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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趙振濤聽高煥章說過,柴德發的妻子王秀芬是周慧敏給介紹的,是周慧敏的遠房表妹,因此周慧敏對柴德發的事十分上心。

  王秀芬訥訥地說:「我說一句,表姐和姐夫別罵我。他弄了這麼多的錢,我壓根就不知道,可就在五天前,他出國回來時滿口誇獎國外好,說要把兒子送到澳洲去讀書,將來留在國外。他說見到了趙市長留學的妻子,說在海外讀書的孩子才最具跨世紀的能力。還說,中國這麼多的人口,將來是很難活人的!」

  高煥章幾乎是拍案而起,罵道:「放屁,一個崇洋媚外的傢伙!這是他一個開放縣縣委書記說的話嗎?有這種思想了,還能帶領幹部群眾去創業嗎?只要我高煥章聽見北龍的哪個幹部再說這樣的話,我當場就撤他的職!我們正在計劃生育,在改革開放,日子一天在比一天好,有什麼不如國外的?國外,我高煥章也不是沒去過,不就是空氣好,住房好。就那口兒吃的,能習慣嗎?哪國人的胃,就得吃哪國的糧食!」

  周慧敏嚶嚶地哭了:「老高,你快別提胃啦!」

  趙振濤心裡一陣疼痛,身子一晃。

  高煥章說:「我的胃咋啦?就是當年在煤窯裡喝酒喝傷啦!這幾年,又趕上改革開放的大形勢,還是喝酒!等我從北京做了手術回來,還接著喝!我高煥章就是煙酒這點愛好!」

  周慧敏止住哭:「好,讓你喝,讓你喝——」

  王秀芬又說:「一想起德發犯了法,我就生氣。可一想起他對孩子那個好兒來,我又掉眼淚。他非常溺愛兒子,工作多忙也要回家跟兒子玩一會兒,有時爺倆抱在一起在床上摔跤。我想,他貪錢,與兒子有關哩——」

  高煥章大聲說:「不是德發一出事了,他就哪也不好了,他沒有點招人稀罕的地方,我高煥章能得意他嗎?他孝敬老人,疼愛孩子,沒錯。可也沒有他這個疼愛法的!他就這麼一個孩子,看這吃的穿的玩的,不像個闊少爺?憑他的地位,孩子住房、上學、成家、就業,都是人上人啊!比起駱駝村那些上不起學的窮苦孩子,不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啊,你是縣委書記,所以你的孩子就得出國,就得腰纏萬貫,就得高人一等?是嗎?你柴德發以為貪了二百萬,就有退路了,就能保兒子一生平安,保孫子享福。你管那麼遠幹什麼?我們的幹部,我們的黨員,都這麼想了,這麼做啦,那這個國家就敗光啦!國家沒了,你那點臭錢還有什麼用?孩子要是知道你是貪官,走到人群裡都抬不起頭來,他的身心會受到極大傷害的呀!你公爹,我的柴大哥,他在礦井下挖煤,一輩子在井下走的路可以繞地球兩圈啊!他九泉之下要是知道德發這個樣子,非打他的嘴巴不可哩!德發,你咋就這麼糊塗呢?咋就這麼不爭氣呢?」他喉嚨一堵,說不下去了。

  王秀芬滿臉驚慌地啜泣著。

  趙振濤對高煥章的話極為震驚,這番話是高煥章的肺腑之言,是他無法裝出來的。一句話,就把人靈魂的卑劣和高尚截然分開了。他對高煥章的判斷是對的,雷娟不會從柴德發的嘴裡挖出高煥章的任何違紀事件。正因為這樣,他越發擔心老高的身體。上帝呀,你給老高到底留下了多少時間呢?

