧不上瞅雪是落是停,風掃雪地的聲音在他聽來像呵出的氣一樣虛幻。走到葛老太太家門口時,趙小樂看見不遠處站著一條狗。他認出是葛老太太的大黃狗。狗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眼神裡似乎帶著嘲笑的意味兒。趙小樂站住了,他站在門口的雪地裡像一棵禿樹。這些天葛老太太家的地皮兒踩熟了,連大黃狗都將趙小樂當自家人看待,見他沒咬,嗚嗚地噴著響鼻。二嬸子在屋麼?趙小樂在門口喊上了。沒有應聲,他瞧見樓下堂屋懸著幾盞燈籠,像一張張人臉模模糊糊,忽扁忽圓,忽長忽短,無著無落地站著。他心裡盤算著如何跟葛老太太要錢。他也學會算計人了,這並不說明他見識短。其實,這會兒的葛老太太也在算計他呢。她躲在樓上客廳裡邊吸煙邊看電視。電視裡的風景晃悠悠的,她的心也悠閒地晃蕩著。女兒孫豔萍上樓來說小樂叫呢。葛老太太說,讓他叫吧,有大黃陪著他呢。趙小樂又勁兒勁兒地吼了一嗓子。葛老太太饒有興味地笑著,這小子嗓門真野,叫驢似的。豔萍去下樓告訴他,就說俺不在家去公墓了,讓他去公墓找俺。公墓?娘咋能這樣呢?葛老太太說,娘今兒有點病,一天到晚都胸悶。孫豔萍說,拿藥給你吃。葛老太太扁扁嘴巴說,甭拿藥,遛遛趙家人就是娘最好的藥!孫豔萍不高興地退出去了。趙小樂等得不耐煩了,抬腿就想往裡闖。剛一邁步,大黃狗沒叫沒咬就躥起來,前爪直抵趙小樂的咽喉。趙小樂嚇得哆嗦了,就又蔫蔫兒退了回來。大黃狗也十分乖巧地縮了回去。趙小樂十分可憐地笑笑,笑是苦掙出來的。人的苦處每每是不相同的,伺候人的營生,必須得遭得起大罪。他十分尷尬地看著狗,覺得這狗跟葛老太太一樣不可捉摸了,連眼前雪夜裡黑影憧憧的小樓也變得恐怖和神秘。

  雪燈會如期舉行,趕集歸來的村人在黃昏的時候將那憋了好長時間的燈謠唱出來。天一煞黑兒,趙老鞏和趙小樂就將燈盞掛了出來。村委會的喇叭吼的沒完沒了,震得街筒子亂顫。村委會要集中各家燈盞到橋東,那麼,橋西就是葛老太太獨挑的雪燈會了。按這塊地墊的古老風俗,家家戶戶都要掛燈出來,借燈除邪,借燈照福,討的是往後的運氣,特別是塋地燈,說頭更多了,家族的興旺全靠塋地燈托著呢。塋地燈一做就做一片,孤孤零零幾盞燈是對先人不孝,所以村裡做空地燈的只有葛老太太和趙老鞏家了。除了塋地燈,趙老鞏還將做的六盞燈在東街的蛤蜊皮子堆上一掛,就已經十分惹眼了。趙小樂幫著趙老鞏將燈掛妥之後,就找秀秀去了。他從葛老太太的塋地燈裡掙到錢了。村人呼啦啦將燈掛在東街,讓葛老太太嘗嘗在西街獨挑孤燈的滋味是啥樣子。趙老鞏坐在那盞八福燈底下吸著短而粗的煙斗,看著提燈奔走的村人。幾乎褪成黑灰顏色的青布棉襖,斜斜地披著,老人臉像一盞老燈懸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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