  屋裡是長時間的沉默。

  趙振濤不想往裡走了,此刻他只想如何退出這個院子。他這個時候進去,會使這個家庭尷尬,況且裡面還有柴德發的妻子。他正要返身的時候,周慧敏說話了:「老高,罵也罵啦,恨也恨啦,你也該去治病啦,德發的事到底怎麼辦?你管不管?怎麼也得給他保個命吧?」

  王秀芬也哀求:「姐夫,您說話呀!」高煥章不說話,只有粗重的喘息聲。

  周慧敏又催促道:「你快說個話呀!」

  高煥章一字一句地說:「秀芬,家不是封了嗎?聽姐夫一句話,你和孩子就住你姐這兒,我們不嫌棄你。唉,你就別給他找人活動啦,要是小事兒,你姐夫這句話會說的。你要是覺得小柴還有留戀的地方,就好好帶孩子,到那一天,給小柴買個好一點的骨灰盒!」

  王秀芬撲進周慧敏的懷裡哇地一聲哭了。哭聲裡還有一個男人壓抑許久的哭聲。

  趙振濤再也挺不住了,抬手抹了一把淚水,轉身走了。

  趙振濤是在晚上重新走進高煥章家裡的,他們一家剛剛吃過晚飯。高煥章在母親的房間裡給老母親點煙,趙振濤知道高煥章是個孝子,就在一旁笑著觀看。有人說老高的命不好,八十三歲的老母親在地震中砸瞎了眼睛,惟一活下來的孩子,還是那個呆傻的女兒。震後,老高的頭髮就全白了,現在的頭髮是周慧敏逼著他染黑的。周慧敏是他後續的老伴兒,跟他的老母和女兒合不來,女兒被老高送進殘疾人活動中心,每月交費,母親就不能離開家了。

  高煥章可能胃又疼了,他坐在母親的床邊,伸出枯瘦僵直的胳膊,把一根香煙放到母親嘴邊,笑著說:「娘,您叼好,煥章給您點煙啦!」說著,就打開打火機,抖抖地舉著送到母親嘴邊。不知是母親出氣重了,還是打火機沒氣了,打火機剛送到母親的嘴邊,火苗一閃就熄滅了。高煥章喝喝笑著:「娘,別急,別急!我再來!」

  趙振濤笑著笑著,鼻子就發酸了。

  高煥章停下胳膊歇了一會兒,額頭冒汗,側扭的身子很是吃力,還有些微微的顫抖。他再一次打著打火機,將火送到母親的嘴邊,邊送邊說:「娘,您出氣小點兒,成心不讓兒子孝順啊?」老母親就抿著嘴巴笑。老母親一笑又將火苗吹滅了,高煥章額頭的汗水就順著脖子流下來了。

  高煥章還要點,趙振濤彎腰去搶高煥章手裡的打火機,說我替你盡孝吧!高煥章用左手推開趙振濤,說:「你歇著,我高煥章就要出差啦,得讓我盡盡孝心!我娘從七歲就吸煙,這兩年不想吸了,今天不知怎麼了,又要吸煙,我不點煙誰點煙?娘,您想吸就吸,別聽醫生那套。」

  老娘點點頭說:「想吸,娘想吸啦。」老人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高煥章沒注意老娘的眼淚,可趙振濤全看在眼裡了。他心裡一動,難道老人家知道了什麼嗎?

  高煥章哆哆嗦嗦地給老娘點上了煙,滿臉的快活,然後就手舉著煙缸,等著娘往裡點煙灰。有一次,娘的煙頭點著了高煥章的手背,他咧了一下嘴,動也沒動,深情地看著老娘,手抖抖地說:「我娘這輩子不容易呀,沒跟我爹過上一天好日子——」

  等母親吸完這支煙,高煥章這才把趙振濤領進自己的書房。這是什麼書房?書架子還是從碗架子改裝過來的。高煥章說這個書架子是我爹當明國縣委書記時留下的,是我們家的傳家寶。他說著,就斜坐在老式沙發上看著趙振濤。趙振濤本來是坐在辦公桌旁邊的一把籐椅上的,高煥章示意他坐到他身邊的沙發上來,說他眼睛不好,看不清他的臉了。趙振濤就坐了過來看著高煥章的眼睛。

  高煥章拍了拍趙振濤的肩膀,說:「振濤啊,別太累啦,悠著點吧!你年輕,還有的是時間——」

  趙振濤笑著說:「老高,你說這樣的話啦?你把我拉上了戰車,把我逼上了梁山,拍拍肩膀,就完事兒啦?」

  高煥章笑著回答:「你還想怎麼樣?可惜我老高連給你一拳頭的力氣都沒有啦!我是怕你到我這個年紀也頂不住啦。振濤,說句實話,什麼時間一二號港池能通航?」

  趙振濤說:「你手術回來就通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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